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陽許豫養(yǎng)和編 同里楊亨曉嵐?！∫纤芍癫萏眯？?br />
序一
夫適老莊之興者，類模范乎山川；綜顏謝之才者，每流連夫風(fēng)月。矧六朝勝跡，美人歌舞之場；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區(qū)久著，逸想斯存，是以畫舫成編，板橋作記。龔芝麓傳奇一闋，綺羅之舊恨偏多；王葑亭雜詠諸篇，金粉之閑愁不少。莫不胸羅邱錦，手染班香，銷金尋自在之窩，鏤玉撰小名之錄已。則有高陽望族，吳會才人，抉叔重之經(jīng)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題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評；抒寫靈襟，寓江左風(fēng)流之藪。每當(dāng)花霧仄暝，松飆蕩秋，雙槳破煙，一筇踏月。鹔鹴貰酒，廬訪文君；鸚鵡呼茶，簾搴小玉。明珰翠袖，輕如楚國之宮腰；錦纜牙墻，艷比隋舟之殿腳。誦楊叛兒之一曲，疑翻樂府新詞；證柳如是之前身，為想真靈慧業(yè)。誰謂一池水皺，事不干卿？真應(yīng)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況復(fù)華年易逝，浩劫橫飛，樓閣煙銷，釵鈿露委。春波瀉怨，辱井埋紅，秋唱凄魂，舞衣慘碧。舊苑之頓楊俱盡，空余抱蔓螀啼；歡場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誰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勝跡重逢，情緣再續(xù)，大堤走馬，烏榜秋風(fēng)，流水棲鴉，紅橋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絕代之姿；冶葉倡條，猶是相思之種。此贈之青玉，張平子未免多情；而費(fèi)盡黃金，杜牧之于焉屬意者也。于是朱絲界紙，白練題裙，惜彼鉛華，品其次第?；?qū)戞虫弥衩玻騻魍疝D(zhuǎn)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將鴛牒，或紀(jì)芳年于錦瑟，譜入鹍弦。摹顰笑之余妍，春日妝前之色；繪別離之幽怨，曉風(fēng)笛里之聲。遂使思括金荃，才爭玉茗，蘭心蕙質(zhì)，齊綴丹毫，梗斷蓬飛，都逢青眼。桃花畫扇，同參泥絮因緣；燕子題箋，等寄滄桑感慨。則是記也，雖不過典征白下，僅擅場于南部煙花；而要之情系蒼生，實(shí)接軌于山東絲竹爾。
上元盧崟敘。
序二
夫子淵為洞簫作溢，玉溪因錦瑟裁詩。璧月瓊枝，溯麗華之妙舞；金花銀燭，翻靜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錦千尺。曉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鯢脂，鮮篆壓蘭金之印。況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編瓊笈以求題，斂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憶桓伊；聞歌石子岡西，最憐曇首。烏絲闌底，春燈燕子之箋；碧玉波中，畫舫桃根之渡。問十三之雁柱，證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橋，數(shù)來小字。此《白門新柳記》所以作也。慨自劫慘紅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經(jīng)亂無歸，洛下杜秋，傷離易老。訪青楊之舊巷，吟蟀驚寒；吊白奈之荒園，啼鵑怨曉。脂田一絓，耕出瓊釵；粉澤雙環(huán)，拾將繡鏃。鶯初燕晚，一場春夢之婆；鳳靡鸞吪，五夜秋墳之鬼。而重賡散雪，再按團(tuán)云。小拓紋窗，認(rèn)鴛鴦之墜瓦；乍開鈿盒，檢蛺蝶之殘裙。蔣妹溪頭，歸潮千疊；潘妃市口，冷露一叢。洵足渡艷史于齊梁，洗腴愁于江鮑。當(dāng)夫倡條罥夢，冶葉嬉春，細(xì)雨小樓，玉笙吹徹，繁花曲院，金縷歌殘。畫周昉之屏風(fēng)，與月二影；賦王珉之團(tuán)扇，共珠一香。碧乳甌圓，賦新詞于斗茗；紅絲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絳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遠(yuǎn)。橫波雙溜，妒素魄之娟娟；軟玉一梭，織紅香之縷縷。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語吹蘭，青琴媚夕。伊其相謔，擘箋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澆酒馬真之墓。則有閑吟杜牧，善賦蘭成，采紅豆于江南，語碧煙于窗下。誰能遣此，紫荷拋謝掾之囊；無可奈何，白苧葉吳娃之譜。鬧子京紅杏，半臂爭持；唱之渙黃河，雙鬟下拜。戲拈鏤管，畫馬一角之殘山；閑倚繡簾，吹張三影之飛絮?；赜耵°y床之夢，素手調(diào)冰；換銅琶鐵綽之聲，紅牙按拍。蓋皺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撲三月之新陰，誰歌憐汝？既而暝色將斂，長煙欲收。倦蝶之樓，憨亦宜夢；陳蟾之畫，纖不勝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約；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張畫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燈灺。輕衫小扇，鷓鴣之曲雙聲；側(cè)槳重簾，鸚鵡之呼一諾。句留何處，長橋短彴之間；棖觸無端，殘?jiān)聲燥L(fēng)之奏。此又覓水天之閑話，蠟淚堆紅；溯花月之前塵，酒鱗漾碧也。嗟嗟！絮果難圓，萍因易散。東風(fēng)一夢，歌斷絲連；流水三生，顰深黛淺。三分影瘦，謾傳豆蔻微辭；一寸香凋，誰締蘅蕪?fù)鶋?？唱遍黃梅之雨，賀老凄涼；抱空紫玉之煙，韓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陽別燕之天；無恨傷心，古渡棲鴉之地。樓頭望遠(yuǎn)，白袷安歸。陌上生愁，青驄莫系。賦渭城之三疊，凄絕何戡；撫江陵之十圍，泫然元子。勞勞亭在，已深搖落之悲；瑟瑟波空，來照蕭騷之影。何必楊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銷魂，韓翃茹怨也哉？然而夢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禪，已作沾泥之絮；續(xù)來墜緒，空憐落溷之英。寫哀樂于中年，委榮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輩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樂。金迷紙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邊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畫里堆蓬，趁閑鷗之話。去愁城萬二千里，擊銅斗以高歌；住醉鄉(xiāng)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詩煙際，開笑口之胡廬；促坐星闌，吐枯腸之芒角乎。仆流連霞■⑴，彷象月抱，惜蘭香之小謫，記匏爵之靈因。船放總宜，載陰鏗之奔銚；具挈濟(jì)勝，兼徐邈之酒槍。而別每春波，瓢如秋蒂。再來慘綠，已非張緒之年；重付小紅，空有姜夔之曲。棲棲薄宦，幾濕青衫；側(cè)惻陳歡，漸凋翠羽。且復(fù)問滄桑六代，為彈劫外之枯棋；是誰歌煙柳一章，更補(bǔ)焚余之樂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陽許豫序
題詞
燈下閱《白門新柳記》，觸撥墜歡，率題六絕句，以質(zhì)昔年同游諸君。
上海畹香留夢室主人
何頓風(fēng)流久寂寥，青青無復(fù)柳千條。
誰知幾劫紅羊后，又見春風(fēng)舞細(xì)腰。
閱遍秦淮兩岸秋，山溫水軟足風(fēng)流。
黃金揮盡才人老，借得群花當(dāng)史修。
畫船載酒幾經(jīng)過，冶葉倡條奈若何？
誰說竹西亭外月，渡江猶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尋詩夢綠軒。
為說狼烽消盡后，相公新制護(hù)花幡。
舁平猶剩舊烏師，漂泊江湖感鬢絲。
一曲琶琶誰省得，不堪彈向落花時(shí)。
黛螺皺碧水拖藍(lán)，長板橋頭柳色酣。
家有閑情無處寄，化為紅豆?jié)M江南。
白門新柳記
大文寶
文寶，字韻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隨阿母避寇杭州，轉(zhuǎn)徙至滬上，孤苦無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艷美絕倫。滬上為通商碼頭，富商大賈麋集，時(shí)江浙猶未克復(fù)，兩省豪貴，亦多寄居于是。文寶名既噪，門前車馬，絡(luò)繹如織。而文寶獨(dú)敬禮文士，視彼市儈蔑如也。滬之北里在洋徑浜，樂戶不啻數(shù)千家，多蘇人，習(xí)尚柔靡，文寶獨(dú)以俊爽勝，名在蘇幫上，與桂珠黃愛卿相伯仲。懶云山人《滬上本事詩》：
枇杷花下客敲門，小病新蘇茗話溫。
終帶六朝煙水氣，移來海上也消魂。
為文寶作也。歲庚午歸金陵，杜門謝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會，招之則必至，并不取纏頭貲。所居曲房綺闥，香爐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時(shí)客金陵，再贈詩云：
幾年滄海別，惆悵意如何。
南國拋紅豆，東風(fēng)卷綠波。
重逢疑夢寐，絮語代悲歌。
莫漫傷遲暮，看余兩鬢皤。
一日進(jìn)香清涼山，有素未識文寶者，偵知之，馳數(shù)十騎隨去，繞佛殿三匝，不能禮拜，急登輿歸。其為時(shí)所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兩岸河房，雖未復(fù)舊，而燈舫較前轉(zhuǎn)盛。文寶每值夏夕，獨(dú)坐一涼篷，懸名人書畫，燈數(shù)盞，以棗花簾障之，艙內(nèi)供建蘭、茉莉數(shù)盆，旁侍一女童，時(shí)徜徉于青溪長板間，見者疑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寶故知書，楷法妍雅，繼從山人學(xué)詩，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為《平沙落雁》曲，愛于月夜操漫，泠泠動心魄。山人曾為水閣之會，觴詠駢羅，履舄交錯(cuò)，品題群芳，以文寶為之冠。文寶度曲，解為新聲。豪于飲，工為酒糾觥綠事，座客無不沾醉。清涼仙子于座中識文寶，為本事詩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謝雕飾，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時(shí)。"其風(fēng)致可想。性孤傲，頗以標(biāo)格自矜，非其意所屬者，雖以厚幣招之，不肯赴。有貴客游金陵，冒風(fēng)雪相訪，一見欣慕，謀落籍，置之金屋，卒謝罷之。然擇偶甚苛，迄無所就，亦不免春華易謝之感。山人贈詩有云："偶彈寶瑟酬知己，生恐紅綃誤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習(xí)，丹砂誰識女兒身？"蓋憫其遇云。中州野鶴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寶名，款門求見，意甚虔，文寶慨然出見，敬禮備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齒頰間也。
王寶珠
寶珠，錢唐人，幼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豐肌秀骨，兩靨微渦，頎立亭亭，有玉樹臨風(fēng)之致。曲師導(dǎo)學(xué)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樓一角，房櫳幽靜。貴游文酒之宴，坐無寶珠不樂。清涼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鄉(xiāng)試，訪見之，擊節(jié)嘆賞，謀以五百金落其籍，鴇母居奇，未之許。未匝月，已為浙人設(shè)計(jì)賺去。仙子方落第歸里，及至聞其事，悵惜無已，賦《失珠》詩云：
絲絲楊柳畫樓春，長板橋頭履跡新。
江上秋風(fēng)千古恨，何時(shí)再遇弄珠人？
迥憶蕭齋寶相開，金樽玉笛共徘徊。
從今痛灑鮫奴淚，十斛明珠換不來。
素娟
