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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jié) 揚州失守

南明史 作者:顧誠


  清軍擊敗大順軍,占領陜西以后,攝政王多爾袞不失時機地著手部署主力南下。他任命了陜西三邊總督孟喬芳②等西北地方軍政官員從事善后事宜,把主要兵力集中于收取江南,統(tǒng)一全國的大業(yè)。弘光朝廷“借虜平寇”的如意算盤終于實現(xiàn)了,然而,朱由崧、馬士英、史可法既然怕引火燒身,在清軍主力西進時幸災樂禍,不敢派重兵北上山東、河南,這時,他們就只能自食苦果了。

  摧毀南明弘光朝廷的清軍實際上是三路齊頭并進。多鐸部由陜西出潼關,經(jīng)洛陽東進至商丘,然后向南直趨泗州、揚州,進攻南京,得手后分兵攻取太平府(今當涂)、蕪湖,其主要對手是高杰部、劉良佐部、黃得功部明軍,是為中路。英親王阿濟格部尾隨李自成部大順軍由陜西商洛、河南鄧州,入湖北襄陽、荊州、武昌,直到江西九江一帶,除擊潰李自成帶領的大順軍外,乘勢解決左良玉部明軍,同多鐸部在今安徽省境內(nèi)會師,是為西路。另一部清軍由原駐山東的固山額真準塔率領,南下徐州,沿運河水陸并進,收取宿遷、淮安、興化、通州(今南通)、如皋以及長江以北濱海地區(qū),這支清軍攻擊的目標主要是劉澤清部明軍,是為東路。應當說,清廷動用的兵力是相當雄厚的。三月間,多鐸奏報:二月十四日已派遣部分兵馬抵達河南,“招降流賊鎮(zhèn)守河南偽平南伯劉忠,旋得平定江南之諭,即于三月初五日率師南征”①。同月二十五日又報:“三月初七日,臣統(tǒng)兵出虎牢關口,固山額真拜尹圖等出龍門關口,兵部尚書韓岱、梅勒章京伊爾德、侍郎尼堪等統(tǒng)外藩蒙古兵由南陽路,三路兵同趨歸德。”②四月初五日,多鐸統(tǒng)大軍從歸德府(今商丘)南下,沿途州縣望風歸附。十三日清軍至泗州(今安徽泗縣),明守泗總兵率部南逃,清軍遂在這天晚上渡過淮河。

  在左良玉部東下、清軍南侵的緊急情況下,史可法驚惶失措,胸中漫無主見。應廷吉記載,當時一部分南明軍隊駐于高郵,史可法一天之內(nèi)三次發(fā)出令箭,上午令邳宿屯田道應廷吉“督一應軍器錢糧至浦口會剿”左良玉部叛軍;中午令“諸軍不必赴泗,速回揚州聽調(diào)”;下午又令“盱眙告急,邳宿道可督諸軍至天長接應”。應廷吉對諸將說:“閣部方寸亂矣,豈有千里之程,如許之餉,而一日三調(diào)者乎!”史可法本人在四月十一日趕赴天長,檄調(diào)諸軍援盱眙,忽然得到報告盱眙守軍已經(jīng)投降清朝,他對部隊幾乎完全失去控制,“一日一夜冒雨拖泥,奔至揚州”①。十七日,清軍進至距離揚州二十里處下營,次日兵臨城下②。史可法“檄各鎮(zhèn)援兵,無一至者”③。實際上史可法節(jié)制的劉良佐和原高杰兩藩的將領就在這幾天里不戰(zhàn)而降。四月十九日高杰部提督李本深率領總兵楊承祖等向清豫親王多鐸投降,廣昌伯劉良佐也率部投降;二十一日總兵張?zhí)斓?、張?zhí)旄ьI部下兵馬投降,隨即奉多鐸之命于二十四日參加攻取揚州④。揚州城里只有總兵劉肇基部和何剛為首的忠貫營,兵力相當薄弱。由于城墻高峻,清軍的攻城大炮還沒有運到,多鐸派人招降史可法、淮揚總督衛(wèi)胤文,遭到嚴詞拒絕。二十一日,甘肅鎮(zhèn)總兵李棲鳳和監(jiān)軍道高歧鳳帶領部下兵馬四千入城,兩人的意思卻是劫持史可法,以揚州城投降清朝。史可法毅然說道:“此吾死所也,公等何為,如欲富貴,請各自便?!崩顥P、高歧鳳見無機可乘,于二十二日率領所部并勾結城內(nèi)四川將領胡尚友、韓尚良一道出門降清。史可法以倘若阻止他們出城投降恐生內(nèi)變?yōu)槔碛桑犞沃?,不加禁止?br />
  當清軍初抵城下時,總兵劉肇基建議乘敵大眾未到,立腳未穩(wěn),出城一戰(zhàn)。史可法卻說:“銳氣不可輕試,且養(yǎng)全鋒以待其斃?!痹诔鞘胤矫?,“舊城西門地形卑下,城外高阜俯瞰城下,勢若建瓴,且為興化李宦祖塋,樹木陰■,由外達內(nèi),絕無阻隔,枝干回互,勢少得出。諸將屢以為言。公以李氏蔭木,不忍伐也。且言,諸將以此地為險,吾自守之”①。二十四日夜間,清軍用紅衣大炮轟塌城墻②,“城上鼎沸,勢遂不支”。二十五日,揚州陷落,劉肇基戰(zhàn)死,揚州知府任民育、何剛等壯烈犧牲,史可法被俘后遇難。③

