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石要例

金石要例 作者:明·黃宗羲


金石要例
提要

  《金石要例》一巻。國朝黃宗羲撰。宗羲有《明儒學(xué)案》,已別著録。
  是書櫽括古人金石之例凡三十六則,后附論文管見九則。自序謂“潘蒼崖有《金石例》,大段以昌黎為例,顧未嘗著『為例之義』與『壊例之始』,亦有不必例而例之者。如『上代、兄弟、宗族、姻黨』,有書有不書,不過以著名不著名,初無定例。故摘其要領(lǐng),稍為辨正,所以補(bǔ)蒼崖之缺”云云。蒼崖者,元潘昂霄之號(hào)。此書,蓋補(bǔ)其《金石例之》所遺者也。
  所収如比干《銅盤銘》,出王球《嘯堂集古録》,乃宋人偽作;夏侯嬰《石槨銘》出呉均《西京雜記》,亦齊梁人影撰,引為證佐,未免失考。又據(jù)孫何《碑觧論》,碑非文章之名,不知?jiǎng)③摹段男牡颀垺芬蚜写四俊H鐦犯竟偈鹬?,而相沿既久,無不稱歌詞為樂府者。宗羲必繩以古義,亦未免太拘。
  然宗羲于文律本,嫻其所考,證實(shí)較昂霄原書為精宻,講金石之文者,固不能不取裁于斯焉。

金石要例

  碑版之體,至宋末元初而壊。逮至今日,作者既張王李趙之流,子孫得之以答賻奠與紙錢寓馬,相為出入,使人知其子姓婚姻而已。其壊又甚于元時(shí),似世系而非世系,似履歴而非履歴,市聲俗軌相沿,不覺其非。元潘蒼崖有《金石例》,大叚以昌黎為例,顧未嘗著“為例之義”與“壊例之始”,亦有不必例而例之者。如“上代、兄弟、宗族、姻黨”,有書有不書,不過以著名不著名,初無定例,乃一一以例言之。余故摘其要領(lǐng),稍為辯正,所以補(bǔ)蒼崖之缺也。

  ○書合葬例

  婦人從夫,故志合葬者,其題只書某官某公墓志銘或墓表,未有書暨配某氏也。張說為《蕭灌神道碑》云“南城侯之夫人同刻碑銘”,其題“贈(zèng)吏部尚書蕭公神道碑”,其妻韋氏書事實(shí)于內(nèi),題則不列。楊烱為《王義童神道碑》“其子師本陪葬”,亦不別為標(biāo)題。自唐至元,皆無夫婦同列者。此當(dāng)起于近世王慎中集中,如“處士陳東莊公暨配黎氏墓表”,葢不一而足也。

  ○婦女志例

  婦女之志以夫爵冠之,如某官夫人、某氏或某官某人妻某氏。庾信、陳子昂、張說、獨(dú)孤及皆然。若子著名,則以子爵冠之,如柳子厚為《王叔文母志》書“戶部侍郎王公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婦人”。后夫而死者,其葬書“祔葬”。權(quán)徳輿集中“宏農(nóng)楊氏、河?xùn)|縣君柳氏、博陵縣君崔氏”,皆如此例。

  ○書名例

  碑志之作,當(dāng)直書其名字,而東漢諸銘載其先代,多只書官。唐宋名人文集所志,往往只稱君諱某字、某使。其后至于無考,為可惜。

  ○稱呼例

  名位著者,稱公;名位雖著,同輩以下稱君;耆舊則稱府君;昌黎集中有“董府君、獨(dú)孤府君、張府君、衛(wèi)府君、盧府君、韓府君”;有文名者,稱先生,如昌黎之稱“施先生、貞曜先生”,皇甫湜之稱昌黎“韓先生”,友人則稱字,如昌黎之于李元賓,樊紹述張孝權(quán):元姚牧庵稱趙提刑夫人為楊君,則變例也。

