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嘗笑撰述小說的朋友，每逢吃緊去處，必須故意作驚人之筆，已成通篇一律。譬如前回書中，說到云麟槍斃林雨生，國法私仇，可謂兩無遺憾，只是再沒有變故的了。偏生結(jié)末數(shù)語，叫人懸心，被槍的林雨生，安然無恙，開槍者云麟，忽然仆地不省人事。若是那些神權(quán)小說，或者林大哥命不該絕，又有甚么觀世菩薩梨山老姥暗施法力，攝去林大哥到深山之中，傳授仙法，他日出世，再做出一番事業(yè)。無如在下這部《廣陵潮》若鬧出這些笑話兒來，豈不要被閱者諸君，賞我一個大大耳光。而且這林雨生在書中，雖然也算是個腳色，到不得少了他便不熱鬧，況論他一生行事，奸險異常，此時便結(jié)果了他，也是情真理當(dāng)，若再放他不死，讓他再做出些氣破人肚子的惡事，咳諸君諸君，你們處這惡劣社會，像林雨生這種人，不少耳聞目見，已經(jīng)叫諸君腸斷氣絕，短嘆長吁，通通這一部悅性怡情的《廣陵潮》小說，依然叫人越讀越不快活，著者于諸君雖然有見過的，有不曾見過的，然而千里神交，盡多情誼，卻不忍這般惡作劇呢。
原來那時候林雨生背縛著雙手，渾身一絲不掛，單穿了一條白洋布褲子，早有軍士們拖翻他在地，叫他跪下。他東張張，西望望，覺得人山人海，四圍站著，好不熱鬧。不料得從人叢里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穩(wěn)子來，離著他有三五步遠(yuǎn)，伏地哀哀痛哭。林雨生見此情景，忽然想到當(dāng)初在富公館照墻背后棲息乞求富玉鸞情事，巴氏則鶉衣鵠面，提著竹簍子親來送飯。小穩(wěn)子當(dāng)街被富公館諸仆踢翻在地，那時候饑寒迫于眉睫，去死已經(jīng)不遠(yuǎn)。幸得富玉鸞少爺一手提拔，才隨著伍老爺出去，衣食溫飽，出死得生。都是我心術(shù)險惡，當(dāng)初既害了富少爺，今日又來害伍老爺，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宜其受此極刑。一身不足惜，留下這寡婦孤兒，將來作何倚靠。他一陣心酸，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舍，及至軍士們把槍上彈子裝好了，遞給云麟。云麟顫巍巍的，左手用力托著槍，右手便來攀動機(jī)子，林雨生渾身抖戰(zhàn)，暗想這彈子出了槍口，鉆入我這肉體里面，不知怎生個痛楚，痛楚以后，又不知怎生個死法。
這個當(dāng)兒，云麟眼睜睜地瞄準(zhǔn)了林雨生，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睜睜的瞄準(zhǔn)了云麟，眥牙裂嘴，已經(jīng)十分難看。云麟心里慌得一慌，先前那個槍，本是對著林雨生心口，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拍地一聲，彈子出來時，轉(zhuǎn)穿過林雨生右臂，傷不致命，只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動，兩眼反插，猛的直跳起來。可憐云麟本是個懦弱書生，因為滿腔義憤，才肯挺身而出。今驟見林雨生如此惡狀，不由魂膽飛越。當(dāng)林雨生跳起之時，他轉(zhuǎn)嚇得直跳下去。圍著看的人，一聲吆喝，幸得旁邊兵士看云麟不濟(jì)事，一把將云麟手里的槍奪過來，重行向林雨生胸口擊了兩下，眼見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
此時伍晉芳早率領(lǐng)著家人們將云麟挽扶起來，領(lǐng)過一旁。淑儀幾乎嚇跌倒了，也顧不得耳目眾多，走近前殷殷問云麟心里覺得怎么樣？云麟已經(jīng)醒轉(zhuǎn)，滿臉含羞，對著淑儀笑了一笑說：“不妨事，那廝好生難看，我到不曾見過被槍的人有這般惡狀。妹妹放心，我們便預(yù)備祭奠富大哥罷。”這時候軍隊已經(jīng)掌著鼓號，一對一對的回署?？礋狒[的人霎時間也就如鳥獸各散。一片白茫茫空地，頃刻露出眼前。伍府家人們便向空設(shè)下祭筵，上面供著富玉鸞靈座，焚起香燭。淑儀匍匐痛哭，哀哀欲絕。云麟上前行禮，伍晉芳也打了幾躬，相與催著淑儀趕快上轎回去。家人們將祭筵收過，自不必說。林雨生死尸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在下這枝筆卻再沒有工夫替他去寫喪儀去了。
云麟眼看著淑儀上了轎，伍晉芳同云麟在后緩緩踱著，大家都是沒精打采。云麟尤其千愁萬恨，兜上心來。剛剛出了那個場所，還有些來來往往的人去瞧熱鬧。驀地從人叢之中刺斜里跳出一個少年來，渾身穿著西裝，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兒向云麟孤拐上直掃過來。云麟吃了一嚇，幸虧閃避得快，不曾吃他敲著。那個少年掣回手杖，橫擺在手里，哈哈大笑。云麟掉頭一望，急得緋紅了臉，大嚷道：“你看你看?！蹦巧倌昝ε阈Φ溃骸袄系懿豁毶鷼?，難道只許你放五子鋼槍，偏不許我用齊眉短棍?！闭f著又嘻天哈地大笑起來，便扯著云麟同他一路走。伍晉芳見那少年便是田福恩，又見云麟郁郁不樂神態(tài)，便插口說道：“好好，你們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罷，我卻不陪你們了?！?br />
云麟心中狠不愿意，又因為伍晉芳如此說法，田福恩又緊緊扯著自己，便道：“你且放下，我同你走便了?！碧锔６髑浦闀x芳業(yè)已去遠(yuǎn)，便同云麟附耳說道：“你休要這般悶悶的，這上海取樂的地方很多，我同你到一個去處，包你歡喜。”于是兩個人并肩行著。田福恩笑道：“兄弟你如何這般膽小，你拿槍打人，又不是人家拿槍打你，為何嚇得那個球樣兒，若是我到好耍子，兄弟以后如再去打人，舉薦舉薦哥哥?！痹器牒蒙邞M，說道：“呸，這是一件甚么事，那里有這許多舉薦你去。譬如你這人就十分冒失，穿著西裝，這根手杖，本是陪襯著好看的，不曾叫你當(dāng)著兵器舞弄，沒的給西人看見，說我們中國人便連這形式上都不文明?！?br />
