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回?一往情深離筵爭進(jìn)酒?百無聊賴歡宴獨(dú)愁眠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林雨生悠悠醒轉(zhuǎn),睜眼一看驚問道:“胡大叔是幾時(shí)進(jìn)來的?學(xué)生因?yàn)榻錈熃浠枇耍辉鐾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門有也同沒有一般,少不得推門直入。我還疑惑你們在里面,干甚么把戲,原來在這里拚命。你不知道戒煙是要有法子的,像你這樣冒失,老大是個(gè)白吃虧?!?br />
  雨生道:“學(xué)生自從吃煙,到還不曾戒過,今日還是頭一遭兒,到要請問還有甚么好方法?”那人拈著丸藥笑道:“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癮的,如今我送給你幾顆,按日吞吃。吃完了再買,買了再吃。恭喜你過到一百歲,這丸藥便吃到一百歲。人家問起來,可算是不吃煙了?!?br />
  雨生道:“敢是丸藥里面也有鴉片煙可以抵癮?!蹦侨诵Φ溃骸吧俨坏靡灿悬c(diǎn),但是吃丸藥的名色,總比吃煙好聽些。你可不用唣罷,我們少爺特地打發(fā)我來告訴你一聲,伍大老爺可是明日上輪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個(gè)五更,趕緊跟去?!?br />
  巴氏此時(shí)已扯了一幅破布,將下面圍著,重走過來說道:“阿呀,一無所有,怎樣動身呢?胡大步行行方便,借給我們幾文置辦置辦行裝也好。”那人頓腳道:“你們夫婦兩個(gè)真是纏不得,我今天運(yùn)氣不好,少爺轎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轉(zhuǎn)走出來應(yīng)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軟,擱不住你們哀告,我身邊卻還有五塊洋錢,老實(shí)便借給你,假如借給別人,我的利錢,定例是五塊錢,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們實(shí)在窮困,就給八角洋錢一月罷。我先扣兩個(gè)月利息,應(yīng)該找你三元四角。你補(bǔ)個(gè)五元的借約交給我。再者我看你們一時(shí)想要置辦被褥衾枕,氈條麻繩,恐一時(shí)來不及??汕汕疤煳野岩粋€(gè)短命兄弟死掉了,他還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兒,我看著總有些傷心,不如一古攏兒賣給你,便宜些,你給我三塊大洋,我此處有四角小洋你拿去買點(diǎn)路菜罷?!闭f著,真從口袋里掏出小洋四角,遞給林雨生。雨生只得收了,還寫了一張五元的借約交給他。那人笑了一笑說:“我停一會便將行李扛得過來,你等著罷?!?br />
  林雨生此時(shí)將四角小洋捧在手里,對著巴氏,不禁淚如雨下說:“這是怎么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著,我便將這四角小洋交給你,你能度活得幾時(shí)呢?有我在家,尚撐著一幅花子面孔,沿門借索。你總是一個(gè)婦人家,窮得褲子也沒有一條,將這四角錢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時(shí)又恐怕不及寄錢給你。”

  巴氏也只得嗚嗚咽咽哭個(gè)不住,再三推讓,還分了兩角小洋給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貧賤夫妻百事哀,就這一種離別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淚落了。畢竟離別二字,雖同是世界上銷魂之事,然而一貧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晉芳連日在親友處紛紛宴會,當(dāng)動身前一天,少不得將小翠子攜回家來,叩別他們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連日替晉芳檢點(diǎn)行李,忙得茶飯懶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爾,難舍難分。卜老太太這一晚命廚房預(yù)備一桌酒席,更將卜書貞母子請得來同宴。是時(shí)卻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晝。大家錯落坐下,只不見淑儀出來。卜氏一疊連聲命人去喚儀姑娘,說都是一家的人,為何要這樣鬼鬼祟祟的躲避。親熱些呢,便喊鸞兒一聲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聲,也還使得。照日過了門,敢還不同哥哥說話不成?”