  ○墓志無銘例

  墓志而無銘者,葢敘事即銘也。昌黎《張圓之志》云“敘次,其族世,名字,事始終,而銘曰~”云云。葢所謂志銘者,通一篇而言之,非以敘事屬志,韻語屬銘,猶如作賦者,末有重曰、亂曰,總之,是賦不可謂“重是重,亂是亂”也,故無銘者,猶賦之無重?zé)o亂者也。正考甫之《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餬余口”?!侗雀摄~盤》曰“右林左泉后岡前道萬世之寜”,茲焉是?《保漢滕公石銘》曰“佳城鬰鬰三,千年見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此有韻之銘也。季札之喪,孔子銘其墓曰“嗚呼!有吳延陵季子之墓”。衛(wèi)孔悝《鼎銘》曰:

  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廟。公曰:叔舅!乃祖莊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莊叔,隨難于漢陽,即宮于宗周。奔走無射,啟右獻(xiàn)公。獻(xiàn)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興舊耆欲,作率慶士,躬恤衛(wèi)國,其勤公家,夙夜不懈,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銘,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對(duì)揚(yáng)以辭之,勤大命,施于烝彛鼎。

  此無韻之銘也。古來原有此兩様墓表神道碑,俱有銘有不銘。

  ○單銘例

  敘事即在韻語中。昌黎“房使君鄭夫人殯表 大理評(píng)事胡君墓銘 盧渾墓志銘”。

  ○墓表例

  墓表。表其人之大畧可以傳世者,不必細(xì)詳行事。如唐文通先生“宋明道之表”是也。

  歐文、胡瑗、石曼卿墓表皆不書子姓。今制:三品以上神道碑、四品以下墓表銘,藏于幽室,人不可見。碑表施于墓上,以之示人。雖碑表之名不同,其實(shí)一也。故墓表之書子姓,墓表之有銘,不可謂非也。自有墓表,更無墓碣,則墓表之制,方趺圓首可知矣,故與碑分品級(jí)。柳州稱神道表“神道與墓”,無品級(jí)之可分也。

  ○神道碑例

  柳州《葬令》曰“凡五品以上為碑,龜趺螭首;降五品為碣,方趺圓首”,此碑、碣之分。是凡言碑者,即神道碑也。后世則碣亦謂之碑矣,豈以神道二字重于墓乎?地理家以東南為神道。蘇瓌碑建于塋北一十五里,亦曰神道碑。宋孫何《碑解》”云“班固有泗亭長碑文。蔡邕有郭有道、陳太業(yè)碑文。其文皆有序冠篇,末則亂之以銘,未嘗以碑為文章之名也。迨李翱為高愍女碑,羅隠為三叔碑,梅先生碑,則所謂序與銘皆混而不分,集列其目,亦不復(fù)曰文。戾孰甚焉?”今當(dāng)如班蔡之作,存序與銘,通謂之文,可也。

  楊烱為《成知禮神道碑》。其碑銘之后有系曰“若楚詞別自一體”。

  婦人妃主亦稱神道碑,如張說“和麗妃、息國長公主、李華東光縣主楊綰、郭汾陽夫人”是也。

  ○行狀例

  行狀為議謚而作。與求志而作者,其體稍異。為謚者須將謚法配之,可不書婚娶子姓(昌黎“狀董晉”亦書子姓):柳州“狀叚太尉”、“狀柳渾”是也。為求文者,昌黎之“狀馬韓”、柳州之“狀陳京”、白香山之“狀祖父”是也。

  ○婦女行狀例

  王魯齋曰:

  衛(wèi)公叔文子卒,其子請(qǐng)謚于君曰“日月有時(shí),將葬矣。請(qǐng)所以易其名者?!闭?qǐng)謚之詞意者,今世行狀之始也。自唐以來,有官不應(yīng)謚亦為行狀者,將求名世之士為之志銘而行狀之,本意始反矣。觀昌黎、廬陵、東坡三集,銘人之墓最多,而行狀共不過五篇,而婦人不為也。又知婦人之不為行狀之意亦明矣。

  按,江淹為宋建太妃周氏行狀,任昉、裴野皆有婦人行狀。非婦人不為行狀也。

  ○行述例

  歐陽玄《銘曽秀才》云“行述,似翁所作孛術(shù)”。魯翀作《姚天樞神道碑》云“其子侃,以公行實(shí)征録,歐陽發(fā)作事跡”。此皆與行狀名異而實(shí)同也。今既有行實(shí),又有行狀,無乃重出乎。