  對于史可法的誓死不降,應當充分肯定他的民族氣節(jié)。長期以來,許多學者和文人墨客受明清門戶之見的影響,對史可法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偏愛,不顧史實作了過分的渲染。綜觀史可法的一生,在整個崇禎年間并沒有多少值得稱贊的業(yè)績;他的地位和名望迅速上升是在弘光時期。作為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錯誤,導致武將竊取“定策”之功,大權旁落;作為軍事家,他以堂堂督師閣部的身分經(jīng)營江北將近一年,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卻一籌莫展,毫無作為。直到清軍主力南下,他所節(jié)制的將領絕大多數(shù)倒戈投降,變成清朝征服南明的勁旅,史可法馭將無能由此可見。即以揚州戰(zhàn)役而言,史可法也沒有組織有效的抵抗。某些史籍說他堅守揚州達十天之久①,給清軍重大殺傷,也不符合事實。史可法自己在四月二十一日寫的遺書中說:清軍于十八日進抵城下,“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來”②。多鐸下令攻城以前,史可法即已“自覺憒憒”,把軍務交幕僚處理③。二十四日清軍開始攻城,不到一天揚州即告失守。史可法作為南明江淮重兵的統(tǒng)帥,其見識和才具實在平凡得很。比起江陰縣區(qū)區(qū)典史閻應元、陳明遇率領城中百姓奮勇抗清八十三天,相去何止千丈。順治十年(1653)談遷路過揚州,曾經(jīng)專程到梅花嶺尋謁史可法衣冠冡,回首往事,不勝感慨,寫道:“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廣陵,城堅濠廣,四野曼延,正利步騎,雄聞晉唐,今西門摧頹,豈史氏尚不逮李庭芝耶?”④于惋惜之中也指斥了史可法的無能。總之,史可法的一生只有兩點值得肯定:一是他居官廉潔勤慎,二是在最后關頭寧死不屈。至于他的整個政治生涯并不值得過分夸張。明清易代之際激于義而死焉者多如牛毛,把史可法捧為巨星,無非是因為他官大;孰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在軍國重務上決策幾乎全部錯誤,對于弘光朝廷的土崩瓦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清軍占領揚州以后,多鐸以不聽招降為由,下令屠城。他在“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令旨中說:“昨大兵至維揚,城內(nèi)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shù)日,官員終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雹贀P州居民除少數(shù)破城前逃出和個別在清軍入城后隱蔽較深幸免于難者以外,幾乎全部慘遭屠殺,“城中積尸如亂麻”②。王秀楚依據(jù)親身經(jīng)歷寫了一本《揚州十日記》對清軍自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日在揚州的暴行作了比較詳細的記載,如二十七日,“殺聲遍至,刀環(huán)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shù)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于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向午,殺掠愈甚,積尸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睹”。直到五月初二日才安官置吏,“查焚尸簿載其數(shù),前后約計八十萬余”③。