田福恩陡然放下臉色，說：“兄弟教訓(xùn)的怕不極是，殊不知將手杖當(dāng)著兵器用，我也跟著人家學(xué)的。兄弟通不記得去年在揚(yáng)州時候，那個姓柳的小廝，拿這勞什子手杖，打得我鐍子上鮮血淋漓，這是你兄弟親眼看見的。那時候也不曾見兄弟責(zé)備那廝不文明。今日我同兄弟鬧著頑，你又只管嘮叨說出我許多不是來。不瞞你說，我自從被那廝拿手杖打了我之后，我便魂思夢想，幾時也弄這西裝穿一穿，手里也拿他一根勞什子手杖，立刻死了，都是情愿。哼哼，這西裝相思病害得我久了，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議，我那死人老子他是個老頑固舊透了心的人，他回我的一句話，再也決裂不過，說必須等他穿了殮服，然后才許我穿這洋裝。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年紀(jì)越大，精神越好，眼見他這殮服，不知幾時才穿得，我這西裝簡直沒有一毫想頭了。那知天老爺有眼睛，宛是知道我急于要穿西裝似的，他便平白地將一個好好大清國，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甚么公民呀，議員呀，一古攏兒鬧得烏亂。我心想要穿西裝，第一須運(yùn)動做議員。兄弟，誰知我這一運(yùn)動，就將一個議員運(yùn)動到手。我跑回家去便恐嚇我那死人老子，說一經(jīng)充當(dāng)議員，如若不換西裝，還是穿著中國衣服，老實(shí)便是違反民國法律，九族全誅。好笑我那死人老子，他還不知道九族兩個字怎生個講法，問這九族里可有他沒有？我便放下臉來，說怎么會沒有你，上頭便是你同已經(jīng)過去的祖父，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兒子。祖父是已經(jīng)死了不算，至于我的兒子呢，你媳婦又不曾生養(yǎng)，大約我同你兩個是砍定了腦袋。他聽見我這一番話，魂都打屁眼里嚇得溜出來了。畢竟性命要緊，同我母親斟酌斟酌，第二天便哭喪著臉，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塊洋錢，交給我，我如今才這般威武起來了?！?br />
云麟聽著，只顧冷笑。當(dāng)那田福恩敘述西裝歷史的時候，早不知不覺已到他約云麟去的那個地方。云麟見是一條長弄兒，弄口有三個字，是銀鳳里。其時約莫已有上燈時候，四處電燈通明，隱隱綽綽的早照見無限淫娃施朱抹粉，成大群排列在路側(cè)，你嬉我笑，瞧見人狠有動手動腳的意思。云麟此時已閱歷過來的人了，不似當(dāng)初靦腆，也把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兒，東瞧西望。只見田福恩挺胸凸肚，兩只皮鞋兒滴搭滴搭的，只顧引著云麟望里面走。走到一家門首，有一個十四五歲小女兒，一眼看見田福恩，笑嘻嘻的走上來奪著田福恩那根勞什子手杖，牽著望門里跑。田福恩也不松手，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一氣跑進(jìn)去，房間里便有一個嬌滴滴喉嚨，嚷著說：“阿蓉，你不用勉強(qiáng)他到我這里來，我不希罕他這咬鳥的議員，他白嚼舌頭，說到此吃午飯的，他到這早晚才來顯魂?！?br />
此時田福恩早跑進(jìn)房，那個手杖已被阿蓉?fù)尩萌チ?。自己便將那個洋帽子脫下來，遠(yuǎn)遠(yuǎn)的向窗口一張桌子上摜過去，走近那女子身邊，摟著親了一個嘴說：“我的心肝乖乖，你動不動開口就罵我，外面有個新朋友呢，看被人家笑話?！闭f話當(dāng)兒，云麟已經(jīng)跟著進(jìn)房。那女子用手推著田福恩的臉，瞟了云麟一眼，懶懶的站起身子，有意無意的向云麟說了一聲少爺請坐，轉(zhuǎn)過眼望著田福恩又笑了。田福恩坐向床邊上，彎過手來捶腰，口里僅嚷困了困了。又蹺起一只腳來，說這皮鞋很累贅，叵耐穿不慣他。那女子冷笑道：“你們放著汽車不坐，坐著汽車來就不困了?！?br />
田福恩笑道：“你也不用打趣我們，我也不呆，為甚么拿幾塊洋鈿，做那瘟車子一點(diǎn)鐘。我有幾塊洋鈿，到好又同你睡兩夜，到不舒服。”那女子向他呸了一聲，裝著向云麟講話，說這位少爺貴姓？云麟未及答應(yīng)，田福恩又跳起來說：“你不用問他，我替你們介紹了罷?！敝钢器氲溃骸八赵?，這上海都督，是他哥子。都督太太，是他妹妹。我的太太，又是他的姐姐。他在都督跟前頂紅不過，你若是不相信，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九畝地殺人，本該都督親自動手，都督不愿意出來，就托了他，我便在那里會見他的。我將他扯到此處，給你見見識面。你要看都督，你就看他這龐兒，簡直是一般無二，不愧是一個老子養(yǎng)出來的?！庇种钢桥酉蛟器胝f道：“這位姑娘，芳名叫做人人愛，外號又叫做愛殺人，我替她編的名字，是逢人愛，年紀(jì)不過才得一十七歲，今年二月里才接著一位活財神，替她梳櫳了一次。第二道韭菜，就是我割的。他的頭等柔術(shù)，老少無欺，貨真價實(shí)?！碧锔６鬟€要接著望下說，早被那個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笑得格格的說：“我把你這天殺的，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你編派我，你家姆媽才會柔術(shù)呢。”
此時又走進(jìn)幾個女子，同那個阿蓉，擠滿一屋子。聽著他們說鬧，都笑起來。云麟也不由的好笑，偷著眼瞧那個人人愛，只見她是個長馬臉兒，堆著無數(shù)雀斑，高高顴骨，吊稍眼睛，一道青眶兒，隱在皮膚里。說起話來，喉嚨像個破鑼一般，還帶些嗆嗽。又聽那女子罵道：“我把你這編謊的殺才，你也不怕編掉你下把頦子。你說這云少爺同都督是弟兄，我聽見人說這都督姓真，這少爺又姓云，這是那一門的弟兄？”田福恩也被他問得笑起來，想了好半會，忙分辨道：“這云少爺在先不是也姓真，后來因為他叔叔沒有兒子，便承繼過去，跟著他叔叔也姓云了。”人人愛因為一時會不過意來，也就罷了。大家坐了好半天，都覺著有些饑餓，田福恩悄悄向云麟附耳說：“你身邊帶著洋鈿沒有？如帶著洋鈿，我陪你到廣東館子里吃消夜去。”云麟點(diǎn)頭，可巧又被人人愛瞧見了，一把揪著田福恩耳朵說：“你又想溜到那里去，你簡直同我有些話三不著兩，你若是今夜再不在這里宿歇，我咒著你過江入江，過海入海?！?br />
田福恩睜圓眼睛喊道：“人家肚腹里不餓，便是上陣，道不得個不飽餐戰(zhàn)飯，我橫豎今夜總是要來?！比巳藧鄣溃骸澳强刹恍小Ｒ燥埐粫缅X買回家來吃。”才說到此，便伸過手，在田福恩衣兜里亂摸，又觸著他的癢骨，引得田福恩彎著腰笑。人人愛果然在他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錢來，約莫小洋有十幾個，銅板有十幾個，其馀便盡是鵝眼小錢。人人愛呸了一口說：“你可是都將家私搬出來了，虧你這些鵝眼兒，是向那里討來的?！闭f著便將那些小錢一個一個的向窗子外面直摜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攔她，只喊得一聲阿彌陀佛，光溜溜的錢，都摜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里還要當(dāng)野雞。人人愛早喊著一個老娘姨過來，將小洋同銅角兒，都交給她，笑著說道：“你去胡亂買些酒菜來，田少爺在這里請客呢?！?br />