  ○誄例

  誄亦納于壙中,故柳州《虞寉鳴誄》云“追列遺懿,求諸后土”。志銘亦可謂之誄。元鄭師山為《洪頤墓志銘》云“其門人俞溥,狀其言行,俾為之誄,以識(shí)其葬?!?br />
  ○子孫為祖父行狀例

  今人為其父行狀,稱父之父為王父。王父之父稱為曽王父。曽王父之父稱為高王父。非也。稱謂當(dāng)以父為主,故穆員狀父云“高祖宏逺,曽祖固禮,祖思恭,考元休”,未嘗以員之自稱易之。孫逖父銘、陳子昻父志皆如之。

  ○碑志煩簡例

  志銘藏于壙中,宜簡。神道碑立于墓上,宜詳。然范仲淹為種世衡志數(shù)千余言,韓維志程明道亦數(shù)千言,東坡《范蜀公志》五千余言,唯昌黎煩簡得當(dāng)。

  ○先廟碑例

  先廟碑見于昌黎集中者,皆敘“立廟之由,本其得姓之始祖功宗徳”而已。至元?jiǎng)t侈大其子孫,于祖宗反畧焉。先塋、先徳、昭先等碑,名雖不同,其義一也。宋景濓為『單氏先塋碑銘』云“公之勲業(yè),不附先徳之后,何以白前人積累之深”,雖昩于造文之體,不暇恤也。當(dāng)知碑先徳而后子孫者,非文之正體矣。

  ○書祖父例

  蔡邕《祖攜碑》云“攜字叔業(yè)。曽祖父勲。攜生棱。棱生邕。邕至勲。連身六世”,故《后漢邕傳》稱勲為六世祖。而唐穆員為其父志“高祖上一世,則稱五代祖”。陳子昻志父墓“五世祖太樂生高祖方慶。方慶生曽祖湯。湯生祖通。通生皇考辯”。柳州父神道表“六代祖慶。五代祖旦。高祖楷蘇”。子羙父志亦然,此當(dāng)從后。

  范育《呂和叔墓表》稱“曽祖為皇考。祖為王考”。庾承宣為《田布碑》稱“曽祖為王大父”。柳州柳府君墳前石表辭稱“高祖王父。曽祖王父。祖王父?!?br />
  ○不書子?jì)D例

  女子重所歸,故壻多書,子?jì)D例不書。楊烱為《曹通神道碑》載子?jì)D一人,以其陪窆于塋內(nèi)也。裴抗為《田承嗣神道碑》載子?jì)D二人,以其為公主也。而宋之黃裳志夫人黃氏“男三:長曰淳,娶孫氏;次曰昱,娶楊氏;少曰延,娶張氏”。楊慈湖志舒元質(zhì)云“生子五人曰钘叔,晦壻;曰鉦,娶袁氏;曰銑,簡女女焉;曰鍇,娶趙氏;曰鐻叔,和之壻也。方大琮志其父云“大輿娶溫陵趙奉直不劬之女。大琫娶福唐林簡肅栗之孫女。大鏞娶薛左史元升之孫女”,志林景詵云“男榮公,聘王氏”,志徐母趙氏云“子庭蘭,娶俞料院某之孫女”,此外諸家文集亦不多見,至元而古法蕩然。閻復(fù)《廣平王碑》,元明善淇《陽王碑》,無不書子?jì)D矣。

  ○子女不分書所出例

  子女皆統(tǒng)于父,雖異母而不分書所出。在唐,如權(quán)徳輿志《李巽》“三夫人,四子”,不言某屬某氏。楊綰作《郭汾陽夫人神道碑》“六子八女”,俱書夫人下。在宋,歐公志“蘇子美,先娶鄭氏,后娶杜氏,三子”;志梅舜俞“初娶謝氏,再娶刁氏,子:男五人,女二人”。溫公志呂獻(xiàn)可“始娶張氏,后娶時(shí)氏,四子六女”。荊公志葛源“元配孫氏,繼配盧氏,三子一女”;志蘇安世“娶葉氏。又娶某氏。子四人,女子五人”;志李宗辯“男十五人,女十九人,俱書夫人季氏下”。是皆以父為主,不必分屬之母,此定例也。然婦無別志,即附見夫志之內(nèi)者,前后夫人不妨分屬子女,如昌黎碑楊燕竒夫人“李氏有男四人,女二人。后夫人雍氏,有男一人,女二人”。志昭武李公“三娶:元配韋氏,生子纮、女貢;次配崔氏,生綽、紹、綰。今夫人無子”。白樂天之志元微之,穆員之志鄭叔,則皆用此例。迨元,姚牧庵碑姚樞書子女某出某出。虞伯生志牟應(yīng)龍亦書某出。張起巖狀張宏“夫人趙氏、姜氏。二子元節(jié),趙出。元里,姜出”。此非古法之所有也。