  卜書貞含笑不語。玉鸞聽到此處,早有些趑趑趄趄起來,引得眾人大笑說:“又是一個(gè)臉嫩的?!闭f之間,早見兩三個(gè)仆婦將淑儀捧得出來。卜氏喚道:“儀兒過來,坐在我這里。”淑儀側(cè)身坐下,真羞得無地自容,不肯將頭抬得一抬。卜氏端起一杯酒向通席照了一照說:“我們大家通干一杯?!庇谑谴蠹叶颊酒鹕韥硪伙嫸G卜氏重將杯子放了下來嘆道:“我家晉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歲了,可算從不曾離過我一步,風(fēng)吹草動,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們姑太太笑,他雖然娶了媳婦了,我還是將他當(dāng)著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饑寒飽暖件件都要打我心頭上經(jīng)過一遍,我才算放心。如今他父親是亡故了,家道艱難,少不得要逼著他千山萬水去尋飯吃。我仔細(xì)想來肝腸寸斷?!?br />
  卜氏說到此,聲氣已經(jīng)嗚咽。座中朱二小姐,更是翠眉雙鎖,珠淚縱橫。晉芳勉強(qiáng)立起身笑道:“母親也不必傷心。孩兒一經(jīng)到了那邊,布置妥貼,便來接母親同去,也沒有多時(shí)離別。”卜書貞笑道:“照呀,姑太太也太顧惜大哥哥了。男兒志在四方,免不得都要出門的,在家里老守一輩子,又有甚么出息呢。”

  卜氏又道:“話呢誰不是這樣說,只是陡然聽著離別兩字,也叫人不得不傷心。翠姨也是個(gè)懂事的孩子,你在老爺身旁,各事都要加意照應(yīng),上衙門要催他早起,會朋友要催他早回??偠灾?,就算是替我操操心罷。”小翠子立起身來回道:“老太太盡管放心,吩付的話,奴婢一一依著辦就是了?!辈肥系溃骸昂芎茫揖茨阋槐??!毙〈渥庸ЧЬ淳唇舆^來飲了。三姑娘見卜氏如此看待小翠子,自己也就湊趣,斟了一杯酒,又送過來,笑道:“老爺此去,一切總望姑娘操心,婆婆適才已經(jīng)說過,我亦不必再贅,這一杯酒,算是我拜托你的一點(diǎn)敬意罷?!毙〈渥雍?,也端過來一飲而荊等了半晌,卜書貞嚷起來說:“朱二嫂嫂呢,你為何不敬翠姑娘一杯,你敢是不把你們老爺放在心上?”

  朱二小姐初時(shí)見她們婆媳敬小翠子的酒,心中很是不服。正自懊惱,猛聽得卜書貞這一句話非??潭?,卻又逼著自己不得不依,于是輕捻翠袖,也就端了一杯酒,送在小翠子面前,卻是一言不發(fā)。卜書貞又笑道:“朱二嫂嫂怎么不會講話,你全不曾聽見我們姑太太同大嫂子剛才說的話么?你也該賞她一個(gè)臉兒。”朱二小姐呆了一呆,笑道:“我是拙口鈍腮,有甚么話說呢,我說個(gè)多福多男齊眉舉案罷?!辈窌懭碌溃骸安缓貌缓??!睍x芳忙攔道:“很好的。”又回頭望著小翠子:“你快喝這一杯?!?br />
  小翠子笑道:“阿呀,頭暈得很,敢是酒多了。”一句話未完,早見面前酒杯有一只玉手伸過來,將一杯酒傾潑在桌上。三姑娘忙道:“這都是儀兒的父親不好,怎么冒冒失失,拿袖子將酒碰翻了,快重斟起來。”旁邊便走過一個(gè)仆婦來,又滿滿斟了一杯,小翠子仰著脖子,又喝了,嬌容上已經(jīng)一瓣一瓣的泛出桃花,勉強(qiáng)撐住坐著。卜書貞笑道:“等咱也來敬翠姑娘一杯。”小翠子搖頭笑道:“好太太,委實(shí)喝不下了。”

