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潘君諾去年一百十一周年冥誕之際,姚善一先生攜其公子姚之盈在上海藝苑真賞社為潘君諾辦了第二次遺作展覽并簽售《潘君諾繪畫藝術·續(xù)編》。澎湃新聞此次刊發(fā)的是潘君諾學生蔣孝勛紀念一文,談及其遭際與所想,包括對于潘君諾先生的造像藝術。在學生眼中,潘君諾先生經常講:“畫畫要雅,不要‘爺叔工傷’(雅俗共賞)”,其第二句名言則是——“畫畫是畫意思而已”。
去年十月,潘君諾老師一百十一周年冥誕之際,同門姚善一師兄攜其公子姚之盈先生,在上海藝苑真賞社為潘君諾老師辦了第二次遺作展覽并簽售《潘君諾繪畫藝術·續(xù)編》,功德無量。展會、簽售都非常成功。歲月茫茫,潘老師一去竟已三十七年,可喜的是,潘老師藝術成就經精審編選,益顯清華典雅。誠為經典可以傳世。
感悟于老師之不朽,賢弟子之孝勇,我不想將老師之可貴行狀湮沒,就記下以本人卅年前所見的,一位杰出中國草蟲畫家的遭際與所想。
潘老師有三絕:草蟲、指畫和造像。關于老師的草蟲、指畫藝術論者甚多,我僅以造像為題說開去。
潘君諾自畫像(1944年)-蟲天小筑主人三十八歲自造像。甲申上涼月,杭郡唐云補景,蕭然來楚鳧題。
傳統(tǒng)中國畫自唐后人物漸將式微。繪事的教化功能則隱于山水、花鳥畫中。文人士大夫畫家亦將自身行藏托跡于山川林泉之間,這類畫稱之謂“行樂圖”?!靶袠穲D”至明清漸為流行起來,如曾鯨、任伯年是絕代大師,而近百年來潘老師則是被行家所公認的又一高手。但因歷史原因,自五十年代以后,文化服務對象劇變,“行樂圖”亦不復存在了。潘老師可謂其絕響者。從其三十八歲時的自畫像(由唐云補景,來楚生題款)可以看到其傳神寫照之高妙手段。以草草之逸筆,挾有筆有墨之筆墨功夫,把自己壯年之春風躊躇的文人形象很輕松地呈于紙上。這種寫生畫法是中國畫式的。
傳記潘老師初入上海美專時從師白俄教師習西畫一年,據此評定老師之寫真之技得西法之傳,中西結合有功。我以為非也。
老師自三、四十年代始即以造像聞名于海上。他為當時碩彥文人、畫家詩人寫像,并互酬答題詠。其中嚴惠宇、秦更年、宣古愚等,當年畫家黃賓虹、陶冷月、吳待秋、高野侯、唐云、來楚生等皆為老師之造像所傾倒。潘老師畫不同于徐悲鴻之《康有為行樂圖》,不同于蔣兆和之《流亡圖》,不同于當今方增先式、楊之光式、彭先誠式等這些已近西化的素描式,也有別于張大千(自畫像)式過于敦煌化筆法,而是以妙到 “毫氂之不失”,剛正之筆法一揮而就。行樂圖的肖像畫法體現了中國固有文化的特殊性,唯少數畫手能得筆墨之旨。所謂“頰上三毫,僅在阿堵矣”(顧凱之語),是天才所為。為之對上海中國畫院五十周年大展,及見前幾年之與北京畫院共同紀念開國后成立之五十周年慶展,真令人擔憂呢。我們的當下人物有些太西化、日本化了。中國自有“假中求真”、“中得心源”,怕將丟失,愧對先人。
中國經百年之痛,百年生聚、百年樹人,我們在踐行復興之夢,我們對西方文化有兩分法之思考了。今日“行樂圖”作為特殊畫種,因中國的崛起,相信此技亦將復興。
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由白蕪兄相攜拜見潘老師的。
蟲天小筑畫室
潘老師家在鬧市靜安寺廟的北面,近新閘路西頭,已較僻靜。一條安靜的弄堂,不長,單開間的石庫門,由后門公用廚房進入,直抵底樓的客堂,水磨石地面,老師起居兼臥室都在此。南窗前置畫桌,畫案加高了,便于站著作畫。桌上文具不華貴。當年未有羊毛氈,僅墊報紙而已。作草蟲用狼毫“葉筋筆”,精勾用新筆。我注意老師用印、用色講究,印章大多為陳巨來所治,燕脂等色皆用研缽盛之并加蓋。室內整潔,別無長物,北墻下雙人床,后有一暗室加閣樓。畫案之右首,加一餐用方桌。赫然生輝的是畫案前方墻上,八幅冊頁分裝四架鏡框,此是老師參加第二屆全國國畫展的草蟲杰作,高雅生動,百讀不厭,至今存在念中,可惜皆已散失了。餐桌旁是一只三人硬沙發(fā)。室內拉一根串著木夾的鉛絲,隨時可以掛畫。南面窗外天井不大,角落置幾個空壇子,并不見花草,有稀少陽光會斜射進來。師母勤快,一切有條不紊。在當年的畫家當中,老師的住家當屬中上的了。