  ○婦人志書子女例

  婦人之志,非其所生者不書。臨川志曽易占“子男六人:曅、鞏、牟、宰、布、肇。女九人”,其志夫人吳氏“子男三:鞏、牟、宰。女一?!?br />
  ○妾不書例

  婢妾所生之子,書其子,不書其母。如昌黎志李郱云“夫人博陵崔氏。七男三女。邠為澄城主簿。其嫡激,鄜城令放芮城尉漢監(jiān)察御史。浐、洸、潘,皆進(jìn)士”。是崔氏所生,只激一人,其六人皆不書其母。志李惟簡云“夫人崔氏有四子:長曰元孫。次曰元質(zhì)、元立、元本。元立、元本皆崔氏出”。其二子皆不書其母。志鄭君云“初娶韋肇女,生二女一男。后娶李則女,生一女二男。其余男二人,女四人”。其余者,葢婢妾所生,故不書其母。李定母仇氏,王文公為李閑志書定于正室,浩氏之下不書仇氏,古例皆然。至元而壊之。劉敏中《忠獻(xiàn)碑》書“妾李謙”。為張文謙神道碑書“側(cè)室”。姚牧庵《阿力海涯碑》書“如夫人”、《潘澤碑》“子,希永,他室李出”。蘇天爵《高文貞碑銘》“子:男三人,履恒麻夫人出。益,側(cè)室王氏出”、《耶律有尚碑》“子:男五人,長楷、次樸、次權(quán),皆伯徳夫人出也。次栝、次檢,庶也”。宋景濓《方愚庵墓》版文稱“妾為少房”。

  ○不書子姓及妻例

  周隋碑志多不書子姓幷不書配。其時(shí)夫婦各自為志,故不書,至于合葬者,夫人必書。如庾子山之“叚永、司馬裔、柳霞、侯莫陳道生、宇文顯和”諸碑是也。后來歐陽為石守道志,不書妻某氏子某名。尹師魯亦不書子名。有書子不書妻。周隋間多有之。至唐,如孫逖志李暠,獨(dú)孤及志姚子彥皆然。

  ○單書嗣子例

  周隋之碑,單書嗣子,未嘗人人而書也。觀庾子山諸碑:司馬裔,但書世子侃。長孫儉,但書墩等兄弟。紇干宏,但書世子恭等。崔詵,但書世子洪。度辛威,但書世子永達(dá)。叚永,但書世子岌。唐權(quán)文公為伊慎神道碑,但書冡嗣,余書息男十六人。

  ○書孫曽例

  昌黎碑志只書子女,更無書孫者。孫逖為《杜義寛碑》書孫,以表其墓。權(quán)文公為《王端碑》書孫,以其葬王父?!栋讟诽毂?,崔孚書孫,以其求文。張曲江為呂處真書其孫女。為李仁瞻書其孫。李回秀為裴希惇書其孫。皆以立碑,故其它皆不書也。至宋,則皆書孫矣。不特孫也,且及于曽孫矣。廬陵蘇明允志書孫。曽子固志錢純老書孫。東坡狀溫公書孫。子固志沈率府“子三人某某。孫八人某某。曽孫三人某某”。東坡《范蜀公志》書曽孫女。虞伯生碑《張宏范》書“孫六人,某官某;曽孫十一人,某官某”。

  ○書孫壻例

  葉水心《臧氏志》書“孫壻虞伯生”,《狀董文》用“孫女十人。長適某、次適某某”。馬石田《銘劉百戶》“孫女四人一適某、一適某”。唐時(shí),孫壻不敢入碑志,或列之碑陰,與先友。一例:權(quán)文公之《碑王光謙》是也。

