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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的民族界限與知識分子境遇

帝國如風(fēng) 作者:梅毅


  如果僅看《元史》,會覺得忽必烈得天下完全是依靠儒臣輔佐,他攻略南宋的主要鷹犬皆是北方漢人將領(lǐng)。忽必烈在作宗王時,儒臣謀士確實(shí)給他幫了大忙,他也假惺惺做了一些諸如“詔軍中所俘儒士聽贖為民”的舉措,無外乎是出于收拾人心的目的。李璮之亂后,忽必烈殺掉與李璮有姻親關(guān)系的漢臣王文統(tǒng),對漢人疑忌心陡增。隨著南宋在厓山的最終敗亡,漢人儒生在這位大元皇帝眼中更是失去了任何利用的價值。過河拆橋,是帝王們常用的伎倆,更何況忽必烈本人是位不曉仁義禮智信的虜君。

  1278年,忽必烈就以“汰江南冗官”為口實(shí),追奪宋朝舊官的“告身”(委任狀),把大批舊宋儒臣官員清理出去。

  元朝大一統(tǒng)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赤裸裸的民族分類。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包括數(shù)十種蒙古部落的“國人”,如札剌兒、蔑兒乞、塔塔兒等部。第二等是色目人;“色目”一詞原本起源于唐朝,取“各色名目”之意,我們不能望文生義以為是“眼睛有顏色的人種”。元朝色目人主要包括西域諸族、西北各族以及歐洲人。第三等是“漢人”,主要指中國北部特別是原金朝轄地的民眾,包括了漢族、女真族、契丹族、高麗族等;除此以外,也包括較早被蒙古人征服的云南、四川大部分地區(qū)的民眾。(“無心插柳柳成蔭”,“漢人”分等使契丹、女真融入了漢族,加速了“漢”族的融合,先前仇怨,慢慢消泯于身份一致的認(rèn)同之中)。第四等,也是最后一等,是“南人”,泛指被元朝最后攻下的南宋轄境內(nèi)的人民,他們被元朝統(tǒng)治者和前三等人蔑稱為“蠻子”(蒙語“囊加歹”)。在元朝,“南人”泛稱前面的三種為“北人”。

  元朝的民族壓迫,十分殘酷。據(jù)《元典章》記載:“諸蒙古與漢人爭斗,漢人勿還報(bào),許訴于有司。”蒙古人打死漢人,一般就罰數(shù)下杖刑或出兵役抵罪。反之,如果漢人打死蒙古人,根本不問原因,一律處死抵罪,并沒收家產(chǎn)交予蒙古人處理。

  自1279年開始,在平毀所有漢地城郭后,元廷又下令漢人士兵平時在軍中也進(jìn)行武器管制。過了五年,元朝下令漢人禁持弓箭,連各地廟宇神像手中的真刀真槍也被追繳入庫(估計(jì)關(guān)廟中關(guān)老爺?shù)拇蟮兑脖荒镜端娲?。不久,元朝又在昔日女真和南宋轄地收繳所有武器,除把質(zhì)量好的刀劍歸蒙古人使用及上繳兵庫外,其余一律銷毀。元成宗時代,在元朝兩都宿衛(wèi)軍中充值的漢人也不得持弓箭“上崗”,最后甚至規(guī)定漢人二十家(一甲)才能使用一把菜刀。

  元朝的這種歧視和民族壓迫,說穿了也是內(nèi)心虛弱的表示。翻看《元史》中的《刑法制》,可以看到元廷對漢人種種武器限制的最詳細(xì)記錄:諸都邑小民,造彈弓及執(zhí)者,杖七十七,沒家財(cái)之半……諸漢人執(zhí)兵器者,禁之。惟為兵者,不禁。諸漢人有藏鐵尺鐵骨錄及鐵柱杖者,禁之。諸私藏甲全副者(全套甲胄),處死。不成副者,杖七十七,徒三年;四件以上,杖七十七,徒二年;不堪使用者,杖五十七。弓箭私有十副者處死;五副以上,杖九十七,徒三年;四副以下,杖九十七,徒二年;不成副者,笞五十七。凡弓一箭三十為副(元杖罪以“七”為斷,出于忽必烈的“仁慈”——天饒你一下,地饒你一下,朕饒你一下)。生活于漢人的“汪洋大?!敝?,作為統(tǒng)治者,蒙古貴族不能不“憂心忡忡”。當(dāng)然,蒙古人在“以少治多”方面也有諸多妙計(jì),“軍戶制”即是其中一種,以漢治漢,以“漢人”治“南人”,又派蒙古和色目監(jiān)視后兩種人,在一定時期內(nèi)成功保持了蒙元的統(tǒng)治。

