清 王夫之

　　序

　　《周禮》大司樂以樂德、樂語教國子，成童而習(xí)之，迨圣德已成，而學(xué)《韶》者三月。上以迪士，君子以自成，一惟于此。蓋涵泳淫泆，引性情以入微，而超事功之煩黷，其用神矣。

　　世教淪夷，樂崩而降于優(yōu)俳。乃天機(jī)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學(xué)士之心，樂語孤傳為《詩》。《詩》抑不足以盡樂德之形容，又旁出而為經(jīng)義。經(jīng)義雖無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導(dǎo)，亦所謂言之不足而長言之，則固樂語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聲為至。舍固有之心，受陳人之束，則其卑陋不靈，病相若也。韻以之諧，度以之雅，微以之發(fā)，遠(yuǎn)以之致，有宣昭而無掩靄，有淡宕而無獷戾；明于樂者，可以論《詩》，可以論經(jīng)義矣。

　　余自束發(fā)受業(yè)經(jīng)義，十六而學(xué)韻語，閱古今人所作詩不下十萬，經(jīng)義亦數(shù)萬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點(diǎn)定，因論其大約如此?？裳哉?，言及之；有不可言者，誰其知之？庚午補(bǔ)天穿日，船山老夫敘。

　　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

　　興、觀、群、怨，詩盡于是矣。經(jīng)生家析《鹿鳴》、《嘉魚》為群，《柏舟》、《小弁》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可以”云者，隨所“以”而皆“可”也?！对娙倨范?，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shù)數(shù)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為惡詩，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宋人論詩，字字求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fā)，此之謂小家數(shù)，總在圈繢中求活計(jì)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求故實(shí)，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粉霏，何嘗動(dòng)得一絲紋理？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為能取勢，宛轉(zhuǎn)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煙云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shí)，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而與景相迎者也?！叭漳禾鞜o云，春風(fēng)散微和”，想見陶令當(dāng)時(shí)胸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程子謂見濂溪一月坐春風(fēng)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發(fā)關(guān)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huì)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xiàn)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賈島何與？“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于許渾奚涉？皆烏合也?！坝办o千官里，心蘇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跡?！盎ㄓ瓌ε逍浅趼洹保瑒t賓主歷然，熔合一片。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yuǎn)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齊、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詩止于一時(shí)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百绺鲁锹淙招薄?，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杜陵長篇，有歷數(shù)月日事者，合為一章?！洞笱拧酚写梭w。后唯《焦仲卿》、《木蘭》二詩為然。要以從旁追敘，非言情之章也．為歌行則合，五言固不互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鑊。故李于鱗謂唐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謂榘鑊者，意不枝，詞不蕩，曲折而無痕，戍削而不競之謂。若于鱗所云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子房未虎嘯”及《玉華宮》二詩，乃李、杜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溫厚之意者，何以獨(dú)入其選中？

　　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zhuǎn)。自《三百篇》以至庾、鮑七言，皆不待鉤鎖，自然蟬連不絕。此法可通于時(shí)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換氣。近有顧夢麟者，作《詩經(jīng)塾講》，以轉(zhuǎn)韻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jīng)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晉《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shù)絕句者，皆蠚蟲相續(xù)成一青蛇之陋習(xí)也。

　　以神理相取，在遠(yuǎn)近之間。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宋人詠河鲀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于河鲀沒交涉?！扒嗲嗪优喜荨迸c“綿綿思遠(yuǎn)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shí)，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diǎn)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fā)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止矣。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xiāng)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然后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為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皎然、虞伯生，經(jīng)義之有茅鹿門、湯賓尹、袁了凡，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shí)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臺(tái)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cuò)亂。若馳騁康莊，取途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為也。

　　情景名為二，而實(shí)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yuǎn)之情；“影靜千官里”，自然是喜達(dá)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閑語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絕。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yuǎn)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dú)頭意識(shí)懸相描摹也?！坝H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弊匀皇堑窃狸枠窃?。嘗試設(shè)身作杜陵，憑軒遠(yuǎn)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xiàn)，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釣”鉤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

　　近體中二聯(lián)，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萍”，“云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御柳已爭梅信發(fā)，林花不待曉風(fēng)開”，皆景也，何者為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shù)。其得謂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中，情景作對；“片石孤云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分析？陋人標(biāo)陋格，乃謂“吳楚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為律詩憲典，不顧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療之？

　　起承轉(zhuǎn)收，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yàn)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余，末句用飛白法揚(yáng)開，義趣超遠(yuǎn)，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dá)。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自《大雅》來；謝客五言長篇，用為章法；杜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zhuǎn)？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近世唯楊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起承轉(zhuǎn)收以論詩，用教幕客作應(yīng)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為一首尾也。塾師乃以此作經(jīng)義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蠚蟲相銜成青竹蛇而何？兩間萬物之生，無有尻下出頭枝末生根之理。不謂之不通，其可得乎？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dāng)以穆耳協(xié)心為音律之準(zhǔn)。“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不可恃為典要。“昔聞洞庭水”，“聞”、“庭”二字俱平，正爾振起。若“今上岳陽樓”，易第三字為平聲，云“今上巴陵樓”，則語蹇而戾于聽矣?！鞍嗽潞健保霸隆薄ⅰ八倍纸载?，自可；若“涵虛混太清”易作“混虛涵太清”，為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則情文索然，不復(fù)能成佳句。又如楊用修警句云：“誰起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烽煙”。若謂“安”字失粘，更云“誰起東山謝太傅”，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藝文家知此，思過半矣。

　　作詩亦須識(shí)字。如“思”、“應(yīng)”、“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于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不尋出處，不夸字學(xué)，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長，偏于此多誤。杜陵以酂侯“酂”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漢》注自有兩說，非不識(shí)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據(jù)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頸高結(jié)”，“結(jié)”字作“潔”音，稚子之所恥為，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作“芳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為不學(xué)人永鑒。

　　唯孟浩然“氣蒸云夢澤”，不知“云土夢作乂”，“夢”本音“蒙”；“青陽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長，時(shí)有秀句；而輕飄短昧，不得與高、岑、王、儲(chǔ)齒。近世文征仲輕秀與相頡頏，而思致密贍，骎骎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遂欲跨右軍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筆為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邪！一時(shí)一事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妒攀住芳啊渡仙讲赊率彙返绕?，止以一筆入圣證。自潘岳以凌雜之心作蕪亂之調(diào)，而后元聲幾熄。唐以后間有能此者，多得之絕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問童子”是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旬，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園渴未消”一絕，仿佛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義仍、徐文長有純凈者，亦無歇筆。至若晚唐饾湊，宋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絕?！俺卸鞑辉诿?，教妾若為容？風(fēng)軟鳥聲碎，日高花影重?！贬t(yī)家名為關(guān)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邪？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臺(tái)多悲風(fēng)”，“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dú)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傅于《毛詩》取“訐謨定命，遠(yuǎn)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將大臣經(jīng)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dá)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傲~開時(shí)任好風(fēng)”，“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fēng)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征仲《齋宿》等詩，能解此妙。

　　情語能以轉(zhuǎn)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shí)獨(dú)向東”，“柔櫓輕鷗外，含凄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更進(jìn)一格，益使風(fēng)力遒上。