  ○書外甥例

  王文公《仁壽縣太君徐氏志》書外孫四十七人。

  ○孫不宜分屬例

  今世書孫。又各于孫下系以某子所出。爾雅曰“男子謂姊妺之子為出”。公羊傳曰“葢舅出以鄫。世子巫與魯襄公俱是莒外孫,同所自出”,故凡言出者因母姓而云也。今以出屬之于父,不通甚矣。且父在,則孫俱屬之父子,不私為一己之有也。

  ○不書壻祖父例

  女之所適,但書壻之姓氏,不當(dāng)及壻之祖父也。元明善《志袁夫人史氏》書“女,長適宋相史莊肅公嵩之之孫似伯。次適工部尚書余天任之孫昌期。次適宋資政殿大學(xué)士史巖之之孫益伯”。以顯宦著名,故變例書之。蘇天爵志《袁文清》女四人,其二人書“適故觀文殿大學(xué)士趙某孫田錫;適故相史忠定王玄孫公佾”;其二人書“適同知袁州路總管府事趙孟貫;適處州儒學(xué)録余應(yīng)榘”,二書祖父,二不書者,以著名不著名也。然已為濫惡。今世不論馬醫(yī)夏畦,一槩書某某之子,若孫某。不知何謂也。

  ○書生卒年月日例

  凡書生卒,止書某年某月某日,不書某時(shí)。

  ○書國號(hào)例

  凡書出仕于前代,稱其國號(hào),當(dāng)代稱皇,柳州《柳渾陳京狀》是也。

  ○書妻變例

  張景妻唐氏再適宋祁。載之。

  ○書女變例

  韓文公三女。其長女初適李漢,改適樊宗懿,志書“壻左拾遺李漢、聓集賢校理樊宗懿”,次女許嫁陳氏,三女未笄。聓即壻之別名,此皇甫持正變例也。

  ○塔銘例

  柳州云“凡葬大浮圖,無竁穴,其于用碑不宜”。然柳州之為浮圖碑多矣。今釋氏之葬不曰“碑銘”,而曰“塔銘”者,猶存不宜用碑之義也。

  ○書僧臘例

  今之為塔銘者,于其終也。書僧“臘若干,世壽若干”。因《話録》云“釋氏結(jié)夏,隨其身之輕重,以蠟為其人,解夏之后,以本身驗(yàn)于蠟人,輕則為妄想,耗其氣血矣”。今作伏臘之臘,失其義矣。柳州書“為僧凡若干年,其壽若干,或凡年若干,為僧若干期。”

  ○僧稱公例

  凡僧稱某公,皆以其名。宋景濓塔銘可案也。今乃以其字稱公,此村野驅(qū)烏所為,奈何文章家因之。

  ○寺碑例

  宋景文筆記云“碑者,施于墓則下棺,施于廟則系牲,古人因刻文其上”。今佛氏掲大石鏤文,士大夫皆題曰“碑銘”,何耶?案儀禮碑在堂下三分庭之一,當(dāng)碑揖。宗廟,路寢,庠序皆有碑,所以識(shí)日景,是不特系牲而用也。碑于釋氏,無礙名義,如王簡棲《頭陀寺碑文》,其來已久矣。

  ○銘法例

  祭統(tǒng)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故昌黎云“應(yīng)銘法,若不應(yīng)銘法,則不銘之矣”。以此寓褒貶于其間,然昌黎之于子厚言“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志李干》單書“服秘藥一事,以為世戒”?!吨纠钐撝小芬鄷洹耙运y為黃金服之,冀不死”。《志王適》書其“謾侯高事”。《志李道古》言其“薦妄人柳泌”。皆不掩所短,非截然諛墓者也。

  ○論文管見(附)

  昌黎陳言之務(wù)去。所謂陳言者,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纒繞筆端,剝?nèi)ヒ粚?,方有至理可言,猶如玉在璞中,鑿開頑璞,方始見玉,不可認(rèn)璞為玉也。不知者,求之字句之間,則必如曹成王碑。乃謂之去陳言,豈文從字順者為昌黎之所不能去乎?