  卜書貞道:“咱不依,咱敬過你,咱還要命鸞兒同儀兒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罷?!毙〈渥映蠲伎嘌?,千般哀告,眾人做好做歹,說鸞兒同儀兒公敬一杯,共是兩杯罷。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經(jīng)晃晃蕩蕩,站起身來便要望自己房里來。卜書貞笑望著身旁仆婦努一努嘴,叫人仔細(xì)扶著,果然小翠子兩只金邊蓮,左欹右側(cè),像似畫符一般。剛走至階下,早在那綠莎上躺下了,引得合席大笑。惟有朱二小姐氣得將頭扭轉(zhuǎn)過去。晉芳命人將小翠扶上床去睡,自己重又入席,敬卜氏一杯酒。又斟了兩杯遞給三姑娘及朱二小姐,笑說道:“我這一趟出外,母親及家中各事,全仗二位照應(yīng)?!?br />
  三姑娘盈盈一笑,將酒飲了。朱二小姐捧著酒說道:“婆婆在家,我們理宜替你侍奉。但是你在外面,須得將心分一半在家里。看有機(jī)會,能來接婆婆,便須早接,不可一味聽人閑話,只愿自己快樂,把家里的人全丟在腦后,這總算是你的良心?!?br />
  晉芳聽了,也是一笑。轉(zhuǎn)過來又敬卜書貞一杯酒,又同玉鸞談了幾句閑話。卜氏笑道:“我記掛起一件事來了。晉芳此去,保不定三月五月,就來接我們到省,儀兒他們的大事,我看趁我們在揚(yáng)州的時(shí)辰,把來趕緊做罷,省得將來又費(fèi)許多周折?!?br />
  淑儀剛聽卜氏說到此處,早如飛的跑入后面。卜書貞笑道:“女孩兒家的臉,比桃花瓣兒還薄,動不動就會紅起來。你們看儀兒跑得這樣快。但是這件事,既然姑太太肯成全他們是極好的了,咱家有的是錢,要幾時(shí)辦,咱們就辦?!辈肥系溃骸暗人赣H動身之后,姑太太那邊就替他們揀一個(gè)吉期,橫豎儀兒的鞋頭腳腦,都還陸續(xù)做齊備了,別的外蓋兒,一唾手就可成功。……”

  卜書貞點(diǎn)了點(diǎn)頭,偷眼見卜氏已經(jīng)渴睡,便起身告辭。望著晉芳說道:“大哥此去前程萬里,咱同鸞兒明天不親來送別了?!闭f到此,那兩個(gè)眼眶里,也就含著無限清水。又說:“翠姑娘醒來,替咱致意,咱們將來再見罷。”晉芳一一答應(yīng)。

  當(dāng)夜無話。次日清晨,三姑娘早向神堂前點(diǎn)起香燭,催促晉芳一一行禮。晉芳又叩辭了卜氏,卜氏含淚叮嚀,自不必說。晉芳眼看著一眾家人押著挑夫?qū)⑿欣钕浠\,一一扛抬出去,自家不得已,遂也偕同小翠子上轎出城登船。如今暫且不表晉芳到了湖北甚么景況。且說卜書貞果然隔了十馀天,便替玉鸞揀了好日子放聘。富貴人家辦事,自是要怎么樣便怎么樣。卜書貞又是個(gè)揮霍慣了的人,這一件喜事,真是窮奢極侈,踵事增華,從來朱雀臨門,重重口舌,這也不過是男家慳吝,女家爭競。你想天下事若是都像卜書貞如此豪爽,女家還有甚么不愿意的呢。所以三姑娘這邊,只管購辦妝奩,都要想同卜書貞那邊比賽。將伍士元當(dāng)日所遺的積蓄,也就花費(fèi)去十之四五。卜書貞看去,還覺不甚光彩,又暗暗的送了一千兩銀子過來,置備什物。玉鸞心里到很不以他母親行事為然,自家轉(zhuǎn)落得不去過問,任憑他母親同那些爺們仆婦料理一切。

