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欲富貴，除非是，夢里上瀛洲。奈夢里瀛洲，比卻醒時(shí)更難僥幸，愈覺難求。眠不穩(wěn)，燦燦紗窗月，迢迢譙鼓籌?？?cè)灰幻?，夢來時(shí)候，又遭離亂，偏遇窮愁。只幸得，瀛洲夢，追歡處，方才騎鶴揚(yáng)洲，又被鶯歌造語，喚醒紅樓。兼黃金美色，未經(jīng)清受。繁華庭院，何處追求。誰道夢中富貴，易得床頭。

　　——右調(diào)《滿江紅》

　　這首詞完。前半調(diào)，是說佳夢難成。后半調(diào)，是說佳夢難全。每見世上笑人癡想榮華，說道：“除非做夢?！蔽ξ?，我在夢醒處的榮華，妄想不來，那夢中的榮華，又何曾妄想得來。大凡人夢入福境福地，必須種得好夢根，方有好夢付來。比如邯鄲夢，因盧生原是仙風(fēng)道骨，故此把一生的大富大貴，付之枕上，縱其消受，然后使之回首凄涼，引登仙岸。比如還魂夢，因杜小姐與柳秀才，原是因緣，故此引他魂鬼到牡丹亭上，恣情交媾，使之癡而死，死而復(fù)生，生而合為夫婦。此等奇夢，惟許奇人做著，自有奇神主張。不但奇人奇夢，即如平人平夢，也無非是因果中來。夜間所夢的善惡，全在日里營為。倘然日間為非作歹，夜夢中自然魄動魂驚。日間為善行仁，夜夢中自然神安意穩(wěn)。凡世上浮生事業(yè)，總是一般。比如人生，遇著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開好花，結(jié)好果，這是一場佳夢。想必前生為善為仁，所以把佳夢付來。倘如夜間食歉，妻不賢，子不孝，花殘果敗，這是一場惡夢，想必前生不善不仁，所以把惡夢付來。正是：

　　因佳夢，醒時(shí)修，休把青春逐浪浮。上書樓，上書樓，譜出新文梅魂一段由。多情花鳥牽人惱，無情夙夜催人老。倒金甌，蝸角蠅頭，偷閑且暫丟。

　　——右調(diào)《梅花引》

　　話說明朝永樂皇帝登基，此時(shí)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莫說萬民樂業(yè)，便是草木也欣欣向榮。御園中奇花異卉，獻(xiàn)彩爭妍。不在話下。獨(dú)有梅樹十二株，艷麗異常，枝枝裊娜，朵朵鮮艷。御園梅樹甚多，都是開花結(jié)子的，惟有此十二株梅，不結(jié)子，只開花。永樂皇帝最為得意，因而封為十二美人。各賜美名：

　　第一株名凌霄

　　第二株名迎云

　　第三株名棲霞

　　第四株名奪月

　　第五株名寒香

　　第六株名暖玉

　　第七株名霜葩

　　第八株名雪花

　　第九株名春酣

　　第十株名秋醉

　　第十一株名諧琴

　　第十二株名留鶴

　　永樂皇把十二株梅樹，品題已定，隨即造小金牌十二面，牌上各刺十二美人名字，選宮中絕色美女十二人，分給金牌一面，各護(hù)一株。每加培植，不時(shí)宴賞。每每對東宮洪熙道：“我萬歲之后、山河雖當(dāng)永固，但御園中艷梅十二株，朕素鐘愛，汝所盡知，尤宜加意護(hù)惜。敬此如敬朕也?！焙髞眈{崩，洪熙將永樂皇卜葬于康山，號為長陵。這康山在倉州地方，出得勝門七十里便是，乃宋朝竇禹鉤的莊基，真?zhèn)€是活山活水，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八方朝拱，是天生成的福地。洪熙念父之命，將御園中十二株梅樹，遷葬陵旁，左右各六株，一如美人侍立。此時(shí)有一個(gè)守陵太監(jiān)，名喚平均。為人風(fēng)流倜儻，能琴善詩。一日正值陵上梅花盛開，十分艷麗。夜闌時(shí)，月上花梢，平均情思無聊，到陵前踏月。見皓魄與花容相映，花容倍加?jì)趁模暨B了半晌。一時(shí)琴興甚高，轉(zhuǎn)身到署中，攜了瑤琴，復(fù)到山前月下，石桌之上，撫動絲弦，彈出鳳求凰一調(diào)。這調(diào)，乃漢時(shí)司馬相如，挑引卓文君所作也。彈完，忽聽得陵上琴聲亦響。平均側(cè)耳細(xì)聽，卻是一曲宮商新調(diào)。料非凡音，因而不敢驚動，靜聽其詳。內(nèi)云：

　　姿分天上兮，御苑爭妍。恩來帝眷兮，長近天顏。芳香裊娜兮，常占春先。冰霜雪月兮，每欲凌煙。傳語詩人兮，賦處相伶。寄言笛史兮，弄處休寒。寄語畫子兮，莫譜蜂前。傳言棋客兮，休驚夢殘。安得東君兮，留住芳顏。安得玉人兮，惜我華年。嗚呼，留住芳顏。嗚呼兮，惜我華年，惜我華年。