  史可法犧牲了,在南明士紳中仍被視為抗清復明的英雄備受敬仰。洪承疇被清廷派到南京任招撫江南大學士時,有人在烏龍?zhí)秾懥艘桓睂β?lián):“史冊流芳,雖未滅奴猶可法;洪恩浩蕩,未能報國反成仇。”①1648年(順治五年)正月下旬在巢縣、無為州還發(fā)生了假借史可法名義起兵抗清的事。宣城人朱國材曾任史可法記室,清軍南下后他躲在巢縣姓周的家里,“敝衣草履,形容枯槁,曰:‘我史閣部也,苦身勞形,志存恢復。今約會兵數(shù)萬,刻日齊集,大事可圖也。但機事貴密,不可輕洩?!庇宣}城起義失敗的厲豫避難巢縣,同朱國材結盟,以史可法的名義號召士民,正月二十五日集眾一千多人乘夜攻破巢縣,二十九日又攻克無為州。幾天以后,清援軍趕到,“獲賊首朱國材、厲豫,從賊者盡殲滅,仍誤殺良民無數(shù)”②。當朱國材冒充史可法號召反清復明之時,巢縣生員祖謙培、無為州生員沈士簡等十余人都“頭巾藍衫”前往謁見,共圖義舉,后來遭到清政府的無情鎮(zhèn)壓。③這個“偽史閣部案”說明史可法在南明紳民中享有很高的聲望。

  清軍攻克揚州前后,江北明朝官軍幾乎毫無斗志,一矢未發(fā)即倉皇投降。高杰部官軍在其子興平侯世子高元照、提督李本深、總兵李成棟等帶領下先后降清;廣昌伯劉良佐也率部投降。東平侯劉澤清在清軍南下時,“將原管淮陽十四州縣土地、人民、兵馬、錢糧留交總兵柏永馥”代理,自己同山東總督王永吉、總漕都御史田仰等帶著一批文武官員乘船逃往海上。這時南京已經(jīng)陷落,清固山額真準塔統(tǒng)偏師由山東南下,五月十八日占領徐州,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接管了邳州、宿遷、睢寧、沭陽、桃源、清河等縣,二十八日柏永馥率部投降,淮安失守。六月,準塔和清朝委任的巡撫趙福星派人持書信往海上招降劉澤清等人。劉澤清即在閏六月二十四日赴淮安投降。①據(jù)多鐸向清廷奏報,來降的南明總兵多達二十三員、副將四十七員,馬步兵共計二十三萬八千三百名。②僅這一批在江北投降清朝的南明兵員數(shù)目就超過了多鐸、阿濟格兩路兵力的總和。何況還有左良玉之子左夢庚帶領麾下十五員總兵全軍降清;黃得功部將田雄、馬得功的叛變投降。弘光五大藩鎮(zhèn)這樣望風而降,并不是兵將不堪一戰(zhàn),而是他們憑借“定策”等原因形成尾大不掉的勢力集團,有挾制朝廷之心,無忠貞報國之志。他們所關心的既然只是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一旦強敵壓境,自然以歸順“敘功”為上策。后來展開的歷史場面表明這五藩下的總兵李成棟、李本深、金聲桓、李國英、田雄、馬得功、徐勇等人都擁有相當?shù)膽?zhàn)斗力,他們?yōu)榍逋⒄鲬?zhàn)時往往發(fā)揮出超越滿軍的作用。李成棟、金聲桓等舉兵反清時,滿洲貴族也視之為畏敵。弘光朝廷依賴籠絡藩鎮(zhèn)而立,又以藩鎮(zhèn)叛降而亡,這個歷史教訓是非常深刻的。