素娟，海陵人，辛未春來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輕云吐岫，望之足銷塵思。初未甚知名，屢與水閣之宴，與文寶聯(lián)袂，懶云山人贈文寶詩，有"素月娟娟宵脈脈，秋心分領(lǐng)是何人"之句。女伴艷其語，競繡于領(lǐng)巾，如《杏花春雨詞》之織羅帕也。素娟尤吟諷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領(lǐng)之意，疑專為己作，丐山人書之扇頭，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贈《一剪梅》二闋云：
生小娉婷絕可憐，素影蹁躚，素貌天然。妝成徙倚畫欄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 ∨及樘蠢扇刖_筵，素面窺簾，素手調(diào)弦。琵琶斜抱鬢云偏，態(tài)又娟娟，韻又娟娟。
百本瓊花孰比肩，樊素爭妍，束素同織。有時(shí)倚竹小流連，風(fēng)引娟娟，露浥娟娟?！ 《德蕦m居第幾天？毫素難宣，紈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緣，惜此娟娟，莫誤娟娟。
素娟得詞甚喜，秦淮燈舫中播之管弦，爭相傳誦，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競相招致。先有一輕薄子，欲出重貲挾之去，素娟抵死不從。此子旋因他事敗，人皆服素娟遠(yuǎn)見。某太守自江北來，一見素娟，詫為神女，贈七襄錦為贄，意在梳櫳素娟。娟不應(yīng)，太守索然興盡，另覓得金仙，以愛素娟者愛之，然終覺不如素娟美。次年復(fù)來金陵，仍招素娟侑酒，問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來小豐裕，多受貴人賞賚恐折福；且不久將為貧家婦，金玉錦繡，無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贊金仙色藝之佳，固請?jiān)僬薪鹣?，太守許之。其明慧而有機(jī)變?nèi)绱?。素娟聲價(jià)日高，而性情恰甚閑逸。居臨桃葉渡，每日曉妝初罷，手扶綸竿，倚水檻垂釣，人見之如煙籠白芍藥，柔荏清艷，殆鮮其倫。蠣道人謂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靈氣者。洵然。秦淮燈舫盛時(shí)，游女如云，貴家眷屬，愛素娟婉麗，時(shí)招同游，院中人尤羨慕之。初素娟與小灜仙善，結(jié)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齡，已先嫁，然不得所，詳在灜仙傳。素娟亟欲從良，而鑒于灜仙覆轍，頗切躊躇。蓋盛名鼎鼎之時(shí)，愛者多，忌者亦不少，謠諑之口，君子傷之，矧十七齡弱女子乎？宜其求脫離去。
蘅香
蘅香，廣陵人。舉止瀟灑，落落有大家風(fēng)。愛作淡妝，無抹脂障袖之習(xí)。工度昆曲，意氣豪宕，高響遏云。時(shí)金陵宴會，以藥倦齋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與焉。蘅香既與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視一切，碩腹賈，無從望見顏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會，輒以酒澆塊壘，一舉數(shù)十觥。醉后耳熱，按拍悲歌，聽者為之掩淚?；谟噔种魅?，來往金陵，奇賞之。主人有孔北海風(fēng)，座上客常滿，全力為蘅香提唱，賦詩紀(jì)事，座客從而和之，積至數(shù)百首之多。今《悔余集》中，載疊韻詩七十首，皆由蘅香而發(fā)。其警句云："文無不是迷陽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則專指蘅香也。蘅香羞與市儈伍，心日強(qiáng)，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體日尫弱。雙湖外史與蘅香雅相得，歌場酒次，相對忘言，淡而彌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問，兼致醫(yī)藥之資，亦可謂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涼山側(cè)。懶云山人呼蘅香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絕云：
一醉沉酣永別離，負(fù)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愛作香奩體，偏是蘅蕪未入詩。
占得清涼土一抔，荒郊埋玉不勝愁。
何人為立真娘碣，點(diǎn)綴風(fēng)流似虎邱。
小灜仙
小灜仙，廣陵人。顏色如海棠經(jīng)雨，艷冶絕倫，而眉宇間，時(shí)露英氣。年十三，來金陵，髫發(fā)雙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艷聲遂噪，與素娟齊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長灜仙二齡，以貌勝，而歌喉稍亞。灜仙則抑揚(yáng)宛轉(zhuǎn)，極穿云裂石之勝，每度曲時(shí)，坐中歡嘩頓息，屏氣凝神，潛心領(lǐng)略，惟恐其曲之終，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戲，紅氍毹上，應(yīng)弦赴節(jié)，真不啻裊裊垂楊，搖曳于曉風(fēng)殘?jiān)聲r(shí)也。初抵金陵，齒弱而憨，稍露芒角，日與諸名流濡染，吐屬亦漸臻清妙矣。某貴公子，年甫弱冠，溫文爾雅，鐘愛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訂婚嫁。公子格于嚴(yán)命，事中止。江北某鎮(zhèn)軍以威挾之，擲與鴇母白金三百，徑挾之去，非所愿也。鎮(zhèn)軍好內(nèi)，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眾姬以其出身樂籍，共起揶揄之。鎮(zhèn)軍豪宕無定性，寵日衰，褫去衣飾，迫使共婢媼操作，常吞聲飲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鶴焚琴之恨！懲偽騃人，賦《減字木蘭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裊裊亭亭誰得似？小樣紅妝，立向瑤階妒海棠?！ |君醞釀，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風(fēng)來，擘柳吹花一夜開。
紊英
素英，廣陵人，家居廿四橋頭。姿致綽約，跌宕風(fēng)流。鄉(xiāng)宦某公嬖之，擬置作簉室，定約后，堊壁清塵，已將作阿嬌之貯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謂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聞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裝，先聲已播，招侑灑者無虛日。九十九洲釣徒，遍游南北，閱人甚多，自為生平所見，無如素英態(tài)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艷名頗重，略亞素娟，時(shí)稱二素。尋為匪人所構(gòu)，遂成訟。江寧令牒拘之，素英窘甚。與懶云山人僅一面，丐素娟代請緩頰。山人以詩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涼，才有生機(jī)上綠楊。
修到秦淮風(fēng)月長，豈宜飛牒捉鴛鴦？
素娥失計(jì)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語風(fēng)流賢令尹，護(hù)花恩比種花多。
遂免逮。此事與《隨園詩話》袁香亭事絕相類，亦佳話也。素英自是厭薄煙花，飄然遁去，雖同輩亦不知其蹤跡云。
小玉紅 小紅
小玉紅，六合人，轉(zhuǎn)徙維揚(yáng)，年十三至金陵?；垩坌薅?，天然韶秀，雛發(fā)未燥，盤辮插花，豐姿殊韻絕也。兩顴微高，而其雋逸之氣，如太原公子裼裘而來，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鶻，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膩熨貼，則飛鳥依人，明月入懷，別有一種風(fēng)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圓》一闋，沈爽滑烈，動蕩心魄，清商徐引，傾其儕輩。菱湖長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紅為第一。此論既出，一軍皆驚。蓋以其年尚稚，而名未著也。資格取人，遂無真賞，嘲風(fēng)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東水關(guān)，屋宇頗隘，而為燈舫往來必經(jīng)之地，游人屬目。懶云山人偶過此，遙見玉紅，訝其神采頗類灜仙，招使度曲，嘆賞不置，即以所譜《秦淮燈舫新曲》畫紈扇贈之。玉紅粗識之無，略為解釋，已洞悉全套節(jié)奏。山人又贈聯(lián)云："青蓮絕唱夸群玉，白石新詞付小紅。"玉紅手制茉莉花球贈山人，兼丐題詠，山人即席賦《百宜嬌》謝之云：
琢玉為花，剪冰成顆，妝罷彩絲穿就。式仿晶圓，影偷月小，鼻觀清芬參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攢將碎瓣團(tuán)圍，趁伊含蕊時(shí)候?！ 偤檬秋L(fēng)前浴后。偏懶押瑤簪，學(xué)貽瓊玖。配有蓮花，答來?xiàng)d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懸麝帳，料素艷今宵生受。到更闌酒夢醒時(shí)，妙香徐嗅。
玉紅得詞甚喜。蠣道人亦賞識之，贈詩云：
生小眉顰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尋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總未如。
自是聲名頓起。玉紅與素娟、灜仙，皆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紅者，齒與玉紅若，亦婉慧。
岫云
岫云，一名秀蕓，興化人，幼隨母居仙女廟，己巳春來金陵。年十六，姿態(tài)嫵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飲。居城南之璇子巷，聲名藉甚。與蘅香、如意，常往來于藥倦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繼因投契過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專注岫云，花晨月夕，觴詠流連，岫云無不與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與，旁觀亦艷羨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試金陵，一見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畫雞冠花，索居士題，居士援筆立就，句云："雖然非草非花質(zhì)，卻比群芳出一頭。"意以第一人許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屬泰西人為照像，遍征題詠，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許。江左某生亦來應(yīng)秋試者，強(qiáng)納為姬，拒之更力，生乃糾惡少年十余人，謀竄取之。居士偵知，匿岫云于別室，匝月事寢，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將歸，岫云每詢行程，輒有采鳳靈犀之感。臨別折蘭花數(shù)枝，授居士曰："以此訂同心耳。"居士譜《高陽臺》一闋云：
丁字簾前，辛夷花底，維舟曾共尋春。慵自梳頭，淡妝不著羅裙。閑云心性生來懶，只閑情絆住閑身。待安排，紙閣蘆簾，貯取真真?！o端又作天涯夢，嘆飄蓬蹤跡，同是沉淪。兩度秋風(fēng)，爭忘石上前因？搴蘭當(dāng)作將離芍，付簫郎，暗領(lǐng)清芬。最難禁，握別綢繆，后約殷勤。
明年居士重來，訪岫云于釣魚巷，鶼鶼鰈鰈，又逾兩月?？陀信c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禮之。一日偕居士過訪，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聲垢誶，碎其香奩什具殆盡。居士再三解勸不及。居士性極溫存，乃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別有所歡，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與絕。懲偽騃人戲代岫云作《菩薩蠻》寄之云：