  此時(shí)家中前前后后,都扎抹成錦國模樣。住宅左邊,有五間楠木大廳。廳前全是種的梅花,是時(shí)已經(jīng)秋末冬初,殘菊縱橫,襯著那些雁來紅,分外明艷,梅花也漸漸開了。這一天正是過聘日期,玉鸞也有一班少年朋友,都陸續(xù)過來賀喜。玉鸞卻不見云麟到來,正是盼望。且說云麟自從玉鸞那一夜見訪之后,也曾被玉鸞約過幾次酒宴,覺得玉鸞雖是貴家公子,卻也不是一味紈绔惡習(xí),后來也就談得入港。隔著三天兩天,不是玉鸞到他家里閑談,便時(shí)常寫字柬兒來約他,云麟?yún)s也從不曾辭過。

  這一天玉鸞過聘,論理云麟便當(dāng)早早跑來賀喜。無如云麟有云麟心事,越是聽見玉鸞那邊喜事忙得熱鬧,越是鉤起他無窮怨憤。暗念姨妹淑儀,分明是自己的婚姻,姨父姨母都曾允許過的,無如家世貧寒,便連兒女心愿,也不能遂意,生生的將一個(gè)耳鬢廝磨輕憐密愛的女友,送給別人。自己果然是死了,便也一干二凈,偏又同生斯世,同在一方,眼睜睜看著他巾櫛笄珈,喚人夫婿。棗修榛栗,侍彼翁姑。饒著姻婭往來,除得屏角筵前,含情喚一聲哥哥而外,便連多說一句話兒,也不方便。天呀,你若是恝置我云麟,便該不要讓我含生負(fù)氣,立于天地之間。若還不白白的生我,為何入世第一件好事,便有意無意的來戲弄我,使我抱這終身之憾呢。如今雖說是已同柳家結(jié)親,柳春的妹妹,我究竟也不曾見過,不知道能否賽得過儀妹妹?若是生得丑陋,不獨(dú)別人笑話,怕就連儀妹妹也要笑掉了牙齒呢。我心里豈不想早早也將柳家姑娘娶過來,只是可憐孀母孤兒,日度還覺不甚容易,這婚姻一層,怕一時(shí)還來不及。我如今也有歲了,不是與玉鸞同庚,他便該早早的將一個(gè)如花似玉的儀妹妹娶過去,我便硬派著連一個(gè)不曾看見過他顏色的妻子,都把來擱在人家。怕再過年,還不知能彀婚娶呢。云麟想到此,真是窮愁萬種,孤憤一生。你想玉鸞過聘,他那里還肯來賀喜。這也罷了,偏生還有那個(gè)不解事的三姑娘,從三五日前,便疊次打發(fā)人到秦氏這邊來,請?jiān)器脒^去幫著照應(yīng),寫喜帖兒,開禮單兒。云麟決意不去,對著來請客的管家說:“你去稟復(fù)你們太太,說我在家害病呢,飯也懶得吃,路也懶得走?!?br />
  那管家笑道:“少爺這是說那里話,少爺不是十分強(qiáng)健,那里像會有病,少爺如此作難,我們該得回去又被太太罵。好少爺,只當(dāng)體貼我們,勉強(qiáng)去一趟罷?!鼻厥弦残Φ溃骸镑雰杭热灰棠镎埬?,你理應(yīng)快去。姨父又不在家,這些煩文末節(jié),叫你姨娘怎么理會得來?!?br />
  那管家道:“太太可是青天了。自從我們老爺出去,接連鬧這喜事,家里忙得烏糟糟。起先我們二太太還將各事料理料理,不料打從老爺走后,她同我們大太太又有了嫌隙了,說翠姨此番出去,是大太太用的心眼兒,所以小姐的喜事,她板起臉來一概不問,閑著只逗著那個(gè)小少爺頑笑。太太想我們大太太可真是煩難了,若少爺再不肯去,簡直要鬧出笑話?!?br />