　　含情而能達(dá)，會(huì)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松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興會(huì)，猶堪諷詠。若韓退之以險(xiǎn)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輳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huì)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黃魯直、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對偶有極巧者，亦是偶然湊手，如“金吾”“玉漏”、“尋常”“七十”之類，初不以此礙于理趣。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賈島詩：“高人燒藥罷，下馬此林間”，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一解弈者，以誨人弈為游資。后遇一高手，與對弈至十?dāng)?shù)子，輒揶揄之曰：“此教師棋耳！”詩文立門庭使人學(xué)己，人一學(xué)即似者，自詡為“大家”，為“才子”，亦藝苑教師而已。高廷禮、李獻(xiàn)吉、何大復(fù)、李于鱗、王元美、鐘伯敬、譚友夏，所尚異科，其歸一也。才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會(huì)，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為之解者？昭代風(fēng)雅，自不屬此數(shù)公。若劉伯溫之思理，高季迪之韻度，劉彥昺之高華，貝廷琚之俊逸．湯義仍之靈警，絕壁孤騫，無可攀躡，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風(fēng)神，與古人相輝映。次則孫仲衍之暢適，周履道之蕭清，徐昌谷之密贍，高子業(yè)之戍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沉酣自得。正以不懸牌開肆，充風(fēng)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豈與碌碌余子爭市易之場哉？李文饒有云：“好驢馬不逐隊(duì)行?！绷㈤T庭與依傍門庭者，皆逐隊(duì)者也。

　　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jí)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yù)。實(shí)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邪？故嗣是而興者，如郭景純、阮嗣宗、謝客、陶公乃至左太沖、張景陽，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視子建蔑如矣。降而蕭梁宮體，降而王、楊、盧、駱，降而大歷十才子，降而溫、李、楊、劉．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陽、瑯邪、歷下，降而竟陵，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shí)和哄漢耳。宮體盛時(shí)，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筆縱橫，不屑煙花簇湊。唐初比偶，即有陳子昂、張子壽扢揚(yáng)大雅。繼以李、杜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diào)，而李不襲杜，杜不謀李，未嘗黨同伐異，畫疆墨守。沿及宋人，始爭疆壘。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于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夸新，殆同觴令。胡元浮艷，又以矯宋為工，蠻觸之爭，要于興觀群怨絲毫未有當(dāng)也。伯溫、季迪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而自問風(fēng)雅之津。故洪武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標(biāo)一成之法，扇動(dòng)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羈絡(luò)騏驥。唯世無伯樂，則駕鹽車上太行者，自鳴駿足耳。

　　所以門庭一立，舉世稱為“才子”、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門下廝養(yǎng)，但買得《韻府群玉》、《詩學(xué)大成》、《萬姓統(tǒng)宗》、《廣輿記》四書置案頭，遇題查湊，即無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則不更須爾；但就措大家所誦時(shí)文“之”、“于”、“其”、“以”、“靜”、“?！?、“歸”、“懷”熟活字句湊泊將去，即已居然詞客。如源休一收圖籍，即自謂酂侯，何得不向白華殿擁戴朱泚邪？為朱泚者，遂褒然自以為天子矣。舉世悠悠．才不敏，學(xué)不充，思不精，情不屬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誰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詩式》一派下游，印紙門神待填朱綠者，亦號(hào)為詩。莊子曰：“人莫悲于心死?！毙乃酪?，何不可圖度予雄邪？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論太抵如此。王敬美風(fēng)神蘊(yùn)藉，高出元美上者數(shù)等。而俗所歸依，獨(dú)在元美。元美如吳夫差，倚豪氣以爭執(zhí)牛耳，勢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論詩，大有玄微之旨。其云河下傭者，阿兄即是。揮毫落紙，非云非煙，為五里霧耳。如送蔡子木詩：“一去蔡邕誰倒屣，可憐王粲獨(dú)登樓?！鼻『冒才?，一呼即集，非河下傭而何？

　　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時(shí)人亦譽(yù)為“長公再來”。子瞻詩文雖多滅裂，而以元美擬之，則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禪也，元美則吹螺搖鈴、演《梁皇懺》一應(yīng)付僧耳?！盀閳?bào)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痹澜弑M生平，能作此兩句不？

　　立門庭者必饾仃，非饾仃不可以立門庭。蓋心靈人所自有，而不相貸，無從開方便法門，任陋人支借也。人譏西昆體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鯊也：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如劉彥昺詩：“山圍曉氣蟠龍虎，臺(tái)枕東風(fēng)憶鳳凰。”貝廷琚詩：“我別語兒溪上宅，月當(dāng)二十四回新。如何萬國尚戎馬，只恐四鄰無故人。”用事不用事，總以曲寫心靈，動(dòng)人興觀群怨，卻使陋人無從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者，而獨(dú)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邪？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shí)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彼鞊?jù)以為唐時(shí)酒價(jià)。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本投帕旯撂庁溇?，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邪？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一部杜詩，為劉會(huì)盂陻塞者十之五，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為謝疊山、虞伯生污蔑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寺》詩：“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北M人解一“臥”字不得，只作人臥云中，故于“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鏗、何遜來，向后脫卸乃盡，豈黃魯直所知邪？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為嘲誚楊貴妃、安祿山．則市井惡少造謠歌誚鄰人閨閫惡習(xí)，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chuàng)調(diào)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歷數(shù)其慝，而且自顯其為家父，為寺人孟子，無所規(guī)避?！对姟方屉m云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于天，無恤于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tài)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宋人騎兩頭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則雖無所誹誚，亦可加以蘿織。觀蘇子瞻烏臺(tái)詩案，其遠(yuǎn)謫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身，則曰“圣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輕薄圓頭惡習(xí)，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于度。歌行，鮑、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極其致。蓋創(chuàng)作猶魚之初漾于洲渚，繼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鱗髻始展也。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fēng)神。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揚(yáng)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茍無滯累，又蕭索無余。非有紅壚點(diǎn)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只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口占之難，倍于按律合轍也。夢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jí)m，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為活譜。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yàn)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fēng)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dāng)作詩。區(qū)區(qū)近體中覓好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纇；儲(chǔ)光義、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shí)明月漢時(shí)關(guān)”，句非不煉，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永盡南天不見云”，“永和三日蕩輕舟”，“囊無一物獻(xiàn)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于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jié)煞。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只此數(shù)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fù)成詩？“百戰(zhàn)方夷項(xiàng)，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鼻∷埔粷h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guān)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建立門庭，已絕望風(fēng)雅。然其中有本無才情，以此為安身立命之術(shù)者，如高廷禮、何大復(fù)、王元美、鐘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李獻(xiàn)吉是也。其次則譚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與鐘為徒，幾可分文征仲一席，當(dāng)于其五、七言絕句驗(yàn)之。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币弧皠荨弊忠酥?。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shí)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蹦珰馑?，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李獻(xiàn)吉詩：“浩浩長江水，黃州若個(gè)邊？岸回山一轉(zhuǎn)，船到堞樓前?！惫套圆皇Т孙L(fēng)味。

　　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絕前四句，或絕后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絕中兩聯(lián)。審爾，斷頭刖足，為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浮成章，字外含遠(yuǎn)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余韻．以感人情。修短雖殊，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五言絕句有平鋪兩聯(lián)者，亦陰鏗、何遜古詩之支裔。七言絕句有對偶，如“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亦流動(dòng)不羈，終不可作“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平實(shí)語。足知絕律四句之說，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陳正字、張曲江始倡《感遇》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風(fēng)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樂者，風(fēng)雅源流，于斯不昧矣。朱子和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后唯陳白沙為能以風(fēng)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脫鉤而游杜蘅之沚。王伯安厲聲吆喝：“個(gè)個(gè)人心有仲尼?！蹦擞问橱胀揭骨媚景褰薪终Z．驕橫鹵莽．以鳴其“蠢動(dòng)含靈皆有佛性”之說，志荒而氣因之躁，陋矣哉！