　　平均聽了，即悄悄步到陵前偷看。只見有十二個(gè)絕色美女，在上彈琴作喜。平均將近身邊，十二個(gè)美人，竟忽然不見了。平均驚嘆一番，又徘徊瞻顧了片時(shí)，慢慢的踱下陵來，攜琴而歸，怏怏而如有所失。到臥房，覺難排遣，因賦詩一首，寫于花箋之上云：

　　陵殿今逢月殿人，康陵復(fù)聆廣陵音。

　　安得仙娥重音意，花前再理月前琴。

　　寫完了詩，見窗前花影參差，輕風(fēng)搖擺，疑似美人復(fù)來。又坐想了一時(shí)，直至花影移宅，只得睡了。次早起來，見桌上另一花箋，內(nèi)有和詩一首。香氣滿紙，字如鐵畫銀鉤。其詩云：

　　配花自有惜花人，非鳳何為操鳳音。

　　君今欲作朝陽鳳，五鳳樓前去理琴。

　　平均見了，甚以為怪。想道：“此詩字字精工，分明譏誚咱家，又不傷雅道。所作所寫，俱有仙氣。想陵上艷梅十二株，乃先帝所寵，曾賜美人之名。此必是梅魂出現(xiàn)了?！贝魏螅恐猎乱?，就攜琴到陵前，候至更深，再無蹤影。從此把艷梅愈加培護(hù)，按下不題。

　　自永樂、洪熙以后，歷數(shù)遞傳，至天啟皇帝，天下兵戈荒旱，水怪山妖，一時(shí)迭見。且說浙江紹興府，離城五十里之地，有一座龕山。此山之北，正臨東洋大海。浩渺無極，水通四裔，中穿廣閩。沿山有數(shù)十里，海塘塘內(nèi)，有百余村人煙。內(nèi)中有一樂賢村，村中有一家，姓南名旸，家資豪富，娶妻穎氏，夫婦同庚。不料年近四十，尚無子嗣。穎氏對南旸道：“你我無子，空有家資，日后俱是他人受用。何不廣修功德，萬一修得一子，也未可知。總?cè)幻摕o子，也種來生之福。”此后，南旸修橋砌路，施醫(yī)藥，舍棺木，贈衣裘，無所不為。那龕山之南，山嶺上名為龍池嶺，登山有五里之高，嶺上平闊，有一龍王廟，廟前有一個(gè)龍?zhí)?。每年新春，各村男女，登山燒香者甚多。山下有一張神廟，此神出于宋朝，專管浙閩地方，河海江潮。前朝又屢顯神通，加封靈應(yīng)英齊侯王。村中年年祭賽祈祥。

　　此時(shí)正值崇禎改元，南旸夫婦于正月初一日拜過天地，即往龍池嶺齋僧祈嗣。完了功課，下山時(shí)，天色已冥。經(jīng)過張神廟，廟門已閉。忽聽見內(nèi)中有號哭之聲，南旸從門縫一張，只見琉璃燈半明半暗，內(nèi)有許多披發(fā)赤身的男男婦婦，大大小小，一齊跪著。聽見內(nèi)中高聲道：“本村土地稟上，這些冤鬼，俱因無朝河決淹死，落在枉死城中。因今秋七月二十三日，當(dāng)有水劫，此鬼已有替代，特此帶見侯王。今卑職已將本村應(yīng)遭水劫姓名，纂成一冊呈覽?！蹦菑埳竦溃骸翱芍鹈獊怼！蹦蠒D與穎氏，因側(cè)耳細(xì)聽。聽見唱的是，第一名南旸，第二名穎氏。南旸夫妻驚得魂飛魄散，只得又聽：第三名萬下心，第四名平直，第五名隱切，第六名珂尼，第七名人中鐵，第八名賽侯七，第九名諸材。唱到此處，那張神道：“住了，此冊造得糊涂，不堪點(diǎn)用。那南旸，近今廣積陰功，貧家藉他舉火，餓鬼藉他超升，行夜路的他給燈籠，死無葬的他施棺木。如此陰功，汝豈不曉。此人命該無子，今已挽回造化，本年還當(dāng)賜子，豈可充劫。那第三名萬下心，衙門作弊，移生換死，欺詐人財(cái)，罪惡貫盈，充劫應(yīng)該。那平直，雖無大善，亦無大惡，臨期逐浪之時(shí)，可給他木板一片，使他死里逃生。那第五名隱切，為前村寺僧，騙取檀越錢糧，與僧姑珂尼，奸淫枉法，充劫應(yīng)該。那第七名人中鐵，他以屠酤為生，殺剝牛羊無數(shù)，充劫應(yīng)該。第八名賽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氣蠱病亡，充劫應(yīng)該。那第九名諸材，是群癢名士，雖在本村處館，今年還要借其才學(xué)，著書勸世，名垂久遠(yuǎn)，豈可充劫。以后可逐名細(xì)查善惡，另行清造一冊。待七月十五夜，送覽無違?！甭犚娔峭恋氐溃骸昂钔跛躺跏?。但南旸與諸材，俱處塘邊，何由遠(yuǎn)去。萬下心住在郡城，何由得來。”張神道：“萬下心原放私債在村，臨期可勾他下來。南旸妻家在郡，臨期可引他上去。諸材去秋喪父，蘭盆必發(fā)孝思，他自然歸家?！闭f完，只見那些冤鬼，一齊號哭起來。南旸與穎氏，嚇得心驚膽戰(zhàn)。但聽張神所言，有賜子免劫的話，又覺驚中得喜。遠(yuǎn)遠(yuǎn)望見有燈籠近來，夫妻望燈而行，原是自己的管家二人，急急走歸。當(dāng)夜穎氏道：“萬下心是我表弟，不料已充劫數(shù)，日后可通知他，叫他避過了。”南旸道：“天機(jī)一泄，你我罪禍不小，只是勸他為善，或者可改死回生?！?br />
　　光陰易度，已到七月十五。南旸同穎氏往張神廟中，大放焰口，超度餓鬼冤魂。到夜深時(shí)候，聽見空中笑語之聲道：“我輩二百年沉冤，今有替代矣?！焙鲇致効罩刑柨拗暤溃骸拔逸呑訉O，禍因惡積，將絕血食了。”他人不聞，獨(dú)有南旸聽見。當(dāng)夜事完歸家，次日南旸即雇大船數(shù)只，收拾家資，合家往府城住下。隨即去探萬下心，果然往海塘取債矣。穎氏即遣管家去探下心，下心回言道：“有一主債欠家，已賣男兒還我，訂在二十三日充銀，難以脫身?？扇セ貜?fù)南娘，我二十四日即歸來矣?！奔爸疗咴露?，東洋海中有一條純龍，修煉三百余年。此夜應(yīng)該是他際會之期，只因龍身浩大，帶水飛騰，風(fēng)狂浪猛，那海水從海塘涌入。好不害怕，怎見得

