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訪談于2019年1月13日在臺北進(jìn)行,沒想到九天后就傳來林清玄先生過世的消息。本文的緣起是因為我正在編的一本書《涅槃啟示錄——一場生死的追問》(編注:暫定名,該書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于今年6月出版),其中一篇是清玄先生的訪談,未成想這竟是一場生死的告別。從文中的答案來看,清玄先生并不貪戀凈土世界的安逸,而是還要再來傳播至善至美的人間萬法的。他舍不得錯過這世界的任何一個美,我祈愿,他的離去,也如同涅槃一般,清涼寂靜,大美無言。
訪談現(xiàn)場,左為林清玄。2019年1月13日 攝于臺北
胡:您文學(xué)上的成就斐然,好多篇文章被選入了教科書,同時您也是位虔誠的佛弟子。如果現(xiàn)在在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和佛學(xué)上的證悟兩者之間只能選一個,您會選哪個?我的意思一面是鮮花掌聲,一面是一個清冷的小小的證悟。
林:我覺得不能選,原因是這一切的形成都是因緣,有時候是由不得你的。比如說我跟佛學(xué)結(jié)緣,是我九歲的時候。那一年我們家龍眼生產(chǎn)特別多,我父母親就說,那你背一些到佛光山給師父吃,因為聽說有個師父在那里開山。從我們家走路到那里大概半個多小時,我就背著一籠龍眼跑到山上去。到了以后,龍眼放下,我打算要走了。有一個人過來說:“小兄弟,你要不要皈依?”我說:“皈依是干嗎?”他們說:“就是拜師父?!蔽艺f:“拜哪個師父?”他們說:“就是前面那個師父?!蔽乙豢?,是一個年輕的英俊的高大的師父,完全顛覆了我的想像。我說:“好,他看起來蠻精神的,應(yīng)該有資格做我的師父?!蔽野押t子放下來,我就皈依了星云大師。
胡:所以您也沒多想?
林:沒多想,那時候九歲,皈依到現(xiàn)在58年,成了佛弟子。因為皈依的佛光山離我媽媽家很近,走路就會到,所以有空就跑過去混混,就跟佛教結(jié)緣了。
胡:那您跟文學(xué)是怎么結(jié)緣的?
林:我跟文學(xué)結(jié)緣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八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就想,我們家歷代都是農(nóng)夫,我不要做農(nóng)夫,農(nóng)戶太辛苦。那有什么事可以做?想說寫文章給人家看,所以立志要當(dāng)作家。為了生活的實際需要,就試圖跟文學(xué)比較靠近,一直尋找我的出路。后來我就到了城市,到臺北。到臺北在我們那個年代算很遠(yuǎn)了,現(xiàn)在當(dāng)然很近。我跑到臺北找出路,然后因為寫文章的關(guān)系就當(dāng)了記者,然后當(dāng)了報社的主編,那時三十歲。按一般的定義來講,我算成功比較早,因為我三十歲的時候就做報社的總編輯了。
胡:很年輕就名滿天下了。
林:所有的重要的文學(xué)獎我都得過,我的書已經(jīng)有很暢銷的了。暢銷書排行榜里二十本里面大概有六本到八本是我的書,大家都覺得我很成功。我在電視臺主持一個節(jié)目,在廣播電臺主持一個節(jié)目,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我卻過得很不快樂。我想如果成功是這樣,那就不值得追逐。在三十歲時有一天我讀到一本書,叫做《奧義書》——印度哲學(xué)很重要的經(jīng)典。里面說一個人到三十歲,要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如果到三十歲不把所有的時間用來覺悟,就是一步一步在走向死亡之路。那一年我正好突破三十歲,我想說要開始走向死亡之路了,我應(yīng)該找出路,讓自己快樂。所以三十歲那一年我就上山去閉關(guān)。帶著我?guī)煾傅臅?,就是星云大師的演講集,還有“人間佛教”的一些著作,在山上呆了快三年,完全沉浸在佛教里面,確立說這個是我這一輩子要尋找的路。
但又想到佛教的思想這么好,可是知道的人那么少,應(yīng)該有人來告訴他們說,它的思想真正的好在哪里?要怎么傳播?那時候正在寺廟里面幫師父燒那個冥紙,看到火光里面浮出三個字,林清玄,嚇一大跳,這注定是我要做的事。不到一個月我就下山了。下山以后我在想怎么樣用最快的速度傳播佛法?應(yīng)該是演講跟寫作,所以我就開始寫佛教的文章,然后找一個地方去演講,當(dāng)然是要找最大的最有影響力的地方。我計劃要去演講,大家說:“哪有居士在演講?”那時候很保守,不讓我演講。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方叫菩提講堂,我就說我每個星期來幫你講一場佛教,我都不收費,如果有人捐獻(xiàn)的話,就全部送給那個演講的地方。所以在我演講的地方就擺一個大盆在門口,來聽演講就樂捐。一開始的第一場來聽的才不到二十個人。
胡:您記得當(dāng)時講的什么內(nèi)容?
林:當(dāng)時我第一場講的是《心經(jīng)》。我有一點改革精神,一般佛教的師父講《心經(jīng)》一講講半年,我說我要在兩個小時里面講完《心經(jīng)》,那時候頭腦很好,演講都不用稿子,要講的東西全部在腦子里面。
胡:您是從小就特別有演講天賦嗎?