云麟忙攔道：“且放著這個，我這里有錢呢。”說著便掏出一張五元鈔票遞過去。人人愛猛吃一驚，忙一把奪住，仍遞向云麟手里說：“這個如何使得，少爺是頭一次光降，這個小東理應(yīng)讓田少爺做?！痹器胫坏脤⑩n票依然藏好，只恨得田福恩牙癢癢的望著人人愛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愛也不理他，轉(zhuǎn)笑孜孜的望著云麟說道：“少爺好一表人材，我來多件事，替少爺做媒?！闭f著便在身邊扯過一個女孩子，約莫十八九歲光景，叫他站在云少爺身旁說：“這是我的姨侄女兒，少爺看她模樣兒如何？少爺若是中意，便叫她來伺候少爺。不瞞少爺說，她雖然生得這般長大，她頂括括還是個清倌人呢?！闭f著又將頸項伸得一伸，噗哧一笑。云麟果然見那個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著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嚇，只覺得她手掌心里熱得像火炭一般。云麟便向她額角上瞧，隱隱有指掐瘢痕，搭訕問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我叫小紅。”云麟又問道：“你這額角上是誰給這苦給你吃？”
小紅搖搖頭不肯答話。那兩個眼胞里，已不禁汪著一泓秋水。此時人人愛正敷衍著田福恩，聽見這話，忙走過來說道：“少爺你問小紅這傷痕，我替他告訴你，這是昨天夜里，被她媽打的。少爺你不知道吃著我們這碗飯兒，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這當(dāng)兒，便是上街的時候了。別人都笑我們無辜拉客，是個不顧廉恥，其實(shí)誰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當(dāng)真就一毫廉恥也沒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罷咧?！闭f到此又低低俯著云麟耳朵說道：“我們的媽，比十殿閻王還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們吃，錢是他們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氣了。半夜三更，回來時辰，茶飯一點(diǎn)罰著不許吃，還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褲兒，伏在凳上，給媽打屁股。少爺你想想這種刑罰，還容得我們顧著廉恥，不去拉客么？小紅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額角上不過是稍帶著一點(diǎn)。少爺不信，叫小紅引少爺?shù)剿坷锶タ纯雌ü删椭懒??！?br />
云麟忙道：“這是我很相信的，也不用去驗看?！比巳藧垡残Φ溃骸昂迷谶^一會兒，小紅的屁股，怕少爺不瞧兒，我此時正不用忙著。”田福恩聽人人愛說話，順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說：“我到要驗驗?zāi)愕钠ü?，昨天可捱打不曾？”人人愛瞅了他一眼，又笑著說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憐我，我難道是說謊不成。”大家正嘻鬧著，先前那個去買菜的老娘姨已經(jīng)回來，便在房間里拉開一張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云麟上坐，人人愛同小紅側(cè)席相陪。飲酒之間，大家不無又鬧了些笑話。云麟便問著田福恩，此時到這上海究竟為著甚么事，在此處有幾時耽擱？田福恩笑道：“這件事告訴不得你，這書呆子便是告訴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還不曾問你的罪呢。前月在家鄉(xiāng)里，我拿著許多錢運(yùn)動別的人舉我當(dāng)議員，別人看我這金錢分上，到都還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個大字，惟有你的那張票子，我?guī)状稳蚰阏埻校愕胶髞懋吘骨那牡呐e了別人，單不舉我。我請問你，我們這郎舅至親，比較陌路的人，多少總該好些，怎么你這人又糊涂，又倔強(qiáng)，一味的使著你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嘗不以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當(dāng)選，其實(shí)正自不然。你不舉我，我依然活跳新鮮的一個議員。你仔細(xì)想想，此時也應(yīng)該懊悔罷?！?br />
云麟正色道：“你說我糊涂，你才糊涂呢。我既有選舉人的資格，選舉出來的人，又要這個人果真有膽量，有學(xué)識，能替我們辦事，我才舉他。這件事非同兒戲，豈是金錢可以買得動的。你說我們是郎舅至親，這話也不錯。惟其是郎舅至親，我越曉得你學(xué)識也沒有，膽量也沒有。我為甚么事白白糟塌掉我這票子，忍心害理，將你名字填上去。至于你不因為不舉你，你也當(dāng)選，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強(qiáng)的了。我的意思，豈但我必須如此，我尤愿你也要如此。如今各處又忙著選舉省議員了，這件事又關(guān)系一省的禍福，你這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權(quán)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時心里宗旨如何？”
田福恩聽見云麟侃侃的這一番話，又好氣，又好笑，及至云麟問他的宗旨，他早將兩個耳朵緊緊朦著說道：“我不同你講了。中華民國若都像你這樣迂腐，簡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選舉議員都講究起良心來，那還了得。老實(shí)說，你還做你的書呆子，我還做我的議員，各行其是，兩不相妨，我們快喝酒，我們快喝酒?！闭f著便拖著小紅要同她豁拳。頓時口里喊起三元、八馬、五經(jīng)魁來。云麟被他這一陣搶白，那個白臉上都泛了些羞暈，低了頭悶悶不樂。還是人人愛看不過，拿著別話解釋道：“我老實(shí)不懂你們講的甚么?！庇钟檬种柑锔６髡f道：“他開口閉口，都拿議員來恐嚇我們。我們只知道再闊不過是大人老爺，難道這議員比大人老爺還闊？”云麟也搭訕說道：“你到不用小覷了這議員，他們權(quán)力，還要比大人老爺利害得許多。便是尋常大人老爺，也還不及他?！比巳藧凵炝松焐囝^，特的攔著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爺，你如何不早說，我嘗嘗罵你咬鳥議員，這不是罪過?！?br />