  “鼎革以來(元滅南宋),編二十家為甲,以北人(主要是蒙古人和色目人)。衣服飲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徐大焯《燼余錄》)元朝的這些基層“干部”,個個都是惡霸,連轄下人戶女孩的“初夜權(quán)”也歸其所有,簡直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不少良家婦女不堪淫辱,羞憤自盡。特別令人浩嘆的是,有不少美貌女子的人家為避免遭受淫污,竟出下策讓女兒充當(dāng)“舟妓”(供娛樂彈唱的船上賣唱女),“以舟妓不設(shè)甲主,舟妓得不辱身”。

  元初以來,歐洲人或外來西域商人到了元朝大都或上都,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南人仕于朝者,每當(dāng)參禮既畢,必交手于背,作反接之狀,雖(南人)貴官亦然,以示歸順之意”(曹春林《滇南雜志》)。不知實(shí)情的外來者還以為中國南方人喜歡背后手站立以示有“風(fēng)度”,其實(shí)他們是被迫做反剪被捆狀向蒙古人表示服從。

  至于官僚體系方面,“元制百官皆蒙古人為長”?!肮室淮?,未有漢人、南人為正官者”。各個部門“一把手”,不是蒙古人,就是色目人。在元一代,漢人為相的,只有初期的史天澤和后期的賀惟一(太平)兩個人,而此種特殊,也出于忽必烈時代需要依靠漢人滅南宋和元順帝時代內(nèi)部平衡權(quán)力的“不得已”之舉。

  至元二年,忽必烈下詔:“以蒙古人充各路達(dá)魯花赤,漢人充總管,回回人為同知,永為定制?!背艘酝?,御史大夫“非國姓不授”,各道廉潔司也必選蒙古人為使,“或缺則以色目世臣子孫為之,其次始參以色目及漢人”(趙翼)。至于元朝各行省的蒙古人官長,多為世襲,形同封建,“同列(漢人、南人)莫敢仰視,跪起稟白如小吏”,實(shí)足的土皇帝架派。

  蒙古人出身于奴隸制一般的低層文明,這就從“上層建筑”方面決定了他們對儒士的態(tài)度。游牧民族縱鐵騎而來,摧枯拉朽一般滅金亡宋,自然“視南方(士人)如奴隸”。所以,“九儒十丐”,是那個文明淪喪、禮崩樂壞時代最好的標(biāo)簽詞(文革時“臭老九”一詞正源于此)。

  元朝對儒士的歧視,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的資料:其一是謝枋得《疊山集》中《送方伯載歸三山序》中所述:“滑稽之雄,以儒為戲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貴之者,謂其有益于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賤之也。賤之者,謂無益于國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逼涠?,是鄭思肖《心史》:“韃法(蒙古法令):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這種說法的“七獵(戶)八民(農(nóng)民)”,與“七匠八娼”稍有出入;其三,元人筆記《初學(xué)集》有載:“蒙古分民為十等,所謂丐戶,吳人至今賤之”,雖未提及“儒”排第幾,但證明元朝的“等級”分類肯定存在。

  今人治史,好興“翻案”來博取點(diǎn)擊率和注意力。為此,不少人撰文講元朝對儒士沒有所講的那么壞,他們所持論據(jù),無外乎把忽必烈早期“優(yōu)待”儒臣等擺出來說事,要不就是列舉元朝中后期恢復(fù)科舉等“仁政”。忽必烈利用漢朝文臣不必細(xì)講。從科舉方面看,元朝對科舉制進(jìn)行摧殘,使得原金國占領(lǐng)地區(qū)長達(dá)八十年無科舉,江南也有四十年左右沒有開過科,直到元仁宗時才“裝飾性”地恢復(fù)科舉,其實(shí)也只有三年一科,到元亡僅僅開過十六科,每科七十多人,南人僅占其半。從這個數(shù)字可以見出,元朝一代,漢族士人能走上仕進(jìn)之途至多五六百人而已,且終生沉淪下僚,完全是大元統(tǒng)治的點(diǎn)綴和裝飾。