林:不是,完全是自我訓(xùn)練。后來有人問我:“你怎么那么會講?”我說:“很簡單,如果你一年講上一百場演講,連續(xù)講十年,肯定是很會講?!币驗楹髞砦抑鞒蛛娨暩娕_的節(jié)目,大概口才訓(xùn)練得還不錯,電臺節(jié)目是每天直播,一大早6點到7點叫“林清玄時間”,就是上去跟讀者閑聊。因為我很忙,沒時間淮備,后來就養(yǎng)成了會講的習(xí)慣。
一開始第一場是二十幾個人來聽,聽完以后馬上口碑就傳出去,說我講得真好,一兩個小時就完全知道《心經(jīng)》是在講什么。然后觀眾大概每星期都成倍數(shù)增長,幾個月之后,每次我演講那幾天,外面的三條街都塞車,沒辦法停車,車也走不動,很多警察來管制交通,來問說到底在干嗎,怎么塞成這樣?他們就說是林清玄在演講。后來規(guī)模越來越大,變成每次演講都從四樓,沿著樓梯一直到一樓這樣,塞滿了觀眾,完全沒地方坐。一講講了大概兩年多,那個地方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講堂。
我的演講特色就是在兩個小時里面把一個題目講完,比如說《維摩詰經(jīng)》,我就講兩個小時講完了,《金剛經(jīng)》兩個小時講完了。其實這并不難,關(guān)鍵找?guī)讉€非常重要的重點,比如說你要講《金剛經(jīng)》,你就記住,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你把幾個重要的概念記起來,然后就講這幾個重要的概念,讓你知道原來是這樣子,讓你聽完有重重的一擊的感覺。
比如你要講《心經(jīng)》,你就講觀自在菩薩,講行深,一直走到最深的地方,智慧就開起來,大概很簡單明白的講;比如說有一講我講蓮花,大概觀眾聽完了以后一輩子都不會忘,因為我說蓮花,在佛經(jīng)里面說蓮花有五德:清凈、細(xì)膩、柔軟、堅韌、芳香,這是蓮花的五種德行。但是一般人記不住,我說我們用一個簡單的方法來記住蓮花有哪五種德性?清凈,就是臺語叫做白泡泡,很潔白,用臺灣話記很容易記住。細(xì)膩,就是油密密,柔軟,就是檸信信,堅韌,就是Q堆堆,芳香,就是堂公公。以后他們一下用臺語把這五個德行記下來,就知道蓮花原來有這五德。為什么佛教用蓮花做象征?因為蓮花最具有這五德,然后最柔軟。你要知道你有沒有辦法去西方極樂世界?很簡單,找一個蓮花池,找一朵蓮花坐上去,你會發(fā)現(xiàn)蓮花馬上扁掉,為什么?因為你的身心很濁很重,它撐不住。你要練到什么樣的狀態(tài),可以在蓮花里面化身?你要身心輕快,然后你有這五種德行,就馬上可以投身極樂世界。那怎么樣使你的蓮花開啟呢?我就說《心經(jīng)》最后的寄語是,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就是說你要去彼岸,你要去彼岸,一直努力地去彼岸,祈求內(nèi)心的蓮花開放。大概如此,我會把整個重點的精神融會貫通。
后來人實在太多了,菩提講堂已經(jīng)坐不下了,我就開始辦那種大型的公開的演講。曾經(jīng)辦過一場,在臺灣的桃園巨蛋,五萬人的會場,大概只有兩三個人曾經(jīng)在那里演講過,一個是星云大師,一個就是我。那時候應(yīng)該是破紀(jì)錄的,但是傳出很多謠傳,說我是菩薩來化現(xiàn)的,我演講的時候背面都有佛像,人來了就會先禮拜,大家就說我很驕傲,為什么人家在禮拜的時候我還是繼續(xù)講,視若無睹,我說他們又不是在拜我,他們在拜后面的佛像,可能到后來變成有一點以訛傳訛。
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我有什么特殊,我只是不斷地在尋找覺悟之道,然后希望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別人,什么是覺悟,覺悟要走向哪里。大概我的基本精神是這樣,可是那時候影響力蠻大的,所以有的人就說我影響了整個佛教的復(fù)興。因為那時候基本上這些大師都變成我的好朋友了,他們出書的時候都請我?guī)退麄儗懶颍規(guī)托窃拼髱煂戇^序,幫圣嚴(yán)法師寫過序,幫證嚴(yán)法師寫過序。很多師父要傳播他們的想法的時候,就找我學(xué)序,所以基本上我覺得這一路走來,我的方向應(yīng)該是沒有扭曲,一直都還是我原來所要找的方向。
胡:有一部經(jīng)典,《大般涅槃經(jīng)》,我覺得現(xiàn)在被提到的機(jī)會很少,我自己也沒聽到過有人專門解說這部經(jīng);在您的《菩提系列叢書》里,您在很多處引用“大般涅槃經(jīng)”的句子,這是一部怎樣的經(jīng)典?您是怎么理解涅槃的?