　　門庭之外，更有數(shù)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xiāng)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亦侈高談。但其識(shí)量不出針線、蔬筍、數(shù)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guān)；即令揣度言之，亦粵人詠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數(shù)者，亦有所自來，以為依據(jù)。似婦人者，仿《國風(fēng)》而失其不淫之度。晉、宋以后．柔曼移于壯夫；近則王辰玉、譚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鐘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陳無已刻意冥搜，止墮齊鹽窠臼；近則鐘伯敬通身陷入，陳仲醇縱饒綺語，亦宋初九僧之流亞耳。似塾師、游客者，《衛(wèi)風(fēng)．北門》實(shí)為作俑。彼所謂政散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錄之，以著衛(wèi)為狄滅之因耳。陶公“饑來驅(qū)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其余渡。嗣后啼饑號(hào)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為羔雉，至陳昂、宋登春而丑穢極矣。學(xué)詩者一染此數(shù)家之習(xí)，白練受污，終不可復(fù)白．尚戒之哉！

　　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dá)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fēng)開露井桃”，皆艷極而有所止。至如太白《烏棲曲》諸篇，則又寓意高遠(yuǎn)，尤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唐人則“閨中少婦不知愁”，“西宮夜靜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fēng)軌。迨元、白起，而后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稠中丑態(tài)；杜牧之惡其蠱人心，敗風(fēng)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近則湯義仍屢為泚筆，而固不失雅步。唯譚友夏渾作青樓淫咬，須眉盡喪；潘之恒輩又無論已?！肚迳糖菲鹱詴x、宋，蓋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猶今之《劈破玉》、《銀紐絲》耳。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依歌》、《子夜》、《讀曲》？

　　前所列諸惡詩，極矣；更有猥賤于此者，則詩傭是也。詩傭者，衰腐廣文，應(yīng)上官之征索；望門幕客，受主人之雇托也。彼皆不得已而為之。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間則繙書以求之，迫則傾腹以出之，攢眉叉手，自苦何為？其法：姓氏、官爵、邑里、山川、寒喧、慶吊，各以類從；移易故實(shí)，就其腔殼；千篇一律，代人悲歡；迎頭便喝，結(jié)煞無余；一起一伏，一虛一實(shí)，自詫全體無瑕，不知透心全死。風(fēng)雅下游，至此而濁穢無加矣。宋以上未嘗有也。高廷禮作俑于先，宗子相承其衣缽。凡為傭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詩者車載斗量矣。此可為風(fēng)雅痛哭者也。

　　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biāo)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shí)，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饾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嶠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達(dá)情之作。“自是寢園春薦后，非關(guān)御苑鳥銜殘”，貼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黃鶯弄不足，含人末央宮”，斷不可移詠梅、桃、李、杏，而超然玄遠(yuǎn)，如九轉(zhuǎn)還丹，仙胎自孕矣。宋人于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認(rèn)桃無綠葉，道杏有青枝”為可姍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趨匠畫；里耳喧傳，非俗不嘗。袁凱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窒礙。高季迪《梅花》，非無雅韻，世所傳誦者，偏在“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長、袁中郎皆以此炫巧。要之，文心不屬，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諸篇，踸踔自尋別路，雖風(fēng)韻不足，而如黃大癡寫景，蒼莽不群。作者去彼取此，不猶善乎？禪家有三量，唯現(xiàn)量發(fā)光，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無鹽之色敗露無余，明眼人豈為所欺邪？

　　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終

　　夕堂永日緒論外編

　　程子與學(xué)者說《詩經(jīng)》，止添數(shù)字，就本文吟詠再三，而精義自見。作經(jīng)義者能爾．洵為最上一乘文字，自非與圣經(jīng)賢傳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者不能。先輩間有此意．知之者鮮。自“四大家”之名立，各有蹊徑，強(qiáng)經(jīng)文以就己規(guī)格，而此風(fēng)蕩然矣。

　　藝苑品題有“大家”之目，自論詩者推崇李、杜始。李、杜允此令名者，抑良有故。齊、梁以來，自命為作者，皆有蹊徑，有階級(jí)；意不逮辭，氣不充體，于事理情志全無干涉，依樣相仍，就中而組織之，如廛居櫛比，三間五架，門廡廚廁，僅取容身，茅茨金碧，華儉小異，而大體實(shí)同，拙匠窶人仿造，即不相遠(yuǎn)：此謂小家。李、杜則內(nèi)極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必由衷；或雕或率，或麗或清，或放或斂，兼該馳騁，唯意所適，而神氣隨御以行，如未央、建章，千門萬戶、玲瓏軒豁，無所窒礙：此謂大家。而論經(jīng)義者以推王守溪為大家之宗。守溪止能排當(dāng)停勻，為三間五架，一衙官廨宇耳；但令依仿，即得不甚相遠(yuǎn)；大義微言，皆所不遑研究：此正束縛天下文人學(xué)者一徽纆而已。陋儒喜其有墻可循以走，翕然以“大家”歸之，三百余年，如出一口，能不令后人笑一代無有眼人乎！

　　錢鶴灘與守溪齊名，謂之曰“錢、王兩大家”。所傳“惡不仁者”，謂“不使加身，如避蛇蝎（按：此字音“褐”，其螫人之“蝎”字從“歇”。字尚不識(shí)，何況文理？）。不使不仁加身者，是何寧靜嚴(yán)密工夫，而堪此躁戾惡語也？惡如蛇蝎，乃陳仲子出哇鵝肉，忿戾之氣，正是不仁。以此稱“大家”者，緣國初人文字止用平淡點(diǎn)綴，初學(xué)小生無能仿佛。錢、王出．以鈍斧劈堅(jiān)木手筆，用俗情腐詞．著死力講題面，陋人始有津濟(jì)，翕然推奉，譽(yù)為“大家”，而一代制作，至成、弘而掃地矣。鶴灘自時(shí)文外，無他表見，唯傳《吳騷》淫俗詞曲數(shù)出，與梁伯龍、陳大聲一流狹邪小人競長。如此人者，可使引申經(jīng)傳之微言乎？

　　下劣文字，好作反語，亦其天良不容掩處。人能言其所知，不能言其所不知。凡反語，皆不善，不勤、不慎之慝。今人晝之所行，夜之所思，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特此數(shù)者，終日習(xí)熟，故自寫供招，痛快無蹇澀處。若令于圣賢大義微言從正面上體會(huì)，教從何處下口？無怪乎反之不已，一正便托開也。