潘君諾夫婦合影
七十年代末,我女兒出生滿月后,抱去給老師、師母看看,添添福壽。兩老高興極了,女兒睡著后,即令我把她放在潔靜的大床上睡覺,我才清楚地感受到師母的勤儉、麻利、有方。當時我一心想讓女兒在藝術之恒河中受浸禮,這一小憩啊,長大了,記住,可威一把!像人家張大千到畢加索后花園去一會,雖雞同鴨講,也算是中西文化高峰會,令人震動哩。
老師的學生多,到星期天、節(jié)假日真是一潮又一潮,師母卻安排得好好的。有時我會去幫著買米,有時客人來,便要去靜安寺買點心,師母示下我是跑得快。老師也會與我聊天,也會一同到公園教我寫生,我也會陪他走訪同道、朋友。有一次到厲國香老師家探訪,他倆都是趙叔孺先生門下,入門招呼,卻不坐,回頭就去了,每每如此。
新學生來,一般都以畫梅花開蒙。老師一般站著作畫,并請學生站在他的左手邊,可以看得清楚些。老師喜歡孩子,視學生如己出,曾先后認過多個過房兒子、女兒,可惜都未有結果。老師無業(yè),師母在街道生產組工作,收入微薄,全仗老師授徒。當時不作興賣畫,潘老師則埋頭課徒為生,雖苦又樂,桃李天下,不分年齒男女及階層,雖然“小拔辣子”(學生、青年)為主,他們皆幼懷貞敏的呢,不少已為當今國家杰出之士。門徒眾多,數十年相累計堪編一個連啊,為上海之罕見。老師功夫專精草蟲,名聲甚大,劉海粟夫人夏依喬老師也拜老師學藝。當年另有伯樂華鐵橋老板也經常光顧上門。
老師為人有真性情,哀樂坦呈無機心。這時,畫室墻上拉的一根鐵絲上掛滿了畫,地上也鋪滿了畫,有的墨跡未干,學生們小心地一件件收拾起來,高興地拿著老師所賜的作品,一邊道謝,一邊道別而去。
《金蓮粉蝶》1965年
夕陽西下,華燈未上,身掛燒飯用的圍單、雙臂戴著袖套的老人,頹然坐下,低頭自言自語說道:“吃力,吃力,我畫不動了?!睆澲蝗坞p手垂到了膝下,手指、指甲沾著墨水、顏料。頭發(fā)已稀疏斑白,無須,臉上已褪去樂天的笑容,有些淡淡的愁容,兩頰漸陷,看得出當年曾是位胖子。嘴角、唇上沾了些許墨的老人,像個頑童,這是中國傳統(tǒng)畫家的一種秘技——嚅墨法。據載,此技法傳自元代大畫家倪云林大師,筆毫蘸墨后在唇舌上舔過唾沫,可以得到膠水難到的好處。別以為不講衛(wèi)生,倪大師是潔癖呢。
稍事休息,潘老師回過神來,臉又露出了笑容。此時,老師家中僅留下也圍著圍單的師母,兩老相視面對燈下而坐,用膳。后熄燈,就寢。膝下無后的家庭就是這樣。師母王晉卿女士長老師三歲,同是鎮(zhèn)江殷實人家出身。老師身上有孩子氣,因此,師母終生呵護著老師,猶如母雞護雛般的有趣。
一日是休息日,我去老師家上課,進門即見師母在燒菜肴,她招手讓我自行進去。老師為學生上課開稿,神情貫注,下筆簌簌有聲,快慢有度,頃刻一幅已畫畢。老師有時也會問學生:“儂要畫啥?”操著鎮(zhèn)江口音的上海話,然后就應聲畫出學生所求,好像是不假思索一蹴而就的。今日是位長者向他求畫,他亦復自如操筆走馬起來,東唐西突,有張有弛,看似無心而無不中的。不多時,老師將花卉大體畫就,突然向門外呼喚:“敏萱,敏萱?!笔窃趩窘袔熌?。“敏萱”是讀音,如何寫我不知道。
這時,師母一路“什么事?什么事?”地問來,一口鎮(zhèn)江音,撩起掛在身上做飯的圍單抹著雙手,小腳顫巍巍卻很快到了畫案邊,兩眼端詳著畫面,斜著頭不語。師母臉稍黑,兩鬢白發(fā)稀松,不高的個子卻很精神。
老師也不言語,手拿著畫筆,直盯盯地望著師母,一時冷場。終于老師問師母:“要不要畫蟲?”