林:佛教有很多經(jīng),一般人比較少機(jī)會接觸。當(dāng)年我在山上的時候,總共讀了大概有兩千部佛經(jīng),經(jīng)律論里面經(jīng)的部分讀的特別多?!按蟀隳鶚劷?jīng)”就是講一個人,也就是佛陀,從入胎一直到成佛,在人間的基本的過程。其實我演講講過涅槃。當(dāng)我們講到涅槃的時候,會從幾個重點來講。當(dāng)時佛教的翻譯家把梵文翻成中文的時候,對那些特別難懂的東西,不翻譯,比如說涅槃、般若、菩提、菩提心等等,他們不直接翻譯。譬如說般若,我們應(yīng)該翻成妙智慧,如果用中文??墒撬麄儾环?,為什么不翻?因為讓你思考,就好像走路踢到石頭一樣,讓你思考什么是般若?你就開始去研究。你會發(fā)現(xiàn)般若很難,因為佛教的《心經(jīng)》是從《般若經(jīng)》里面來,《金剛經(jīng)》也是從《般若經(jīng)》里面來。然后最完整的一部叫《大般若經(jīng)》,600卷,大概我看那一部就看了六個月,從頭到尾在看。
涅槃也是。涅槃,什么是涅槃?涅槃翻成中文就是究竟的止息,最終的止息。為什么不翻?因為翻了以后你會想說,涅槃就是死了??墒切凶∽P,里面都有涅槃。佛教里面說要行如風(fēng),要坐如鐘,要立如松,要臥如弓。行住坐臥,都是涅槃的一部分。所以我把涅槃翻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不管是行住坐臥,都把你的身口意捏死在盤子里,大家一聽就懂了,原來是這樣子。你在行住坐臥,你的念頭都止息。這個境界就很高,這就不是只是死掉。就是說你在拜佛的時候,你的意念止息,那你就涅槃了。所以涅槃基本上如果用活潑的態(tài)度來講,就是禪心開啟的狀態(tài),你在走路吃飯的時候,禪心都開啟。如果你沒有禪心開啟的狀況,就是你拜佛的時候你的心也不止息,你讀書的時候你的心也不止息。你的心止息了,你就不但很活潑,而且不怕孤單。
我聽到過一句話講得很好,“你要有文化藝術(shù)的修養(yǎng),你就不怕人生的孤寂。”人生很孤寂,找不到可以談話的人,找不到相應(yīng)的人??墒且驗槟銉?nèi)在有那種很好的修養(yǎng),所以你孤獨的時候也很好,不孤獨的時候也很好。涅槃有一點像這樣。有一部電影叫《一個人的武林》,我們說一個人的修行,就是涅槃,你完全活在你的內(nèi)在的狀態(tài)里面?!洞蟀隳鶚劷?jīng)》就是講入胎,經(jīng)過多少個月,他的成長,在成長的過程里面意識在里面怎么養(yǎng)成,然后直到死亡,其實是蠻人間性的。
胡:我讀到過一個史料,大約在東晉時期后兩百年左右的時間,當(dāng)時存在過一個學(xué)派叫涅槃學(xué)派,當(dāng)時很多的高僧被稱作涅槃師,他們就這部經(jīng)典做了很多的討論和爭辯,您認(rèn)為是什么原因?qū)е逻@部《涅槃經(jīng)》的沒落?
林:原因很簡單,佛教是跟著時代在變革的。佛教在中國曾經(jīng)有八大宗,每一宗派都是很興盛的,像弘一大師修的律宗,玄奘大師創(chuàng)的唯識宗,智者大師的天臺宗,還有即使不只在西藏,在中國也有密宗,在唐朝時候都是很盛的。為什么大部分的宗派都消失?你現(xiàn)在要修唯識你很難找到老師,我以前曾經(jīng)在寺廟講過唯識。為什么會沒有老師?因為那一套就很難理解,你就很難進(jìn)入那個狀況。譬如說律宗很難,你要一條毛巾用到破,然后睡覺的床,一定不能睡高廣大床,你的床要寬度三尺,長度六尺,然后你不能涂香花鬘的,不能用香皂,你一定要去買那種洗衣服的肥皂,反正就是太多規(guī)矩,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又譬如密宗的觀想,是特別難,那就會被淘汰。佛教不會淘汰眾生,但是眾生會淘汰佛教。其實這也是末法的特征,很多很好的宗派像華嚴(yán)宗、法華宗都不如從前了。華嚴(yán)宗依靠的經(jīng)典就是《華嚴(yán)經(jīng)》,《華嚴(yán)經(jīng)》是特別美的一部經(jīng),因為眾生的心不美,所以華嚴(yán)宗就沒有人修行了。《法華經(jīng)》在日本是很風(fēng)行的,在中國也很冷清了。所以淘汰到最后,變成禪凈雙修,禪宗跟凈土宗。因為禪宗跟凈土宗的經(jīng)典是特別簡單,《阿彌陀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一般人都讀得懂。你看像《大般涅槃經(jīng)》、《大般若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楞伽經(jīng)》那種,一般人大概讀第一章就讀不下去了,門檻很高,“七處征心”,用各種方法阻擋你,不讓你一下就跨進(jìn)來。眾生都比較懶惰,跨不過去,那就算了,我找別的門進(jìn)去。后來又有一種說法,每一個法門都可以進(jìn)入最高的境界,所以那個不能修也沒關(guān)系,我們來修別的,到最后就變成最簡單的凈土宗。大家不會去看經(jīng)典,也找不到老師,就變成這樣。
林清玄微博截屏圖
胡:這么多年的學(xué)佛經(jīng)歷,佛法在您身上所發(fā)生的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林:應(yīng)該說是翻轉(zhuǎn)人生。我以前認(rèn)為人生反正就是不斷的追求,但是這種追求都是外在的。學(xué)佛以后就翻轉(zhuǎn)了,就變成比較更內(nèi)在的追求。所以其實佛教是一個內(nèi)在的革命。我常說,學(xué)佛其實很簡單,就是把貪嗔癡慢疑翻轉(zhuǎn),轉(zhuǎn)成悲智行愿力,是悲,是慧,力行、愿望、力量,這你都有,就是五毒變成五智,這是最大的翻轉(zhuǎn)。在我的內(nèi)心里面,我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一般人不知道,一般都是把大部分的時間用在不重要的事情上面。
胡:相信您有很多的讀者是在讀了您的書以后,開始對佛教產(chǎn)生好感,之后慢慢開始學(xué)佛的。您是把文學(xué)作為載道的工具嗎?