　　無法無脈，不復(fù)成文字。特世所謂“成、弘法脈”者，法非法，脈非脈耳。夫謂之法者，如一王所制刑政之章，使人奉之。奉法者必有所受；吏受法于時(shí)王，經(jīng)義固受法于題。故必以法從題，不可以題從法；以法從題者，如因情因理，得其平允。以題從法者，豫擬一法，截割題理而入其中，如舞文之吏，俾民手足無措。且法者，合一事之始終，而俾成條貫也。一篇之中為數(shù)小幅，一揚(yáng)則又一抑，一伏則又一起，各自為法，而析之成局，合之異致，是為亂法而已矣?；}者，如人身之有十二脈，發(fā)于趾端，達(dá)于顛頂，藏于肌肉之中，督任沖帶，互相為宅，縈繞周回，微動(dòng)而流轉(zhuǎn)不窮，合為一人之生理。若一呼一諾，一挑一繳，前后相鉤，拽之使合，是傀儡之絲，無生氣而但憑牽縱，詎可謂之脈邪？四家中，唯瞿文懿能無束濕之法而有法，無分析鉤鎖之脈而有脈，其余非所知也。

　　鉤略點(diǎn)綴以達(dá)微言，上也。其次則疏通條達(dá)，使立言之旨曉然易見，俾學(xué)者有所從入。又其次則搜索幽隱，啟人思致，或旁輯古今，用征定理。三者之外，無經(jīng)義矣。大要在實(shí)其虛以發(fā)微，虛其實(shí)而不窒。若以填砌還實(shí)，而虛處止憑衰弱之氣姑為搖曳，則題之奴隸也。四家中，亦唯昆湖免此。

　　填砌最陋。填砌濃詞固惡，填砌虛字愈闌珊可憎。作文無他法，唯勿賤使字耳。王、楊、盧、駱，唯濫故賤。學(xué)八大家者，“之”、“而”、“其”“以”，層累相疊，如刈草茅，無所擇而縛為一束，又如半死蚓，沓拖不耐，皆賤也。古人修辭立誠，下一字即關(guān)生死。曾子固、張文潛何足效哉！

　　非有吞云夢者八九之氣，不能用兩三疊實(shí)字；非有輕燕受風(fēng)、翩翩自得之妙，不能疊用三數(shù)虛字。然一虛一實(shí)，相配成句，則又俗不可耐。故造語之難，非嵇川南、趙夢白、湯義仍、黃石齋，尟不墮者。

　　對偶語出于詩賦，然西漢、盛唐皆以意為主，靈活不滯。唯沈約、許渾一流人，以取青妃白，自矜整煉，大手筆所不屑也。宋人則又集古句為對偶，要亦就彼法中改頭換面，其陋一爾。況經(jīng)義以引申圣賢意立，言初非幕客四六之比。邱仲深自詫博雅，而以“被發(fā)左衽”、“弱肉強(qiáng)食”兩偶句推獎(jiǎng)守溪，此七歲童子村塾散學(xué)課耳。況以韓文對經(jīng)語，其心目中止知有一韓退之，謂可與尼山并駕。陋措大不知好惡，乃至于此！

　　鉤鎖之法，守溪開其端，尚未盡露痕跡；至荊川而以為秘密藏。茅鹿門所批點(diǎn)八大家，全恃此以為法，正與皎然《詩式》同一陋耳。本非異體，何用環(huán)紐？搖頭掉尾，生氣既已索然，并將圣賢大義微言，拘牽割裂，止求傀儡之線牽曳得動(dòng)，不知用此何為？

　　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一氣．首尾順成，謂之成章；詩賦、雜文、經(jīng)義有合轍者，此也。以此鑒古今人文字，醇疵自見。有皎然《詩式》而后無詩，有《八大家文鈔》而后無文。立此法者，自謂善誘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荊棘，正在于此。

　　賈生《治安策》偶用繳回語，亦緣“痛哭”“流涕”“長太息”說得駭人，故須申明，以見其實(shí)然耳。蘇、曾效之，便成厭物。經(jīng)義有云“其一則云云”，有云“其云云者此其一”；耳不聵，目不盲，止兩三段文字，何用唱籌歷數(shù)？凡此類，皆《文鈔》引之人荊棘也。

　　司馬、班氏，史筆也；韓、歐序記，雜文也；皆與經(jīng)義不相涉。經(jīng)義豎兩義以引申經(jīng)文，發(fā)其立言之旨，豈容以史與序記法攙入？一段必與一篇相稱，一句必與一段相稱。截割彼體，生入此中，豈復(fù)成體？要之，文章必有體。體者，自體也。婦人而髯，童子而有巨人之指掌，以此謂之某體某體，不亦傎乎？

　　試取曹子桓《典論論文》、范蔚宗《漢書引語》、張思光《自序》讀之，古人作文字，研慮以悅心，精嚴(yán)如此。而欲據(jù)一“虛起實(shí)承”、“反起正倒”“前鉤后鎖”之死法，瑱腔換字，自詫宗工，何其易也！

　　四大家未立門庭以前，作者不無滯拙，而詞旨溫厚，不徇詞以失意。守溪起，既標(biāo)格局，抑專以遒勁為雄，怒張之氣，由此而濫觴焉。及《文鈔》盛行，周萊峰、王荊石始一以蘇、曾為衣被，成片抄襲，有文字而無意義；至陳棟傅夏器而極矣。隆、萬之際，一變而愈之于弱靡，以語錄代古文，以填詞為實(shí)講，以杜撰為清新，以俚語為調(diào)度，以挑撮為工巧。若黃貞父、許子遁之流，吟舌嬌澀，如鴝鵒學(xué)語，古今來無此文字，遂以湮塞文人之心者數(shù)十年。語錄者，先儒隨口應(yīng)問，通俗易曉之語，其門人不欲潤色失真，非自以為可傳之章句也。以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語參之，求文之不蕪穢也得乎？文凡三變，而其依傍以立戶牖，己心不屬，則一而已矣。萬歷之季，李愚公始以堅(jiān)蒼驅(qū)軟媚，方孟旋始以流宕散俗冗，稍復(fù)雅正之音，于先正沖穆之度未遑領(lǐng)取。而其變也，亦足以起久病之尪矣。

　　當(dāng)萬歷中年，俚調(diào)橫行之下，有張君一（以誠），雖入理未深，而獨(dú)存雅度。君一與許子遜同時(shí)。昧心之作，至子遜而極。其《樂則生矣》一段文字，開講處有數(shù)“樂”字，鳥語班闌，不知音“岳”音“雒”，猶可謂肉團(tuán)心有一針孔乎？

　　承嘉靖末蘇、曾泛濫之余，當(dāng)萬歷初俚調(diào)咿呦之始，顧涇陽先生獨(dú)以博大弘通之才，豎大義，析微言，屹然岳立。有制藝以來無可匹敵。奪王、唐“大家”之名以推轂先生，雖閱百世，不能易吾言也。但以無可躋攀，為流俗所不歆羨耳。黃蘊(yùn)生欲問津焉，而見地不徹，能放而不能收。自非實(shí)有得于道要而淹貫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惡能不望崖而返？

　　錢受之謂黃蘊(yùn)生嗣歸熙甫，非也。熙甫但能擺落纖弱，以亢爽居勝地耳，其實(shí)外腴中枯，靜扣之，無一語出自赤心。蘊(yùn)生言皆有意，非熙甫所可匹敵；但為史所困，又染指韓、蘇，未能卓立耳。然蘊(yùn)生當(dāng)天步將傾之日，外則遼左禍逼，內(nèi)則流寇蜂起，黃扉則有溫、周、楊、薛之奸，中涓則有張彝憲、曹化淳之蠹，憂憤填胸，一寓之經(jīng)義，抒其忠悃。傳之異代，論世者所必不能廢也。