 ?、?在順治二年四月清廷任命孟喬芳為陜西三邊總督以前,這個職務由阿濟格委任降官陳之龍署理。

  ① 《清世祖實錄》卷十五。按,明代稱洛陽為河南府,這里說的“河南”,就是洛陽。

  ② 同上書卷十五。

  ① 應延吉《青磷屑》卷下。王秀楚《揚州十日記》說,四月十四日督鎮(zhèn)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踉蹌奔揚州。按,史可法當時并未到白洋河。

 ?、?《清世祖實錄》卷十六。

  ③ 《青磷屑》卷下。

 ?、?順治二年九月徽寧池太等處提督張?zhí)斓摗皢樨讲楣兪隆鼻鍍?;順治四年七月招撫江南大學士洪承疇“為議設蘇松常鎮(zhèn)四府提督、總兵、將領清冊”;均見《史料叢刊初編》。

 ?、?《青燐屑》卷下;歸莊《先兄監(jiān)紀君行狀》記載他哥哥歸昭的仆人城破逃回后說:“吾主從閣部守西門”,可證史可法確實防守該處,見《歸莊集》卷八,第四四二頁。

 ?、?胡有升《鎮(zhèn)虔奏疏》卷下《續(xù)祈皇恩俯查前勞以勵后效疏》中說:“攻打揚州,臣帶領甲喇紅衣大炮打破城池,功居頭等。”

 ?、?史可法殉難揚州的具體情況在各種史籍中記載不一致,但為清軍俘殺則無疑問?!端嘉拇蠹o》卷七記,隆武二年(1646)五月“監(jiān)軍兵部主事黃師正進督師史可法遺表。上曰:可法名重山河,光爭日月,至今兒童走卒咸知其名。方當擊楫渡江,速圖恢復,乃為強鎮(zhèn)力阻,奸黨橫行,竟赍志以歿也,惜哉!讀遺表,令人憤恨,應得贈恤祭葬易名未盡事宜行在該部即行詳議具奏。聞其母、妻猶陷寇穴,一子未知存亡,作何獲尋,黃師正多方圖之”。按,史可法遺表在現(xiàn)存各種版本的史可法集中均未見。

 ?、?謝國楨《南明史略》第七十一頁云:“在這樣險惡情況下,可法還抗拒清兵,堅守孤城,支持了有十天的功夫。”黎士弘纂輯《閣部史公守揚州府紀事》云:“十五日,清兵豫親王率虜騎至城下”,見鄭達編《野史無文》,事實上明清雙方當事人記載清兵進抵揚州城下在十八日。

 ?、?《史可法集》卷四《二十一日遺筆》。

  ③ 《青燐屑》卷下。

 ?、?談遷《北游錄》,紀程。按,李庭芝為南宋滅亡時的抗元著名將領。

 ?、?云巢野史編《兩都愴見錄》《南都》,見胡慕椿輯《鄉(xiāng)國紀變》第一冊。

 ?、?歸莊《先兄監(jiān)紀君行狀》,見《歸莊集》卷八。

 ?、?古代典籍記載兵員數(shù)字和被屠殺人數(shù)往往夸大,揚州城內(nèi)當時未必有這么多居民。《明季南略》卷三云:“揚州煙爨四十八萬,至是遂空?!?

 ?、?談遷《棗林雜俎》仁集,《江寧謠》條。“成仇”為“承疇”的諧音。

 ?、?康熙十二年《巢縣志》卷四,祥異。

 ?、?順治五年閏四月江寧學政魏琯揭帖,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一本,第四十六頁?;搓栄舶唇姨麣埣?,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一本,第四十八至五十頁。

 ?、?順治二年六月初一日準塔與趙福星揭帖,《明清史料》甲編,第二本,第一一三頁;參見同書第一一八頁“原任藩鎮(zhèn)淮海招討總兵官東平侯劉澤清揭帖”。田仰與李太監(jiān)(李國輔)乘沙舟逃到福山、金山一帶“假名倡義”,順治二年九月間被清軍擊敗,見《明清史料》甲編,第二本,第一五八頁,順治三年五月蘇松巡按趙弘文揭帖。

 ?、?《清世祖實錄》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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