田福恩也笑起來，說：“我這議員，還不配做大人老爺呢。老實(shí)告訴你，我此番趕到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還要進(jìn)省去當(dāng)轎夫?！痹器肼犓f到這一句，只呆著個臉靜聽。人人愛轉(zhuǎn)拍手大笑說：“田老爺講話真是驢頭不對馬嘴，你這議員，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爺，為何又做起人家轎夫來了？這轎夫是最卑賤不過的?！痹器胍矂偞獑?，田福恩也笑道：“同你們講一年，你們在這議員上面，總講不明白。我說的當(dāng)轎夫，這句話豈是當(dāng)真去替人家抬轎子，不過我們是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規(guī)矩是必須經(jīng)我們手里，再舉出省議員來。若是有人愿意當(dāng)省議員，必須先拿著錢給我們，請我們選舉時辰，好舉他一個省議員，必須好些議員公舉，譬如這省議員，就是坐轎子的，我們這些選舉他的人，就是抬轎子的。我的志氣小，也不想充當(dāng)省議員，所以說是去做轎夫?！比巳藧坌Φ脭n不起嘴說：“原來這議員還有許多講究呢?！?br />
云麟聽田福恩話才說畢，不由氣得面紅耳赤，連頸項里根根筋骨都露出來。又沖著田福恩說道：“大哥你卻不愿意同我這書呆子講話，然而我這書呆子卻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要把來奉勸大哥。我也知道我們中國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這選舉而論，名目何等正大，關(guān)系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須秉著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舉那人，無論金錢買不動我，便是甚么深恩，甚么厚惠，在這個當(dāng)兒，都一點(diǎn)徇私不得。照大哥這樣說法，豈非將個堂堂的共和國，說得丑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這種齷齪思想，其余的議員，斷斷不至于此。為甚呢？因為大哥在那舊時代，既不會誦讀詩書，在這新時代，又沒有辦事經(jīng)驗。所以說出話來，處處都叫人發(fā)笑。而且這轎夫兩個字?！?br />
云麟不曾說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話，誰也能責(zé)備你不是。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里所安呢。無如我也有苦衷，我運(yùn)動這初選議員，那些運(yùn)動費(fèi)，俱是四五分利息借來的款了，到省里不撈他一把，隨意選舉一個人，便是賣著妻子來填利還債，也來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請問你，我不去當(dāng)轎夫，便回去賣妻子，你可舍得舍不得呢？”這幾句話說得人人愛同小紅都笑起來。云麟仍是氣憤憤的說道：“這會子我也沒有工夫同你鬧頑笑，我適才說的這轎夫兩個字，別人或者可以說，你們當(dāng)議員的自己卻萬萬不可說，不曾真?zhèn)€去做，或者可以說，萬一暗中果然有這些齷齪事，外面卻萬萬不可說，我們中國由專制政體，驟然躍入共和，那些先進(jìn)國有替我們危的，有替我們不相信的，一旦將這轎夫兩個不堪的字樣，傳入他們耳朵里，不叫他們氣煞，也被他們笑煞。還也一句老實(shí)話，今日雖然改革共和，就全國國民心理而論，有一半贊成的，便有一半反對的。我們?nèi)艄胁啪?，有?dān)當(dāng)那反對的雖然心里不甘，卻也無從施其伎倆。萬一打從我們里面做出事來，不見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們那些官僚派，推翻議院，破壞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制，你那時候來剜我眼睛?！?br />
云麟愈說愈慷慨，說到沉痛去處，不覺聲淚俱下，那一點(diǎn)一點(diǎn)淚珠兒竟有好些墮入酒杯里。人人愛同小紅看著狠是詫異，覺得這少爺果真有些呆氣。田福恩尤其惱怒，勉強(qiáng)笑問道：“你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請你吃酒，原是取樂的，為那些不要緊的事，何至裝出如此模樣兒，我看你將來只好躲在家里讀一輩子的死書，這政界里面，你是永遠(yuǎn)不能插腳的。”云麟道：“這話怕說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里，我簡直是條死路。然而中國政界里，都像你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國前途佳兆?！碧锔６鞯溃骸澳懔R得好，你罵得好?！痹器氲溃骸拔矣趾螄L罵你，你又在這里撒賴了?！碧锔６髦闭酒饋碚f：“便算我撒賴，你敢怎么樣？”云麟冷笑道：“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我敢奈何你怎樣。”田福恩更待發(fā)話，人人愛見他們勢頭不好，橫身在里面攔著，笑道：“自家好親戚，為何鬧得生分起來，怕被別人笑話，云少爺省一句罷?！痹器氤眠@個當(dāng)兒，便起身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比巳藧垠@問道：“少爺?shù)侥抢锶?？你看小紅分上，你忍心跑了？”