　　陳大士史而橫，金正希禪而曲。若其離此二者，別尋理際，獨(dú)至處自成一家，固賢于歸熙甫之徒矜規(guī)格也。若經(jīng)義正宗，在先輩則嵇川南，在后代則黃石齋、凌茗柯、羅文止，剔發(fā)精微，為經(jīng)傳傳神，抑惡用鹿門、震川鋪排局陣為也？先輩中若諸理齋、孫月峰、湯若士、趙儕鶴，后起如沈去疑、倪伯屏、金道隱、杜南谷、章大力、韋孝忍（克濟(jì)，黃岡人）、姜如須（垓，山東人），亦各亭亭獨(dú)立，分作者一席。釋氏有言：“從門入者，不是家珍?！碧匾詿o門可入，絕陋人攀援之徑，放入不知玄賞耳。

　　孫月峰以紆筆，引申搖動(dòng)言中之意，安詳有度，自雅作也。乃其晚年論文，批點(diǎn)《考工》、《檀弓》、《公》、《谷》諸書，剔出殊異語以為奇峭，使學(xué)者目眩而心熒。則所損者大矣。萬歷中年杜撰嬌澀之惡習(xí)，未必不緣此而起?！犊脊び洝纺酥贫仁綐觾宰樱狭钍看蠓蛄?xí)之，勾考工程，而下可令工匠解了，故刪去文詞，務(wù)求精核，其中奇字，乃三代時(shí)方言俗語，愚賤通知者，非此不足以定物料規(guī)制之準(zhǔn)，非放為簡僻也?！短垂穭t摘取口中片語，如后世《世說新語》之類，初非成章文字?！豆?、《谷》二傳，先儒固以為師弟子問答之言，非如《左氏》勒為成書，原自不成尺幅。以此思之，三書者，亦何奇峭之有，而欲效法之邪？文字至琢字而陋甚；以古人文其固陋，具眼人自和哄不得。

　　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穢極矣。黃葵陽已啟其端，至萬歷壬辰而益濫。陳懿典《憲章文武》出題云：“國憲王章，本朝為重；闡文繹武，昭｛代為尊?！贝耸呛蔚日Z，而一時(shí)傳誦為警句？嗣后效之以不通者三十余年。崇禎間諸名人力為洗滌，然猶有云：“天無子，人之圣者為其子；海無內(nèi)，人之圣者居其內(nèi)?！保ā暗聻槭ト恕彼木鋾?huì)墨。）如此迷惑喪心之語，猶拔作南宮首卷，文字安得不陋，士習(xí)安得不偷邪？

　　良知之說充塞天下，人以讀書窮理為戒。故隆慶戊辰會(huì)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文，以不用《集注》，由此而求之一轉(zhuǎn)。取士教不先而率不謹(jǐn)，人士皆束書不觀；無可見長，則以撮弄字句為巧，嬌吟蹇吃，恥笑俱忘。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而撮云“冰兢”；“念終始典于學(xué)”，而撮云“念典”。乃至市井之談，俗醫(yī)星相之語，如“精神”、“命脈”、“遭際”、“探討”、“總之”、“大抵”、“不過”，是何污目聒耳之穢詞，皆入圣賢口中，而不知其可恥。此嘉靖乙丑以前，雖不雅馴者，亦不至是。湯賓尹以淫娼小人，益鼓其焰，而燎原之火，卒不可撲，實(shí)則田一儁、黃洪憲倡之于早也。

　　有代字法，詩賦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繩”之類，或以點(diǎn)染生色，其佳者正爾含情，然漢人及李、杜、高、岑猶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義，況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如敬則是敬，更無字可代，而所敬與所以敬正自隨所指而異；用代字者，以“欽翼”、“兢惕”代之，或以“怠荒”、“戲渝”反之，直是不識(shí)“敬”字，支吾抵塞耳。信曰“悖篤”，仁曰“慈祥”，學(xué)曰“敏求”，思曰“覃精”，善曰“純粹”，治曰“經(jīng)理”，皆代字也。先輩中亦有此病，自吳季子小注來。有胸有心者，不應(yīng)染指。

　　疊字不可析用，如詩賦“悠悠”而云“悠”，“迢迢”而云“迢”，“渺渺”而云“渺”，皆不成語?！熬ぞI(yè)業(yè)”，舊有此文，亦不甚雅。“業(yè)業(yè)”云者，如筍虡上崇牙，兩兩相次．齟齬不相安之象。時(shí)文絕去一字，而云“兢業(yè)”，不知單一“業(yè)”字，則止是功業(yè)，連“兢”字如何得成文理？此病先輩亦有。若嵇川南、趙儕鶴諸公、則必不作此生活。

　　欲除俗陋，必多讀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潤之。然讀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則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則所謂道聽而途說者耳。

　　經(jīng)義固必以《章句集注》為準(zhǔn)，但不可背戾以浸淫于異端。若《注》所未備，補(bǔ)為發(fā)明，正先儒所樂得者。如尤公瑛“寡人之于國也”章文，以制產(chǎn)、重農(nóng)、救荒分三事，而以末段歸重汰獸食、發(fā)倉廩，為目前應(yīng)迫救荒之先務(wù)，救荒而后待來年以重農(nóng)，然后徐及制產(chǎn)，乃令孟子之敷施調(diào)理，井然有序。又如金正?！笆逃诰佑腥蔽?，謂人有愆而不自知，唯侍君子乃知有之，而慚惶思改，見人之不可不就正于君子；陳大士“欲仁而得仁”文，謂欲取于民者，薄斂而緩征之，仁者之政也，則所得者，民皆樂奉而懷恩．固仁者之得也，如此乃與不貪相應(yīng)。諸若此類，注所未及，詎可以非注所有而謂為異說乎？困死俗陋講章中者，自不足以語此。

　　以酸寒囂競之心說孔、孟行藏，言之無作，且矜快筆．世教焉得而不陵夷哉？圣賢雖以撥亂反正安天下為志，然乘六龍以御天，潛亢飛躍，無不可樂之天，無不可安之土。而作經(jīng)義者，非取魯、衛(wèi)、齊、梁之君臣痛罵以泄其忿，則悲歌流涕若無以自容，其丑甚矣?！鞍袂皾撓聹I，眾里卻藏身”，孟郊之所以為郊也?！俺钪刑鞂谊帯保T元春之所以為元春也。而使君子如此其齷齪乎？愚嘗判韓退之為不知道，與揚(yáng)雄等，以《進(jìn)學(xué)解》、《送窮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處不分明，則其云“堯、舜、禹、湯相傳”者，何嘗夢見所傳何事！經(jīng)義害道，莫此為甚，反不如詩賦之翛然于春花秋月間也。

