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讀書于堂，輪人研輪于堂下，釋其椎鑿而問桓公曰：“君之所讀者何書也？”

　　桓公曰：“圣人之書。”

　　輪扁曰：“其人在焉？”

　　桓公曰：“已死矣?！?br />
　　輪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

　　桓公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讀書，工人焉得而譏之哉！有說則可，無說則死?！?br />
　　輪扁曰：“然，有說。臣試以臣之所輪語之：大疾則苦而不入，大徐則甘而不固。不甘不苦，應(yīng)于手，厭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為輪。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懷其實，窮而死，獨其糟粕在耳！”

　　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薄俊?br />
　　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叫做輪扁，他可不是姓輪名扁，“輪”是他的職業(yè)，“扁”才是他的名字，這種稱呼在先秦時期是很常見的，如同黃飛鴻那個殺豬賣肉出身的徒弟叫“豬肉榮”，洋一點的稱呼比如Dr. John之類。所以，輪扁這個名字如果翻譯成現(xiàn)代語言，就是“做車輪子的阿扁”。

　　這一天，齊桓公正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做著車輪。——這就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呵呵，怎么看怎么覺得古怪哦，這不大像是現(xiàn)實世界里能夠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既然是個故事，那就一直古怪下去好了。

　　輪扁在堂下干活兒，干得累了，把家伙一放，居然跟齊桓公搭上話了：“老板，看什么書呢？”

　　齊桓公看書正看得入神，冷不丁被輪扁這一嗓門嚇了一跳，當(dāng)即大喝一聲：“錦衣衛(wèi)，快把驚駕之人拉下去斬了！”——呵呵，這才是符合人之常情的故事發(fā)展，可故事的真正發(fā)展是：齊桓公放下手里的書，回答輪扁說：“我看的是圣人的書。”

　　輪扁登鼻子上臉，接著問道：“哦，這圣人還活著么？”

　　齊桓公很有耐心，回答道：“早死啦！”

　　輪扁一聽，說了一句超級大不敬的話：“這樣啊，那您看的這書也不過是圣人留下來的糟粕罷了?！?br />
　　齊桓公這回可真的惱了：“寡人讀書，你一個臭工人居然敢當(dāng)面說三道四的，嘿，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非殺了你不可！”

　　輪扁不慌不忙，還真說出了一番大道理：“我是個做車輪子的工人，我就從我的本職工作開始說吧。輪子上，不同部件接合的地方是最難把握的，做得緊了就不容易接在一起，做得松了又容易脫落，一定得做到不松不緊剛剛好，妙到毫巔，差一分一毫都不行?？墒?，這門手藝我雖然在行，卻沒法教給我兒子；我兒子雖然聰明，可我無論怎么跟他講，他一上手還是不行。這都是因為手藝?yán)锬切┱嬲木枋请y以言傳的呀。圣人的書也是同樣的道理——圣人死了，帶著他的思想中那些難以言傳的精髓一起離我們而去了，只剩下一些糟粕留了下來，喏，就是您看的書上的那些文字呀?！?br />
　　故事戛然而止，《淮南子》緊接著便歸結(jié)出了《老子》最著名的那個大道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一句兩千多年來聚訟紛紜的名言在漢初一些知識分子的眼里原來是這個意思哦，并不是現(xiàn)在很多人普遍認(rèn)為的宇宙論？！

　　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小典故：有人請美國大詩人弗羅斯特給詩下個定義，弗羅斯特的回答是：“所謂詩，就是在翻譯之后失去的東西。”——如果萬事萬物里邊都隱藏著“道”的身影，弗羅斯特的“道”應(yīng)該就是他的“詩”了，正如輪扁的“道”就是他那手難以言傳的絕活兒。

　　如果這個思路不差的話，我倒覺得，輪扁的故事對闡明“道可道”這句格言來說還不夠貼切，因為做車輪子這活兒說到底是個熟練工種，就好比有人問我怎么學(xué)英語，我可以馬上說出一二三來，這一二三雖然都是我多年積累的心得體會，可任誰也不可能聽完了這一二三之后馬上就把英語學(xué)會了。所以，弗羅斯特的那個說法或許更能準(zhǔn)確表達(dá)“道可道，非常道”的真切內(nèi)涵，盡管弗羅斯特是個外國人，更沒學(xué)過道家文化。

　　《淮南子》里另有一節(jié)應(yīng)該和這個故事一起來看：

　　【【王壽負(fù)書而行，見徐馮于周。徐馮曰：“事者，應(yīng)變而動。變生于時，故知時者無常行。書者，言之所出也。言出于知者，知者藏書?！庇谑峭鯄勰朔贂柚?br />
　　故老子曰：“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薄俊?br />
　　王壽背著書出門，路上遇見了徐馮。徐馮說：“人應(yīng)該懂得隨機(jī)應(yīng)變的道理，識時務(wù)的人是不會拘泥于成法的。書籍雖然是個好東西，里邊記載了不少智者們的至理名言，可書是死的，世界是活的，有智慧的人是不藏書的。”

　　王壽很聽勸，把書都燒掉了，還手舞足蹈起來。正如《老子》所謂：“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這句話從這里來看，應(yīng)該是隨機(jī)應(yīng)變、無招勝有招的意思，和張無忌初學(xué)太極拳是一個道理，而不像后人每每把“多言”解釋成“政令繁苛”。

　　從《淮南子》領(lǐng)會的《老子》精神來看，這分明是給我們出難題：《老子》不也是智者之言的記載么，難道這本書也該被我們燒了不成？而且，老子他老人家心中那玄妙的道術(shù)早已經(jīng)隨著老子的去世而消失不見了，我們再怎么讀他的書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有，研究《老子》的歷代著名學(xué)者們其實全在圍著糟粕打轉(zhuǎn)，他們的解釋更是不可聽信的了？！

　　這就好像一個悖論——我對你說：“誰的話都不能信”，那么，我這句話你該不該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