云麟剛要拿話來推辭，卻好田福恩背后扯扯人人愛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愛這才放了手。云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們作別，一口氣跑出銀鳳里，憤憤的也不坐車子，獨(dú)自行走，因為心里無窮孤憤，只管埋著頭，不知走了多少遠(yuǎn)近，越走覺得人煙越是稀少，眼前頓然露出一帶平野來，夾路垂楊，隨風(fēng)飄拂，一鉤新月，斜掛在一角紅樓上面，樓底下遍是短籬，綠陰陰地，都纏著無數(shù)藤蔓。忽地耳邊送入一縷簫聲，嗚咽可聽，頓時覺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塵襟俗抱，消釋都盡，不由的腳下便停住了，知道這簫風(fēng)便從那樓窗里度出來。隱約之間，見那窗口坐著一位美人，可惜離得太遠(yuǎn)，瞧不出她的顏色。再凝神望去，那個聲容態(tài)度，便宛然是個熟人。立時驚絕，不覺癡立在籬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原來那時候林雨生背縛著雙手，渾身一絲不掛，單穿了一條白洋布褲子，早有軍士們拖翻他在地，叫他跪下。他東張張，西望望，覺得人山人海，四圍站著，好不熱鬧。不料得從人叢里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穩(wěn)子來，離著他有三五步遠(yuǎn)，伏地哀哀痛哭。林雨生見此情景，忽然想到當(dāng)初在富公館照墻背后棲息乞求富玉鸞情事，巴氏則鶉衣鵠面，提著竹簍子親來送飯。小穩(wěn)子當(dāng)街被富公館諸仆踢翻在地，那時候饑寒迫于眉睫，去死已經(jīng)不遠(yuǎn)。幸得富玉鸞少爺一手提拔，才隨著伍老爺出去，衣食溫飽，出死得生。都是我心術(shù)險惡，當(dāng)初既害了富少爺，今日又來害伍老爺，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宜其受此極刑。一身不足惜，留下這寡婦孤兒，將來作何倚靠。他一陣心酸，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舍，及至軍士們把槍上彈子裝好了，遞給云麟。云麟顫巍巍的，左手用力托著槍，右手便來攀動機(jī)子，林雨生渾身抖戰(zhàn)，暗想這彈子出了槍口，鉆入我這肉體里面，不知怎生個痛楚，痛楚以后，又不知怎生個死法。
這個當(dāng)兒，云麟眼睜睜地瞄準(zhǔn)了林雨生，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睜睜的瞄準(zhǔn)了云麟，眥牙裂嘴，已經(jīng)十分難看。云麟心里慌得一慌，先前那個槍，本是對著林雨生心口，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拍地一聲，彈子出來時，轉(zhuǎn)穿過林雨生右臂，傷不致命，只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動，兩眼反插，猛的直跳起來。可憐云麟本是個懦弱書生，因為滿腔義憤，才肯挺身而出。今驟見林雨生如此惡狀，不由魂膽飛越。當(dāng)林雨生跳起之時，他轉(zhuǎn)嚇得直跳下去。圍著看的人，一聲吆喝，幸得旁邊兵士看云麟不濟(jì)事，一把將云麟手里的槍奪過來，重行向林雨生胸口擊了兩下，眼見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
此時伍晉芳早率領(lǐng)著家人們將云麟挽扶起來，領(lǐng)過一旁。淑儀幾乎嚇跌倒了，也顧不得耳目眾多，走近前殷殷問云麟心里覺得怎么樣？云麟已經(jīng)醒轉(zhuǎn)，滿臉含羞，對著淑儀笑了一笑說：“不妨事，那廝好生難看，我到不曾見過被槍的人有這般惡狀。妹妹放心，我們便預(yù)備祭奠富大哥罷。”這時候軍隊已經(jīng)掌著鼓號，一對一對的回署?？礋狒[的人霎時間也就如鳥獸各散。一片白茫茫空地，頃刻露出眼前。伍府家人們便向空設(shè)下祭筵，上面供著富玉鸞靈座，焚起香燭。淑儀匍匐痛哭，哀哀欲絕。云麟上前行禮，伍晉芳也打了幾躬，相與催著淑儀趕快上轎回去。家人們將祭筵收過，自不必說。林雨生死尸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在下這枝筆卻再沒有工夫替他去寫喪儀去了。
云麟眼看著淑儀上了轎，伍晉芳同云麟在后緩緩踱著，大家都是沒精打采。云麟尤其千愁萬恨，兜上心來。剛剛出了那個場所，還有些來來往往的人去瞧熱鬧。驀地從人叢之中刺斜里跳出一個少年來，渾身穿著西裝，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兒向云麟孤拐上直掃過來。云麟吃了一嚇，幸虧閃避得快，不曾吃他敲著。那個少年掣回手杖，橫擺在手里，哈哈大笑。云麟掉頭一望，急得緋紅了臉，大嚷道：“你看你看?！蹦巧倌昝ε阈Φ溃骸袄系懿豁毶鷼?，難道只許你放五子鋼槍，偏不許我用齊眉短棍?！闭f著又嘻天哈地大笑起來，便扯著云麟同他一路走。伍晉芳見那少年便是田福恩，又見云麟郁郁不樂神態(tài)，便插口說道：“好好，你們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罷，我卻不陪你們了?！?br />
云麟心中狠不愿意，又因為伍晉芳如此說法，田福恩又緊緊扯著自己，便道：“你且放下，我同你走便了?！碧锔６髑浦闀x芳業(yè)已去遠(yuǎn)，便同云麟附耳說道：“你休要這般悶悶的，這上海取樂的地方很多，我同你到一個去處，包你歡喜。”于是兩個人并肩行著。田福恩笑道：“兄弟你如何這般膽小，你拿槍打人，又不是人家拿槍打你，為何嚇得那個球樣兒，若是我到好耍子，兄弟以后如再去打人，舉薦舉薦哥哥?！痹器牒蒙邞M，說道：“呸，這是一件甚么事，那里有這許多舉薦你去。譬如你這人就十分冒失，穿著西裝，這根手杖，本是陪襯著好看的，不曾叫你當(dāng)著兵器舞弄，沒的給西人看見，說我們中國人便連這形式上都不文明?！?br />
田福恩陡然放下臉色，說：“兄弟教訓(xùn)的怕不極是，殊不知將手杖當(dāng)著兵器用，我也跟著人家學(xué)的。兄弟通不記得去年在揚(yáng)州時候，那個姓柳的小廝，拿這勞什子手杖，打得我鐍子上鮮血淋漓，這是你兄弟親眼看見的。那時候也不曾見兄弟責(zé)備那廝不文明。今日我同兄弟鬧著頑，你又只管嘮叨說出我許多不是來。不瞞你說，我自從被那廝拿手杖打了我之后，我便魂思夢想，幾時也弄這西裝穿一穿，手里也拿他一根勞什子手杖，立刻死了，都是情愿。哼哼，這西裝相思病害得我久了，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議，我那死人老子他是個老頑固舊透了心的人，他回我的一句話，再也決裂不過，說必須等他穿了殮服，然后才許我穿這洋裝。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年紀(jì)越大，精神越好，眼見他這殮服，不知幾時才穿得，我這西裝簡直沒有一毫想頭了。