  云麟聽著這管家一番話,想起三姨娘平時(shí)待我也是不薄,若是此番不去,他們不知我的心事,還疑惑我有意作難,這還成個(gè)甚么人呢!便又對著管家說:“即刻就來的。”于是云麟去過幾次,只不曾看見淑儀一面,心中又是忽忽不樂。到了過聘日期,三姑娘清早就差人將云麟請將過去。云麟是決意不向玉鸞那邊賀喜,便躲在伍家這邊也好。后來見玉鸞那邊過來的聘禮,真是珍珠百串,錦繡千端,壓壓的幾乎要將伍家前后五六進(jìn)房屋都裝滿了,心中暗暗替淑儀歡喜。默念若是我家來聘儀妹妹,那里會有這種富麗。論儀妹妹那種嬌媚,自宜享此艷福,我便是勉強(qiáng)娶著她,不是白白糟蹋了。想到此,覺得一時(shí)心地空明,毫無障礙,到反歡歡喜喜的檢點(diǎn)這樣,查察那樣。正覺得熱鬧,忽地內(nèi)里一疊連聲說道:“請?jiān)粕贍斶M(jìn)去寫年庚紅帖?!?br />
  云麟急忙撇下外面的事,一徑走入內(nèi)室。只見內(nèi)室中間,新燃著龍鳳椽燭,正中設(shè)著桌椅,都是大紅錦緞,鋪得完風(fēng)不透。桌上一幅猩紅描金盤龍儷鳳的全帖,一方歙硯,一對湘妃竹紫毫筆,一對百子黑墨,全用五彩絲絨縛著。卜氏同三姑娘及朱二小姐,還有許多女眷,齊齊圍在旁邊。兩家的仆婦爺們,又簇?fù)黼A下。卜氏笑道:“借云少爺全福,請坐上去替你儀妹妹填一填年庚?!痹器牒鴿M臉羞愧,勉強(qiáng)向那張?zhí)珟熞紊弦蛔?,一霎時(shí)模模糊糊,不禁又涉起遐想來。想我云麟若是娶得儀妹妹,萬一雙雙歸寧,怕姨娘這邊不是這樣款接我。如今我獨(dú)自坐在這里,可惜肩下沒有儀妹妹低眉斂笑的陪著,總算是我欠著福分。想到此,從無窮羞暈之中,又微微露出些愁怨顏色。此時(shí)旁邊伺候的人,已將香墨磨好。云麟提起筆來,按著帖子,不由的將自己的年庚直寫上去。寫完了方才知道,不覺大驚,心里想道:這便如何是好?儀妹妹終身大事,又不能將這帖子廢去不用,另換帖子,幸喜旁人還不覺得,云麟只管按著帖子不放。還是朱二小姐在旁邊笑道:“相公這年庚寫得是不錯的?!?br />
  一句話提醒了云麟,方才悟出自己的年庚,原是同淑儀一樣,一塊石頭,方從心上落下,又不禁暗暗笑起來。剛將帖子寫完,便懨懨的下了座。旁邊忽然又走上二個(gè)管家,手里拿著大紅全帖,向自家面前一揚(yáng)說:“富少爺那邊,請少爺晚宴。那邊家人已經(jīng)到少爺公館里去過兩次,后來知道少爺在這里,還說請少爺早點(diǎn)去,他們少爺恭候著呢?!?br />
  云麟聽到這話,忙連連搖頭說:“不去不去,你快打發(fā)那邊管家走罷?!边@個(gè)家人答應(yīng)了一個(gè)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邊等著你,你為何不去?”云麟道:“便去也沒有味兒?!敝於〗阈Φ溃骸拔抑涝葡喙男摹!痹器肷羁种於〗阏f出別的閑話來,忙望著朱二小姐丟了一個(gè)眼色。朱二小姐接著笑道:“他是看人家做大喜的事,心里很不高興,其實(shí)大家總有這一天,這又何必懊惱呢?!?br />
  云麟被朱二小姐說得臉上紅起來,大家哄堂一笑。旋見那個(gè)家人又匆匆上來,向云麟笑道:“適才家人下去,將少爺?shù)囊馑蓟貜?fù)富少爺那邊的人。誰知他們管家說他們少爺吩付的,若是請不到少爺,便是個(gè)死。他們少爺?shù)钠?,是少爺知道的,還求求少爺體貼他們?!痹器腩D腳恨道:“怎么我今天都遇見你們這班人了,早間這邊去請我,也是這樣說。此刻那邊請我,也是這樣說。我簡直不是甚么少爺,便算我是諸大管家的護(hù)法?!闭f得那管家也笑了,還是執(zhí)著帖子呆立不動。朱二小姐笑道:“糊涂東西,還不快滾下去,你不聽見云少爺允許你們的護(hù)法,便是答應(yīng)肯去了?!蹦羌胰朔讲磐巳?。