  讀書的士人,這些昔日的天之驕子,文人墨客,一下子淪為“賤民”,“武夫豪卒詆訶于其前,庸胥俗吏侮辱于其后”,書中再無黃金屋,書中再無顏如玉,圣人之徒,匠隸不如!所以,儒士們在元朝“最好”的出路,一是作“吏”,二是走教職一途。吏道污俗,又要使上大把銀兩謀職位,因?yàn)樵谠?,官吏貪污是常態(tài),清廉反而是變態(tài)。教職方面,更是僧多粥少,學(xué)錄、教諭、學(xué)正、山長等崗位數(shù)目有限,比起現(xiàn)在的兩院“院士”還要稀缺,但待遇卻極其低下,從“山長”考上“府州教授”,不過是“準(zhǔn)正九品”的官。七品算“芝麻”,不知這九品算什么。所以,“九儒十丐”,是元朝的社會現(xiàn)實(shí),絕非是遺民們憤激夸大的不實(shí)之語。

  當(dāng)然,還有人說,元朝文網(wǎng)疏闊,沒有文字獄——以此來證明元朝對士人的“寬容”和“厚道”。如此,則大錯特錯。蒙元統(tǒng)治上層,基本不通漢語。至于高級官吏,唯利是圖,又多色目人,自然對“字里行間”之事不甚關(guān)心,不少人“目不識丁,書押文卷,但攢三指,染墨印紙上”,如同現(xiàn)在派出所按指紋,以三指印按文卷代替簽名,稍好一點(diǎn)的,以印章代簽名,據(jù)《輟耕錄》記載:“今蒙古色目之為官者,多不能執(zhí)筆畫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宰相近輔官至一品者,得旨則用玉圖書押字?!本褪沁@么一種簡單的印章,成吉思汗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对贰分小端y(tǒng)阿傳》記載:“乃蠻可汗,尊之(塔塔統(tǒng)阿)為(師)傅,掌其金印以及錢谷。”(元)太祖西征,乃蠻國亡,塔塔統(tǒng)阿懷印亡去,“帝(元太祖)詰之曰:‘負(fù)此何之?’且問(印是何用)?(塔塔統(tǒng)阿)對曰:‘出納錢谷,委任人材,一切均用此為信驗(yàn)。’帝善之,命(塔塔統(tǒng)阿)居左右,嗣后每有制旨,輒用印章?!笨梢?,蒙古馬背大汗,當(dāng)時腦子里連玉璽、私章等要領(lǐng)一絲全無。這些人“崛起沙漠,氈裘舊俗,尚巫信鬼”,連字都不會寫,自然不會尋章摘句去大搞“文字獄”。所以,元朝文網(wǎng)之寬疏,是由于蒙古統(tǒng)治層沒有“偵破”手段,并非是大元的什么“有容乃大”。至于其治下的漢族“輔佐者”,他們本身沉抑下僚,郁郁不得志,自然不肯向蒙古人告發(fā)同胞在詩文中的牢騷和發(fā)泄。到了日后的滿洲皇族,個個高度漢化,連有人寫“清風(fēng)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也會誣為譏諷提進(jìn)囚牢殺頭。同滿族人統(tǒng)治下的清朝相比,元朝的文禁幾乎不存在,謝枋得可以一口一個“胡虜”,鄭思肖可以一口一個“犬羊”,并高題詩句:“大軍四十萬,談笑卻胡塵”。可笑的是,甚至元朝貴臣自己也不忌諱詞語,色目人貫云石乃色目世臣出身,其詩《篳篥樂》中竟有“胡塵不受紫檀風(fēng)”之句,而他此詩的墨寶真跡流傳到清朝,收藏者害怕遭受當(dāng)局迫害,竟把“胡塵”兩個字挖去,使“文物”受損不淺。至于顯擺清帝文治的《四庫全書》,修書不如說是毀書,“虜”、“胡”等皆刪改,“胡塵”改為“煙塵”,“腥膻”改為“狼煙”,實(shí)在不好刪改的就用空格來代替,把漢文化典籍和圖書弄得百孔千瘡。

  元朝時代,中國第一次進(jìn)入了不僅僅亡國也是“亡天下”的時代?!耙仔崭奶枺^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致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櫻孜湔Z)頂笠左衽,衣冠盡變,短衣辮發(fā),這些“形式”尚可容忍,最重要的是華夏文明也被逼到了“厓山”。漢族士子自隋唐以來以科舉圖仕進(jìn)的康莊大道,忽然變成了死胡同。春風(fēng)得意的向往,隨著馬蹄聲聲和膻風(fēng)陣陣,皆幻化為末路窮途的哭聲。

  To be or not to be,確實(shí)成為一個人生重大的問題。是作孤臣義士,還是作朝廷鷹犬?是同流合污,還是高蹈肥遁?是大義凜然,還是諂肩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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