　　拾一官樣字作題目，拈一扼要字作眼目，自謂“名家”．實(shí)則先儒所謂“只好隔壁聽”者耳。官樣字者，如“老者安之”三句。張受先以“王道”二字籠罩。不知夫子言志時(shí)，但就面前說去，初未嘗言以此治平天下。若論其至處，則雖王者亦待必世后仁之余，方漸與此相應(yīng)。若行王道者，何敢易言及此？張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又如“哀公問政”章，以法祖為旨者，亦官樣話也。經(jīng)文明言人存而后政可舉，亡其人，則政雖布在方策而必息，故必極學(xué)問思辨之力，以果能好學(xué)力行知恥，而修仁義禮之人道，然后可以治天下國家，非但依樣葫蘆，遽言法祖，如王莽之效周公也。凡此類，皆大言無當(dāng)，徒使淺學(xué)陋人有所倚之巴鼻而已。扼要字者，如程子教學(xué)者以主敬，乃立本以起用，非知有此事便休，更不須加功修治之謂。如“止至善”章，學(xué)修恂粟，威儀內(nèi)外交盡，德乃盛，善乃至；仁敬、孝慈、親賢、樂利、天德、王道之全，豈一“敬”字遽足以該括之？又如“道千乘之國”章，言“敬事”者．但于事言敬，初非主一無適之謂，與“居敬”言居者抑別，固該括下四者不得。圣賢之學(xué)，原無扼要；乘龍御天，無所不用其極。扼要之法，乃浮屠所謂“佛法無多子”者，孟子謂之“執(zhí)一賊道”。宋末諸儒，雖朱門人士，皆暗用象山心法，拈一字為主，武斷圣賢之言，茍趨捷徑。而作經(jīng)義者，依據(jù)以塞責(zé)。萬歷以后，惡習(xí)熺然，流及百年，余焰不熄，誠無如之何也。

　　古者字極簡。秦程邈作隸書，尚止三千字。許慎《說文》，亦不逮今字十之二三。字簡則取義自廣，統(tǒng)此一字，隨所用而別；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則差別畢見矣。如均一“心”字，有以虛靈知覺而言者，“心之官則思”之類是也；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發(fā)之意而言者，“從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義為體，為人所獨(dú)有，異于禽獸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則存，舍則亡”者是也；有統(tǒng)性情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為實(shí)體，心為虛用，與性分言者，“盡心知性”與張子所云“性不知簡其心”是也。凡言“天”言“道”皆然，隨所指而立義。彼此相襲，則言之成章，而必淫于異端；言之無據(jù)而不成章，則浮辭充幅，而不知其所謂?！洞笕沸∽⒅T家雜亂于前，講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無分曉。不能解書，何從下筆？宜乎為君子儒者之賤之也。

　　陋人以鉤鎖呼應(yīng)法論文，因而以鉤鎖呼應(yīng)法解書，豈古先圣賢亦從茅鹿門受八大家衣缽邪？如“哀公問政”章，于“知仁勇”之仁，鉤上“仁義禮”之仁；“不動(dòng)心”章，以“勿求于心”之心，鉤上“不動(dòng)”之心。但困死呼應(yīng)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況精義！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世稱“墨妙”。然一帖之中，語雖連貫，而字形向背各殊，必于一筆，未免有拗折牽連之病。若經(jīng)義．一題自一理，篇自一意，豈容有二筆邪？既必一筆，何用鉤鎖？止緣陋人氣不能長，如老病喘促，必須歇息，方更接續(xù)。故鉤鎖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從之，為獨(dú)參湯以延殘喘。

　　非此字不足以盡此意，則不避其險(xiǎn)；用此字已足盡此義，則不厭其熟。言必曲暢而伸，則長言而非有余；意可約略而傳，則芟繁從簡而非不足。嵇川南、湯義仍諸老所為獨(dú)絕也。避險(xiǎn)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厭熟用險(xiǎn)，而語成棘，如學(xué)鳥吟；意止此而以虛浮學(xué)蘇、曾，是折腰之蛇；義未盡而以迫促仿時(shí)調(diào)，如短項(xiàng)之蛙。才立門庭，即趨魔道，四者之病，其能免乎？

　　有意之詞，雖重亦輕，詞皆意也。無意而著詞，才有點(diǎn)染，即如蹇驢負(fù)重，四蹄周章，無復(fù)有能行之勢。故作者必須慎重揀擇，勿以俗尚而輕批筆。至若涇陽先生，以龍躍虎踞之才，左宜右有，隨手合轍，意至而詞隨，更不勞其揀擇，非讀書見道者，未許涉其津涘。

　　不博極古今四部書，則雖有思致，為俗軟活套所淹殺，止可求售于俗吏，而牽帶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涉獵，便隨筆涌出，心靈不發(fā)，但矜遒勁，或務(wù)曲折，或夸饒美，不但入理不真，且接縫處古調(diào)今腔，兩相粘合，自爾不相浹洽，縱令摶成，必多敗筆。趙儕鶴、湯義仍、羅文止何嘗一筆仿古？而時(shí)俗軟套，脫盡無余，其讀書用意處別也。

　　以“外腴中枯”評(píng)歸熙甫，自信為允。其擺脫軟美，踸厲而行，亦自費(fèi)盡心力。乃徒務(wù)間架，而于題理全無體認(rèn)，則固不能為有無也。且其接縫處矯虔無自然之度，固當(dāng)在許石城、張小越之下。熙甫子子慕，變矯厲為輕安，不失為儒者之言，度越其父遠(yuǎn)甚。人言殊不然，所謂相者舉肥也。

　　自李贄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于是以信筆掃抹為文字，而誚含葉精微、鍛煉高卓者為“咬姜呷醋”。故萬歷壬辰以后，文之俗陋，亙古未有。如必不經(jīng)思維者而后為自然之文，則夫子所云草創(chuàng)、討論、修飾、潤色，費(fèi)爾許斟酌，亦“咬姜呷醋”邪？比閱陶石簣文集，其序、記、書、銘，用虛字如蛛絲罥蝶，用實(shí)字如屐齒粘泥，合古今雅俗，堆砌成篇，無一字從心坎中過，真莊子所謂“出言如哇”者，不數(shù)行即令人頭重。蓋當(dāng)時(shí)所尚如此，啟、禎間始洗滌之。而艾千子猶以“莽莽蒼蒼”論文，（“蒼”字上聲，誤讀為倉。）不知“莽莽蒼蒼”者，即俗所謂“莽撞”，孟子所云“茅塞”也。

　　昔人謂書法至顏魯公而壞，以其著力太急，失晉人風(fēng)度也。文章本靜業(yè)，故曰“仁者之言藹如也”，學(xué)術(shù)風(fēng)俗皆于此判別。著力急者心氣粗，則一發(fā)不禁，其落筆必重，皆囂陵競亂之征也。俗稱歐、蘇等為“大家”，試取歐陽公文與蘇明允并觀，其靜躁、雅俗、貞淫、昭然可見。心粗筆重，則必以縱橫、名法兩家之言為宗主，而心術(shù)壞，世教陵夷矣。明允其明驗(yàn)也。啟、禎諸公欲挽萬歷俗靡之習(xí)，而競躁之心勝，其落筆皆如椎擊，刻畫愈極，得理愈淺；雖有才人，無可勝澄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為有超然之致，猶未醇也，其他勿論已。代圣賢以引伸至理，而赪面張拳，奚足哉？胡元詩人如貫云石、薩天錫、馮子振，欲矯宋詩之衰，而膻氣乘之；啟、禎文多類此，意者亦天實(shí)為之邪？

　　學(xué)蘇明允，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qiáng)辭奪理。學(xué)曾子固，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xué)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zhuǎn)折煩難，而精神不屬。八家中，唯歐陽永叔無此三病，而無能學(xué)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在。