　　濤隨風(fēng)起，勢若山移；風(fēng)逐濤號，聲如雷震。后浪催前浪，瀠洄激湍，幾乎地動山搖；沖潮逼突潮，澎湃飛騰，欲把江翻海倒。百室傾頹，生靈與草木同滾。萬家沉沒，牛羊與魚鱉偕游。子偎母懷，一浪來不由不放；夫牽妻手，滾了去不得不開。天昏慘慘，哀聲遍野似猿啼；云暗迷迷，哭響連天如鶴唳?？蓱z白面書生，頃刻做波中才鬼；堪痛幽閨窈窕，須臾成海底香魂。正是：浪水無情有日去，冤靈有恨幾時(shí)平。

　　一晚之期，將浙閩地方，沿海的居民人畜，盡行飄沒。飛將各村關(guān)帝、觀音、土地等廟，一概消完。那應(yīng)劫冊上無名，也枉淹死了萬千。此日南旸在郡城，見狂風(fēng)飛瓦如雪，情知劫到，早早同穎氏到城隍廟中，虔修超度。到半夜功課方完，夫妻就在廟側(cè)間，和衣而臥。夢中看見城隍同許多神道，說妖龍作孽，枉害生靈。我等急奏天帝，以除此妖。只見去不多時(shí)，同神將捉了一條大龍而來，眾神進(jìn)殿環(huán)立，神將把龍頭斬下，提了龍首龍身，恭身道：“小將去復(fù)天曹。”南旸與穎氏驚醒說夢，一樣相同。天明，南旸到臥龍山頂一望，見四野滔滔，無非是水，但有樹枝露出。嘆惜一番，忙下山與穎氏歸寓。見紛紛有浮水不死的，披頭散發(fā)，逃入城來。說起，也有遇一片木板的，也有遇一只水桶的，也有遇一根凳子的，也有遇一張床身的，扶著一件，便有性命。但見這些人，哭得恓惶?？蓱z見：

　　一聲父兮一聲母，一聲兒子一聲妻。

　　南旸睹此光景，好不心酸。思量自家，若不行仁，夫妻也為冤鬼了。隨即一面發(fā)出數(shù)百金，分給棺木鋪中，叫速舍棺材，以便撈尸埋葬，一面去探下心。有一個(gè)管家，扶木逃回，說下心當(dāng)水來時(shí)，登樓躲避。不料水勢甚高，將樓沖倒，壓于水底了。過三日，水勢已退三尺，尸骸俱已浮起。南旸叫大船，載了棺木，出城撈尸。四顧一望，尸似浮萍，女多仰天，男多俯伏。內(nèi)中撈著一尸，一和尚與尼姑連系，疑是隱切、珂尼。內(nèi)中有一尸，面貌像本村屠酤人中鐵，有一個(gè)尸像惡子賽侯七，俱用薄棺殮葬。又往塘邊尋萬下心的尸骸，只因壓在樓底，再尋不著。南旸連撈葬了五日，又做道場超度。此時(shí)穎氏已懷五月之胎。后來臨盆之日，不知生下是男是女？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