  云麟延至上燈時(shí)分,玉鸞那爺又打發(fā)人來催過幾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著他,云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剛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個(gè)家人,送云少爺過去。云麟走出門外,那家人早點(diǎn)好了燈籠,在前面引著。云麟一眼看見上面是簇新寫的湖北候補(bǔ)縣正堂七個(gè)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將燈吹滅了。那家人道:“道路漆黑,沒有燈籠怕不好走。”

  云麟急道:“這有甚么要緊,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只不要用這燈籠?!蹦羌胰艘膊恢巧趺从靡?,只得提起燈籠來吹滅,盡著黑頭里走至玉鸞公館門首,早見燈彩輝煌,人馬嘈雜。門口的人,見云麟到來,便有人引導(dǎo)著向花廳上走。遠(yuǎn)遠(yuǎn)的已聽見那絲弦聲音,彈得如雨點(diǎn)一般。剛走至階下,見廳上筵席已齊,眾客一例的都站起來,玉鸞迎得上前,拉著云麟的手,佯?道:“大哥是惱了咱了,幾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家久已到齊,專等大哥光降,方才開席。大哥不憐惜眾位弟兄,也還該憐惜這幾十枝名花,可憐他們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痹器胨煜虮娙斯耙还笆郑滞覃[長揖道:“賀喜來遲,還求老弟寬?!?br />
  玉鸞笑道:“大哥又來講客氣,咱今天奉請,豈是要大哥賀喜來的?!倍苏谛跣酰且话嗌倌?,早大聲嚷起來說:“入席罷!入席罷!我們五臟神都餓得逃了。”于是早一窩風(fēng),各人攜著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紛紛入座。云麟此時(shí)也便隨意揀了一個(gè)座頭坐下。玉鸞又命一個(gè)雛妓陪坐在云麟身后。家人們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時(shí)笙歌嘈雜,拇戰(zhàn)飛觴,鬧得一塌糊涂。云麟認(rèn)得那些少年,無非是些縣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會過的,也有不曾會過的。眾人忙著轟飲,也不理會云麟。云麟更是孤詣云標(biāo),逸情霞舉,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干,更是一言不發(fā)。