曲闌倚遍愁心續(xù)，郎心更比闌干曲。寒意襲輕衫，郎心寒不寒？ 秋風(fēng)吹木葉，葉與林長別。莫漫怨秋風(fēng)，春花往日紅。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無間云。
如意
如意，廣陵人，居釣魚巷之西。圓頰豐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環(huán)目之。愛作淡妝，如梨花倚雪，有屏棄鉛華之意。陽羨山樵，雅愛憐之。名與蘅香、岫云埒。時(shí)雙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則專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藥倦齋、秤它巷兩處雅集，座無雜賓，惟乘驄舊使、柳下客、西湖漁隱、懶云山人間與焉。諸君品題，謂蘅香豪邁，岫云冶麗，至于靜穆自喜，不即不離，青樓而有良家氣韻者，斷推如意為最。然如意頗自矜重，非所屬意，纏頭錦雖厚不往。有武弁某招與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圍門以威力相脅。如意偵知，由后戶先避去。是時(shí)駐防兵弁日與歌樓尋釁，遂有大哄秦淮之舉，縶女妓數(shù)人，曳歸內(nèi)城，數(shù)日始放還。從此如意視煙花為惡道，深自潛匿，日以從良為念。庚午夏，揚(yáng)州司馬納為姬，同伴羨其得所，而山樵悵惘不已，賦《減字木蘭花》惜之云：
揚(yáng)州小杜，腸斷煙波江上路。葉已成陰，孤負(fù)尋春一片心?！ ∠鼪鰤翳茫缫庵槌列怯靶?。不怨嫦娥，只怪瑤臺風(fēng)露多。
大文卿 小文卿
大文卿，鹽城人。明姿憨態(tài)，光彩射人。壬申夏五月既望，湘君偕慎獨(dú)生，宴懶云山人于秦淮畫舫，清飆微起，微波不澌，湘君召酒佐二人，一則文卿也。既入座，吐屬圓利，舉止嬌殢，四坐歡然，湘君樂甚。自是一意文卿，不復(fù)戀道旁苦李矣。龍眠畫史，亦雅重文卿，極口揄揚(yáng)之。然畫史周歷花叢，取多棄少，未免愛博不專。近則檢束身心，深防跅弛，故雖癖好文卿，蹤跡恰不甚密。惟湘君至誠皈依，為賦《采蕭》之詩，"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有此親切，人或以微詞取笑，文卿爭之必力，文卿相待亦頗加厚。方文卿之初至金陵也，名已著，嗣因事構(gòu)禍，所歡挈至姑蘇避之，事定重來，聲名更盛，骎骎乎肩隨素娟矣。近與素娟、岫云諸名下，結(jié)為手帕姊妹，類聚群分，亦如文人標(biāo)榜，可笑也。秋波稍有雌雄，是白璧微瑕，而一種溫膩之氣，實(shí)足令人心醉，慎獨(dú)生贈詩云：
嬌小雙文劇可憐，得人意處最便娟。
泥卿一唱清平調(diào)，不作鴛鴦也是仙。
同居有小文卿者，稍瘦怯，而亦自楚楚可憐。
巧齡 巧珠
巧齡，年十三，巧珠，年十一，金陵人，居牛市水閣，皆安月娥養(yǎng)女也。月娥另有傳，在《衰柳記》中。金陵克復(fù)后，秦淮舊人存者，齒皆垂暮，后起絕少，僅安家兩巧耳。巧齡姿貌中人，而酬應(yīng)便捷，妙于語言，每值宴會，輒以舌戰(zhàn)眾賓，雖老名士不能屈。善捶洋琴，手口相應(yīng)。前統(tǒng)領(lǐng)某鎮(zhèn)軍，來金陵，鐘愛之，以安家為邸舍。值巧齡生辰，置酒高會。巧齡欲致全真散人，未至，寄贈聯(lián)云："調(diào)舌能為千百巧，稱觴初度十三齡。"蓋慰藉之也。巧珠便嬛伶俐，嬌稚可憐，唱昆腔小調(diào)，無不入拍，每姊妹合串雜劇，群嘆為雙絕。秦淮方升平時(shí)，一河兩岸，妓家比屋而居，以京幫為上品，蘇幫次之，揚(yáng)幫又次之，近日風(fēng)流藪澤，全屬揚(yáng)幫矣。兩小庶能延京幫墜緒乎？
大翠齡
大翠齡，海陵人，良家女，年十四，以父負(fù)債急，鬻身于廣陵李八家，居仙女鎮(zhèn)，與詹上舍昵，欲委身相事，上舍亦心許，假母不欲也，強(qiáng)挈至金陵。辛未夏，傍花居士訪翠齡于小玉紅家，臉暈微紅，如芙蓉之倚朝露，修潔自好，婉慧多情，而眉黛間時(shí)有恨色。居士因燈舫之會，酒闌細(xì)詢隱衷，翠齡以詹上舍舊約告，屬居士作書寄上舍。居士憐其多情，同社宴集，必招致侑酒，聲價(jià)漸高。然日以從良為念，假母患之，以計(jì)賺歸。翠齡既歸，念居士不去口，每逢金陵客，必詢蹤跡。壬申春，復(fù)來金陵，晤居士，自言憂傷蕉萃，恐不久于人世，輒嗚咽不自持。居士再三慰勸乃已。時(shí)有某統(tǒng)領(lǐng)者，甚愛翠齡，謀以六百金落其籍。翠齡亦厭倦風(fēng)塵，矢愿相依。房中媼，竊聞其議，陰白假母，假母尼其事，陵虐百端。翠齡知事不諧，與某君訣別，促其速歸，夜飲芙蓉膏死，年二十有二，聞?wù)邿o不太息?；茨洗罅顬樽鱾?，春谷明經(jīng)為作誄，懲偽騃人聞其事，賦《浪淘沙》憫之云：
花月太匆匆，淚裹巾紅。香魂輕逐五更風(fēng)。生與芙蓉爭艷麗，死殉芙蓉。 磨蝎苦臨宮，比翼無從。星期密約竟成空。傅粉何郎情未斷，再世重逢。
小桂
小桂，廣陵人，如意之妹也。長身玉立，艷冶如桃花，善談謔，能令四坐解頤。與素娟、雙鳳、小灜仙、小玉紅相善，號五姊妹，為后進(jìn)之翹楚。辛未秋，傍花居士宴全真散人于畫舫，招來侑酒，歌喉清脆，酬酢當(dāng)人意，手持摺疊扇，扇上小楷能辨認(rèn)，散人稱賞。次日散人游秦淮，又見小桂立于柳陰之下，旁侍一女童，儼然畫意，遂贈以《虞美人》詞云：
蘭湯浴罷梳妝懶，寶髻松松挽。白羅衫子茜紗裙，閑與知心小婢立斜曛。 桃枝綠扇搖風(fēng)細(xì)，粉汗香融膩。扇頭誰寫十三行，仔細(xì)端詳，筆畫似檀郎。
時(shí)悔余庵主下榻于藥倦齋，方搜羅秦淮佳麗，一見小桂，嘆為名不虛傳，擬排日宴會，為得人慶。適有淮西降將慕其名，欲出重金梳攏，小桂不愿，又懼禍，乃宵遁。近聞艷名已噪竹西矣。
雙鳳
雙鳳，一名綺梧，興化人。中身常貌，無瑕可摘，至于眼波之飄瞥，性格之溫存，時(shí)蓋罕其偶矣。與小玉紅同居。蠣道人與全真散人，泛舟過東水關(guān)，適雙鳳憑闌佇立，數(shù)水面游魚，著茜紗衫，持桃枝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蠣道人悅之，即招致舟中侑酒，贈以《鳳凰臺上憶吹簫》詞云：
云冷沾釵，霧香籠袖，從教芳思深深。記無雙別傳，引鳳余音。多少花繁月皎，儂只是、未解歸心。閑凝盼、攜卿覓醉，助我題襟?！ ‰y尋、閬風(fēng)渺渺，休再問成連海上瑤琴。望玉霄清迥，誰共登臨？傳語雙成料理，同覓取、鳳子清吟。清吟罷，紅燈暗銷，綠酒停斟。
道人與散人為文字舊交，近日同作寓公，約以觴詠消夏，雅集頗多。散人方提挈玉紅，道人亦拂拭雙鳳，自是雪藕調(diào)冰之地，兩美常聯(lián)袂比肩矣。
小翠齡
小翠齡，廣陵人。年十四，光彩煥發(fā)，若太陽之升朝霞，若流云之吐華月。性恬雅，不多言，頗近閨秀風(fēng)流，不似曲中人也。雙鉤亦纖好，無矯揉造作之習(xí)。清涼仙子心識其人，屢向懲偽騃人言之，騃人雖品題風(fēng)月，而從不作曲巷之游，未之見也。一日閑泄子招之，騃人適同席，極許可，并夸仙子為正法眼藏。翠齡與大文卿同居，稔知騃人善以筆墨飾粉黛，即席求詞，騃人戲贈《調(diào)笑令》云：
調(diào)笑，調(diào)笑，自許年華正妙。怪他阿姊情癡，鎮(zhèn)日妝樓鎖眉。 眉鎖，眉鎖，漸漸新愁到我。
仙子亦贈詩云：
不著胭脂自可憐，亭亭凈植致天然。
當(dāng)筵莫怪嬌羞甚，花未開時(shí)月未圓。
仙子白下看花，已將十稔，平生賞識，惟王寶珠，每飯不忘?！端チ鴤鳌分?，湯小聰亦津津樂道。其余佳麗，類皆口有雌黃，獨(dú)于翠齡，極力贊賞云。
文玉
文玉，廣陵人。年十五，隨母來金陵，居牛市秦二家水閣。秦二家為群艷所萃，文玉其冠也。凌波細(xì)步，豐致翻翩，性愛靜潔，喜清談，不屑學(xué)歌舞。己巳夏，傍花居士招之游，憐其遇，思為其戚量珠，議未成，值端午節(jié)以鄰哄受驚，避居城北。未幾，歸某參軍為側(cè)室。
金齡 小金齡
金齡，姓耿，廣陵人。己巳歲，來金陵，亦居秦二家。長文玉二歲，面如傅粉，膚若凝脂，妍笑工顰，大有西子捧心之態(tài)。溫雅亞于文玉，而慧辨過之。時(shí)以白晳稱者，推金齡最，故有白金齡之目。西湖漁隱最賞識，每招之侑觴。后又?jǐn)y其妹金寶來，同居釣魚巷水埠頭，名益盛。旋以訟事歸廣陵，為大賈賺去。秦二家自文玉、金齡去后，門前車馬稀矣。近日又有小金齡者，亦廣陵人，華容婀娜，姿態(tài)橫生，真美人模樣也。藥倦齋主人昵之。惜無手口，故不為時(shí)所重，然專以色選者，當(dāng)不忍遺棄。
大金鳳
大金鳳，廣陵人。齒稍長，豐致嫣然，舉止溫雅，工于應(yīng)對，知音識曲，能豪飲。居淮清橋察院之東偏。兵燹以來，舊院遺址，無可尋覓，即從前利涉橋、文德橋一帶，所謂丁字簾前、落日放船好諸名勝，亦皆鞠為茂草。館妓叢集釣魚巷，湫隘已甚，名流望而卻步。獨(dú)金鳳家，室宇精潔無纖塵，笛床琴幾，位置不俗。起坐一小樓，鐘山嵐翠，撲入簾桁間，如在畫圖中也。某都督，能顧曲，喜金鳳善歌，酒次輒招共按拍。清涼仙子與游燈舫，亦賞其跌宕，贈詩云：
烏衣巷口夕陽紅，十二闌干一笛風(fēng)。
何事金釵釵上鳳，也來飛舞畫船中？
與大翠齡同居，自翠齡飲鴆后，人皆恨其假母，目為不祥，過者絕少，并金鳳聲價(jià)亦減矣。
金仙
金仙，廣陵人。面帶微麻，人戲呼為麻姑。而酬應(yīng)周至，歌曲瀏亮，殊不惡劣。半月君極垂憐焉。時(shí)素娟方負(fù)重名，半月仰慕之，招來侑酒，冀當(dāng)素娟意，佩瑤巾扇，力求精品相貽。素娟身分既高，視之殊落落。半月君不懌，陽為頂禮素娟，實(shí)則狎昵金仙也。金仙與水閣主人不合，半月曾與水閣之宴，擬招金仙侑酒，主人長揖求免。金仙聞之，銜恨入骨，半月亦怒形于色，轉(zhuǎn)丐全真散人贈詞，以釋其怨。散人賦《臨江仙》云：
金粉叢中誰作主，仙緣即是塵因，漫將嚼蠟視橫陳。為卿搴杜若，聊當(dāng)麝蘭薰?！ §F鬢風(fēng)鬟人隱約，隔簾輕啟珠唇，聞歌子夜也消魂。泥他烏帽客，何事妒紅裙？
小玉琴
小玉琴，廣陵人。面目平正，齒如瓠犀，常品而無俗韻，一笑媚生，尤擅風(fēng)騷之致。陽羨山樵，自如意嫁后，悵悵若有失，得玉琴喜甚，謂其性格近似如意，遂招致之。玉琴工度曲，其聲清越以長，每值更闌燭灺，酒半星稀，曼聲發(fā)于座上，真足解宿酲、驅(qū)睡魔也。又善酬應(yīng)，多從富商大賈游，故艷聲頗著，而韻事不多見。
大寶齡
大寶齡，廣陵人。面目開闊，氣象崢嶸，一洗青樓冶蕩之習(xí)。舊在廣陵演劇，扮大花面，聲若洪鐘，《紅樓夢》中之葵官也。來金陵遂不演劇。清涼仙子曾一招侑酒，頗嫌其過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曉風(fēng)殘?jiān)?，與蘇長公'大江東去'，并美詞場，何必裊裊娉娉之為是，而錚錚佼佼之為非乎？"仙子一笑。某參軍頗昵愛之，常招往藥倦齋中，使點(diǎn)雙陸籌。
小琴仙
小琴仙，廣陵人。年十四，夭桃顏色，著露尤妍，細(xì)柳身材，臨風(fēng)善舞，其媚在骨，其腴在神，雖年未破瓜，而送盼流嬌，已足令人心醉。向居小灜仙家，兩小無猜，頗稱相得。灜仙嫁后，漸解生愁，近與小玉紅同居，俊爽不逮玉紅，而妖冶則似過之矣。龍眠畫史、鐵笛仙，俱極口贊賞。
小素貞
小素貞，六合人。年十四，隨母來金陵，居釣魚巷之秦二家。豐姿窈窕，媚態(tài)橫生，初試登場，芳名未著。更生子首提唱之，贈以詩云：
古棠城是阿儂家，日向龍津?qū)W浣紗。
一飲秦淮河畔水，眼前顏色艷如花。
年華嬌小致蹁躚，試曲初登玳瑁筵。
素面每將團(tuán)扇障，含貞羞唱《想夫憐》。
小翠紅 嫵齡
小翠紅，廣陵人，素娟妹也，另與大文卿同居。與小翠齡同庚，身軀細(xì)小，婀娜生姿，裙下雙鉤，如籠春筍，與小翠齡可稱雙璧。龍眠畫史，絕愛憐之，聞有《白門新柳》之編，畫史謂："翠紅為后起之秀，必不可遺。且阿姊素娟，名方洋溢，如午日之初中，翠紅則質(zhì)抱葳蕤，如朝陽之甫上。安見異日桃根，不方駕目前桃葉乎？"因亟為編人。又有嫵齡者，廣陵人，齒亦弱，娟秀可喜。滬上某部郎薄游金陵，招使侑酒，評為秦淮雛鬟之俊云。
小蘭
小蘭，廣陵人。年十三，身材瘦小，態(tài)度輕盈，《桃花扇》所謂"懷中婀娜袖中藏"也。藥倦齋主人賞之，決其他年必為上品。一日宴湘君水閣，招來侑酒，翩然入座，弱不勝衣，座客各垂憐焉。及引箜篌而唱，則又脆若調(diào)簧，響如裂帛，殊暢人意。酒闌，更串《十二紅》曲，及諸雜耍，舞袖飄搖，直欲乘風(fēng)飛去，又儼然一小灜仙矣。懶云山人酬以二絕云：
意態(tài)飄揚(yáng)似半仙，何須花板試秋千。
可憐生就娉婷質(zhì)，為賺當(dāng)筵買笑錢。
掌上盤中事有無，雛齡天付此輕軀。
郎當(dāng)鮑老休惆悵，老尚登場合認(rèn)輸。
白門新柳補(bǔ)記
前書以記為名，是記事非品花。采訪所及，隨得隨錄，名次之先后，與色藝之優(yōu)劣無關(guān)焉。即以記事而論，傳聞異詞，愛憎異性，難免參錯(cuò)，稗官小說，游戲而已，不得以信史責(zé)之。前書間有遺珠，特為補(bǔ)記。養(yǎng)和近作淮海之游，他日歸來，當(dāng)不以鄙人為僭妄也。壬申季秋曉嵐識。
妙紅
妙紅，字韻秋，金陵人。年十八，舊妓宮小婷女。溫潤秀逸，如玉離璞，如花逢春，兩頰渦生，雙鉤筍瘦，工撇蘭，能操琴。就京幫而論，色藝可肩隨文寶，前記巧齡傳中，期其延京幫墜緒，得茲妙紅，或者在此而不在彼乎？幼時(shí)隨母避亂海陵，壬申季秋回金陵，居桃葉渡之東舍，館甫定，即為有心人物色。傍花居士偕野鶴道人訪之，一見傾談，風(fēng)流蘊(yùn)藉，大相稱賞。居士出素箑索畫，蓋將面試之也。妙紅對客揮毫，撇葉點(diǎn)花，了無羞縮之態(tài)。居士珍同拱璧，遍徴題詠。次日為劍舞叟言之，招來侑酒，叟贈二絕云：
幼婦芳名迥出儔，比將風(fēng)格待羅虬。