“畫,畫蜜蜂”師母接道。
老師回應:“對,畫蜜蜂?!?/p>
師母又望了一眼畫面,突然說:“不對!畫蝴蝶?!?/p>
“不對!要畫蝴蝶。對!噢……”老師回應著。
老師還未應完話,師母已登登地朝回廚房的門走去。
老師忙著追問:“畫幾個蝴蝶?”師母未應。
“敏萱,畫……?!?/p>
師母終于有回應:“不,不,不畫蝴蝶,還是畫飛的蜜蜂。”
“對、對、對,要畫蜜蜂!畫幾個?”
其時師母已經走出畫室。慢慢靜了下來,老師也似乎回過神來。
老師重新坐定,神定氣閑地伸手換了一支新的葉筋筆,蘸滿墨水后,隨手舉筆在嘴唇上一舔,坐穩(wěn),拉近畫紙,俯身下筆了。頃刻間一幕大自然的生機圖卷就這樣問世了!
《菜花蜜蜂》1965年
這樣的快,這樣的隨意!是的,這是傳統(tǒng)老戲骨兩位對唱,不用排練,上臺見。老師之征詢于老伴是人類心靈的真情交流,不帶功利名祿最為可貴,看似可笑的六神無主,但這是中國道家審美的暢機也。反觀當年的有樣有板,假大空、紅光亮等等的應時之作,不免尚隔一層。老師寂寞,所以清,所以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了。
我在此錄下以上見聞,可以看到潘老師的藝術風采、師母的賢淑,可以看出老師和師母二老相依為命、心印相契之情和苦斗的人生,也可探得老師于藝術之真實、真心情、真血肉。
藝術之神啊,在畫家無私之際,這中國人的所謂天人合一之際,她來了!她不關時代,不關命運,不關性格、畫種,不關你想的一切!你等著吧!
我每每為潘老師近乎道的信手拈來,卻皆為文章之手段,而生疑問:為什么老師筆下無手不暢之時?為什么老師被云起樓諸行家譽為作畫是‘條件反射’了,卻了無俗韻?為什么老師同代的有些大家、名家都如過眼煙云了,而老師之作卻看不厭呢?為什么老師有今日之觀念?世事真是吊詭,藝事、人生亦復如此。當年的是非、好惡竟迥然不同了,有時是顛覆性的。歲月不居,人事代謝,人類的智慧是理性,是向善的。
人類之進步就在總結經驗。潘老師有三句隨口說的大白話,在我聽來卻是三句名言,是他的藝術際遇與主見。
野草蝗蟲
藤蔓馬蜂
潘老師經常講:“畫畫要雅,不要‘爺叔工傷’(雅俗共賞)。”他的畫在紅塵萬丈的煙花世界里,始終力行于淡、雅、松靈的筆情墨趣中。如果精心觀察海上當年主旋律的常熟、吳門、浙派、嶺南等畫派,以及京門、新安諸派,乃至金石氣等特色,他皆少染及,即使其所師從鄭午昌、趙叔孺、陳半丁諸師之特色亦從而已吸收之。舊上海講門戶,不得不拜師從俗,而老師自有游刃之道,此所謂藝事須從己之道理。這是老師的第一句名言。
老師的第二句名言,曰“畫畫是畫意思而已”。所以,他的畫顯得十分飄逸、自在、不為物累。他既重視寫生,又經生物學專家的科學指點,并獲《昆蟲圖譜》寶笈終生秘讀,不為妄作。為之,被鄭逸梅老夫子譽為“草蟲圣手”,非為虛言。
老師的第三句名言,是“我取法青藤、白陽,書法在北海、懷素之間”。我認為老師苦修是有方寸的:他無白陽之硬、青藤之野。書法晚年從懷素而具意氣暢和之象,沒有顛僧狂態(tài)。老師以宋人工筆、惲南田花卉入手,更體會到老師與古為徒的傳統(tǒng)功夫、傳統(tǒng)精神以及負責任的文化擔當。
