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去世的當(dāng)天晚上,李敖曾寫下:
“別看他笑得那樣好,我總覺得胡適之是一個寂寞的人?!?/p>
這是胡適去世前一個多月,他在《播種者胡適》里寫的,后來,圍繞著這句話,李敖寫成了一篇文章,篇名叫《“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也是圍繞著這句話,他陸續(xù)寫成了《胡適研究》《胡適評傳》《胡適與我》。而且,在文星期間,他為胡適編纂了《胡適選集》十三冊出版發(fā)行,并由此引得胡適門徒和胡夫人對其“紀(jì)念資格”的“討伐”。
李敖說,自己是以“酬答死友”的心意來發(fā)揚并流傳胡適思想的,并不只是為那雪中送炭的一千元——在李敖籍籍無名,窮得當(dāng)褲子的青年時代,胡適曾送他一千元救急。
李敖認(rèn)為,傳播胡適的思想才是對他真正的尊重和懷念,至于由誰來發(fā)揚流傳、由誰來出名得利,根本都屬于小焉者也,都是余事,不足為慮。
那時候的李敖,研究和撰寫胡適的學(xué)者李敖,敬謹(jǐn)審慎,中正平和,境界超凡。或許,迄今為止,對胡適思想的研究,也難有出其右者。難怪有讀者感嘆,以李敖的才華,若是安心做學(xué)者,成就豈可限量?然而,李敖所在的時代,李敖所有的性情,學(xué)者的書桌又該安在何處呢?
胡適身后,幸有李敖?!拔逅摹卑倌曛H,此感尤甚。李敖逝世周年之祭,此感尤甚。
百感交集中,只留一問:李敖身后,“李敖”何在?
李敖與李戡
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本自傳里,有一節(jié)叫《我吹牛,因為你沉默》。他說:“我承認(rèn)有些人了不起,但他們活在我活的時空里,不會凌我而上。王陽明說他做圣人,他做不到;但圣人做他,也不會超過他?!?/p>
平心而論,這并非狂人之語。評價一個人的主張和思想,讀他,研究他是基礎(chǔ),而且環(huán)境和背景不可或缺,大是大非是否有失至為重要,這是常識。評價一個人的歷史價值,歷史的眼光是其根本,毀譽皆須有據(jù),這也是常識。
李敖,堪當(dāng)這樣的閱讀和研究。
然而,因為他傲、他獨、他鬧、他罵、他吹牛、他計較、他“自大其身”、他不招朋引類、他自足、他才華無敵,所以,他的苦心焦思、困學(xué)紀(jì)聞、他的“沒個商量處”,他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都更容易變成圍觀者心中的塊壘,看客眼前的鬧劇,而難讓人有鄭重謹(jǐn)慎的興趣,有客觀深入的能力,所以,他孤立、他寂寞、他不幸。
高層難及,浮云遮眼;名滿天下,謗亦隨之,誤讀亦隨之,寂寞亦隨之。
“我的朋友胡適”尚且身后寂寞,托衣缽者代代無窮的魯迅尚且身后寂寞,何況李敖!
或許,這不是難解的謎題,這是人間崎嶇,是人心炎涼,是古今中外的通理。
或許,天才和巨人總是知音難覓,在大名大利之間,坦蕩和溫暖也總是稀缺。
《李敖自傳》
在《李敖自傳》的最后一節(jié)《給他們時間,但我不再給我時間了》里,李敖慨嘆:“我一生被蠢人罵……對先知來說,他必須有心理準(zhǔn)備:蠢人可能跟不上你,他們尚在永恒中沉浮,要給他們時間來罵你?!?/p>
八十歲的李敖,依舊自信,依舊昂然。正如我們今天重讀他的書,依然會感到的他的樣子。
李敖去世之后,他的兒子李戡,從經(jīng)濟學(xué)改學(xué)近現(xiàn)代歷史的劍橋大學(xué)博士,曾在上海、沈陽等地的書店跟讀者見面。言談舉止間,他沒有父親身上的“狂”,反而有時候略顯拘謹(jǐn)。他更是一個年輕的紳士,在八月的上海也堅持以西裝上臺。只在回答讀者提問的時候,在往返車程中閑聊家事的時候,他更多地讓我們看到了李敖的影子,機敏、有趣、是非分明。看得出來,他關(guān)心大問題、大是非,也不放過小矛盾、小細(xì)節(jié)。
最近,他出版了新書,顯然,在成為歷史學(xué)者的路上,他邁出了自己的步伐。
而在父親去世半年的時候,李戡曾在朋友圈中寫:
“半年前的此刻,爸爸離開了,他走得很干脆,沒有痛苦,就像回憶錄里寫他爺爺‘死得如此清醒利落,真是高人的死法。’我看著爸爸?jǐn)鄽?,趴在他胸口哭了幾分鐘,想起小時候和他玩耍時最喜歡咬他的耳朵,于是我輕輕咬了他左耳一口,用這種方式和他道別。爸爸在病床上和我說過,‘我們兩個人的事,是一個人的事?!矣肋h(yuǎn)銘記在心?!墩撜Z》說: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對我而言,終生無改于父之道,才是一生奮斗的目標(biāo)。”
或許,李敖依舊未來可期,因為有李戡。
(本文作者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李敖自傳》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