水鄉(xiāng)荷芰都開過，艷絕芙蓉絢晚秋。
舊稿湘蘭著意臨，調(diào)脂吮墨費(fèi)沉吟。
有人雅愛天然素，莫把紅心壓素心。
彩云
彩云，興化人。年十八，由廣陵來金陵，與小金齡同居。金齡輕盈若飛燕，彩云豐艷若玉環(huán)，人稱雙美。秦淮燈舫盛時(shí)，各路歌妓畢集，謂之趁熱水，魚目明珠，頗難辨認(rèn)，因此彩云未甚知名。盂蘭會后，趁熱水者陸續(xù)散去，浮云既凈，高秋自清，黛色嵐光，始露青山真面目矣。一日，傍花居士與龍檜子泛舟清游，彩云適在鄰舟度曲，哀怨悠揚(yáng)，聽之有驚秋意。曲終，小立船頭，款洽絮語，殊增留戀。越日，冶秋之集，遂招侑酒，入座微帶愁容，酬酢間頗露呻吟之態(tài)，野鶴道人異之，代為診脈，始知其感冒已久，力疾而來。同人倍相憐惜，龍檜子贈以詩云：
顰眉如見病西施，風(fēng)露清寒怯不支。
我喜賞秋勝銷夏，閑云心性彩云知。
綺香 秀英
綺香又字綺卿，毗陵人。年十八。自幼轉(zhuǎn)徙維揚(yáng)，近寄寓于莫愁桃葉間。面如滿月，膚若凝脂，性格溫存，舉止安貼，與岫云、文卿輩相伯仲也。無不可子、惜春主人，招野鶴山人、龍檜子、傍花居士作冶秋之集，是夕潮退波恬，舟輕人靜，露珠桂月，分外清幽，不似向來喧嚷矣。座中素娟、小玉紅，皆司空見慣者，惟彩云、綺香，初次識面。綺香酬應(yīng)周至，不即不離，曲口亦頗大雅，座客稱賞。龍檜子即席贈彩云詩，傍花居士復(fù)為綺香請，遂口占一絕云：
余霞如綺映妝樓，人影衣香續(xù)冶游。
次第看花休恨晚，白蘋紅蓼不勝秋。
同居有秀英者，亦明慧可人。
灜珠
灜珠，毗陵人。年十九，風(fēng)姿濯濯，體態(tài)盈盈。暫寓秦淮，知交尚少，以故《新柳記》未經(jīng)采入。向與素娟善，素娟為新學(xué)道人言之，贈以《一萼紅》云：
板橋頭，悵彩云漸散，煙水冷孤舟。燈火飄蕭，佩環(huán)寥寂，看花人已歸休。問滄海，遺珠誰訪？認(rèn)豐姿，如見杜家秋。影里情悰，塵中物色，累爾靈修。 艷說狀元崇嘏，在清溪九曲，占盡風(fēng)流。同輩云泥，故人車笠，名場一樣牢愁。要借我、頹唐老筆，為玉人、聲價(jià)長琳璆，從此琴天笛夜，心字香酬。
楊寶珠
楊寶珠，金陵人。年十六，貌豐艷，性敏慧，以手口勝。清涼仙子、野鶴道人俱不以為然，而龍眠畫史賞之，鐵笛仙爭之尤力。且以前記王寶珠藉口，謂"王寶珠何幸而巍然列《新柳記》之首，楊寶珠何不幸而不得綴《新柳記》之末乎？"因?yàn)椴扇搿｝垯u子詩云：
環(huán)肥燕瘦豈能同，各有靈犀各自通。
多事一編新柳記，白門處處刮酸風(fēng)。
出塞明妃等逝波，清涼仙子奈愁何？
斷無合浦珠還日，且唱宏農(nóng)得寶歌。
宋玉微詞易失歡，有人怒發(fā)欲沖冠。
勸君滿酌蒲桃酒，信史原難責(zé)稗官。
此詩既出，北里中門戶之見，漸次釋然，不獨(dú)為楊寶珠增聲價(jià)也。
綠菱
綠菱，廣陵人。年十三，身材瘦怯，性格溫存，弱齡而有大人家數(shù)。演昆曲，能合拍。大龍山樵賞之，謂可作《新柳記》殿軍，且卜其他年能自成一軍。丐劍舞叟以詩張之，叟贈二絕云：
兒家新學(xué)畫雙蛾，訪艷爭思細(xì)馬馱。
綠未成陰宜護(hù)惜，西風(fēng)緩唱采菱歌。
品題風(fēng)月一番新，慣種今生未了因。
我到旗亭常貰酒，待卿來作侑觴人。
喜齡
喜齡，年十六，廣陵人。眉目清秀，吐屬風(fēng)流。杏林山人眷之，偶抱恙，招閑泄子診視，雖云鬢蓬松，而意態(tài)幽閑，大有楚楚可憐之致。與閑泄子談，自以不登《新柳記》為憾。閑泄子賦詩二絕為贄，請補(bǔ)入記。詩云：
兒家江北住江南，半帶嬌癡半帶憨。
最喜瓜期年二八，更憐眉樣月初三。
自來名士善評花，異卉奇芳次第夸。
知否幽蘭在空谷，挑燈和雨泣琵琶。
白門衰柳附記
湯小聰
湯小聰，字綺琴，金陵馬氏女，為湯如珍養(yǎng)媳。如珍本秦淮院中人，故侍郎某公最賞識之。金陵陷，避亂姑蘇，時(shí)在丙辰丁巳間，如珍老矣。小聰本在芳齡，明眸善睞，慧麗絕倫。幼讀書，通文義，工度曲，尤精畫蘭，得馬湘蘭遺意。黃山初白子一見愛悅，遂為置釵環(huán)，賃居室，氣象煥然一新，于是姑蘇之名大噪。而初白子益嬖之，纏頭之費(fèi)，逾千金。有傳其事于黃山者，嚴(yán)命敦促歸里，不忍別，繪《歌樓聽雨圖》，遍征名流題詠，溪上老漁賦《高陽臺》詞云：
桃葉移根，竹山攜酒，相逢名士傾城。心字香燒，麝蘭一氣雙清。姑胥臺畔絲絲柳，惹絲絲楚雨含情。畫樓深，綺語誰知，只有紅燈?！ 【G窗人去眉峰遠(yuǎn)，怕鷓鴣吟斷，蝴蝶魂醒。約略春愁，和煙圖上湘屏。尋芳小杜重來未，愿珠徽長儷鵝笙。更消停，門掩梨花，剪燭同聽。
清涼仙子詩云："好尋碧海三生約，莫負(fù)青溪九曲深。"又贊其畫蘭之工云："心靈自擅生花巧，腕弱偏能撇葉工。"初白子自賦七律十章留別，警句云："作繭已拚蠶自縛，迷香未必鳥知還。爐煙比似郎心熱，一味騰騰裊博山。""歌曲擅長招姊妒，詼諧對客解郎圍。""此身容易卿卿屬，乍見矜持習(xí)見狂。""割臂悔要前夕誓，顰眉偏吝一聲應(yīng)。""小別何曾虛一夕，再來爭忍說經(jīng)年。惺惺相惜人三兩，脈脈中含語萬千。""破鏡因緣關(guān)妾念，投梭心事慰君懷。"可謂哀感頑艷矣。無何姑蘇又陷，小聰轉(zhuǎn)徙如皋。至甲子，金陵克復(fù)始?xì)w。初白子來應(yīng)秋試，重晤于洋珠巷，執(zhí)手纏綿，淚隨聲墮，蓋匪特兒女情悰，傷離惜別，兼有慨于滄桑之變幻，金粉之凋殘也。初白子又賦《秋柳》四章寄慨，警句云："垂垂不覺青娥老，楚楚相逢白下秋。""情絲欲絕終難斷，綺夢雖遙未易醒。金縷已殘休作絮，青絲不綰嘆飛蓬。""重聽別調(diào)翻三疊，忍見長條近十圍。"則又似為小聰傷遲暮矣。丙寅春，清涼仙子來金陵，于牛市訪見之，徐娘雖老，尚有風(fēng)情。初白子與仙子本舊交，因此時(shí)相聚晤。是時(shí)懶云山人、太史某君、藥倦齋主人，常來往于金陵，皆樂與小聰游。其后初白子之官西江，仙子歸新安，小聰于水閣設(shè)祖帳，酒闌歌罷，各自黯然，大有一曲陽關(guān)淚萬行之態(tài)。己巳，仙子復(fù)來白下，則小聰已歸歐陽氏矣。小聰旖旎風(fēng)流，吐屬典雅，絕無倚門氣習(xí)，后來之秀，如《白門新柳》所記者，惟大文寶庶乎近之，蓋同得六朝煙水氣也。嗚呼！可多見歟？題小聰畫蘭，多見于近人詩稿，悔余庵云：
湘蘭合是前身，欲步橫波后塵。
任是秋風(fēng)吹瘦，蛾眉猶斗精神。
我愿花如人壽，誰憐人似花蔫？
恍見唐宮妝束，墨痕注到唇邊。
藤香館云：
劫后秦淮水不溫，美人名士各消魂。
可憐金粉飄零盡，剩馥殘膏帶淚痕。
畫閣圖成墨未干，心香私燕馬湘蘭。
天涯歲晏無芳草，留與蕭郎鄭重看。
丁字簾前璧月孤，重來往跡認(rèn)模糊。
迷香有徑何人熟，讓與風(fēng)流鄭鷓鴣。
風(fēng)枝露葉影殘春，遲暮相逢似有因。
我是江南吳祭酒，當(dāng)筵親見畫蘭人。
安月娥
安月娥，金陵人，巧齡、巧珠之假母也，為秦淮舊妓。升平時(shí)，齒尚稚，頗著艷名。煮石頑仙賞之，贈以《一萼紅》云：
稱芳名，是廣寒舊隊(duì)，小謫下瑤京。蛾樣猶纖，蟾輝未滿，神采先放光明。曾學(xué)過霓裳法曲，串新聲，嚦嚦妒啼鶯。靨笑添渦，眉修露慧，睇轉(zhuǎn)流情?！ ≌`到團(tuán)圓時(shí)候，勸靈娥珍重，莫墮愁城。豆蔻含香，芙蓉作蕊，煩惱何苦相縈？須記著前身小影，伴青天碧海耐凄清。留待梯云客至，喚取卿卿。
此詞膾炙人口，至今傳誦。金陵陷，月娥避至他處，迨克復(fù)后始?xì)w。六代鶯花，都非疇昔，遍訪當(dāng)年姊妹，率皆玉碎珠沉，自顧馬齒亦加長矣。舊居牛市水閣，尚存廢址，牽蘿補(bǔ)屋，粗作安排。所歡某二尹，久定終身，而業(yè)已床頭金盡。不得已，補(bǔ)綴箏琶，重為蕩婦，幸而歌喉未改，節(jié)拍分明，迥非時(shí)下雛鬟所能企及。因此招侑酒者，不以色選，而以藝登。且重其為京幫，生涯頗不落寞。每當(dāng)酒闌夜永，與二三熟客，談白下往日風(fēng)光，真如天寶宮人，說開元遺事也。邇來養(yǎng)女巧齡、巧珠，日漸知名，遂不屑再登歌席，惟在室中伺客，坐享其成云。
鄭二娘
鄭二娘，金陵人。幼時(shí)從秦淮名曲師學(xué)技，故至今猶以歌曲勝，節(jié)拍不差累黍，群推為老成典型。居?xùn)|牌樓水閣，左為文德橋，右為武定橋，雙虹掩映，一水淪漣，繡戶深深，珠簾漠漠，放舟者過其下，咸逆料此中有人也。清涼仙子訪之，愛其妝閣之雅潔，贈以詩云：
曉開妝鏡笑窺奩，水閣潮痕夜雨添。
記取櫻桃舊門巷，當(dāng)窗一桁棗花簾。
二娘年近不惑，風(fēng)姿稍覺憔悴，而氣韻則不可掩。攀香客昵之，嫌水閣過于軒豁，另為移居僻巷，厚其供養(yǎng)，使絕外交，可謂賞識于牝牡驪黃之外者矣。一日藥倦齋主人招游畫舫，適與懶云山人同泊，彼此從未謀面，主人使度曲，為山人壽。歌喉上徹云霄，律呂又分明可按，時(shí)心字湖中畫舫幾二百號，女妓以百計(jì)，各自停箏歇阮，遜謝弗如。是殆所謂老輩風(fēng)流耶？山人賞以詩云：
果然覿面勝聞名，雅調(diào)能令俗耳清。
誰倚紅鸞評節(jié)奏，彩云遙護(hù)許飛瓊。
是日大文寶獨(dú)坐一涼篷，停泊僻處，靜聽二娘度曲云。
陸蘭英
陸蘭英，金陵人，為從前陸二養(yǎng)女。陸二者，秦淮名妓，豪華奢靡，傾動一時(shí)，所居畫閣紅樓，珠簾繡幕，為北里之冠。江寧某方伯，公余退食，常過其家，愛其屋宇軒敞，談風(fēng)月于此，會衣冠亦于此。時(shí)值上恬下嬉，見者習(xí)慣自然，了不為怪。蘭英方在垂髫，得伊假母提唱，名頗重。陸制軍之公子最昵愛之。金陵旋陷，避居姑蘇，門前車馬，不異當(dāng)年。姑蘇再陷，遂轉(zhuǎn)徙無定所。近日重至秦淮，眉棱翠偃，鬢影蓬飛，秋娘老矣。賃居石壩街煙局之后，湫隘囂塵，不潔已甚，每有博徒隸役過往，因此名流絕跡，匪特憎其齒之暮也。嗟乎！千金馬骨，市之者特重其為駿骨耳，若得意時(shí)，則驕縱凌人，失意時(shí)，則卑污自賤，蠅營狗茍，有識者唾之矣，獨(dú)一陸蘭英乎哉？
施文霞
施文霞，金陵人。昔為秦淮名妓，工畫五色文魚，人稱絕藝。亂后轉(zhuǎn)徙姑蘇，名更盛一時(shí)，豪貴皆與之游，近如楚北某觀察、某大令，及環(huán)山游客，皆能歷歷談其艷跡，蓋曾聯(lián)割臂之盟，訂同心之好者。色衰適人，旋抱文君之恨。金陵大定，乃歸，頗思整頓釵環(huán)，重作阿婆三五少年伎倆，而從前舊好，稀若晨星，存者亦無復(fù)過問。至于走馬五孫，揮金公子，類馳逐于釣魚巷口，覓青娥皓齒，買笑追歡，如文霞者，望望然去之矣。困頓無聊，遂至賣芙蓉膏以自給。嗟乎！昔年供奉，無異神仙，此日追陪，半皆廝養(yǎng)，虛名難恃，末路易隳，天殆借一施文霞，為眼前儒林傳中，英雄譜內(nèi)，痛下一針貶歟？懶云山人為賦《衰柳詞》以寄慨，調(diào)寄《柳梢青》云：
絮果難圓，楊枝易老，秋又今年。紅粉朱樓，青驄紫陌，空說纏綿。 依依長板橋邊，記弱態(tài)、惺松可憐。飽閱繁華，驀驚搖落，苦受烽煙。
曲師劉培珊
劉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師。亂定，重理舊業(yè)，《新柳記》中人，大半稱女弟子，《衰柳記》中人，則又從前朝夕承值者也?；ò作陧?，老而不俗，是丁繼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呂稍有不合，輒委曲成全之。彈箏摘阮，尤擅絕技，每值踆烏西墜，顧兔東升，煙水迷漫之會，坐一小七板，來往于利涉橋、大中橋一帶，為群弟子按拍，才離西舫，又上東船，真乃點(diǎn)水之蜻蜓，穿花之蛺蝶也。懶云山人贈聯(lián)云："九曲青溪，一聲長笛；大江東去，孤鶴南飛。"又出素扇求詩，山人贈以四絕云：
魁官笛子卯官簫，往事蒼茫話板橋。
各有宗風(fēng)尊護(hù)法，彩云仙隊(duì)領(lǐng)嬌嬈。
新栽楊柳碧竿綿，幾輩王孫系畫船。
天寶詩人多感慨，江南偏遇李龜年。
十番子弟各翻新，只有何戡是舊人。
我醉扣舷歌水調(diào)，可能抵笛付真真。
祭酒詩編楚兩生，南朝押客并知名。
暮年冷淡無吟料，借爾箏琶遣我情。
以上皆升平時(shí)舊人，近尚掛平康籍者。
跋
白門為自古靡麗之鄉(xiāng)，山溫水軟，美著東南，素來風(fēng)尚，侈聲伎，耽游宴繁華之積習(xí)，沿淫冶之遺風(fēng)，蓋擾有南朝金粉之流芬余韻焉。其間月地花天，舞衫歌扇，艷情綺思，選勝尋芳，猶可想見于《板橋雜記》、《畫舫諸錄》中，此所以極士女嬉游之樂，而寫朝廷清宴之風(fēng)，亦殊足以見升平氣象已。咸豐癸丑，慘遭赭寇之亂，據(jù)為盜窟者，十有二載。秦淮河房舊址，荊榛塞道，瓦礫堆階，清溪遺跡，徒剩磷照狐鳴。年來稍復(fù)舊規(guī)，游船往來，踏波乘浪。才妓名媛，大都至自吳中，來從邗上，而土著中人，亦復(fù)不少。兩岸笙歌，一堤煙月，承平故態(tài)，父老猶有見之流涕者，此《白門新柳記》之所由作也。作者為海陽許君養(yǎng)和，《衰柳附記》亦出其手?！堆a(bǔ)記》則楊君曉嵐筆墨也，述秦淮之近事，續(xù)舊院之叢談，談?wù)咂G之。曾幾何時(shí)，為當(dāng)?shù)浪鶉?yán)禁，野鴨飛鴛，一齊痛打，月碎花殘，在所不免，而作記之人，不特?zé)o金鈴十萬，以護(hù)名花，且復(fù)重遭疵詬，指是書為禍胎罪首，劈板片付之祖龍一炬，于扁試書院諸生時(shí)，特命一二題，以致譏評，諸生亦撰楹聯(lián)，以紀(jì)其事，幾興文字之釁。夫秦淮之有綠篷船，原所以點(diǎn)綴煙波，流連名勝，誠窮乏者之養(yǎng)濟(jì)院也。一旦絕之，無以為生，帷有號寒啼饑而已。況自管敬仲設(shè)女間三百，樂籍遂不能廢，是書偶為游戲筆墨所及，雖談艷冶，又何關(guān)于政體也哉？因跋其后，為漫論之如此，禮法之士，幸無譏爾。光緒五年正月七日，淞北玉魫生跋。
〖注：■⑴，車＋從，音蹤，車跡也。〗
序一
