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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半農(nóng)、錢玄同與林紓:北大五四三人組的手跡

謝其章先生來信,讓我寫一篇跟書有關的文字,感激之余,未免惶恐。因為我不會寫書話,謝先生早就知道,而忽然有此雅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謝先生的《搜書后記》(岳麓書社,2009年),“二〇〇五年四月十日記”

謝其章先生來信,讓我寫一篇跟書有關的文字,感激之余,未免惶恐。因為我不會寫書話,謝先生早就知道,而忽然有此雅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謝先生的《搜書后記》(岳麓書社,2009年),“二〇〇五年四月十日記”云:

今有網(wǎng)名ele者得一書,有劉半農(nóng)題字,那么有趣的題材,可惜ele不會作書話。夜,我于《人間世》第十六期找到一段劉半農(nóng)的話正可提供給他。

引出謝先生的大作,首先為了說明我未打誑語。這個ele,正是區(qū)區(qū)的網(wǎng)名,那本有劉半農(nóng)題字的書,現(xiàn)在還插在寒齋的架上。不過我想,既然謝先生雅命難違,接著他的話頭,由劉半農(nóng)這本書說起,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雖然寫不出書話來,總能為謝先生的文字做個注腳。

劉半農(nóng)

十幾年前,學者吳曉鈴先生的藏書散出,在海王村打捆出售,被我搶到一捆,其中有一本劉半農(nóng)所著《中國文法講話》,北新書局1932年11月初版本。我當時喜歡傳統(tǒng)的線裝書,對民國以后的書并不在意,包括所謂“線裝新文學”,更不用說一本平裝的語法書了。但這本《中國文法講話》例外,成為我珍愛的藏書,蓋因謝先生說的,題字有趣。

這本書的封面有三組題字。中間一組寫“中國文法講話,劉復著”,是印刷上去的。右邊一組,寫“幼漁老兄教。書凡三冊,此為第一冊。書賈未為標明,疏忽該打。復”,下鈐“劉復”印,是劉半農(nóng)的手跡。左上角還有一組,寫“題字非出復手,乃書賈仿書體而為之,可惡”,下鈐“二復居”印,也是劉半農(nóng)的手跡。


劉半農(nóng)著《中國文法講話》

這是劉半農(nóng)送給馬裕藻的書。他們從民國初年就在北大任教,其間經(jīng)過新文化運動,是多年老友,所以劉半農(nóng)的題贈寥寥數(shù)字,卻嬉笑怒罵,別具一格,表現(xiàn)出親切幽默的真性情。

這已經(jīng)很有趣了,可更有趣的還在后面。2005年,就是謝先生在日記中記下的那一天,我在布衣書局論壇上“顯擺”此書,被謝先生看到,當晚他從《人間世》第十六期找到劉半農(nóng)的一篇短文,一字一字錄下發(fā)給我,就是《搜書后記》記下的那段“無題”。謝先生原文照錄,未施標點,我不揣冒昧,且給加上:

無題

余每苦寫字不能佳,但偶得數(shù)筆好耳。而世有嗜痂之士喜習余書,如其習得壞處,撇卻好處,半農(nóng)之罪過大矣,如何得了也。余嘗著一書,付書店印賣,及書出,封面所印字乃仿余體而為之者,余為之愕然。玄同言:此書可謂偽劉半農(nóng)自署封面本。玄同寫字尤不及余,然已能辨余字之真?zhèn)?,可與言寫字矣。

“偽劉半農(nóng)自署封面本”,說的不是這本《中國文法講話》,又會是哪一本書呢?雖然在給馬裕藻的題記中,劉半農(nóng)說書賈仿其字體為“可惡”,但在這篇短文中,我們看到的明明是作者對自己書法的自負。劉半農(nóng)為《人間世》撰寫《雙鳳凰磚齋小品文》,每期刊發(fā)數(shù)則,不料于1934年7月14日遽爾逝世,這篇《無題》編號二十三,發(fā)表出來已在四個多月后的11月20日,竟成遺文。

在編號二十二的《無題》中,劉半農(nóng)說他和錢玄同締交十七年,每相見必打鬧,每打電話必打鬧,每寫信必打鬧,甚至作文章也打鬧。二十三號《無題》就是這樣,以談寫字始,以和玄同打鬧終?!稄V陵散》絕,快樂風趣的半農(nóng)雜文從此不見,未免讓讀者腹痛不已。

在五四先賢中,劉半農(nóng)和錢玄同性情相投,最為知己。特別是他們在新文化運動中“唱雙簧”,在《新青年》上扮演王敬軒與記者相互論戰(zhàn),對古文舊勢力有摧枯拉朽之功,名字是連在一起的。因此,說完劉半農(nóng)的書,容我再說一本也和五四人物有關的錢玄同藏書。


錢玄同

九十年代末,我在琉璃廠的碑帖店看到一冊《漢武榮碑》。從實用角度講,這冊拓片碑文殘缺漫漶嚴重,用處不大。不過仔細一看,我還是立即買了下來,因為它也構成一個“有趣的題材”。

這冊碑帖封面有簽條,墨筆題“漢武榮碑,中季屬題”,鈐“沈氏仲子”朱?。皇醉撯j“錢夏”“中季”二?。蝗挠弥旃P校過,殘缺的字都做了補正。冊中有一頁鈐有“馬衡印信”朱印。當時我剛讀過《知堂回想錄》,對五四前后的北大很是神往,什么“某籍某系”,什么“三沈二馬”,正盤旋于胸中,忽然看見此冊,怎能不怦然心動呢?