林:其實有幾個階段,一開始是把文學(xué)當(dāng)成傳法的工具,跟我的演講一樣,就是說希望告訴別人佛教有多么好,但是那時候自己不知道,我已經(jīng)陷入了那種分別見,分別的心。我舉個例子,怎么樣打破這個分別見。我那時候喜歡蓮花嘛,有一天要去看蓮花,我跟我媽媽講說,我可能要兩個多小時以后才回來,因為我要去某某地方看蓮花,聽說那里蓮花正在盛開。我媽媽就說:“不要跑那么遠(yuǎn)去看蓮花,我種的芋頭也開花了,你去田邊看看芋頭開花?!蔽揖团艿教镞吶タ次覀兗业挠箢^開花,看了以后我嚇一跳,沒想到芋頭的花的美跟蓮花是一樣美,甚至更美。因為那時候正好有夕陽,然后芋頭的花是淺藍(lán)色的,我從來沒有看過芋頭開花,那是因為還沒開花,芋頭都已經(jīng)被吃掉了。所以第一次看到非常震撼,所以就打破了我的分別見,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是這么美,不一定只有跟佛教有關(guān)的東西。所以從那以后,不管是我的文學(xué)或者對佛教的傳播,我想應(yīng)該是自然的流露,這樣的態(tài)度最好。
所以那個階段應(yīng)該說是繁華落盡見真淳,你對繁華的那種見解已經(jīng)不一樣了,突破了那種表面。所以我從事文學(xué)跟佛學(xué),它們對我是貫通的。我寫過一個偈子,叫做“茶味禪味,味味一味,詩心佛心,心心相印”。我說詩人如果寫詩寫到很高的狀態(tài),它就進(jìn)入禪。像王維、蘇東坡那種詩歌,像白居易就進(jìn)入禪的那種境界。反過來講,禪師如果開悟,他就自然會寫詩,很奇怪,像六祖慧能大師他不認(rèn)識字,可是他開悟以后講出來的東西就像詩歌一樣。所以詩的心跟佛的心追求到最后是相通的,就好像老朋友相見,其實就是這么簡單。但是一開始我們就起了分別心,說文學(xué)是怎么樣?佛學(xué)是怎么樣?比如說臺灣有名的詩人像周夢蝶,他的詩我覺得這是一個開悟者寫的詩,他不講佛教,可是那里面就讓你覺得這樣的文學(xué)詩歌,到了最后的境界大概就是如此。
胡:上次見到您,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點,說您皈依了一百多個師父。您為什么會皈依這么多師父?哪幾位對您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林:第一個皈依的師父當(dāng)然是星云大師。青年時期我曾經(jīng)閉關(guān),我的閉關(guān)跟一般的人閉關(guān)不一樣,不是說真正關(guān)在關(guān)房里面,我的閉關(guān)是心的閉關(guān),所以到假日的時候,我會到處去參訪名師。這些名師不管是中國臺灣的或者中國西藏的或者日本的,還有國際的有名的出家人,只要來臺灣,我就會去參訪。不只是出家人,像德雷莎修女,她是位修行很好的人,我聽說她來臺灣,我跑去見她,那時候她快八十歲。
胡:您是我這一生碰到的唯一一位見過德雷莎修女本尊的人。您對她有什么印象?
林:看到她的感覺就跟看到證嚴(yán)法師是一樣的,就是當(dāng)她走路,你即使側(cè)耳貼在地上,也聽不到她走路的聲音,是這樣的人,非常安靜,然后移動非常的輕巧。這種輕巧,我叫做“見地唯恐地痛”,走在地上怕地會痛的那種感覺??吹竭@種人,我就會很自然的禮拜,覺得真的是太厲害了,修行太好了,雖然她跟佛教完全沒有關(guān)系。我那時候就是抱持著這樣的心,聽到哪里有一個大師很厲害,我就會跑去見。
有一次我聽說有一個大師在那里開示,接見群眾,幫人摩頂,我就排隊排三個多小時去讓他摩頂,摩了以后好像也沒什么,依然頭髮越來越少(哈哈哈)。還聽說有一個師父,你只要看他一眼,你就不會墮入地獄;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就去看一眼,我跑很遠(yuǎn)的路去。不過大部分都是假的,但是也有很多很好的修行人。像后來我也皈依印順導(dǎo)師,也皈依圣嚴(yán)法師,皈依惟覺法師,很多有名的法師,還皈依過很多法王跟仁波切。我很有興趣找他們?nèi)柗?,通常問三句就倒了?/p>
胡:您把人家給問倒了?