夫適老莊之興者，類模范乎山川；綜顏謝之才者，每流連夫風(fēng)月。矧六朝勝跡，美人歌舞之場；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區(qū)久著，逸想斯存，是以畫舫成編，板橋作記。龔芝麓傳奇一闋，綺羅之舊恨偏多；王葑亭雜詠諸篇，金粉之閑愁不少。莫不胸羅邱錦，手染班香，銷金尋自在之窩，鏤玉撰小名之錄已。則有高陽望族，吳會才人，抉叔重之經(jīng)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題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評；抒寫靈襟，寓江左風(fēng)流之藪。每當(dāng)花霧仄暝，松飆蕩秋，雙槳破煙，一筇踏月。鹔鹴貰酒，廬訪文君；鸚鵡呼茶，簾搴小玉。明珰翠袖，輕如楚國之宮腰；錦纜牙墻，艷比隋舟之殿腳。誦楊叛兒之一曲，疑翻樂府新詞；證柳如是之前身，為想真靈慧業(yè)。誰謂一池水皺，事不干卿？真應(yīng)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況復(fù)華年易逝，浩劫橫飛，樓閣煙銷，釵鈿露委。春波瀉怨，辱井埋紅，秋唱凄魂，舞衣慘碧。舊苑之頓楊俱盡，空余抱蔓螀啼；歡場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誰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勝跡重逢，情緣再續(xù)，大堤走馬，烏榜秋風(fēng)，流水棲鴉，紅橋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絕代之姿；冶葉倡條，猶是相思之種。此贈之青玉，張平子未免多情；而費(fèi)盡黃金，杜牧之于焉屬意者也。于是朱絲界紙，白練題裙，惜彼鉛華，品其次第?；?qū)戞虫弥衩玻騻魍疝D(zhuǎn)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將鴛牒，或紀(jì)芳年于錦瑟，譜入鹍弦。摹顰笑之余妍，春日妝前之色；繪別離之幽怨，曉風(fēng)笛里之聲。遂使思括金荃，才爭玉茗，蘭心蕙質(zhì)，齊綴丹毫，梗斷蓬飛，都逢青眼。桃花畫扇，同參泥絮因緣；燕子題箋，等寄滄桑感慨。則是記也，雖不過典征白下，僅擅場于南部煙花；而要之情系蒼生，實(shí)接軌于山東絲竹爾。
上元盧崟敘。
序二
夫子淵為洞簫作溢，玉溪因錦瑟裁詩。璧月瓊枝，溯麗華之妙舞；金花銀燭，翻靜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錦千尺。曉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鯢脂，鮮篆壓蘭金之印。況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編瓊笈以求題，斂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憶桓伊；聞歌石子岡西，最憐曇首。烏絲闌底，春燈燕子之箋；碧玉波中，畫舫桃根之渡。問十三之雁柱，證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橋，數(shù)來小字。此《白門新柳記》所以作也。慨自劫慘紅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經(jīng)亂無歸，洛下杜秋，傷離易老。訪青楊之舊巷，吟蟀驚寒；吊白奈之荒園，啼鵑怨曉。脂田一絓，耕出瓊釵；粉澤雙環(huán)，拾將繡鏃。鶯初燕晚，一場春夢之婆；鳳靡鸞吪，五夜秋墳之鬼。而重賡散雪，再按團(tuán)云。小拓紋窗，認(rèn)鴛鴦之墜瓦；乍開鈿盒，檢蛺蝶之殘裙。蔣妹溪頭，歸潮千疊；潘妃市口，冷露一叢。洵足渡艷史于齊梁，洗腴愁于江鮑。當(dāng)夫倡條罥夢，冶葉嬉春，細(xì)雨小樓，玉笙吹徹，繁花曲院，金縷歌殘。畫周昉之屏風(fēng)，與月二影；賦王珉之團(tuán)扇，共珠一香。碧乳甌圓，賦新詞于斗茗；紅絲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絳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遠(yuǎn)。橫波雙溜，妒素魄之娟娟；軟玉一梭，織紅香之縷縷。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語吹蘭，青琴媚夕。伊其相謔，擘箋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澆酒馬真之墓。則有閑吟杜牧，善賦蘭成，采紅豆于江南，語碧煙于窗下。誰能遣此，紫荷拋謝掾之囊；無可奈何，白苧葉吳娃之譜。鬧子京紅杏，半臂爭持；唱之渙黃河，雙鬟下拜。戲拈鏤管，畫馬一角之殘山；閑倚繡簾，吹張三影之飛絮?；赜耵°y床之夢，素手調(diào)冰；換銅琶鐵綽之聲，紅牙按拍。蓋皺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撲三月之新陰，誰歌憐汝？既而暝色將斂，長煙欲收。倦蝶之樓，憨亦宜夢；陳蟾之畫，纖不勝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約；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張畫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燈灺。輕衫小扇，鷓鴣之曲雙聲；側(cè)槳重簾，鸚鵡之呼一諾。句留何處，長橋短彴之間；棖觸無端，殘?jiān)聲燥L(fēng)之奏。此又覓水天之閑話，蠟淚堆紅；溯花月之前塵，酒鱗漾碧也。嗟嗟！絮果難圓，萍因易散。東風(fēng)一夢，歌斷絲連；流水三生，顰深黛淺。三分影瘦，謾傳豆蔻微辭；一寸香凋，誰締蘅蕪?fù)鶋?？唱遍黃梅之雨，賀老凄涼；抱空紫玉之煙，韓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陽別燕之天；無恨傷心，古渡棲鴉之地。樓頭望遠(yuǎn)，白袷安歸。陌上生愁，青驄莫系。賦渭城之三疊，凄絕何戡；撫江陵之十圍，泫然元子。勞勞亭在，已深搖落之悲；瑟瑟波空，來照蕭騷之影。何必楊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銷魂，韓翃茹怨也哉？然而夢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禪，已作沾泥之絮；續(xù)來墜緒，空憐落溷之英。寫哀樂于中年，委榮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輩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樂。金迷紙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邊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畫里堆蓬，趁閑鷗之話。去愁城萬二千里，擊銅斗以高歌；住醉鄉(xiāng)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詩煙際，開笑口之胡廬；促坐星闌，吐枯腸之芒角乎。仆流連霞■⑴，彷象月抱，惜蘭香之小謫，記匏爵之靈因。船放總宜，載陰鏗之奔銚；具挈濟(jì)勝，兼徐邈之酒槍。而別每春波，瓢如秋蒂。再來慘綠，已非張緒之年；重付小紅，空有姜夔之曲。棲棲薄宦，幾濕青衫；側(cè)惻陳歡，漸凋翠羽。且復(fù)問滄桑六代，為彈劫外之枯棋；是誰歌煙柳一章，更補(bǔ)焚余之樂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陽許豫序
題詞
燈下閱《白門新柳記》，觸撥墜歡，率題六絕句，以質(zhì)昔年同游諸君。
上海畹香留夢室主人
何頓風(fēng)流久寂寥，青青無復(fù)柳千條。
誰知幾劫紅羊后，又見春風(fēng)舞細(xì)腰。
閱遍秦淮兩岸秋，山溫水軟足風(fēng)流。
黃金揮盡才人老，借得群花當(dāng)史修。
畫船載酒幾經(jīng)過，冶葉倡條奈若何？
誰說竹西亭外月，渡江猶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尋詩夢綠軒。
為說狼烽消盡后，相公新制護(hù)花幡。
舁平猶剩舊烏師，漂泊江湖感鬢絲。
一曲琶琶誰省得，不堪彈向落花時(shí)。
黛螺皺碧水拖藍(lán)，長板橋頭柳色酣。
家有閑情無處寄，化為紅豆?jié)M江南。
白門新柳記
大文寶
文寶，字韻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隨阿母避寇杭州，轉(zhuǎn)徙至滬上，孤苦無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艷美絕倫。滬上為通商碼頭，富商大賈麋集，時(shí)江浙猶未克復(fù)，兩省豪貴，亦多寄居于是。文寶名既噪，門前車馬，絡(luò)繹如織。而文寶獨(dú)敬禮文士，視彼市儈蔑如也。滬之北里在洋徑浜，樂戶不啻數(shù)千家，多蘇人，習(xí)尚柔靡，文寶獨(dú)以俊爽勝，名在蘇幫上，與桂珠黃愛卿相伯仲。懶云山人《滬上本事詩》：
枇杷花下客敲門，小病新蘇茗話溫。
終帶六朝煙水氣，移來海上也消魂。
為文寶作也。歲庚午歸金陵，杜門謝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會，招之則必至，并不取纏頭貲。所居曲房綺闥，香爐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時(shí)客金陵，再贈詩云：
幾年滄海別，惆悵意如何。
南國拋紅豆，東風(fēng)卷綠波。
重逢疑夢寐，絮語代悲歌。
莫漫傷遲暮，看余兩鬢皤。
一日進(jìn)香清涼山，有素未識文寶者，偵知之，馳數(shù)十騎隨去，繞佛殿三匝，不能禮拜，急登輿歸。其為時(shí)所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兩岸河房，雖未復(fù)舊，而燈舫較前轉(zhuǎn)盛。文寶每值夏夕，獨(dú)坐一涼篷，懸名人書畫，燈數(shù)盞，以棗花簾障之，艙內(nèi)供建蘭、茉莉數(shù)盆，旁侍一女童，時(shí)徜徉于青溪長板間，見者疑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寶故知書，楷法妍雅，繼從山人學(xué)詩，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為《平沙落雁》曲，愛于月夜操漫，泠泠動心魄。山人曾為水閣之會，觴詠駢羅，履舄交錯(cuò)，品題群芳，以文寶為之冠。文寶度曲，解為新聲。豪于飲，工為酒糾觥綠事，座客無不沾醉。清涼仙子于座中識文寶，為本事詩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謝雕飾，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時(shí)。"其風(fēng)致可想。性孤傲，頗以標(biāo)格自矜，非其意所屬者，雖以厚幣招之，不肯赴。有貴客游金陵，冒風(fēng)雪相訪，一見欣慕，謀落籍，置之金屋，卒謝罷之。然擇偶甚苛，迄無所就，亦不免春華易謝之感。山人贈詩有云："偶彈寶瑟酬知己，生恐紅綃誤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習(xí)，丹砂誰識女兒身？"蓋憫其遇云。中州野鶴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寶名，款門求見，意甚虔，文寶慨然出見，敬禮備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齒頰間也。
王寶珠
寶珠，錢唐人，幼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豐肌秀骨，兩靨微渦，頎立亭亭，有玉樹臨風(fēng)之致。曲師導(dǎo)學(xué)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樓一角，房櫳幽靜。貴游文酒之宴，坐無寶珠不樂。清涼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鄉(xiāng)試，訪見之，擊節(jié)嘆賞，謀以五百金落其籍，鴇母居奇，未之許。未匝月，已為浙人設(shè)計(jì)賺去。仙子方落第歸里，及至聞其事，悵惜無已，賦《失珠》詩云：
絲絲楊柳畫樓春，長板橋頭履跡新。
江上秋風(fēng)千古恨，何時(shí)再遇弄珠人？
迥憶蕭齋寶相開，金樽玉笛共徘徊。
從今痛灑鮫奴淚，十斛明珠換不來。
素娟
素娟，海陵人，辛未春來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輕云吐岫，望之足銷塵思。初未甚知名，屢與水閣之宴，與文寶聯(lián)袂，懶云山人贈文寶詩，有"素月娟娟宵脈脈，秋心分領(lǐng)是何人"之句。女伴艷其語，競繡于領(lǐng)巾，如《杏花春雨詞》之織羅帕也。素娟尤吟諷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領(lǐng)之意，疑專為己作，丐山人書之扇頭，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贈《一剪梅》二闋云：