  諸君,世界上最樂的事,莫過于飲宴了,然而其中卻還有個(gè)分別。一種是衣冠楚楚,屬員陪著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撐腸滿腹,也要勉強(qiáng)吃得一兩箸。上司叫吃酒,任是頭昏眼眩,也要勉強(qiáng)喝得一兩杯。臟腑非我所司,喉舌悉為人用?;丶襾韲I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還要遞個(gè)手本,去謝一謝寵召之恩。逢著別人,還要趾高氣揚(yáng),說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我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種,是偕著氣味不同的人,虛與委蛇,不笑強(qiáng)笑,不言強(qiáng)言,說出來無非滿口寒暄,行出來更是渾身禮數(shù),更有那使促狹的,通同了幾個(gè)人,哄嚇詐騙,逼得別人大醉,以為笑樂,于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較量毫厘,商量深淺,腮紅頸赤,鬢豎發(fā)張,雖是朋儕,儼同分?jǐn)?,蠟燭替人垂淚,奴仆為之不歡。細(xì)想起來,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過美,暢飲為宜。饌不必過豐,適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著幾個(gè)知己隨意小酌,狂則痛談時(shí)事,人無責(zé)言呢。則密敘幽懷,各無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則無寧呼皂隸與痛飲,引牧豎為知心。聆其坦率之詞,頗具天然之趣。云麟未嘗見不到此,特是礙著玉鸞,苦苦敦請,勉強(qiáng)來此一行。其實(shí)這一夕之間,幾乎不把云麟頭都磨白了。酒已及半,眾人神態(tài)越發(fā)不能入目,或是喧爭笑罵,或是抱著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云麟將那個(gè)雛妓撇在腦后,也不同人家講話。人家唱起曲子來,他也似聽非聽。

  歇了一刻,云麟再忍不住,趁眾人哄亂之中,自己早立起身來,跑入旁首一個(gè)潔凈書房里,向炕上一躺,覺得微微躁熱。又將外面袍子脫了,只穿了一件飛紅灑花的小棉襖。朦朧雙眼,忽見門外一閃,有個(gè)女郎跟進(jìn)來。云麟此時(shí),正是心緒惡劣,又多飲了幾杯酒,也不理會外面進(jìn)來的是誰,他只管背著臉?biāo)?。那人走至身旁,將云麟搖得幾搖,笑道:“睡在這里,怕受涼,他們知道你逃席,是要罰酒的,還不快坐起來。”

  云麟掉頭一望,正是適才坐在自家身后的那個(gè)雛妓。見這書房里沒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將她的玉腕輕輕握住說:“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幾歲了?我適才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講話,你不要怪我?!蹦请r妓笑著便向云麟身旁一坐說:“我叫紅珠,今年歲了,少爺可是姓云?”云麟將頭一扭說道:“奇呀,你怎么會知道我姓云?”紅珠又掩口一笑道:“少爺是進(jìn)過學(xué)的。進(jìn)學(xué)的人,紅報(bào)紙街上都貼滿了,我有甚么不知道。你不常在我們隊(duì)里走動,到還比我們靦腆些,怕跑慣了,就不老成了。”云麟被她說得臉上一紅,旋又將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紅珠一把扯住云麟的手笑道:“此處很清凈,我們在這里談話好不好?跑出去干甚么?”云麟急得笑道:“剛才你不是說的逃席,他們要罰我的酒,如何這一會子又叫我不要去了?”紅珠又是一笑。云麟見紅珠很是嬌俏,也便并肩坐下。紅珠道:“你幾時(shí)到我那里去坐坐。”云麟道:“你家在那里?”

  紅珠道:“我是在人家搭班的,你若是怕聲名要緊,你最好一徑到我家里去訪我。我家住在北門城外,那里有一座送子觀音庵,走過這庵不到十幾步,有一處編著竹籬,沿著竹籬全種的是些紅白芙蓉,緊靠門首,有一株大橘子樹,你約個(gè)日期,我一定回家來等你。但是我不曾到家,我有個(gè)姐姐她叫妙珠。你會著她,但說是紅珠叫你來的,她自然會接待你。”