林:我沒有把他們問倒,但是他們的答案就是讓我覺得俗,俗人的那種答案,比如說發(fā)財什么那種。要拜多少拜,你就會得到什么功德那種,我就覺得比較低級了,可能他把我看成是一般人。所以我當(dāng)時就做了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說拜梁皇寶懺,如果一個人自己舉辦一場梁皇寶懺,那會有多大多大的功德,在佛經(jīng)里面這樣說的。我真的找了一個師父,一個人辦一場梁皇寶懺,花了100萬臺幣。那時候100萬臺幣算很多錢的。有位老師父,八十幾歲,他就整個寺廟為我辦了一場梁皇寶懺,七天七夜。那時候我比較有錢,100萬就拜了一場。反正那時候就有一點好奇寶寶的樣子,然后皈依了很多師父,總共加起來大概超過一百位。
胡:是啊,上次聽您提到這個,我印象特別深刻。
林:這個過程蠻有趣,對各種宗派都有了一些了解。比如說我有一個師父叫做懺云法師,其實是修行很好的,但在臺灣沒有什么知名度,因為他是修律宗的,他跟弘一法師一樣,自己在山頂上蓋一個小廟,然后律宗修持地很好。我就跑去住他的廟,跟他住在一起。女眾來到他的寺廟大概30公尺外,他綁了一條線,女眾不能跨過那條線。女眾有事站在紅線外面,敲磬“鈧鈧”響,然后師父就派人出去問什么事。他連女眾的樣子都不看,反正律宗就是嚴(yán)格到這種地步。我是聽到敲磬,就會跑出去,問問什么事?所以他收留我一陣子,發(fā)現(xiàn)我不是這種傳人,不適合學(xué)律宗。還有他們過午不食,下午1點后就不能吃了,有時候我餓得要命,我說:“師父,可不可以煮一碗米粉湯來吃?”類似這種。他很欣賞我,可是他覺得我不適合做他的傳人。后來他過世了,他的廟在有次地震的時候整個毀于一旦,完全找不到樁基,我是想將來如果有機(jī)會我可以寫出來。反正很多很有趣的因緣。
胡:那是太有趣的一些佛門故事。圣嚴(yán)法師是我的皈依師父,您談?wù)勊脝幔?/p>
林:圣嚴(yán)師父當(dāng)時辦一個雜志叫《人生雜志》。有一天他上場說:“《人生》,這一次大家都收到了嗎?”我就問旁邊的朋友說:“這么好!,皈依他,還有人參可以拿,你們有收到嗎?”后來才知道是一個雜志。我曾經(jīng)常去找他,他的學(xué)問很好,對什么東西都有非常完整的見解。雖然不是我所向往的非常犀利的那種,可是他就是非常穩(wěn),做什么都非常穩(wěn)。我皈依他的時候很特別,我拜下去時就淚流不止,我就知道我跟這位師父應(yīng)該有特殊的因緣。
林清玄 視覺中國資料圖
胡: 弘一大師在臨終前寫下的“悲欣交集”,我每次看到那幾個字,總感覺這背后還有千言萬語,您如何解讀弘一大師的這幾個字?
林:我寫過弘一的傳記。我寫過佛教的傳記不多,星云大師我寫過,弘一大師還有玄奘大師,我寫過傳記。弘一那本傳記的書名叫《呀,弘一》,為什么叫作《呀,弘一》, 因為弘一對我來講就是生命的驚嘆號,看著他的一生這樣,就好像處處都留下驚嘆號,一直到死也是留下驚嘆號。所以他的偉大是來自于他修行的過程給我們的教化。所以“悲欣交集”,那時候我看到也很感動,就是說不清楚,人生修行這件事情說不清楚,所以“悲欣交集”。我也時常會這樣子,就是在最枯竭的時候會覺得人生就是這樣,說不清楚的人生,這個就是“悲欣交集”。從一方面,你好像找到了,就欣了;你好像還沒找到,所以悲。如果透徹了,就沒有悲欣的痛。透徹了就是,總有群星在天上,你在怎么樣狀況底下都是燈火輝煌??墒且驗椤氨澜患睅Ыo你的,就是還有一些未了的。所以我看到這四個字,我就相信說,弘一還會再來。
“菩薩清涼月,常游畢竟空。未嘗多結(jié)怨,浩蕩入紅塵”。菩薩在天上本來過得很好,像月光一樣,可是為了解救更多的眾生,所以整裝待發(fā),浩浩蕩蕩再一次進(jìn)入紅塵?!氨澜患苯o我的感受就是這樣,回去整裝待發(fā)了。
胡:剛才您談到弘一大師,您感覺他是愿意再來世間的,聽了讓人驚嘆感懷。如果說現(xiàn)在有西方凈土和再來人間兩個選擇的話,您會選擇去哪里?
林:我深深地相信一個觀點,就是書到今生讀已遲。如果你這一輩子才開始讀佛經(jīng),那已經(jīng)太慢了。你肯定是讀過很多輩子,這一輩子才會碰到佛經(jīng)。所以我對我自己的理解應(yīng)該也是這樣子,在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或者某個遙遠(yuǎn)的時代,我曾經(jīng)讀過這一部書,所以我才會歷歷在目,翻過去就有很熟悉的感覺。讀經(jīng)典,馬上就知道重點在哪里,然后歷歷如繪,這表示我從前曾經(jīng)讀過,但是當(dāng)時可能沒有究竟,所以這生再來。
我認(rèn)為每世每一輩子你只得一分,如果一百輩子能成佛,下輩子我得兩分,下下輩子我得三分,慢慢成佛。所以我并沒有那么渴望,說從此到西方極樂世界去聽鳥唱歌、講經(jīng)說法,或者說走在黃金鋪地的臺階,這個對我來講還沒有木頭鋪地好,所以我沒有那么向往那種境界。我覺得應(yīng)該在每一個過程去經(jīng)歷,所以我有幾本書在大陸還蠻受歡迎的,有一本叫做《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光》,還有一本《所有的遺憾都是成全》。我上輩子可能留下很多遺憾,就是要為了成全我這一輩子。然后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光,把現(xiàn)在的時光掌握好,這才是最重要。類似這種其實也是在播下一些種子,其實這些都是佛教的思想,只是用一個很美的狀態(tài)把它包裝起來。
胡:您的文字里有很多禪宗的故事,您平常會參禪嗎?禪對您意味著什么?