生小娉婷絕可憐，素影蹁躚，素貌天然。妝成徙倚畫欄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 ∨及樘蠢扇刖_筵，素面窺簾，素手調(diào)弦。琵琶斜抱鬢云偏，態(tài)又娟娟，韻又娟娟。
百本瓊花孰比肩，樊素爭妍，束素同織。有時(shí)倚竹小流連，風(fēng)引娟娟，露浥娟娟?！ 《德蕦m居第幾天？毫素難宣，紈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緣，惜此娟娟，莫誤娟娟。
素娟得詞甚喜，秦淮燈舫中播之管弦，爭相傳誦，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競相招致。先有一輕薄子，欲出重貲挾之去，素娟抵死不從。此子旋因他事敗，人皆服素娟遠(yuǎn)見。某太守自江北來，一見素娟，詫為神女，贈七襄錦為贄，意在梳櫳素娟。娟不應(yīng)，太守索然興盡，另覓得金仙，以愛素娟者愛之，然終覺不如素娟美。次年復(fù)來金陵，仍招素娟侑酒，問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來小豐裕，多受貴人賞賚恐折福；且不久將為貧家婦，金玉錦繡，無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贊金仙色藝之佳，固請?jiān)僬薪鹣?，太守許之。其明慧而有機(jī)變?nèi)绱?。素娟聲價(jià)日高，而性情恰甚閑逸。居臨桃葉渡，每日曉妝初罷，手扶綸竿，倚水檻垂釣，人見之如煙籠白芍藥，柔荏清艷，殆鮮其倫。蠣道人謂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靈氣者。洵然。秦淮燈舫盛時(shí)，游女如云，貴家眷屬，愛素娟婉麗，時(shí)招同游，院中人尤羨慕之。初素娟與小灜仙善，結(jié)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齡，已先嫁，然不得所，詳在灜仙傳。素娟亟欲從良，而鑒于灜仙覆轍，頗切躊躇。蓋盛名鼎鼎之時(shí)，愛者多，忌者亦不少，謠諑之口，君子傷之，矧十七齡弱女子乎？宜其求脫離去。
蘅香
蘅香，廣陵人。舉止瀟灑，落落有大家風(fēng)。愛作淡妝，無抹脂障袖之習(xí)。工度昆曲，意氣豪宕，高響遏云。時(shí)金陵宴會，以藥倦齋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與焉。蘅香既與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視一切，碩腹賈，無從望見顏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會，輒以酒澆塊壘，一舉數(shù)十觥。醉后耳熱，按拍悲歌，聽者為之掩淚?；谟噔种魅?，來往金陵，奇賞之。主人有孔北海風(fēng)，座上客常滿，全力為蘅香提唱，賦詩紀(jì)事，座客從而和之，積至數(shù)百首之多。今《悔余集》中，載疊韻詩七十首，皆由蘅香而發(fā)。其警句云："文無不是迷陽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則專指蘅香也。蘅香羞與市儈伍，心日強(qiáng)，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體日尫弱。雙湖外史與蘅香雅相得，歌場酒次，相對忘言，淡而彌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問，兼致醫(yī)藥之資，亦可謂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涼山側(cè)。懶云山人呼蘅香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絕云：
一醉沉酣永別離，負(fù)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愛作香奩體，偏是蘅蕪未入詩。
占得清涼土一抔，荒郊埋玉不勝愁。
何人為立真娘碣，點(diǎn)綴風(fēng)流似虎邱。
小灜仙
小灜仙，廣陵人。顏色如海棠經(jīng)雨，艷冶絕倫，而眉宇間，時(shí)露英氣。年十三，來金陵，髫發(fā)雙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艷聲遂噪，與素娟齊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長灜仙二齡，以貌勝，而歌喉稍亞。灜仙則抑揚(yáng)宛轉(zhuǎn)，極穿云裂石之勝，每度曲時(shí)，坐中歡嘩頓息，屏氣凝神，潛心領(lǐng)略，惟恐其曲之終，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戲，紅氍毹上，應(yīng)弦赴節(jié)，真不啻裊裊垂楊，搖曳于曉風(fēng)殘?jiān)聲r(shí)也。初抵金陵，齒弱而憨，稍露芒角，日與諸名流濡染，吐屬亦漸臻清妙矣。某貴公子，年甫弱冠，溫文爾雅，鐘愛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訂婚嫁。公子格于嚴(yán)命，事中止。江北某鎮(zhèn)軍以威挾之，擲與鴇母白金三百，徑挾之去，非所愿也。鎮(zhèn)軍好內(nèi)，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眾姬以其出身樂籍，共起揶揄之。鎮(zhèn)軍豪宕無定性，寵日衰，褫去衣飾，迫使共婢媼操作，常吞聲飲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鶴焚琴之恨！懲偽騃人，賦《減字木蘭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裊裊亭亭誰得似？小樣紅妝，立向瑤階妒海棠?！ |君醞釀，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風(fēng)來，擘柳吹花一夜開。
紊英
素英，廣陵人，家居廿四橋頭。姿致綽約，跌宕風(fēng)流。鄉(xiāng)宦某公嬖之，擬置作簉室，定約后，堊壁清塵，已將作阿嬌之貯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謂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聞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裝，先聲已播，招侑灑者無虛日。九十九洲釣徒，遍游南北，閱人甚多，自為生平所見，無如素英態(tài)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艷名頗重，略亞素娟，時(shí)稱二素。尋為匪人所構(gòu)，遂成訟。江寧令牒拘之，素英窘甚。與懶云山人僅一面，丐素娟代請緩頰。山人以詩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涼，才有生機(jī)上綠楊。
修到秦淮風(fēng)月長，豈宜飛牒捉鴛鴦？
素娥失計(jì)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語風(fēng)流賢令尹，護(hù)花恩比種花多。
遂免逮。此事與《隨園詩話》袁香亭事絕相類，亦佳話也。素英自是厭薄煙花，飄然遁去，雖同輩亦不知其蹤跡云。
小玉紅 小紅
小玉紅，六合人，轉(zhuǎn)徙維揚(yáng)，年十三至金陵?；垩坌薅?，天然韶秀，雛發(fā)未燥，盤辮插花，豐姿殊韻絕也。兩顴微高，而其雋逸之氣，如太原公子裼裘而來，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鶻，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膩熨貼，則飛鳥依人，明月入懷，別有一種風(fēng)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圓》一闋，沈爽滑烈，動蕩心魄，清商徐引，傾其儕輩。菱湖長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紅為第一。此論既出，一軍皆驚。蓋以其年尚稚，而名未著也。資格取人，遂無真賞，嘲風(fēng)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東水關(guān)，屋宇頗隘，而為燈舫往來必經(jīng)之地，游人屬目。懶云山人偶過此，遙見玉紅，訝其神采頗類灜仙，招使度曲，嘆賞不置，即以所譜《秦淮燈舫新曲》畫紈扇贈之。玉紅粗識之無，略為解釋，已洞悉全套節(jié)奏。山人又贈聯(lián)云："青蓮絕唱夸群玉，白石新詞付小紅。"玉紅手制茉莉花球贈山人，兼丐題詠，山人即席賦《百宜嬌》謝之云：
琢玉為花，剪冰成顆，妝罷彩絲穿就。式仿晶圓，影偷月小，鼻觀清芬參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攢將碎瓣團(tuán)圍，趁伊含蕊時(shí)候?！ 偤檬秋L(fēng)前浴后。偏懶押瑤簪，學(xué)貽瓊玖。配有蓮花，答來?xiàng)d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懸麝帳，料素艷今宵生受。到更闌酒夢醒時(shí)，妙香徐嗅。
玉紅得詞甚喜。蠣道人亦賞識之，贈詩云：
生小眉顰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尋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總未如。
自是聲名頓起。玉紅與素娟、灜仙，皆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紅者，齒與玉紅若，亦婉慧。
岫云
岫云，一名秀蕓，興化人，幼隨母居仙女廟，己巳春來金陵。年十六，姿態(tài)嫵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飲。居城南之璇子巷，聲名藉甚。與蘅香、如意，常往來于藥倦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繼因投契過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專注岫云，花晨月夕，觴詠流連，岫云無不與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與，旁觀亦艷羨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試金陵，一見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畫雞冠花，索居士題，居士援筆立就，句云："雖然非草非花質(zhì)，卻比群芳出一頭。"意以第一人許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屬泰西人為照像，遍征題詠，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許。江左某生亦來應(yīng)秋試者，強(qiáng)納為姬，拒之更力，生乃糾惡少年十余人，謀竄取之。居士偵知，匿岫云于別室，匝月事寢，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將歸，岫云每詢行程，輒有采鳳靈犀之感。臨別折蘭花數(shù)枝，授居士曰："以此訂同心耳。"居士譜《高陽臺》一闋云：
丁字簾前，辛夷花底，維舟曾共尋春。慵自梳頭，淡妝不著羅裙。閑云心性生來懶，只閑情絆住閑身。待安排，紙閣蘆簾，貯取真真?！o端又作天涯夢，嘆飄蓬蹤跡，同是沉淪。兩度秋風(fēng)，爭忘石上前因？搴蘭當(dāng)作將離芍，付簫郎，暗領(lǐng)清芬。最難禁，握別綢繆，后約殷勤。
明年居士重來，訪岫云于釣魚巷，鶼鶼鰈鰈，又逾兩月?？陀信c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禮之。一日偕居士過訪，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聲垢誶，碎其香奩什具殆盡。居士再三解勸不及。居士性極溫存，乃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別有所歡，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與絕。懲偽騃人戲代岫云作《菩薩蠻》寄之云：
曲闌倚遍愁心續(xù)，郎心更比闌干曲。寒意襲輕衫，郎心寒不寒？ 秋風(fēng)吹木葉，葉與林長別。莫漫怨秋風(fēng)，春花往日紅。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無間云。