那知天老爺有眼睛，宛是知道我急于要穿西裝似的，他便平白地將一個好好大清國，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甚么公民呀，議員呀，一古攏兒鬧得烏亂。我心想要穿西裝，第一須運(yùn)動做議員。兄弟，誰知我這一運(yùn)動，就將一個議員運(yùn)動到手。我跑回家去便恐嚇我那死人老子，說一經(jīng)充當(dāng)議員，如若不換西裝，還是穿著中國衣服，老實(shí)便是違反民國法律，九族全誅。好笑我那死人老子，他還不知道九族兩個字怎生個講法，問這九族里可有他沒有？我便放下臉來，說怎么會沒有你，上頭便是你同已經(jīng)過去的祖父，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兒子。祖父是已經(jīng)死了不算，至于我的兒子呢，你媳婦又不曾生養(yǎng)，大約我同你兩個是砍定了腦袋。他聽見我這一番話，魂都打屁眼里嚇得溜出來了。畢竟性命要緊，同我母親斟酌斟酌，第二天便哭喪著臉，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塊洋錢，交給我，我如今才這般威武起來了?！?br />
云麟聽著，只顧冷笑。當(dāng)那田福恩敘述西裝歷史的時候，早不知不覺已到他約云麟去的那個地方。云麟見是一條長弄兒，弄口有三個字，是銀鳳里。其時約莫已有上燈時候，四處電燈通明，隱隱綽綽的早照見無限淫娃施朱抹粉，成大群排列在路側(cè)，你嬉我笑，瞧見人狠有動手動腳的意思。云麟此時已閱歷過來的人了，不似當(dāng)初靦腆，也把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兒，東瞧西望。只見田福恩挺胸凸肚，兩只皮鞋兒滴搭滴搭的，只顧引著云麟望里面走。走到一家門首，有一個十四五歲小女兒，一眼看見田福恩，笑嘻嘻的走上來奪著田福恩那根勞什子手杖，牽著望門里跑。田福恩也不松手，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一氣跑進(jìn)去，房間里便有一個嬌滴滴喉嚨，嚷著說：“阿蓉，你不用勉強(qiáng)他到我這里來，我不希罕他這咬鳥的議員，他白嚼舌頭，說到此吃午飯的，他到這早晚才來顯魂?！?br />
此時田福恩早跑進(jìn)房，那個手杖已被阿蓉?fù)尩萌チ?。自己便將那個洋帽子脫下來，遠(yuǎn)遠(yuǎn)的向窗口一張桌子上摜過去，走近那女子身邊，摟著親了一個嘴說：“我的心肝乖乖，你動不動開口就罵我，外面有個新朋友呢，看被人家笑話?！闭f話當(dāng)兒，云麟已經(jīng)跟著進(jìn)房。那女子用手推著田福恩的臉，瞟了云麟一眼，懶懶的站起身子，有意無意的向云麟說了一聲少爺請坐，轉(zhuǎn)過眼望著田福恩又笑了。田福恩坐向床邊上，彎過手來捶腰，口里僅嚷困了困了。又蹺起一只腳來，說這皮鞋很累贅，叵耐穿不慣他。那女子冷笑道：“你們放著汽車不坐，坐著汽車來就不困了?！?br />
田福恩笑道：“你也不用打趣我們，我也不呆，為甚么拿幾塊洋鈿，做那瘟車子一點(diǎn)鐘。我有幾塊洋鈿，到好又同你睡兩夜，到不舒服。”那女子向他呸了一聲，裝著向云麟講話，說這位少爺貴姓？云麟未及答應(yīng)，田福恩又跳起來說：“你不用問他，我替你們介紹了罷?！敝钢器氲溃骸八赵?，這上海都督，是他哥子。都督太太，是他妹妹。我的太太，又是他的姐姐。他在都督跟前頂紅不過，你若是不相信，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九畝地殺人，本該都督親自動手，都督不愿意出來，就托了他，我便在那里會見他的。我將他扯到此處，給你見見識面。你要看都督，你就看他這龐兒，簡直是一般無二，不愧是一個老子養(yǎng)出來的?！庇种钢桥酉蛟器胝f道：“這位姑娘，芳名叫做人人愛，外號又叫做愛殺人，我替她編的名字，是逢人愛，年紀(jì)不過才得一十七歲，今年二月里才接著一位活財神，替她梳櫳了一次。第二道韭菜，就是我割的。他的頭等柔術(shù)，老少無欺，貨真價實(shí)?！碧锔６鬟€要接著望下說，早被那個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笑得格格的說：“我把你這天殺的，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你編派我，你家姆媽才會柔術(shù)呢。”
此時又走進(jìn)幾個女子，同那個阿蓉，擠滿一屋子。聽著他們說鬧，都笑起來。云麟也不由的好笑，偷著眼瞧那個人人愛，只見她是個長馬臉兒，堆著無數(shù)雀斑，高高顴骨，吊稍眼睛，一道青眶兒，隱在皮膚里。說起話來，喉嚨像個破鑼一般，還帶些嗆嗽。又聽那女子罵道：“我把你這編謊的殺才，你也不怕編掉你下把頦子。你說這云少爺同都督是弟兄，我聽見人說這都督姓真，這少爺又姓云，這是那一門的弟兄？”田福恩也被他問得笑起來，想了好半會，忙分辨道：“這云少爺在先不是也姓真，后來因為他叔叔沒有兒子，便承繼過去，跟著他叔叔也姓云了。”人人愛因為一時會不過意來，也就罷了。大家坐了好半天，都覺著有些饑餓，田福恩悄悄向云麟附耳說：“你身邊帶著洋鈿沒有？如帶著洋鈿，我陪你到廣東館子里吃消夜去。”云麟點(diǎn)頭，可巧又被人人愛瞧見了，一把揪著田福恩耳朵說：“你又想溜到那里去，你簡直同我有些話三不著兩，你若是今夜再不在這里宿歇，我咒著你過江入江，過海入海?！?br />
田福恩睜圓眼睛喊道：“人家肚腹里不餓，便是上陣，道不得個不飽餐戰(zhàn)飯，我橫豎今夜總是要來?！比巳藧鄣溃骸澳强刹恍小Ｒ燥埐粫缅X買回家來吃。”才說到此，便伸過手，在田福恩衣兜里亂摸，又觸著他的癢骨，引得田福恩彎著腰笑。人人愛果然在他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錢來，約莫小洋有十幾個，銅板有十幾個，其馀便盡是鵝眼小錢。人人愛呸了一口說：“你可是都將家私搬出來了，虧你這些鵝眼兒，是向那里討來的?！闭f著便將那些小錢一個一個的向窗子外面直摜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攔她，只喊得一聲阿彌陀佛，光溜溜的錢，都摜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里還要當(dāng)野雞。人人愛早喊著一個老娘姨過來，將小洋同銅角兒，都交給她，笑著說道：“你去胡亂買些酒菜來，田少爺在這里請客呢?！?br />