林:會。參禪,就是一般人認(rèn)為是打坐,其實我自己是比較不拘形式,我不會說我現(xiàn)在要打坐,大家都不要講話,可能有種情形,大家都在吃飯,但你的心是安住的,那你就是在打坐。所以參禪對我來講,佛教講“戒定慧”,“戒”不是說你要不要喝酒什么,那種叫“戒”,“戒”就是生命的減法,把那些不需要的去掉,我就在守“戒”;定,就是你的心放在一個地方;那慧就是有特別的見解,特別的體悟。
戒定慧都是參禪,所以基本上我會讀禪宗的公案、禪宗的書,然后我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就是內(nèi)心放在一個地方,然后盡量做生命的減法,把你的生命盡量簡單,就是有一個老妻、幾個老友、養(yǎng)一條老狗,類似這種生活就很簡單,簡單就是純粹,純粹就會接近“定”。“定”就是禪宗最重要的。
“禪”這個字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單純的心,右邊是單,左邊是心。你的心一直維持單純,那你就在禪里。所以我的方法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在教別人時也是這樣。我說:“好,你每天有八分鐘你的心很單純,這八分鐘你的心就在禪里,你有八個小時很單純,你這八個小時就在禪里?!鳖愃七@樣其實是一個改革的觀念,我以前常常去打禪七,但是很奇怪,我一打禪七,一坐上蒲團(tuán)就會睡著!就很好睡,因為環(huán)境很安靜,所以每次打禪七,師父都用板子打我,“啪!”“哎呀,干嗎吵我?我睡得正甜?!彼煤芎?,也在禪里。我說硬撐、抹油什么的把自己撐起來,說我絕對不睡覺,睡覺有什么關(guān)系?坐著閉眼讓你睡覺很舒服,不睡覺也舒服,反正我比較沒有那種框架,所以我說如果跟著我的書去了解佛教,佛教是一種樂教——快樂的宗教。如果說讀了林清玄的書,學(xué)佛以后變得很苦,那就不是我的徒弟!
胡:您的文字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字里行間透露出人世間的各種溫度,不過最終喜怒哀樂似乎都化為一縷青煙飄散而去。寫作對您來講一直是一個愉悅的事情嗎?還是說中間也有寫不出來的那些苦惱?
林:一直是一個很開心的事。就好像武俠小說里面的俠客一樣,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練劍。練劍不一定有敵人,但是要有套路。就是說你要練,為什么要一直練?因為保持在身心的巔峰狀態(tài)。寫作也是一樣。我不斷的寫,就是要保持我的身心在那種巔峰的狀態(tài),所以我寫的東西不一定會發(fā)表,但是我一定每天都會寫,變成一種習(xí)慣。我覺得其實跟其他的工作一樣,就好像奧運的跳水選手,一天跳八個小時,干嗎跳那么多次?是因為他要保持在那個巔峰。高爾夫球選手整天都是打高爾夫球,一般人看起來是很無趣的,可是對他自己是很有趣的。對登山的人,他登得越高越有樂趣,對寫作也是一樣,你達(dá)到心、手、口、思想都在一個巔峰的線上,那你可以很開心。寫作對我來講一點都不困難,大家都問我總共寫了多少本書?我總共寫了300本書。我是怎么做到的?其實就是每天一直做一直做,它就慢慢變成那么多。
胡:生命有許多的苦難,生死輪回之苦應(yīng)是其中最大的苦難,您覺得佛法是如何在啟示眾生,看透生死的迷障?
林:我們會害怕生死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未來還有世界,未來還有人生。佛法難聞今已聞,人生難得今已得。人的身體很難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要好好用來修行。如果你知道生跟死之間,就好像你移民去國外,雖然這里的人看不到你了,可是他們知道你很安好,因為你在國外。如果你相信佛法,就是說你在這里大家處得很好,有一天你不在,我們不會悲傷,因為知道你去極樂世界,或者你去了琉璃凈土,你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居住。
如果有這樣的高度,其實生跟死沒什么兩樣,在我看起來就是這樣子,就好像移民或者搬到別的城市去居住,總有相逢之日,這樣一想就會開懷。像今年才兩個月前我的哥哥過世,我特別回去奔喪,心里很難過??墒堑搅诉@個年紀(jì),接下來就是可能每一年都要碰到這樣的場面,會有人離開你,然后你的角度就要改變一下。我就想到我哥哥的好,我說我這個哥哥真的很可愛。他住在鄉(xiāng)下,他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個農(nóng)夫。我們十八個兄弟姐妹都沒有人做農(nóng)夫,只有他做農(nóng)夫。
胡:我聽說過您有這么多兄弟姊妹,您的父親收養(yǎng)了他弟兄的孩子。
林:我排行第十二。每次回到鄉(xiāng)下,我哥哥知道我回去了,他不會特別來打擾我,也不會看我,因為他知道我可能要工作。只要聽到我回去,他就會去割香蕉,把自己采的一串香蕉,掛在我家門口。我一開大門,就知道三哥今天來過,有一串香蕉掛在門口,要不然就掛兩個鳳梨。他就是這么可愛的人。但是突然聽說他過世,就會想到他的那種體貼那種好,還有我們家的哥哥姐姐都很幽默,也想到他的幽默。想到他有一天在山上,八十幾歲身體還很好去爬山,爬到一半想上廁所,但是廁所太遠(yuǎn)了,他就在草叢蹲下來上廁所,一蹲下來是斜坡,從山頂滾到山下,類似這種超爆笑的事情,我回憶起來,留下很多美好的記憶,大概就把他看成他移民了吧,所以這一點我倒是還蠻看得開。
胡:我自己在學(xué)佛的最初幾年,深深感覺到信仰對生命的重要性,您如何看待信仰對生命的重要性?