如意
如意，廣陵人，居釣魚巷之西。圓頰豐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環(huán)目之。愛作淡妝，如梨花倚雪，有屏棄鉛華之意。陽羨山樵，雅愛憐之。名與蘅香、岫云埒。時(shí)雙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則專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藥倦齋、秤它巷兩處雅集，座無雜賓，惟乘驄舊使、柳下客、西湖漁隱、懶云山人間與焉。諸君品題，謂蘅香豪邁，岫云冶麗，至于靜穆自喜，不即不離，青樓而有良家氣韻者，斷推如意為最。然如意頗自矜重，非所屬意，纏頭錦雖厚不往。有武弁某招與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圍門以威力相脅。如意偵知，由后戶先避去。是時(shí)駐防兵弁日與歌樓尋釁，遂有大哄秦淮之舉，縶女妓數(shù)人，曳歸內(nèi)城，數(shù)日始放還。從此如意視煙花為惡道，深自潛匿，日以從良為念。庚午夏，揚(yáng)州司馬納為姬，同伴羨其得所，而山樵悵惘不已，賦《減字木蘭花》惜之云：
揚(yáng)州小杜，腸斷煙波江上路。葉已成陰，孤負(fù)尋春一片心?！ ∠鼪鰤翳茫缫庵槌列怯靶?。不怨嫦娥，只怪瑤臺風(fēng)露多。
大文卿 小文卿
大文卿，鹽城人。明姿憨態(tài)，光彩射人。壬申夏五月既望，湘君偕慎獨(dú)生，宴懶云山人于秦淮畫舫，清飆微起，微波不澌，湘君召酒佐二人，一則文卿也。既入座，吐屬圓利，舉止嬌殢，四坐歡然，湘君樂甚。自是一意文卿，不復(fù)戀道旁苦李矣。龍眠畫史，亦雅重文卿，極口揄揚(yáng)之。然畫史周歷花叢，取多棄少，未免愛博不專。近則檢束身心，深防跅弛，故雖癖好文卿，蹤跡恰不甚密。惟湘君至誠皈依，為賦《采蕭》之詩，"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有此親切，人或以微詞取笑，文卿爭之必力，文卿相待亦頗加厚。方文卿之初至金陵也，名已著，嗣因事構(gòu)禍，所歡挈至姑蘇避之，事定重來，聲名更盛，骎骎乎肩隨素娟矣。近與素娟、岫云諸名下，結(jié)為手帕姊妹，類聚群分，亦如文人標(biāo)榜，可笑也。秋波稍有雌雄，是白璧微瑕，而一種溫膩之氣，實(shí)足令人心醉，慎獨(dú)生贈詩云：
嬌小雙文劇可憐，得人意處最便娟。
泥卿一唱清平調(diào)，不作鴛鴦也是仙。
同居有小文卿者，稍瘦怯，而亦自楚楚可憐。
巧齡 巧珠
巧齡，年十三，巧珠，年十一，金陵人，居牛市水閣，皆安月娥養(yǎng)女也。月娥另有傳，在《衰柳記》中。金陵克復(fù)后，秦淮舊人存者，齒皆垂暮，后起絕少，僅安家兩巧耳。巧齡姿貌中人，而酬應(yīng)便捷，妙于語言，每值宴會，輒以舌戰(zhàn)眾賓，雖老名士不能屈。善捶洋琴，手口相應(yīng)。前統(tǒng)領(lǐng)某鎮(zhèn)軍，來金陵，鐘愛之，以安家為邸舍。值巧齡生辰，置酒高會。巧齡欲致全真散人，未至，寄贈聯(lián)云："調(diào)舌能為千百巧，稱觴初度十三齡。"蓋慰藉之也。巧珠便嬛伶俐，嬌稚可憐，唱昆腔小調(diào)，無不入拍，每姊妹合串雜劇，群嘆為雙絕。秦淮方升平時(shí)，一河兩岸，妓家比屋而居，以京幫為上品，蘇幫次之，揚(yáng)幫又次之，近日風(fēng)流藪澤，全屬揚(yáng)幫矣。兩小庶能延京幫墜緒乎？
大翠齡
大翠齡，海陵人，良家女，年十四，以父負(fù)債急，鬻身于廣陵李八家，居仙女鎮(zhèn)，與詹上舍昵，欲委身相事，上舍亦心許，假母不欲也，強(qiáng)挈至金陵。辛未夏，傍花居士訪翠齡于小玉紅家，臉暈微紅，如芙蓉之倚朝露，修潔自好，婉慧多情，而眉黛間時(shí)有恨色。居士因燈舫之會，酒闌細(xì)詢隱衷，翠齡以詹上舍舊約告，屬居士作書寄上舍。居士憐其多情，同社宴集，必招致侑酒，聲價(jià)漸高。然日以從良為念，假母患之，以計(jì)賺歸。翠齡既歸，念居士不去口，每逢金陵客，必詢蹤跡。壬申春，復(fù)來金陵，晤居士，自言憂傷蕉萃，恐不久于人世，輒嗚咽不自持。居士再三慰勸乃已。時(shí)有某統(tǒng)領(lǐng)者，甚愛翠齡，謀以六百金落其籍。翠齡亦厭倦風(fēng)塵，矢愿相依。房中媼，竊聞其議，陰白假母，假母尼其事，陵虐百端。翠齡知事不諧，與某君訣別，促其速歸，夜飲芙蓉膏死，年二十有二，聞?wù)邿o不太息?；茨洗罅顬樽鱾?，春谷明經(jīng)為作誄，懲偽騃人聞其事，賦《浪淘沙》憫之云：
花月太匆匆，淚裹巾紅。香魂輕逐五更風(fēng)。生與芙蓉爭艷麗，死殉芙蓉。 磨蝎苦臨宮，比翼無從。星期密約竟成空。傅粉何郎情未斷，再世重逢。
小桂
小桂，廣陵人，如意之妹也。長身玉立，艷冶如桃花，善談謔，能令四坐解頤。與素娟、雙鳳、小灜仙、小玉紅相善，號五姊妹，為后進(jìn)之翹楚。辛未秋，傍花居士宴全真散人于畫舫，招來侑酒，歌喉清脆，酬酢當(dāng)人意，手持摺疊扇，扇上小楷能辨認(rèn)，散人稱賞。次日散人游秦淮，又見小桂立于柳陰之下，旁侍一女童，儼然畫意，遂贈以《虞美人》詞云：
蘭湯浴罷梳妝懶，寶髻松松挽。白羅衫子茜紗裙，閑與知心小婢立斜曛。 桃枝綠扇搖風(fēng)細(xì)，粉汗香融膩。扇頭誰寫十三行，仔細(xì)端詳，筆畫似檀郎。
時(shí)悔余庵主下榻于藥倦齋，方搜羅秦淮佳麗，一見小桂，嘆為名不虛傳，擬排日宴會，為得人慶。適有淮西降將慕其名，欲出重金梳攏，小桂不愿，又懼禍，乃宵遁。近聞艷名已噪竹西矣。
雙鳳
雙鳳，一名綺梧，興化人。中身常貌，無瑕可摘，至于眼波之飄瞥，性格之溫存，時(shí)蓋罕其偶矣。與小玉紅同居。蠣道人與全真散人，泛舟過東水關(guān)，適雙鳳憑闌佇立，數(shù)水面游魚，著茜紗衫，持桃枝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蠣道人悅之，即招致舟中侑酒，贈以《鳳凰臺上憶吹簫》詞云：
云冷沾釵，霧香籠袖，從教芳思深深。記無雙別傳，引鳳余音。多少花繁月皎，儂只是、未解歸心。閑凝盼、攜卿覓醉，助我題襟?！ ‰y尋、閬風(fēng)渺渺，休再問成連海上瑤琴。望玉霄清迥，誰共登臨？傳語雙成料理，同覓取、鳳子清吟。清吟罷，紅燈暗銷，綠酒停斟。
道人與散人為文字舊交，近日同作寓公，約以觴詠消夏，雅集頗多。散人方提挈玉紅，道人亦拂拭雙鳳，自是雪藕調(diào)冰之地，兩美常聯(lián)袂比肩矣。
小翠齡
小翠齡，廣陵人。年十四，光彩煥發(fā)，若太陽之升朝霞，若流云之吐華月。性恬雅，不多言，頗近閨秀風(fēng)流，不似曲中人也。雙鉤亦纖好，無矯揉造作之習(xí)。清涼仙子心識其人，屢向懲偽騃人言之，騃人雖品題風(fēng)月，而從不作曲巷之游，未之見也。一日閑泄子招之，騃人適同席，極許可，并夸仙子為正法眼藏。翠齡與大文卿同居，稔知騃人善以筆墨飾粉黛，即席求詞，騃人戲贈《調(diào)笑令》云：
調(diào)笑，調(diào)笑，自許年華正妙。怪他阿姊情癡，鎮(zhèn)日妝樓鎖眉。 眉鎖，眉鎖，漸漸新愁到我。
仙子亦贈詩云：
不著胭脂自可憐，亭亭凈植致天然。
當(dāng)筵莫怪嬌羞甚，花未開時(shí)月未圓。
仙子白下看花，已將十稔，平生賞識，惟王寶珠，每飯不忘?！端チ鴤鳌分?，湯小聰亦津津樂道。其余佳麗，類皆口有雌黃，獨(dú)于翠齡，極力贊賞云。
文玉
文玉，廣陵人。年十五，隨母來金陵，居牛市秦二家水閣。秦二家為群艷所萃，文玉其冠也。凌波細(xì)步，豐致翻翩，性愛靜潔，喜清談，不屑學(xué)歌舞。己巳夏，傍花居士招之游，憐其遇，思為其戚量珠，議未成，值端午節(jié)以鄰哄受驚，避居城北。未幾，歸某參軍為側(cè)室。
金齡 小金齡
金齡，姓耿，廣陵人。己巳歲，來金陵，亦居秦二家。長文玉二歲，面如傅粉，膚若凝脂，妍笑工顰，大有西子捧心之態(tài)。溫雅亞于文玉，而慧辨過之。時(shí)以白晳稱者，推金齡最，故有白金齡之目。西湖漁隱最賞識，每招之侑觴。后又?jǐn)y其妹金寶來，同居釣魚巷水埠頭，名益盛。旋以訟事歸廣陵，為大賈賺去。秦二家自文玉、金齡去后，門前車馬稀矣。近日又有小金齡者，亦廣陵人，華容婀娜，姿態(tài)橫生，真美人模樣也。藥倦齋主人昵之。惜無手口，故不為時(shí)所重，然專以色選者，當(dāng)不忍遺棄。
大金鳳
大金鳳，廣陵人。齒稍長，豐致嫣然，舉止溫雅，工于應(yīng)對，知音識曲，能豪飲。居淮清橋察院之東偏。兵燹以來，舊院遺址，無可尋覓，即從前利涉橋、文德橋一帶，所謂丁字簾前、落日放船好諸名勝，亦皆鞠為茂草。館妓叢集釣魚巷，湫隘已甚，名流望而卻步。獨(dú)金鳳家，室宇精潔無纖塵，笛床琴幾，位置不俗。起坐一小樓，鐘山嵐翠，撲入簾桁間，如在畫圖中也。某都督，能顧曲，喜金鳳善歌，酒次輒招共按拍。清涼仙子與游燈舫，亦賞其跌宕，贈詩云：
烏衣巷口夕陽紅，十二闌干一笛風(fēng)。
何事金釵釵上鳳，也來飛舞畫船中？
與大翠齡同居，自翠齡飲鴆后，人皆恨其假母，目為不祥，過者絕少，并金鳳聲價(jià)亦減矣。
金仙
金仙，廣陵人。面帶微麻，人戲呼為麻姑。而酬應(yīng)周至，歌曲瀏亮，殊不惡劣。半月君極垂憐焉。時(shí)素娟方負(fù)重名，半月仰慕之，招來侑酒，冀當(dāng)素娟意，佩瑤巾扇，力求精品相貽。素娟身分既高，視之殊落落。半月君不懌，陽為頂禮素娟，實(shí)則狎昵金仙也。金仙與水閣主人不合，半月曾與水閣之宴，擬招金仙侑酒，主人長揖求免。金仙聞之，銜恨入骨，半月亦怒形于色，轉(zhuǎn)丐全真散人贈詞，以釋其怨。散人賦《臨江仙》云：
金粉叢中誰作主，仙緣即是塵因，漫將嚼蠟視橫陳。為卿搴杜若，聊當(dāng)麝蘭薰?！ §F鬢風(fēng)鬟人隱約，隔簾輕啟珠唇，聞歌子夜也消魂。泥他烏帽客，何事妒紅裙？
小玉琴
小玉琴，廣陵人。面目平正，齒如瓠犀，常品而無俗韻，一笑媚生，尤擅風(fēng)騷之致。陽羨山樵，自如意嫁后，悵悵若有失，得玉琴喜甚，謂其性格近似如意，遂招致之。玉琴工度曲，其聲清越以長，每值更闌燭灺，酒半星稀，曼聲發(fā)于座上，真足解宿酲、驅(qū)睡魔也。又善酬應(yīng)，多從富商大賈游，故艷聲頗著，而韻事不多見。
大寶齡
大寶齡，廣陵人。面目開闊，氣象崢嶸，一洗青樓冶蕩之習(xí)。舊在廣陵演劇，扮大花面，聲若洪鐘，《紅樓夢》中之葵官也。來金陵遂不演劇。清涼仙子曾一招侑酒，頗嫌其過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曉風(fēng)殘?jiān)?，與蘇長公'大江東去'，并美詞場，何必裊裊娉娉之為是，而錚錚佼佼之為非乎？"仙子一笑。某參軍頗昵愛之，常招往藥倦齋中，使點(diǎn)雙陸籌。
小琴仙
小琴仙，廣陵人。年十四，夭桃顏色，著露尤妍，細(xì)柳身材，臨風(fēng)善舞，其媚在骨，其腴在神，雖年未破瓜，而送盼流嬌，已足令人心醉。向居小灜仙家，兩小無猜，頗稱相得。灜仙嫁后，漸解生愁，近與小玉紅同居，俊爽不逮玉紅，而妖冶則似過之矣。龍眠畫史、鐵笛仙，俱極口贊賞。
小素貞
小素貞，六合人。年十四，隨母來金陵，居釣魚巷之秦二家。豐姿窈窕，媚態(tài)橫生，初試登場，芳名未著。更生子首提唱之，贈以詩云：
古棠城是阿儂家，日向龍津?qū)W浣紗。
一飲秦淮河畔水，眼前顏色艷如花。
年華嬌小致蹁躚，試曲初登玳瑁筵。
素面每將團(tuán)扇障，含貞羞唱《想夫憐》。
小翠紅 嫵齡
小翠紅，廣陵人，素娟妹也，另與大文卿同居。與小翠齡同庚，身軀細(xì)小，婀娜生姿，裙下雙鉤，如籠春筍，與小翠齡可稱雙璧。龍眠畫史，絕愛憐之，聞有《白門新柳》之編，畫史謂："翠紅為后起之秀，必不可遺。且阿姊素娟，名方洋溢，如午日之初中，翠紅則質(zhì)抱葳蕤，如朝陽之甫上。安見異日桃根，不方駕目前桃葉乎？"因亟為編人。又有嫵齡者，廣陵人，齒亦弱，娟秀可喜。滬上某部郎薄游金陵，招使侑酒，評為秦淮雛鬟之俊云。
小蘭
小蘭，廣陵人。年十三，身材瘦小，態(tài)度輕盈，《桃花扇》所謂"懷中婀娜袖中藏"也。藥倦齋主人賞之，決其他年必為上品。一日宴湘君水閣，招來侑酒，翩然入座，弱不勝衣，座客各垂憐焉。及引箜篌而唱，則又脆若調(diào)簧，響如裂帛，殊暢人意。酒闌，更串《十二紅》曲，及諸雜耍，舞袖飄搖，直欲乘風(fēng)飛去，又儼然一小灜仙矣。懶云山人酬以二絕云：
意態(tài)飄揚(yáng)似半仙，何須花板試秋千。
可憐生就娉婷質(zhì)，為賺當(dāng)筵買笑錢。
掌上盤中事有無，雛齡天付此輕軀。
郎當(dāng)鮑老休惆悵，老尚登場合認(rèn)輸。
白門新柳補(bǔ)記
前書以記為名，是記事非品花。采訪所及，隨得隨錄，名次之先后，與色藝之優(yōu)劣無關(guān)焉。即以記事而論，傳聞異詞，愛憎異性，難免參錯(cuò)，稗官小說，游戲而已，不得以信史責(zé)之。前書間有遺珠，特為補(bǔ)記。養(yǎng)和近作淮海之游，他日歸來，當(dāng)不以鄙人為僭妄也。壬申季秋曉嵐識。
妙紅
妙紅，字韻秋，金陵人。年十八，舊妓宮小婷女。溫潤秀逸，如玉離璞，如花逢春，兩頰渦生，雙鉤筍瘦，工撇蘭，能操琴。就京幫而論，色藝可肩隨文寶，前記巧齡傳中，期其延京幫墜緒，得茲妙紅，或者在此而不在彼乎？幼時(shí)隨母避亂海陵，壬申季秋回金陵，居桃葉渡之東舍，館甫定，即為有心人物色。傍花居士偕野鶴道人訪之，一見傾談，風(fēng)流蘊(yùn)藉，大相稱賞。居士出素箑索畫，蓋將面試之也。妙紅對客揮毫，撇葉點(diǎn)花，了無羞縮之態(tài)。居士珍同拱璧，遍徴題詠。次日為劍舞叟言之，招來侑酒，叟贈二絕云：
幼婦芳名迥出儔，比將風(fēng)格待羅虬。
水鄉(xiāng)荷芰都開過，艷絕芙蓉絢晚秋。
舊稿湘蘭著意臨，調(diào)脂吮墨費(fèi)沉吟。
有人雅愛天然素，莫把紅心壓素心。
彩云