　　譚友夏論詩云：“一篇之樸，以養(yǎng)一句之靈；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樸?！眹艺Z爾。以樸養(yǎng)靈，將置子弟子牧童樵豎中，而望其升孝、秀之選乎？靈能回樸，村塢間茅苫土壁，塑一關(guān)壯繆，袞冕執(zhí)圭，席地而坐，望其靈之如響，為嗤笑而已。慶、歷中，經(jīng)義以一句爭勝。皆此說成之。曹大章“大哉堯之為君也”章，承頭一句云：“甚矣，帝堯之德天德也。”袁黃贊其壓倒萬人。許獬“畏圣人之言”起比一句云：“圣言亦庸言耳”。場中以此定為南宮第一。如實(shí)思之，有何意味？如口給人說酒令，適資一笑而已。

　　聞之論弈者曰：“得理為上，取勢次之，最下者著?！蔽闹芯?，猶棋譜中所注妙著也。妙著者，求活不得，欲殺無從，投隙以解困厄，拙棋之爭勝負(fù)者在此。若兩俱善弈，全局皆居勝地，無可用此妙著矣。非謂句不宜工，要當(dāng)如一片白地光明錦，不容有一疵纇；自始至終，合以成章；意不盡于句中，孰為警句，孰為不警之句哉？求工于句者，有廓落語，（如“圣人一天也”及“非甚盛德誰能當(dāng)此，而王者又上觀千世，下觀千世”之類。）有陡頓語，（如“甚矣帝堯之德天德也”之類。）有鉤牽語，（如“畏圣人之言”而云“知所畏者也”之類。）有排對語，（如“被發(fā)左衽，弱內(nèi)強(qiáng)食”之類。）其下則有蔓延語，（如抄襲《檀弓》“不出而圖吾君，茍出而圖吾君”之類。）浮枵語，（如“又進(jìn)而加詳焉，然后浩乎其有得”之類。）含糊語，（如“悠然其可思”之類。）答話語，（如“大抵不離乎”、“云云者近是”之類。）肥膩語，（攝《必讀古文》言中俗艷為句。）懵懂語，（如道德、仁義、禮樂、詩書等字湊手便用。）俗講語，（“殊不知”、“繼之”“大抵”之類。）賣弄語。（如“入夢之姬公易逝，病諸之堯舜難酬”之類。）市井語，煙花語，招承語，（小題文多此三者。）門面語，（如“天不變道亦不變”、“雖天子必有父，諸侯必有兄”之類。）滑利語，（如“君子之仕也”文云：“踐其土而食其毛，誰非臣子者”。出口快甚，然豈販夫牧豎亦須求仕乎？）嬌媚語。（如“我浮沉之人也與哉”及“性也而情在其中矣”之類。黃貞父好為短句、短比，快轉(zhuǎn)以求媚。近則包長明亦中此病。）凡此類，始則偶一作者意與湊合，不妨用之。陋人驚為好句，相襲而不知其穢，皆于句求工之拙法啟之也。

　　有所謂“開門見山”者，言見遠(yuǎn)山耳，固以縹緲遙映為勝；若一山壁立。當(dāng)門而峙，與面墻奚異？曹子建有“面山背壑”之語。彼生長譙、許，己居鄴城，未嘗有山，恨不逼近危崖。若使果有此室，豈不是倒架屋？劣文字起處即著一斗頓語說煞，謂之開門見山，不知向后更從何處下筆？此弊從“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來，彼作法于涼，重復(fù)申說，一篇巳成兩橛，何足法也？若“環(huán)滁皆山也”，語雖卓立，正似遠(yuǎn)山遙映耳。陋人自為文既爾，又且以解圣賢文字。如“哀公問政”章，扼定“文武之政”四字，通章縈饒，更不恤下文云何；“誠意”章，以“毋自欺也”，“也”字應(yīng)上“者”字，一語說煞，后復(fù)支離。皆當(dāng)門一山，遮斷遙天遠(yuǎn)景。豈知古人立言，迤邐說去，要?dú)w正在結(jié)煞處哉！

　　抑有反此者，以虛冒籠起，至一二百字始見題面，此從蘇、曾得來，韓、柳、歐陽尚不盡然。然蘇、曾但以施之章、疏、序、記，抒己意者。經(jīng)義自有立言端委。如人家族譜，但敘本姓源流，何用自從混沌初開盤古出說起也？昔人謂之為“壽星頭”，洵然。

　　薛方山每于起冒下急出本文，此科場論式也。論取題而推廣言之，故可揭過經(jīng)史本文，重抒己意。經(jīng)義體圣賢之言而綢繹之，語盡則止。一句急出，則如喉間骨鯁，吞吐皆難。一篇之中，分為兩截，勢必更端說起，項(xiàng)下安頓。此法利于塾師教劣子弟，使易收歸本科，段段著想。遂翕然稱之為大家；不虞之譽(yù)，引人入坑塹如此！

　　羅長源論字學(xué)云：“胸中無數(shù)千卷書，日用無忠信之行，則雖躉尾銀鉤，八法備舉，求其落玉垂金，流奕清舉者，乃至一點(diǎn)亦不可得?！眹L服膺此言，以為論文之善，莫過于是。而茅鹿門云：“吾作文時(shí)，屋瓦皆為動(dòng)搖?！闭f得恁鬠鬙可畏，想訟魁代人作訴牒時(shí)，當(dāng)如此下筆。

　　看《章句集注》，須理會(huì)先儒云何而作此語；非可一抹竄入訓(xùn)詁中，瞑煙繚繞，正使云山莫辨。如“子在川上”注川流“與道為體”，恐學(xué)者將川流與道判作二事，以水為借譬，劃斷天人，失太極渾淪之本體，故下此語，初非為逝者不舍晝夜作注。讀者但識(shí)得此意，則言水即以言道，自合程子之意；不可于夫子意中增此四字，反使本旨不得暢白。又如“鳶飛戾天”一段，《章句》有“活潑潑”語，乃以贊子思立言教人之妙，使人隨處見道，無所執(zhí)礙，以反失當(dāng)幾之省察．故又云“其要在慎獨(dú)”。若子思言此，初非以鳶飛魚躍為活潑潑物事，駘宕圓融，如浮屠“水流花開”之狂解。若不解此，謂魚鳥化機(jī)，流動(dòng)無恒，則正程子所謂“弄精魂”者。故作經(jīng)義者，當(dāng)置“活潑潑”三字不須插入，但實(shí)從道之全體大用、充周溥遍上著講。此處不分明，引金屑入目，宜其文之茫茫白霧也。

　　陳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讀《廿一史》．目力之勝可知。乃其“天之高也”一節(jié)文字，于歷法粗率且未曉了，出語便成差異。想其讀史時(shí)，于歷志無能曉處，便擲向一壁去。先輩于所未知，約略說過，卻無背戾，惟不欲夸博敏。大士以博敏自雄，故亂道。以此推之，大士于史，凡地理、職官、兵刑、賦役等志，俱不蒙其眄睞。若但取列傳草草看過，于可喜可恨事，或?yàn)閾艄?jié)，或?yàn)榘磩?，則一部《風(fēng)洲綱鑒》足矣，何必九十日工夫，翻此充棟冊子邪？黃蘊(yùn)生《易》經(jīng)義說歷法較無舛訛，其讀史視大士為能詳審，自不以三月夸速了。乃所言歷法，又晉、宋以降何承天、虞廣刂、一行、郭守敬所定歲差，定朔等精密之法；孔子作《易系傳》，止據(jù)夏、周之歷，何嘗有此？蘊(yùn)生知解而不知用，亦欲夸博敏之失也。近人爭讀《近思錄》資時(shí)文之用，且問渠“太極”是何物事，“清虛一大”是何形狀，“主一無適”何以用功？若止記取冊子上語句，搭得上輒與抄寫，則《近思錄》豈《詩學(xué)大成》、《四六類函》供汝道聽途說者乎？此之謂不知恥。

