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陳澹然

　　皇帝光緒三十有二年，春，給事中吳煦奏言：「故安徽知無為州上元蔣師轍惠政澤民，民用祠祀，請竅撫臣最厥跡播之史官，令官司時歲祀，用彰以死殉民之烈」。詔下安徽巡撫誠勳、布政使馮煦斂實以陳。於是桐城部民陳澹然方至皖，聞而喜曰：「賢哉蔣公！得此可昭著萬世而無憾矣」！乃亟索其家，讀其書，著其學(xué)行才志大者，聲諸無為公祠之碑。特本歐志孫泰山例，大書其號曰「遁庵先生」，嚴(yán)而立之天下。

　　先生之志，其大者憂中國外患之深。言治者大率張皇補(bǔ)苴，莫或知其本。本之大莫如土地，而水輒陷之。故天下知水之害，而莫知其利。水利亡而衣食絀，訟盜淫慝釀為人心風(fēng)俗之憂，外患將不知所極。故所著江蘇水利海塘圖書，都六十一卷，與山東防海、治河諸策，類無不慎抉其網(wǎng)維；下逮臨朐、鹿邑二縣志三十六卷，大之山川人物，細(xì)之風(fēng)俗物產(chǎn)之微，類無不探其幽元而隱寓拳拳振祓之義。其論臨朐風(fēng)俗，敝者則謂士丈夫當(dāng)挽救無形。此豈操切拘墟所可窺其萬一者？卒乃飄泊一官，蹉跎吾皖，所治壽州、鳳陽、桐城，多者乃不及歲，今無為則又七月而亡。然民無不痛哭悲哀，若喪父母。至乃一州數(shù)百里罷市三日，比戶張白燈、懸素縞；遠(yuǎn)則位村社，麻衣布履入城奠哭致厥哀。川督劉公，且命家人張燈素縞。喪歸，白衣冠送者數(shù)萬人，聚哭於江滸，連檣百數(shù)十里乃還；爭為聯(lián)詞歌謠，刊巨帙，制墮淚碑，祠朱南宮側(cè)永其懷。蓋自國朝三百年，蜀人悲駱文忠外，未有如先生者！

　　自民教之爭，牧令袒教抑民，民憤益亂；故拳寇之起，戰(zhàn)爭乃震環(huán)球。亂定賠款日增，而牧令益棘。先生之履無為也，民教訟作，則一斷以平，而達(dá)其詳於主教；主教敬其行，莫敢誰何。

　　初，辛丑賠款之興，皖且歲百萬，群議括諸民。先生方宰鳳陽，瘠甚，獨抗言帥府曰：「民苦凋療久己，取諸民曷若取諸官」！大吏寢其言，則怏怏累日。捐令下，擇市人殷謹(jǐn)者任之。法捐畝銀兩增緍錢二百，先生則哀農(nóng)氓減其半，瑣而乖政體者自任之，捐集而民不擾。他牧令納民錢以銀納庫，先生則一任市價，絕纖私。大府嘆之，檄為行省法。

　　桐城舉人吳原淑曰：『先生之聽訟也，溫顏肅坐，任兩造極言，徐出片語抉其奧，黠者悚然；或狡甚，呼杖槢之，而徯其自返，不輕撲一人?；騿栔瑖@曰：「彼皆鄰里，撲則終身大恥，訟鬧且無窮耳」』！桐故健訟，遇塋地尤黠；先生必?fù)?jù)契譜，辨昭穆為圖，豁乃己。命盜則減胥從，絕冤累，纖悉必嚴(yán)?；蚵爺嗑?，苦饑，家人勸之食，則嘆曰：「吾豈不愛身哉！一獄未清，退則胥役必索酒食資，訟師且因為奸利，將益苦吾民耳」！桐紳怒請託不得，則謗之大府，謂恆屈富貴人。先生嘆曰：「世飲泣莫訴者貧賤；且折良懦以交富貴，吾忍出此哉！吾惟一以平耳」。故在壽、在桐皆扼於紳以去，小民流涕碣之。

　　在壽，蝗不入境。在鳳，蝗且作，獨率吏民步烈暑、穢冠服不休，鄰蝗而鳳不為災(zāi)。及至無為，盛雨督民堤，徒行泥淖中不輟。雨極則手疏禱城隍，請以死代，天乃大和。故其病也，日危坐，喃喃審判狀，威霽若堂皇。毉至，則攬其手曰：「若幸教吾民，慎自愛；虐吾良懦，吾且不汝貸矣」！毉出嘆曰；「公疾若此，獨哀苦吾民」！則相率手疏禱城隍，乞減年代死。既沒，或見實為州城隍云。嗟乎！鬼神之說、蝗雨不災(zāi)，皆新學(xué)家不道；然中西皆主上帝，既曰上帝，安能無神祗？茍有神祗，安能無感格摩耶？絕淫祀，社福田、豈謂聖賢豪傑之瞑焉澌滅鬼神者？幹天地，質(zhì)萬物，至誠所積，心即鬼神；寧獨經(jīng)傳反風(fēng)體物之為足據(jù)哉？

　　方先生之謝壽移鳳也，或請以瘠辭；則笑曰：「仕以行道，利則商賈所為」?；蛞蕴濆透?；則笑曰：「吾飽憂患、惡衣食數(shù)十年，今所用不民則國，虧數(shù)明徒亂吾意耳」！卒不顧去。鳳方建壩捍淮，款絀，挹諸桐，無難色。至無為，革漕費(fèi)金逾萬。既沒，逋金萬而實不知。而吾所嘆為不可幾及者，則尤在去桐逸重囚一事。故事：囚逸例奪官，官輒逆期稱公出，賂典吏以承。吏故金陵人，請自承脫其危。先生謝曰：「偽而茍祿，曷若誠以去官。吾實未出，而詭出以欺長官，是欺君上也。吾生無欺人語，老乃墜此節(jié)哉」？卒以實達(dá)長官。越日，竟得囚，無恙。

　　故嘗綜其大節(jié)，實始臨朐左右病父，凡六年不忍一違其側(cè)。精誠既結(jié)，學(xué)養(yǎng)既深，而又奔走饑寒，飽更憂患，故能守經(jīng)達(dá)權(quán)，剛?cè)嵩蕝f(xié)。嗚呼！此殆古託孤寄命者歟！獨奈何始困風(fēng)塵，終沈科舉，至乃降心鬱志，舍其身以求當(dāng)吾民，而卒佗傺死？上者見吾民哀痛慘切，然後震而奇之，而卒莫肯發(fā)其書一窺其蘊(yùn)抱！吾慕先生久，不獲見；羅運(yùn)經(jīng)曰：「先生偉軀幹，聲如巨鐘，動靜必禮；見邪慝則髻眉怒張，而賢則親如子弟；蓋乃昌黎所稱磊落天地者。惜哉！惜哉！

　　沒年五十有八。光緒三十年甲辰春三月二十四日，起上元縣拔貢生、中順天副榜、以知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