林:剛開始學(xué)佛的時候,從山上下來時,我是一個蠻狂熱的佛教徒。我們家附近有個醫(yī)院,我想這些人都沒有聽到佛的教化,不知道念佛可以往生,那太可憐了,應(yīng)該有一個人來告訴他們。我就跑去醫(yī)院做義工,然后碰到快死的人,我就說你要從現(xiàn)在開始念佛,只要后面幾天很專心地念佛,你就可以去西方極樂世界。結(jié)果很多人聽了很生氣,我都快死了,你還講這些?我有點想不通,這個佛法這么好,為什么他們都不聽?后來我懂了,其實一切要講因緣。
以前釋迦摩尼佛就說,該度的我都已經(jīng)度了,還沒度的我也留下度化的因緣。后來我自己想開了,其實就是因緣決定的。如果你在這一輩子沒有遇到,是因緣還沒有成熟,遇到了,你應(yīng)該感到歡喜,原來這么多人里面可以遇到佛法的并不多。
如果我沒有學(xué)佛,可能現(xiàn)在會很悲哀。悲哀就是很世俗,然后不知道人生的方向是什么。像我以前,大家都認(rèn)為我很成功,賺很多錢,40年前我一年的版稅就有一億臺幣,那時候買了很多房子。日本有個設(shè)計師叫三宅一生,我就說我早就勝過他,我六宅一生。我有六個房子,他才三宅一生(哈哈哈)。后來學(xué)佛了,智慧開了以后,我就做林清玄基金會,建學(xué)校,蓋圖書館,所以現(xiàn)在只剩下一宅一生,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房子。我太太常常警告我,只剩下這一個了,不要再賣掉。我的人生已經(jīng)完成我講的翻轉(zhuǎn),翻轉(zhuǎn)了就知道什么是重要,而你現(xiàn)在就走在重要的路上,這多好,多開心。萬一你這輩子都沒有聽到佛法,就這樣死掉了,太可惜了。
胡:您有許多在各地的演講計劃,并且前不久還旅居大陸各地,每個地方住上幾天,以參訪古跡為樂。您是在尋找寫作靈感嗎?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定其樂無窮吧?
林:其實也不是尋找寫作靈感,就是用佛教的說法叫“人間游行”,人間各地去游行。在游行的過程里面,隨緣度眾生,就是隨著因緣。最近因緣比較好,有很多機(jī)會去千年的古寺,千年的古寺通常會有很好的建筑,很美,然后里面會有幾個修行很好的師父,就到處參訪。然后會碰到一些有緣的人,跟很多人結(jié)緣。以前在臺灣,我就經(jīng)常到處跑,我光是從臺灣出去就300多次。應(yīng)該很少人跑這么多,大概星云大師以前跑得比我厲害,他全世界蓋了四五百個寺廟,所以我習(xí)慣經(jīng)常在境外跑,我的人生大概有1/3都是在游行。我在大陸走過300多個城市,每一次會跟幾千人、幾萬人結(jié)緣,埋下一顆種子。這種子不一定馬上就會發(fā)芽,但是有一天會發(fā)芽。
胡:您自以為是名精進(jìn)的佛弟子嗎?
林:我沒有那么精進(jìn),我很怕碰到很精進(jìn)的。沒有,我可以說我是一個浪漫的佛弟子。我比較不喜歡太精進(jìn)。
胡:怎么個浪漫法?
林:最好一直睡到自然醒,就是說你的心一直保持對人間的那種熱情。所以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小乘的佛法,因為那種教義會不斷地把你捆綁,綁到你完全不知道你是誰的那種,所以我沒有辦法接受小乘佛法。
跟小乘佛法我發(fā)生過很多笑話。有一次我接到泰國皇室的邀請,去泰國演講,算是很大的事情,很隆重,皇帝請你去演講。因為他們辦了一個大會,我整裝待發(fā)跑到泰國去。一下飛機(jī),看到好多人拿紅布條歡迎我,歡迎林清玄大師蒞臨泰國,蒞臨曼谷。然后我就走過去說:“你們在等林清玄?”“是。”全部都是僧團(tuán),都剃光頭。然后我就說:“我是林清玄?!碑?dāng)場好幾個昏倒,因為在泰國,居士是不能說法的!看我穿著西裝跑來泰國說法,結(jié)果把我跟皇帝的約會也取消了(哈哈哈),后來不但沒有講,跟皇帝吃飯,還有跟泰國僧王的約會也取消了,統(tǒng)統(tǒng)取消了。結(jié)果我就在泰國走來走去走了七天,然后回來了。
胡:現(xiàn)代社會抑郁癥嚴(yán)重影響個人和家庭的健康幸福。您會如何開導(dǎo)這些患者?