　　通身倒入古人懷中，王莽學(xué)周公．且供笑罵，況誦桀之言者乎？周萊峰、王荊石學(xué)蘇氏，止取法其語言氣勢，至說理處，自循正大之矩。至陳臥子、陳大士，將身化作蘇明允．開口便說權(quán)說勢。權(quán)勢二字，乃明允譎詐殘忍，以商鞅、韓非、尉繚為師，賊道殃民之大惡，讀孔、孟書者何忍效之？大士以文人自命者，不足深責(zé)。臥子嚴(yán)氣正性，大節(jié)凜然，而斯言之玷不可磨，能弗為之惋惜？

　　妖孽作而妖言興，周延儒是已。萬歷后作小題文字，有諧謔失度，浮艷不雅者，然未至如延儒；以一代典制文字引伸圣言者，而作“豈不爾思”、“逾東家墻”等淫穢之詞，其無所忌憚如此。伏法之后，閨門狼籍不足道，乃令神州陸沉而不可挽，悲夫！

　　經(jīng)義之設(shè)，本以揚(yáng)榷大義，剔發(fā)微言；或且推廣事理，以宣昭實(shí)用。小題無當(dāng)于此數(shù)者，斯不足以傳世。其有截頭縮腳，以善巧脫卸吸引為工，要亦就文句上求語氣，于理固無多也。守溪作此，以剪裁尺幅為式，義味亦復(fù)索然，特不似后人作諢語耳。若荊川則已開諢語一路，如“曾子養(yǎng)曾皙”一段文，謂以余食與人，為春風(fēng)沂水高致。其所與者，特家中卑幼耳。三家村老翁嫗，以卮酒片肉飼幼子童孫，亦嘐嘐之狂士乎？諢則必鄙倍可笑，類如此。此風(fēng)一染筆性，浪子插科打諢，與優(yōu)人無別。有司乃以此求士，可謂之舉國如狂矣。唯有一種說事說物單句語，于義無與，亦無所礙，可以靈雋之思致，寫令生活。此當(dāng)以唐人小文字為影本。劉蛻、孫樵、白居易、段成式集中短篇．潔凈中含靜光遠(yuǎn)致，聊擬其筆意以駘宕心靈，亦文人之樂事也。湯義仍、趙儕鶴、王謔庵所得在此，劉同人亦往往近之，余皆不足比數(shù)。

　　逆惡頑夫語，覆載不容，而為之引中，心先喪炱。俗劣有司以命題試士，無行止措大因習(xí)為之，備極兇悖。如“孰謂鄙人之子知禮乎”、“謨蓋都君咸我績”之類，何忍把筆長言？“漢兒學(xué)得胡兒語，又替胡兒罵漢人”，罵漢人且不忍聞，何況射天笞地？

　　橫截?cái)?shù)語乃至數(shù)十語，不顧問答條理；甚則割裂上章，連下章極不相蒙之文，但取字跡相似者以命題，謂之“巧搭”，萬歷以前無此文字。自新學(xué)橫行，以挑剔字影、弄機(jī)鋒、下轉(zhuǎn)語為妙悟，以破句斷章，隨拈即是為宗風(fēng)，于科場命題亦不成章句。如“邦畿千里”二節(jié)，絕去“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孟懿子問孝”章，絕去“子曰生事之以禮”三句；“行己有恥，使于四方”，絕去“不辱君命”，皆所謂搭題也。命題如此，而求有典有則之文，其可得乎？唐人選士，命作《幽蘭賦》，舉子傲岸不肯作，主司為改《渥洼馬賦》，乃曰較可。古人獎(jiǎng)進(jìn)人才如此。而以功令束人，使相效以趨于卑陋，侮圣言而莫敢違之，經(jīng)義之不足傳，非此等使然與？

　　人各占一經(jīng)，已小足以待通儒。乃于所占之經(jīng)，視為續(xù)貂之狗尾。塾課先習(xí)浮爛之詞，文場取塞終篇之責(zé)。五經(jīng)大指，已屬面墻；先圣精微，永隨茅塞。《詩》則采輯詩賦四六中最下俗艷語，用為無鹽之粉黛；詠嘆淫泆之意，百無一存。《春秋》則以俗吏愛書、訟魁牒狀丑詆之詞，取已往之君臣，恣其詬厲。數(shù)百年來，能免此者，千無一二。近世名人略為洗滌：《詩》則黃石齋、凌茗柯，《春秋》則劉同人及路君朝陽，逸群遒上，庶幾不負(fù)“明經(jīng)”之目。至若《周易》，廣大精微，以六虛盡天人之理數(shù)。而作經(jīng)義者限之以君臣出處，茍為位置，若有一姓六名二之相，建元九五之君，或得或失，被以褒嘉，施以誚責(zé)，加之勸勉，曲為詰問；象占時(shí)位，罔所聞知，黑風(fēng)吹墮，莫能拔出者久矣?！稌肺ǖ洹⒅冇姓摰乐裕?、誥乃論臣民之作。典、謨辭顯而意深，自為一體。誓、誥則雜以方言，使人易曉。辭不通今，若有僻奧，而大指所歸，示生人之利害。作經(jīng)義者一以“危微精一”強(qiáng)相附會(huì)，將與介胄之夫、田野之氓、反側(cè)之子談心性乎？迷而不反者二百余年。啟、禎以來，后起諸公雖或不雅馴，而窮經(jīng)得歸趣者間出焉；方之慶、歷以前，自覺積薪居上。

　　科場文字之蹇劣，無足深責(zé)者。名利熱中，神不清，氣不冒，莫能引心氣以入理而快出之，固也。況法制嚴(yán)酷，幾如罪人之待鞫乎？漢、晉以上，惟不以文字為仕進(jìn)之羔雉，故各隨所至，而卓然為一家言。隋、唐以詩賦取士，文場之賦無一傳者，詩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一律而已。燕、許、高、岑、李、杜、儲(chǔ)、王所傳詩，皆仕宦后所作，閱物多，得景大，取精宏，寄意遠(yuǎn)，自非局促名場者所及。經(jīng)義本儒者分內(nèi)事，而一行作吏，則置之如隔年歷，間有作者，只為子弟作嫁衣裳：陳啟新誚為“敲門磚子”，非誣也。唯楊貞復(fù)宦稿借經(jīng)義講學(xué)，其意良善，乃又為姚江之學(xué)所賺，非徒見地诐淫，文氣亦迫促衰弱，深可惜也。

　　為一代文人而不遇者多矣，則膠庠之下，自應(yīng)有偉人杰作，睥睨今古。乃嘉、隆以前無一傳者。后乃有徐文長渭、漏仲容坦之、張子延大復(fù)數(shù)首行世，亦無甚超絕處。天啟后，社稿充斥，終不脫揣摩蹊徑。若錢吉士、顧麟士輩，欲矯時(shí)趨，而本領(lǐng)既薄，指趣自卑。因憶昔與黃岡熊渭公寔、李云田以默作一種文字，不犯一時(shí)下圓熟語，復(fù)不生入古人字句，取精煉液，以靜光達(dá)微言。所業(yè)未競，而天傾文喪，生死契闊，念及只為哽塞。

　　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