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第十九篇　明之人情小說（上）

　　萬歷時又有名《玉嬌李》者，云亦出《金瓶梅》作者之手。袁宏道曾聞大略，謂"與前書各設報應因果，武大后世化為淫夫，上蒸下報；潘金蓮亦作河間婦，終以極刑；西門慶則一駿憨男子，坐視妻妾外遇，以見輪回不爽"。后沈德符見首卷，以為"穢默百端，背倫蔑理，… … 其帝則稱完顏大定，而貴溪（夏言）分宜（嚴蒿）相措，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諸公，則直書姓名，尤可駭怪?！?… 然筆鋒悠橫酣暢，似尤勝《金瓶梅》"（皆見《野獲編》二十五）。今其書已佚，雖或偶有見者，而文章事跡，皆與袁沈之言不類，蓋后人影撰，非當時所見本也。

　　《續(xù)金瓶梅》前后集共六十四回，題"紫陽道人編"。自言東漢時遼東三韓有仙人丁令威；后五百年而臨安西湖有仙人丁野鶴，臨化遺言，"說'五百年后又有一人名丁野鶴，是我后身，來此相訪'。后至明末，果有東海一人，名姓相同，來此罷官而去，白稱紫陽道人。"（六十二回）卷首有《太上感應篇陰陽無字解》，署"魯諸邑丁耀亢參解"，序有云，"自奸祀焚予《天史》于南都，海桑既變，不復講因果事，今見圣天子欽頒《感應篇》，自制御序，戒諭臣工。"則《續(xù)金瓶梅》當成于清初，而丁耀亢即其撰人矣。耀亢字西生，號野鶴，山東諸城人，弱冠為諸生，走江南與諸名士聯(lián)文社，既歸，郁郁不得志，作《天史》十卷。清順治四年人京，由順天籍拔貢，充鑲白旗教習，詩名甚盛。后為容城教諭，遷惠安知縣，不赴，六十后病目，自稱木雞道人，年七十二卒（約1620 一1691），所著有詩集十馀卷，傳奇四種（乾隆《諸城志》十三及三六）。《天史》者，類歷代吉兇諸事而成，焚于南都，未詳其實，《諸城志》但云"以獻益都鐘羽正，羽正奇之"而已。

　　《續(xù)金瓶梅》主意殊單簡，前集謂普凈是地藏菩薩化身，一日施食，以輪回大簿指點眾鬼，傅知將來惡報，后悉如言。西門慶為沛京富室沈越子，名曰金哥，越之妻弟袁指揮居對門，有女常姐，則李瓶兒后身，嘗在沈氏宅打秋千，為李師師所見，艷其美，矯旨取之，改名銀瓶。金人陷洋，民眾流離，金哥遂淪為乞丐；銀瓶則為娟，通鄭玉卿，后嫁為翟員外妾，又與鄭偕遁至揚州，為苗青所賺，乃自經(jīng)死。后集則敘東京孔千戶女名梅玉者，以艷羨富貴，自甘為金人金哈木兒妾，而大婦"兇妒"，篡取虐使之，梅玉欲自裁，因夢自知是春梅后身，大婦則孫雪娥再世，遂長齋念佛，不生慎恨，竟得脫離。至潘金蓮則轉(zhuǎn)生為山東黎指揮女，名金桂，夫曰劉瘸子，其前生實為陳敬濟，以夙業(yè)故，體貌不全，金桂怨憤，因招妖蠱，又緣受驚，終成病疾也。

　　徐文俱述他人牽纏孽報，而以國家大事，穿插其間，又雜引佛典道經(jīng)儒理，詳加解釋，動輒數(shù)百言，顧什九以《感應篇》為歸宿，所謂"要說佛說道說理學，先從因果說起，因果無憑，又從《金瓶梅》說起"（第一回）也。明之"淫書"作者，本好以闡明因果自解，至于此書，則因見"只有夫婦一倫，變故極多，… … 造出許多冤業(yè)，世世償還，真是愛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說了個色字，一部《續(xù)金瓶梅》說了個空字，從色還空，即空是色，乃自果報，轉(zhuǎn)人佛法"（四十三回）矣。然所謂佛法，復甚不純，仍混儒道，與神魔小說諸作家意想無甚異，惟似較重力行，又欲無所執(zhí)著，故亦頗譏當時空談三教一致及妄分三教等差者之弊，如述李師師舊宅收沒人官，立為大覺尼寺，儒道又出而紛爭，即其例也：

　　… … 這里大覺寺興隆佛事不題。后因天壇道官并闔學生員爭這塊地，上司斷決不開，各在兀術(shù)太子營里上了一本，說道"這李師師府地寬大，僧妓雜居，單給尼姑蓋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園，應分割一半，作三教堂，為儒釋道三教講堂。"王爺準了，才息了三處爭訟。那道官見自己不獨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來照管。這開封府秀才吳蹈理卜守分兩個無恥生員，借此為名，也就貼了公帖，每人三錢，倒斂了三四百兩分資。不日蓋起三間大殿，原是釋迪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門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為左右，以見貶黔異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園中臺榭池塘，和那兩間妝閣，當日銀瓶做過臥房的，改作書房?！?一這些風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們，也不講禪，也不講道，每日在三教堂飲酒賦詩，倒講了個色字，好個快活所在。題日三空書院，無非說三教俱空之意?！?… （第三十七回上《三教堂青樓成凈土》）

　　又有《隔簾花影》四十八回，世亦以為《金瓶梅》后本，而實乃改易《續(xù)金瓶梅》中人名（如以西門慶為南宮吉之類）及回目，并刪略其絮說因果語而成，書末不完，蓋將續(xù)作，然未出。一名《三世報》，殆包舉將來擬續(xù)之事；或并以武大被鴿，亦為夙業(yè)，合數(shù)之得三世也。

　　編者注：葉德均《小說瑣談》第十條《續(xù)金瓶梅》云："《續(xù)金瓶梅》著者丁耀亢，字西生，號野鶴，山東諸城人，貢生，順治中宮容城教諭，遷惠安知縣，不赴。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定其生卒為：'約1620-1691 '。鄭鴦《善本傳奇十種提要》《（燕京學報》二十四期）引正德刊本《李杜合集》丁氏跋文云：'順治癸已，余卜居海村，借而讀之。甲午赴容城教署，攜為客茍。… … 感而書之?，樼∫侯}于容之椒軒，時五十六。'按甲午為順治十一年，時年五十六，則生于萬歷二十七年己亥；乾隆《諸城縣志》卷三十六謂'卒年七十二'，當為康熙九年庚戌。故生卒年代應是：1599 一167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