  云麟點(diǎn)點(diǎn)頭。紅珠道:“究竟是幾時(shí)去呢?就是明天罷?!痹器胗贮c(diǎn)點(diǎn)頭。兩人正在呢呢私語,猛聽得廳上玉鸞罵起家人來,說:“云少爺呢?你們通是死的,不曾看見?!痹器爰北闫蚕录t珠,說:“不好了,他們鬧起來了?!泵︼w步趕至廳上,見筵席已經(jīng)將散,笑對玉鸞道:“我在你那個(gè)書房里歇得一歇,到累著你著急了?!?br />
  玉鸞見云麟出來,也就無語。是時(shí)各妓女都紛紛上轎,紅珠臨行,又微微望著云麟一笑,云麟羞得將頭低下來。玉鸞瞧出神情,不禁拍手大笑道:“奇呀,你們是幾時(shí)聯(lián)絡(luò)上了?不相信大哥坐在外面,好似目中無妓似的。誰知大哥心中卻有妓呢!”云麟含笑道:“是她尋我來的,我卻不大理會她?!弊杏幸粋€(gè)少爺?shù)溃骸凹t珠這孩子,也沒有甚么出息。別的還罷了,只是應(yīng)酬這一層功夫,她卻沒有,我們就不大很喜歡她?!庇覃[笑道:“她偏生趕著我們云大哥,怕不是情有獨(dú)鐘呢。”大家又笑談了一陣,別人也都散了。

  云麟剛待要走,玉鸞攔著道:“大哥在此稍坐坐。”云麟答應(yīng)了,玉鸞俟諸客散后,重將云麟引入自家一個(gè)臥室里。命家人將普洱茶濃濃的泡了兩杯,又陳設(shè)了許多解酒果品,云麟遂隨意躺在一張皮椅上。玉鸞一面蹺起腿來,叫家人替他脫靴子,一面笑道:“主人很不容易做呀。咱今天頭都被他們鬧昏了?!痹器牒鋈灰恍ΑS覃[道:“大哥為甚笑咱?”

  云麟笑道:“我笑你今天便嚷斗昏了,還有昏的時(shí)候在后呢?!庇覃[也笑起來。云麟又笑道:“今天幾乎有一件事對不住你。”

  玉鸞道:“大哥此話怎講?”云麟道:“今日我在姨娘那邊,他們請我替你的夫人填年庚,我老實(shí)便將我的年庚填上了。”玉鸞笑道:“照此看來,大哥豈不失了便宜?!痹器胄Φ溃骸靶姨澓茫彝覀円堂檬且粯拥哪旮??!庇覃[驚道:“有這樣的奇事,當(dāng)初大哥為何不同那邊結(jié)親呢?!痹器肼牭酱?,不禁臉上一紅,從丹田里嘆了一口氣。玉鸞在這個(gè)當(dāng)兒,一疊連聲命旁邊伺候的人,都一齊退出去,自己挪了一挪,向云麟身旁坐著低問道:“咱有一句話,久已想問你。咱隱隱聽見人說,大哥同那邊本有婚約,可真不真?咱們都是至好,有話不妨明說?!?br />
  云麟又嘆了一口氣。玉鸞道:“后來怎么樣擱著不談的呢?”云麟又嘆了一聲,那聲氣便有些哽咽,說道:“只是一個(gè)貧字累著人耳。不瞞你說,豈但有約,我家聘禮都預(yù)備好了。不料半途上會出這岔子。” 玉鸞笑道:“你的姨妹心里覺著怎么樣呢?”云麟此時(shí)正在酒后,心中又抱著無窮怨恨,遂也不顧利害,大喝道:“論她的心,總算是同我一樣。只是她那祖母,硬生生從中作梗,怕她芳心碎也抱著多少委曲呢?!庇覃[又問道:“照這樣看來,大哥同你這姨妹輕憐密愛,想不止一朝一夕了,近日來可還常常相見?”云麟含笑不答。玉鸞察看到此處,不禁站起身來,走至自己一張書案上,拿起一枚鎮(zhèn)紙的玉獅子,摔成兩截大喝道:“我好恨呀!”云麟被這一喝,方才知道適才的話說得大意了,忙站起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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