云麟忙攔道：“且放著這個，我這里有錢呢。”說著便掏出一張五元鈔票遞過去。人人愛猛吃一驚，忙一把奪住，仍遞向云麟手里說：“這個如何使得，少爺是頭一次光降，這個小東理應(yīng)讓田少爺做?！痹器胫坏脤⑩n票依然藏好，只恨得田福恩牙癢癢的望著人人愛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愛也不理他，轉(zhuǎn)笑孜孜的望著云麟說道：“少爺好一表人材，我來多件事，替少爺做媒?！闭f著便在身邊扯過一個女孩子，約莫十八九歲光景，叫他站在云少爺身旁說：“這是我的姨侄女兒，少爺看她模樣兒如何？少爺若是中意，便叫她來伺候少爺。不瞞少爺說，她雖然生得這般長大，她頂括括還是個清倌人呢?！闭f著又將頸項伸得一伸，噗哧一笑。云麟果然見那個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著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嚇，只覺得她手掌心里熱得像火炭一般。云麟便向她額角上瞧，隱隱有指掐瘢痕，搭訕問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我叫小紅。”云麟又問道：“你這額角上是誰給這苦給你吃？”
小紅搖搖頭不肯答話。那兩個眼胞里，已不禁汪著一泓秋水。此時人人愛正敷衍著田福恩，聽見這話，忙走過來說道：“少爺你問小紅這傷痕，我替他告訴你，這是昨天夜里，被她媽打的。少爺你不知道吃著我們這碗飯兒，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這當(dāng)兒，便是上街的時候了。別人都笑我們無辜拉客，是個不顧廉恥，其實(shí)誰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當(dāng)真就一毫廉恥也沒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罷咧?！闭f到此又低低俯著云麟耳朵說道：“我們的媽，比十殿閻王還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們吃，錢是他們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氣了。半夜三更，回來時辰，茶飯一點(diǎn)罰著不許吃，還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褲兒，伏在凳上，給媽打屁股。少爺你想想這種刑罰，還容得我們顧著廉恥，不去拉客么？小紅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額角上不過是稍帶著一點(diǎn)。少爺不信，叫小紅引少爺?shù)剿坷锶タ纯雌ü删椭懒??！?br />
云麟忙道：“這是我很相信的，也不用去驗看?！比巳藧垡残Φ溃骸昂迷谶^一會兒，小紅的屁股，怕少爺不瞧兒，我此時正不用忙著。”田福恩聽人人愛說話，順便就一把摸向她胯下說：“我到要驗驗?zāi)愕钠ü?，昨天可捱打不曾？”人人愛瞅了他一眼，又笑著說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憐我，我難道是說謊不成。”大家正嘻鬧著，先前那個去買菜的老娘姨已經(jīng)回來，便在房間里拉開一張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云麟上坐，人人愛同小紅側(cè)席相陪。飲酒之間，大家不無又鬧了些笑話。云麟便問著田福恩，此時到這上海究竟為著甚么事，在此處有幾時耽擱？田福恩笑道：“這件事告訴不得你，這書呆子便是告訴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還不曾問你的罪呢。前月在家鄉(xiāng)里，我拿著許多錢運(yùn)動別的人舉我當(dāng)議員，別人看我這金錢分上，到都還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個大字，惟有你的那張票子，我?guī)状稳蚰阏埻校愕胶髞懋吘骨那牡呐e了別人，單不舉我。我請問你，我們這郎舅至親，比較陌路的人，多少總該好些，怎么你這人又糊涂，又倔強(qiáng)，一味的使著你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嘗不以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當(dāng)選，其實(shí)正自不然。你不舉我，我依然活跳新鮮的一個議員。你仔細(xì)想想，此時也應(yīng)該懊悔罷?！?br />
云麟正色道：“你說我糊涂，你才糊涂呢。我既有選舉人的資格，選舉出來的人，又要這個人果真有膽量，有學(xué)識，能替我們辦事，我才舉他。這件事非同兒戲，豈是金錢可以買得動的。你說我們是郎舅至親，這話也不錯。惟其是郎舅至親，我越曉得你學(xué)識也沒有，膽量也沒有。我為甚么事白白糟塌掉我這票子，忍心害理，將你名字填上去。至于你不因為不舉你，你也當(dāng)選，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強(qiáng)的了。我的意思，豈但我必須如此，我尤愿你也要如此。如今各處又忙著選舉省議員了，這件事又關(guān)系一省的禍福，你這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權(quán)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時心里宗旨如何？”
田福恩聽見云麟侃侃的這一番話，又好氣，又好笑，及至云麟問他的宗旨，他早將兩個耳朵緊緊朦著說道：“我不同你講了。中華民國若都像你這樣迂腐，簡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選舉議員都講究起良心來，那還了得。老實(shí)說，你還做你的書呆子，我還做我的議員，各行其是，兩不相妨，我們快喝酒，我們快喝酒?！闭f著便拖著小紅要同她豁拳。頓時口里喊起三元、八馬、五經(jīng)魁來。云麟被他這一陣搶白，那個白臉上都泛了些羞暈，低了頭悶悶不樂。還是人人愛看不過，拿著別話解釋道：“我老實(shí)不懂你們講的甚么?！庇钟檬种柑锔６髡f道：“他開口閉口，都拿議員來恐嚇我們。我們只知道再闊不過是大人老爺，難道這議員比大人老爺還闊？”云麟也搭訕說道：“你到不用小覷了這議員，他們權(quán)力，還要比大人老爺利害得許多。便是尋常大人老爺，也還不及他?！比巳藧凵炝松焐囝^，特的攔著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爺，你如何不早說，我嘗嘗罵你咬鳥議員，這不是罪過?！?br />