  言之不文,不能行逺。今人所習(xí),大概世俗之調(diào),無異吏胥之案牘,旗亭之日歴。即有議論敘事,敝車羸馬,終非鹵簿中物。學(xué)文者,須熟讀三史八家,將平日一副家當(dāng)盡行籍沒,重新積聚。竹頭朩屑、常談委事,無不有來歴而后方可下筆。顧傖父,以世俗常見者為清真,反視此為脂粉,亦可笑也。

  作文雖不貴模仿,然要使古今體式無不備于胸中,始不為大題目所壓倒。有如女紅之花様,成都之錦,自與三村之越,異其機(jī)軸。今人見歐、曽,一二轉(zhuǎn)折,自詫能文。

  余嘗見小兒摶泥為■〈火充〉,擊之石上,鏗然有聲,泥多者,聲宏若,以一丸為之,總使能響其聲幾何。此古人所以讀萬巻也。

  敘事須有風(fēng)韻,不可擔(dān)板。今人見此,遂以為小說家伎倆,不觀?!稌x書、南北史列傳》,每寫一二無闗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動(dòng),此頰上三毫也。史遷《伯夷、孟子、屈、賈》等傳,俱以風(fēng)韻勝,其填《尚書、國策》者稍覺擔(dān)板矣。

  文必本之六經(jīng),始有根本。唯劉向、曽鞏多引經(jīng)語,至于韓歐融,圣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經(jīng),自然經(jīng)術(shù)之文也。近見巨子動(dòng)將經(jīng)文填塞,以希經(jīng)術(shù),去之逺矣。

  文以理為主,然而情不至則亦理之郛廓耳?!皬]陵之志(志?)交友,無不嗚咽”、“子厚之言身世,莫不凄愴”、“郝陵川之處真州”、“戴剡源之入故都”,其言皆能惻惻動(dòng)人。古今自有一種文章,不可磨滅,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而世不乏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皆以大文目之,顧其中無可以移人之情者,所謂刳然無物者也。

  作文不可倒卻架子,為二氏之文,須如堂上之人,分別堂下臧否,韓歐曽王莫不皆然。東坡稍稍放寛。至于宋景濓,其為大浮屠塔銘,和身倒入,便非儒者氣象。王元美為章篔志,以刻工例之征明、伯虎,太函傳查八十,許以節(jié)俠。抑又下矣。

  廬陵志楊次公云“其子不以銘屬他人,而以屬修者,以修言為可信也,然則銘之其可不信”;表薛宗道云“后世立言者,自疑于不信”。又,“惟恐不為世之信也”。今之為碑版者,其有能信者乎?而不信先自其子孫始。子孫之不信,先自其官爵贈(zèng)謚始。聊舉一事,以例其余,如:某主江西試,以試策犯時(shí)忌,削籍。有無頼子高守謙,結(jié)黨十余人,恐喝索賂某,不應(yīng),遂掠其資以去。某尋死。崇禎初昭雪。死事者,竄名其中得贈(zèng)侍讀學(xué)士。今其子孫乃言“逆奄竊柄,某抗疏糾叅,幾至不測,閣臣為之救解,已而理刑,指揮高守謙等緹騎逮訊。某辯論侃侃,被拷掠而斃。崇禎初贈(zèng)侍讀學(xué)士,謚文忠”。脫空無一事實(shí),不知文忠之謚,誰則為之,且并無頼之高守謙,授以偽官,真可笑也。潘汝禎建逆奄祠于西湖。某已臥病不能起。奄敗,遂有言某入祠不拜,為守祠奄人所挺,因而致死,以之入奏者。今無不信之矣。近見修志,有無名子之子孫,以其父祖入于文苑,勃然不悅,必欲入之儒林而止。嗚呼!人心如是,文章一道,所宜亟廢矣。

  所謂文者,未有不寫其心之所明者也。心茍未明,劬勞憔悴于章句之間,不過枝葉耳,無所附之而生。故,古今來,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隨地涌出,便是至文。故,使子美而談劍器,必不能如公孫之波瀾。柳州而敘宮室,必不能如梓人之曲盡。此豈可強(qiáng)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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