《芙蓉絡緯》 1943年 妖紅弄色絢池臺,不作匆匆一夜開。若遇春時占春榜,牡丹未必作花魁。振鵠先生雅屬,即希正之。癸未夏日,君諾潘然寫于海上演雅樓。
藝術家是有個性的,是獨立造化的。
潘老師走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之無上逸品之格,與齊白石之金石鄉(xiāng)土派迥異,故不見老師在北平時期與白石老人之交流記錄。藝術,特別是藝術家一定要有好惡,但不可有定見。真正藝術家可能會后五分鐘推翻前五分鐘,這樣才有天趣。老師常說:“我如果畫得不好,則在題款時將名字‘潘然’寫成‘潘愁’,你們記牢?!崩蠋熣骘L趣!當今許多藝術家傳記電視片有一缺憾,如寫潘天壽先生就只講潘天壽拒絕西洋化好;而寫林風眠先生則寫林風眠力求中西結合好。如此令人無可適從。我以為寫傳記一定要將傳主之時代對他的多方位全面的介紹,彰顯其功績,亦描寫其對立面的學術思潮以及傳主的應對,這樣才真實,才有學術意義。潘老師之所以成功,因為他應對了世界,走自己的路——“文章為己而作”,此“己”是真我也。在此表一下我的“真我”:余陋矣,心傾粗野的紹興大班,如齊白石。與潘老師之昆劇水磨調不同。人稟賦可不同,但心相通的,我愛潘老師。
《芭蕉》 1974年 寫芭蕉非(須)多觀察其生態(tài),藏之胸中,出之筆下,隨意揮毫,自成妙趣。甲寅初夏,君諾潘然并記
走自己的路,不易。人在塵網中,為勢利所裹挾。有的畫家一輩子畫;有的為今日之務,急用先學,淺嘗即止;有的為市場,有的為長官,可恨轉睫皆空啊。有些人生前熱鬧,身后呢?當年欺我年少,認為是好畫家,但是三、四十年過去了,卻只見其牽強、造作而無筆墨價值。當年,我母親垂詢我:潘老師之畫如何?我以為清淡無力,回答說“不喜歡”。二〇一三年夏初,見《潘君諾繪畫藝術》一書,拜讀后真覺豁然清風一襲,心目洞開,感喟不已!感愧我的無知如此。今年二〇一八年是潘老師第二個展,第二冊新畫集《潘君諾繪畫藝術·續(xù)編》面世,印象更深刻了。
劫難,寂寞,是藝術堂奧的入場券。蒼天說:“我造就你了!”于是潘君諾老師的藝術永垂畫史。
2018年12月 冬至夜
又記:
潘老師、師母晚年及壽終正寢之歲月,白蕪、王迪夫婦兩位師和李小微,還有受劉大明之囑托的管文駒,皆盡力護持與送醫(yī),奉安送終,與眾弟子皆盡心力孝順。當年潘老師大殮正值正月年初三,天寒,曾集體照相,刊一弟子通訊錄。此日我所認識出席的有王康樂老師,唯一與老師同輩長者,十分難忘。另有陳振濂、陸小康、陸大同等,恕我記憶不詳盡。悉知當年潘老師上門教授劉海粟夫人夏依喬先生,殷紅、張永凱師兄皆扶持甚勤。最早出版潘老師技法書《怎樣畫蔬果、草蟲》于上海畫報出版社者是謝春彥大師兄。本人長年不在上海,紀錄點滴而已,希望諸同門兄弟,皆以手筆記錄這段海上丹青吧,功德大矣。
當然,如果沒有姚善一、姚之盈父子功德是完不成今日潘老師之身后靚麗登場的。我認為我肯定辦不到!姚師兄之弘毅之文采一人而已!
蔣孝勛
2019年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