林:我覺得在現(xiàn)在社會每個人都有抑郁癥,只是程度不一樣,有的還沒有,像我有時候也很憂郁,可是我不會自殺。因為我說人生就像一條多惱河,德國有一個河是多瑙河,很多煩惱的河。很多人到了多瑙河邊是去散步,去尋找人生的浪漫??墒呛芏嗳司腿滩蛔∫氯ィ驗橛幸粋€無形的煩惱在推動他。就好像我們在黃浦江邊散步一樣,我們不會跳下去,因為我們會看到那個美。會跳下去的,是因為你看不到那個美。所以憂郁癥之所以那么嚴(yán)重,是因為我們在成長的過程里面,沒有看到人生的美,沒有看到追尋的美,沒有這種美來支撐你的人生,所以很快進(jìn)入黑暗,因為你沒有美支撐。所以我覺得在我們的教育里面,或者在我們的一般人的思想里面,應(yīng)該培養(yǎng)這種美的教育。
佛教其實是一個美的教育,菩薩都很美,然后思想都很美,就是讓你有力量在多惱河邊的時候沒有那么惱,而是有一些歡喜。
胡:您剛才說您也有憂郁的時候,您用什么具體的方法開解自己?
林:你要培養(yǎng)很多正向的東西,這些正向的東西,包括你的思想,你的體會,你的情感,都要訓(xùn)練自己。我有一本書叫《常想一二》,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所以要常常想那一兩件快樂的事,每天都有一兩件快樂的事,讓你有接下來要走下去的那種力氣跟勇氣。
胡:古代的文學(xué)家燦若星河,您最喜歡最欣賞哪幾位?
林:中國的文學(xué)家里面我最喜歡是蘇東坡、白居易,李白也喜歡。我喜歡的文學(xué)家不只是文學(xué)家,還應(yīng)該是生活家,還應(yīng)該是思想家。他自己有一套思想,然后他對生活有很好的體驗跟見解。不只是寫作,寫作是最后的一個枝節(jié)。如果只會寫作,那就沒什么好說的,應(yīng)該也會寫作也會做菜,也會交朋友,然后又有美感等等,其實是很綜合的。西方的就是泰戈爾、卡萊爾·紀(jì)伯倫、赫爾曼·何塞,這些也是除了創(chuàng)作還是生活家,也是思想家,不只是會寫文章,會寫詩,還會畫畫,各種東西都會一點的。
我自己也是這樣。我小時候?qū)憰?,練魏碑,大家都笑我:“人家都在寫柳公?quán),你在寫魏碑?!绷珯?quán)字體軟綿綿的,我不喜歡;宋徽宗的瘦金體,看起來就好像隨時要跌倒;那個魏碑多好,大大的,然后有力量。所以我說書法我自己練,練得不錯,然后也畫畫。我看到人家煮出很好的食物美食,我也學(xué)烹飪。什么都去做一點。茶道很好,我也來學(xué)茶道,類似這樣。所以陸羽有一句話影響我一輩子,他說:“恥一物不盡其妙!”如果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做到最高境界,我就覺得很可恥,很羞愧。雖然每一樣都要做到最好,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個過程讓你一步一步往前進(jìn)。我以前聽到人家說:“富有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飯?!蔽艺f:“很多富有三代不見得懂很多?!狈催^來想,可不可能這輩子就懂得穿衣吃飯?我要往這個方向努力,把樣樣都做得很好,你想死就沒有那么容易(哈哈哈)。
胡:我剛才在聽的過程中看到您女兒一旁用非常崇拜的眼光看著您,聽得非常認(rèn)真。
林:我?guī)ヰб佬窃拼髱煟貋硪院蟾抑v什么話?“爸爸,你以后不要罵我。”我說:“干嗎?”“我是你的師妹。”(哈哈哈)。
胡:您和孩子經(jīng)常一起聊天?
林:平常在生活里面我經(jīng)常跟我女兒聊天,她很有才華,想法很成熟。她自己從小就會煮咖啡、泡茶,廚藝也很好,很會煮菜,從美國回來之前還在宿舍里面辦一個party,親自做一桌菜請大家吃,把美國人都嚇壞了,這小女孩這么厲害。應(yīng)該是各個方面都蠻有發(fā)展的。我兒子也是一樣,也懂得吃,懂得美好的事物。所以他們在外面我們比較不擔(dān)心,因為從小那些好的品質(zhì),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把它養(yǎng)成了。我們和孩子的相處比較像朋友。
胡:對于我這樣一位以涅槃為題材的藝術(shù)家,您有什么建議嗎?
林:我覺得不要著相。比如說,你有一些畫,畫樹枝和涅槃在一起的,枯枝是涅槃,也是止息的一種狀態(tài)。但是我看了以后的疑問就是,為什么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片葉子?如果在這么枯寂的狀態(tài)下,你畫一朵花,寫兩句話:惟余一朵在,明日定隨風(fēng),枝頭上還有一朵花,但是我知道明天它就被風(fēng)吹走,哇,那個就很涅槃!
胡:現(xiàn)在的新作品里面有花有鳥,葉子,古琴都有了,把涅槃溶入中國的山水里面。
林:我覺得涅槃不只是人的一個姿勢,而是萬物推展的過程里面的一個章節(jié)。比如說冬天,冬春之交那是涅槃,涅槃是為了更活潑的未來,更有力量的未來。佛之涅槃,就是要讓你們知道這是人間的教化,所以你們不要害怕,人間的教化就是這樣。生命一定有終極之處,但是佛的教化是沒有止息的;人間有止息,可是佛的思想或者傳承是沒有止息的。如果可以突破那種形,讓別人在看你的畫的時候得到內(nèi)在的止息,不只是因為這個畫畫得好靜;而是你在靜里面,還讓別人能感受到那種安頓。涅槃應(yīng)該就是一種身心安頓煩惱之事。那種安頓,可以更多地表達(dá)出來,可能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