彩云，興化人。年十八，由廣陵來金陵，與小金齡同居。金齡輕盈若飛燕，彩云豐艷若玉環(huán)，人稱雙美。秦淮燈舫盛時(shí)，各路歌妓畢集，謂之趁熱水，魚目明珠，頗難辨認(rèn)，因此彩云未甚知名。盂蘭會后，趁熱水者陸續(xù)散去，浮云既凈，高秋自清，黛色嵐光，始露青山真面目矣。一日，傍花居士與龍檜子泛舟清游，彩云適在鄰舟度曲，哀怨悠揚(yáng)，聽之有驚秋意。曲終，小立船頭，款洽絮語，殊增留戀。越日，冶秋之集，遂招侑酒，入座微帶愁容，酬酢間頗露呻吟之態(tài)，野鶴道人異之，代為診脈，始知其感冒已久，力疾而來。同人倍相憐惜，龍檜子贈以詩云：
顰眉如見病西施，風(fēng)露清寒怯不支。
我喜賞秋勝銷夏，閑云心性彩云知。
綺香 秀英
綺香又字綺卿，毗陵人。年十八。自幼轉(zhuǎn)徙維揚(yáng)，近寄寓于莫愁桃葉間。面如滿月，膚若凝脂，性格溫存，舉止安貼，與岫云、文卿輩相伯仲也。無不可子、惜春主人，招野鶴山人、龍檜子、傍花居士作冶秋之集，是夕潮退波恬，舟輕人靜，露珠桂月，分外清幽，不似向來喧嚷矣。座中素娟、小玉紅，皆司空見慣者，惟彩云、綺香，初次識面。綺香酬應(yīng)周至，不即不離，曲口亦頗大雅，座客稱賞。龍檜子即席贈彩云詩，傍花居士復(fù)為綺香請，遂口占一絕云：
余霞如綺映妝樓，人影衣香續(xù)冶游。
次第看花休恨晚，白蘋紅蓼不勝秋。
同居有秀英者，亦明慧可人。
灜珠
灜珠，毗陵人。年十九，風(fēng)姿濯濯，體態(tài)盈盈。暫寓秦淮，知交尚少，以故《新柳記》未經(jīng)采入。向與素娟善，素娟為新學(xué)道人言之，贈以《一萼紅》云：
板橋頭，悵彩云漸散，煙水冷孤舟。燈火飄蕭，佩環(huán)寥寂，看花人已歸休。問滄海，遺珠誰訪？認(rèn)豐姿，如見杜家秋。影里情悰，塵中物色，累爾靈修。 艷說狀元崇嘏，在清溪九曲，占盡風(fēng)流。同輩云泥，故人車笠，名場一樣牢愁。要借我、頹唐老筆，為玉人、聲價(jià)長琳璆，從此琴天笛夜，心字香酬。
楊寶珠
楊寶珠，金陵人。年十六，貌豐艷，性敏慧，以手口勝。清涼仙子、野鶴道人俱不以為然，而龍眠畫史賞之，鐵笛仙爭之尤力。且以前記王寶珠藉口，謂"王寶珠何幸而巍然列《新柳記》之首，楊寶珠何不幸而不得綴《新柳記》之末乎？"因?yàn)椴扇搿｝垯u子詩云：
環(huán)肥燕瘦豈能同，各有靈犀各自通。
多事一編新柳記，白門處處刮酸風(fēng)。
出塞明妃等逝波，清涼仙子奈愁何？
斷無合浦珠還日，且唱宏農(nóng)得寶歌。
宋玉微詞易失歡，有人怒發(fā)欲沖冠。
勸君滿酌蒲桃酒，信史原難責(zé)稗官。
此詩既出，北里中門戶之見，漸次釋然，不獨(dú)為楊寶珠增聲價(jià)也。
綠菱
綠菱，廣陵人。年十三，身材瘦怯，性格溫存，弱齡而有大人家數(shù)。演昆曲，能合拍。大龍山樵賞之，謂可作《新柳記》殿軍，且卜其他年能自成一軍。丐劍舞叟以詩張之，叟贈二絕云：
兒家新學(xué)畫雙蛾，訪艷爭思細(xì)馬馱。
綠未成陰宜護(hù)惜，西風(fēng)緩唱采菱歌。
品題風(fēng)月一番新，慣種今生未了因。
我到旗亭常貰酒，待卿來作侑觴人。
喜齡
喜齡，年十六，廣陵人。眉目清秀，吐屬風(fēng)流。杏林山人眷之，偶抱恙，招閑泄子診視，雖云鬢蓬松，而意態(tài)幽閑，大有楚楚可憐之致。與閑泄子談，自以不登《新柳記》為憾。閑泄子賦詩二絕為贄，請補(bǔ)入記。詩云：
兒家江北住江南，半帶嬌癡半帶憨。
最喜瓜期年二八，更憐眉樣月初三。
自來名士善評花，異卉奇芳次第夸。
知否幽蘭在空谷，挑燈和雨泣琵琶。
白門衰柳附記
湯小聰
湯小聰，字綺琴，金陵馬氏女，為湯如珍養(yǎng)媳。如珍本秦淮院中人，故侍郎某公最賞識之。金陵陷，避亂姑蘇，時(shí)在丙辰丁巳間，如珍老矣。小聰本在芳齡，明眸善睞，慧麗絕倫。幼讀書，通文義，工度曲，尤精畫蘭，得馬湘蘭遺意。黃山初白子一見愛悅，遂為置釵環(huán)，賃居室，氣象煥然一新，于是姑蘇之名大噪。而初白子益嬖之，纏頭之費(fèi)，逾千金。有傳其事于黃山者，嚴(yán)命敦促歸里，不忍別，繪《歌樓聽雨圖》，遍征名流題詠，溪上老漁賦《高陽臺》詞云：
桃葉移根，竹山攜酒，相逢名士傾城。心字香燒，麝蘭一氣雙清。姑胥臺畔絲絲柳，惹絲絲楚雨含情。畫樓深，綺語誰知，只有紅燈?！ 【G窗人去眉峰遠(yuǎn)，怕鷓鴣吟斷，蝴蝶魂醒。約略春愁，和煙圖上湘屏。尋芳小杜重來未，愿珠徽長儷鵝笙。更消停，門掩梨花，剪燭同聽。
清涼仙子詩云："好尋碧海三生約，莫負(fù)青溪九曲深。"又贊其畫蘭之工云："心靈自擅生花巧，腕弱偏能撇葉工。"初白子自賦七律十章留別，警句云："作繭已拚蠶自縛，迷香未必鳥知還。爐煙比似郎心熱，一味騰騰裊博山。""歌曲擅長招姊妒，詼諧對客解郎圍。""此身容易卿卿屬，乍見矜持習(xí)見狂。""割臂悔要前夕誓，顰眉偏吝一聲應(yīng)。""小別何曾虛一夕，再來爭忍說經(jīng)年。惺惺相惜人三兩，脈脈中含語萬千。""破鏡因緣關(guān)妾念，投梭心事慰君懷。"可謂哀感頑艷矣。無何姑蘇又陷，小聰轉(zhuǎn)徙如皋。至甲子，金陵克復(fù)始?xì)w。初白子來應(yīng)秋試，重晤于洋珠巷，執(zhí)手纏綿，淚隨聲墮，蓋匪特兒女情悰，傷離惜別，兼有慨于滄桑之變幻，金粉之凋殘也。初白子又賦《秋柳》四章寄慨，警句云："垂垂不覺青娥老，楚楚相逢白下秋。""情絲欲絕終難斷，綺夢雖遙未易醒。金縷已殘休作絮，青絲不綰嘆飛蓬。""重聽別調(diào)翻三疊，忍見長條近十圍。"則又似為小聰傷遲暮矣。丙寅春，清涼仙子來金陵，于牛市訪見之，徐娘雖老，尚有風(fēng)情。初白子與仙子本舊交，因此時(shí)相聚晤。是時(shí)懶云山人、太史某君、藥倦齋主人，常來往于金陵，皆樂與小聰游。其后初白子之官西江，仙子歸新安，小聰于水閣設(shè)祖帳，酒闌歌罷，各自黯然，大有一曲陽關(guān)淚萬行之態(tài)。己巳，仙子復(fù)來白下，則小聰已歸歐陽氏矣。小聰旖旎風(fēng)流，吐屬典雅，絕無倚門氣習(xí)，后來之秀，如《白門新柳》所記者，惟大文寶庶乎近之，蓋同得六朝煙水氣也。嗚呼！可多見歟？題小聰畫蘭，多見于近人詩稿，悔余庵云：
湘蘭合是前身，欲步橫波后塵。
任是秋風(fēng)吹瘦，蛾眉猶斗精神。
我愿花如人壽，誰憐人似花蔫？
恍見唐宮妝束，墨痕注到唇邊。
藤香館云：
劫后秦淮水不溫，美人名士各消魂。
可憐金粉飄零盡，剩馥殘膏帶淚痕。
畫閣圖成墨未干，心香私燕馬湘蘭。
天涯歲晏無芳草，留與蕭郎鄭重看。
丁字簾前璧月孤，重來往跡認(rèn)模糊。
迷香有徑何人熟，讓與風(fēng)流鄭鷓鴣。
風(fēng)枝露葉影殘春，遲暮相逢似有因。
我是江南吳祭酒，當(dāng)筵親見畫蘭人。
安月娥
安月娥，金陵人，巧齡、巧珠之假母也，為秦淮舊妓。升平時(shí)，齒尚稚，頗著艷名。煮石頑仙賞之，贈以《一萼紅》云：
稱芳名，是廣寒舊隊(duì)，小謫下瑤京。蛾樣猶纖，蟾輝未滿，神采先放光明。曾學(xué)過霓裳法曲，串新聲，嚦嚦妒啼鶯。靨笑添渦，眉修露慧，睇轉(zhuǎn)流情?！ ≌`到團(tuán)圓時(shí)候，勸靈娥珍重，莫墮愁城。豆蔻含香，芙蓉作蕊，煩惱何苦相縈？須記著前身小影，伴青天碧海耐凄清。留待梯云客至，喚取卿卿。
此詞膾炙人口，至今傳誦。金陵陷，月娥避至他處，迨克復(fù)后始?xì)w。六代鶯花，都非疇昔，遍訪當(dāng)年姊妹，率皆玉碎珠沉，自顧馬齒亦加長矣。舊居牛市水閣，尚存廢址，牽蘿補(bǔ)屋，粗作安排。所歡某二尹，久定終身，而業(yè)已床頭金盡。不得已，補(bǔ)綴箏琶，重為蕩婦，幸而歌喉未改，節(jié)拍分明，迥非時(shí)下雛鬟所能企及。因此招侑酒者，不以色選，而以藝登。且重其為京幫，生涯頗不落寞。每當(dāng)酒闌夜永，與二三熟客，談白下往日風(fēng)光，真如天寶宮人，說開元遺事也。邇來養(yǎng)女巧齡、巧珠，日漸知名，遂不屑再登歌席，惟在室中伺客，坐享其成云。
鄭二娘
鄭二娘，金陵人。幼時(shí)從秦淮名曲師學(xué)技，故至今猶以歌曲勝，節(jié)拍不差累黍，群推為老成典型。居?xùn)|牌樓水閣，左為文德橋，右為武定橋，雙虹掩映，一水淪漣，繡戶深深，珠簾漠漠，放舟者過其下，咸逆料此中有人也。清涼仙子訪之，愛其妝閣之雅潔，贈以詩云：
曉開妝鏡笑窺奩，水閣潮痕夜雨添。
記取櫻桃舊門巷，當(dāng)窗一桁棗花簾。
二娘年近不惑，風(fēng)姿稍覺憔悴，而氣韻則不可掩。攀香客昵之，嫌水閣過于軒豁，另為移居僻巷，厚其供養(yǎng)，使絕外交，可謂賞識于牝牡驪黃之外者矣。一日藥倦齋主人招游畫舫，適與懶云山人同泊，彼此從未謀面，主人使度曲，為山人壽。歌喉上徹云霄，律呂又分明可按，時(shí)心字湖中畫舫幾二百號，女妓以百計(jì)，各自停箏歇阮，遜謝弗如。是殆所謂老輩風(fēng)流耶？山人賞以詩云：
果然覿面勝聞名，雅調(diào)能令俗耳清。
誰倚紅鸞評節(jié)奏，彩云遙護(hù)許飛瓊。
是日大文寶獨(dú)坐一涼篷，停泊僻處，靜聽二娘度曲云。
陸蘭英
陸蘭英，金陵人，為從前陸二養(yǎng)女。陸二者，秦淮名妓，豪華奢靡，傾動一時(shí)，所居畫閣紅樓，珠簾繡幕，為北里之冠。江寧某方伯，公余退食，常過其家，愛其屋宇軒敞，談風(fēng)月于此，會衣冠亦于此。時(shí)值上恬下嬉，見者習(xí)慣自然，了不為怪。蘭英方在垂髫，得伊假母提唱，名頗重。陸制軍之公子最昵愛之。金陵旋陷，避居姑蘇，門前車馬，不異當(dāng)年。姑蘇再陷，遂轉(zhuǎn)徙無定所。近日重至秦淮，眉棱翠偃，鬢影蓬飛，秋娘老矣。賃居石壩街煙局之后，湫隘囂塵，不潔已甚，每有博徒隸役過往，因此名流絕跡，匪特憎其齒之暮也。嗟乎！千金馬骨，市之者特重其為駿骨耳，若得意時(shí)，則驕縱凌人，失意時(shí)，則卑污自賤，蠅營狗茍，有識者唾之矣，獨(dú)一陸蘭英乎哉？
施文霞
施文霞，金陵人。昔為秦淮名妓，工畫五色文魚，人稱絕藝。亂后轉(zhuǎn)徙姑蘇，名更盛一時(shí)，豪貴皆與之游，近如楚北某觀察、某大令，及環(huán)山游客，皆能歷歷談其艷跡，蓋曾聯(lián)割臂之盟，訂同心之好者。色衰適人，旋抱文君之恨。金陵大定，乃歸，頗思整頓釵環(huán)，重作阿婆三五少年伎倆，而從前舊好，稀若晨星，存者亦無復(fù)過問。至于走馬五孫，揮金公子，類馳逐于釣魚巷口，覓青娥皓齒，買笑追歡，如文霞者，望望然去之矣。困頓無聊，遂至賣芙蓉膏以自給。嗟乎！昔年供奉，無異神仙，此日追陪，半皆廝養(yǎng)，虛名難恃，末路易隳，天殆借一施文霞，為眼前儒林傳中，英雄譜內(nèi)，痛下一針貶歟？懶云山人為賦《衰柳詞》以寄慨，調(diào)寄《柳梢青》云：
絮果難圓，楊枝易老，秋又今年。紅粉朱樓，青驄紫陌，空說纏綿。 依依長板橋邊，記弱態(tài)、惺松可憐。飽閱繁華，驀驚搖落，苦受烽煙。
曲師劉培珊
劉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師。亂定，重理舊業(yè)，《新柳記》中人，大半稱女弟子，《衰柳記》中人，則又從前朝夕承值者也?；ò作陧?，老而不俗，是丁繼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呂稍有不合，輒委曲成全之。彈箏摘阮，尤擅絕技，每值踆烏西墜，顧兔東升，煙水迷漫之會，坐一小七板，來往于利涉橋、大中橋一帶，為群弟子按拍，才離西舫，又上東船，真乃點(diǎn)水之蜻蜓，穿花之蛺蝶也。懶云山人贈聯(lián)云："九曲青溪，一聲長笛；大江東去，孤鶴南飛。"又出素扇求詩，山人贈以四絕云：
魁官笛子卯官簫，往事蒼茫話板橋。
各有宗風(fēng)尊護(hù)法，彩云仙隊(duì)領(lǐng)嬌嬈。
新栽楊柳碧竿綿，幾輩王孫系畫船。
天寶詩人多感慨，江南偏遇李龜年。
十番子弟各翻新，只有何戡是舊人。
我醉扣舷歌水調(diào)，可能抵笛付真真。
祭酒詩編楚兩生，南朝押客并知名。
暮年冷淡無吟料，借爾箏琶遣我情。
以上皆升平時(shí)舊人，近尚掛平康籍者。
跋
白門為自古靡麗之鄉(xiāng)，山溫水軟，美著東南，素來風(fēng)尚，侈聲伎，耽游宴繁華之積習(xí)，沿淫冶之遺風(fēng)，蓋擾有南朝金粉之流芬余韻焉。其間月地花天，舞衫歌扇，艷情綺思，選勝尋芳，猶可想見于《板橋雜記》、《畫舫諸錄》中，此所以極士女嬉游之樂，而寫朝廷清宴之風(fēng)，亦殊足以見升平氣象已。咸豐癸丑，慘遭赭寇之亂，據(jù)為盜窟者，十有二載。秦淮河房舊址，荊榛塞道，瓦礫堆階，清溪遺跡，徒剩磷照狐鳴。年來稍復(fù)舊規(guī)，游船往來，踏波乘浪。才妓名媛，大都至自吳中，來從邗上，而土著中人，亦復(fù)不少。兩岸笙歌，一堤煙月，承平故態(tài)，父老猶有見之流涕者，此《白門新柳記》之所由作也。作者為海陽許君養(yǎng)和，《衰柳附記》亦出其手?！堆a(bǔ)記》則楊君曉嵐筆墨也，述秦淮之近事，續(xù)舊院之叢談，談?wù)咂G之。曾幾何時(shí)，為當(dāng)?shù)浪鶉?yán)禁，野鴨飛鴛，一齊痛打，月碎花殘，在所不免，而作記之人，不特?zé)o金鈴十萬，以護(hù)名花，且復(fù)重遭疵詬，指是書為禍胎罪首，劈板片付之祖龍一炬，于扁試書院諸生時(shí)，特命一二題，以致譏評，諸生亦撰楹聯(lián)，以紀(jì)其事，幾興文字之釁。夫秦淮之有綠篷船，原所以點(diǎn)綴煙波，流連名勝，誠窮乏者之養(yǎng)濟(jì)院也。一旦絕之，無以為生，帷有號寒啼饑而已。況自管敬仲設(shè)女間三百，樂籍遂不能廢，是書偶為游戲筆墨所及，雖談艷冶，又何關(guān)于政體也哉？因跋其后，為漫論之如此，禮法之士，幸無譏爾。光緒五年正月七日，淞北玉魫生跋。
〖注：■⑴，車＋從，音蹤，車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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