田福恩也笑起來，說：“我這議員，還不配做大人老爺呢。老實(shí)告訴你，我此番趕到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還要進(jìn)省去當(dāng)轎夫?！痹器肼犓f到這一句，只呆著個臉靜聽。人人愛轉(zhuǎn)拍手大笑說：“田老爺講話真是驢頭不對馬嘴，你這議員，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爺，為何又做起人家轎夫來了？這轎夫是最卑賤不過的?！痹器胍矂偞獑?，田福恩也笑道：“同你們講一年，你們在這議員上面，總講不明白。我說的當(dāng)轎夫，這句話豈是當(dāng)真去替人家抬轎子，不過我們是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規(guī)矩是必須經(jīng)我們手里，再舉出省議員來。若是有人愿意當(dāng)省議員，必須先拿著錢給我們，請我們選舉時辰，好舉他一個省議員，必須好些議員公舉，譬如這省議員，就是坐轎子的，我們這些選舉他的人，就是抬轎子的。我的志氣小，也不想充當(dāng)省議員，所以說是去做轎夫?！比巳藧坌Φ脭n不起嘴說：“原來這議員還有許多講究呢?！?br />
云麟聽田福恩話才說畢，不由氣得面紅耳赤，連頸項里根根筋骨都露出來。又沖著田福恩說道：“大哥你卻不愿意同我這書呆子講話，然而我這書呆子卻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要把來奉勸大哥。我也知道我們中國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這選舉而論，名目何等正大，關(guān)系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須秉著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舉那人，無論金錢買不動我，便是甚么深恩，甚么厚惠，在這個當(dāng)兒，都一點(diǎn)徇私不得。照大哥這樣說法，豈非將個堂堂的共和國，說得丑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這種齷齪思想，其余的議員，斷斷不至于此。為甚呢？因為大哥在那舊時代，既不會誦讀詩書，在這新時代，又沒有辦事經(jīng)驗。所以說出話來，處處都叫人發(fā)笑。而且這轎夫兩個字?！?br />
云麟不曾說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話，誰也能責(zé)備你不是。只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里所安呢。無如我也有苦衷，我運(yùn)動這初選議員，那些運(yùn)動費(fèi)，俱是四五分利息借來的款了，到省里不撈他一把，隨意選舉一個人，便是賣著妻子來填利還債，也來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請問你，我不去當(dāng)轎夫，便回去賣妻子，你可舍得舍不得呢？”這幾句話說得人人愛同小紅都笑起來。云麟仍是氣憤憤的說道：“這會子我也沒有工夫同你鬧頑笑，我適才說的這轎夫兩個字，別人或者可以說，你們當(dāng)議員的自己卻萬萬不可說，不曾真?zhèn)€去做，或者可以說，萬一暗中果然有這些齷齪事，外面卻萬萬不可說，我們中國由專制政體，驟然躍入共和，那些先進(jìn)國有替我們危的，有替我們不相信的，一旦將這轎夫兩個不堪的字樣，傳入他們耳朵里，不叫他們氣煞，也被他們笑煞。還也一句老實(shí)話，今日雖然改革共和，就全國國民心理而論，有一半贊成的，便有一半反對的。我們?nèi)艄胁啪?，有?dān)當(dāng)那反對的雖然心里不甘，卻也無從施其伎倆。萬一打從我們里面做出事來，不見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們那些官僚派，推翻議院，破壞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制，你那時候來剜我眼睛?！?br />
云麟愈說愈慷慨，說到沉痛去處，不覺聲淚俱下，那一點(diǎn)一點(diǎn)淚珠兒竟有好些墮入酒杯里。人人愛同小紅看著狠是詫異，覺得這少爺果真有些呆氣。田福恩尤其惱怒，勉強(qiáng)笑問道：“你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請你吃酒，原是取樂的，為那些不要緊的事，何至裝出如此模樣兒，我看你將來只好躲在家里讀一輩子的死書，這政界里面，你是永遠(yuǎn)不能插腳的。”云麟道：“這話怕說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里，我簡直是條死路。然而中國政界里，都像你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國前途佳兆?！碧锔６鞯溃骸澳懔R得好，你罵得好?！痹器氲溃骸拔矣趾螄L罵你，你又在這里撒賴了?！碧锔６髦闭酒饋碚f：“便算我撒賴，你敢怎么樣？”云麟冷笑道：“初選當(dāng)選的議員，我敢奈何你怎樣。”田福恩更待發(fā)話，人人愛見他們勢頭不好，橫身在里面攔著，笑道：“自家好親戚，為何鬧得生分起來，怕被別人笑話，云少爺省一句罷?！痹器氤眠@個當(dāng)兒，便起身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比巳藧垠@問道：“少爺?shù)侥抢锶?？你看小紅分上，你忍心跑了？”
云麟剛要拿話來推辭，卻好田福恩背后扯扯人人愛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愛這才放了手。云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們作別，一口氣跑出銀鳳里，憤憤的也不坐車子，獨(dú)自行走，因為心里無窮孤憤，只管埋著頭，不知走了多少遠(yuǎn)近，越走覺得人煙越是稀少，眼前頓然露出一帶平野來，夾路垂楊，隨風(fēng)飄拂，一鉤新月，斜掛在一角紅樓上面，樓底下遍是短籬，綠陰陰地，都纏著無數(shù)藤蔓。忽地耳邊送入一縷簫聲，嗚咽可聽，頓時覺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塵襟俗抱，消釋都盡，不由的腳下便停住了，知道這簫風(fēng)便從那樓窗里度出來。隱約之間，見那窗口坐著一位美人，可惜離得太遠(yuǎn)，瞧不出她的顏色。再凝神望去，那個聲容態(tài)度，便宛然是個熟人。立時驚絕，不覺癡立在籬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