這本《漢武榮碑》,收藏者是錢玄同,只是平生喜歡改名的他那時還叫錢夏,字中季;題簽者是沈尹默,他是沈氏三兄弟中的老二,所以自稱“仲子”;校字者我當時猜測是馬衡,他是金石家,也以研究漢隸著名,為漢碑作校補得心應手,也可說明為何他要在冊中鈐上一枚印章。后來看了《錢玄同日記》,我才知道大謬不然。

1912年10月9日,錢玄同在日記中說:“前托馬四所裱《武榮碑》,裱得有差。取《金石萃編》、嚴編《全后漢文》用朱筆一校,模糊及勒文均注之。誤少裱處,則一格著數(shù)字以明其誤?!痹瓉?,碑中朱字乃錢玄同親筆所校,馬衡因為幫助裝裱而鈐印留念。當時馬衡做一些碑帖生意,1912年9月7日錢氏日記說:“遇幼漁之弟叔平來自上海,攜有寄售之《乙瑛》《封龍山》《曹全》《孔宙》諸碑舊拓,《孔》《曹》兩碑非我所喜,《乙瑛》則頗思得之也?!边@也是二人交往之始。從鈐印看,這本《武榮碑》若是馬衡親手所裱,那將是難得的手澤遺存了。

沈尹默以書法名家,但早期的字被陳獨秀評為“其俗在骨”,罕有流傳?!皾h武榮碑”四字題簽正是其早年面目,似乎也沒有陳獨秀說的那么不堪。


沈尹默題簽“漢武榮碑”

北大文科特別是國文系在進入民國后,浙江人逐漸形成勢力,沈尹默、錢玄同、馬裕藻都在民國二、三年就入校任教。他們不僅是浙江人,還都是章太炎的學生,這才有了“某籍某系”的說法。馬衡雖然入北大較晚,但他是馬裕藻的弟弟,著名的“二馬”中的一馬,當然也是圈子中人。從這本留有三人手澤的《漢武榮碑》,可以想見章門弟子親密往還的情形。

寫到這里,作為腳注已經(jīng)太長,理應打住了。不過我又想起一個人,也和北大、五四,特別是和劉半農(nóng)、錢玄同有關,不妨拉他進來,湊成一個“北大三人組”,雖然在現(xiàn)實中他們勢不兩立,不可能坐到一起。那人就是“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的代表林紓。

北大教授發(fā)起的新文學運動,其實并沒有受到舊文學多少抵抗,基本上如入無人之境,一戰(zhàn)成功。如果林紓不是冒失地給蔡元培校長寫了一封公開信,后來又寫小說咒罵田其美、金心異,可能就不會有所謂新舊文學大戰(zhàn),勝利者會少些炫耀之資,失敗者也會在歷史上保有完美的形象。

但歷史上的事既然發(fā)生了,就是一定要發(fā)生的。林紓為何要向新文學諸人宣戰(zhàn)?人們已經(jīng)分析出很多原因,都有道理。而我的藏書中,恰好也有一點資料與此相關。這是林紓一組信件中的一封,全文如下:

磵秋我兄大人足下:

聞大學堂漢文教習不通武斷至于萬分,至謂惠公為晉文公之父,另一人則謂楊朱即莊周,蔡元培又將古近體詩革命為俚曲。如此種種,斯文將絕矣。吾頗引以為懼。且舍間每星期必有學生數(shù)人聽講,鄙意不如稍為充拓,即福建會館中開一演講會,每星期中午一句鐘,集生徒講周秦漢魏唐宋古文并宋明學案,月作文評改一兩篇,少收學費以備夏日茶水、冬天煤炭之用。擬借通伯、叔節(jié)、又錚及吾兄四位之名登報。至于每月講義,亦托印刷所排印,每文細加評騭,久之亦可積而成書,想吾兄必悅而助我也。

又陳太保駢體壽文一篇,吾頗愜懷,擬排印六十張,以分親友。因同鄉(xiāng)索之者眾,苦無以應。好名之事,吾所不為,今不得已而為此,吾兄幸勿笑。文稿明日謄清寄呈。即詢?nèi)瞻?。弟紓頓首。


林紓信件

“礀秋”是臧蔭松的字。臧蔭松(1884-1967)是段祺瑞一系的政治人物,徐樹錚的心腹幕僚。民國初徐樹錚任陸軍次長,創(chuàng)辦《平報》,臧蔭松擔任主筆,又延聘林紓任編纂,林氏大量詩文都發(fā)表在《平報》上。到后來段系組織安福俱樂部,臧蔭松任總務處長,是實際辦事人。安福國會成立時,徐樹錚用西藏議員的名義,把臧蔭松安插進眾議院,后來又讓他擔任眾議院秘書長,為自己代言,操縱國會。再后來徐氏被殺、段系失敗,臧蔭松脫離政界,解放后出任中央文史館館員??梢哉f,臧蔭松是林紓與徐樹錚聯(lián)系的一根紐帶。新舊文學大戰(zhàn)時,新陣營眾口喧騰林紓將假手徐樹錚,對北大不利,而從林、徐的實際關系看,未免言過其實,或許這本是戰(zhàn)法的一種亦未可知。

林紓這封信寫于民國六年(1917)四月,函中討論發(fā)起古文講習會,據(jù)朱羲胄《林畏廬先生年譜》,“民國六年冬十月,開文學講習會于城南,講授左史南華及漢魏唐宋之文”,正是信中所議之事的結果(說見拙作《從林紓致臧蔭松書札看“林蔡斗爭”前后》,《文匯報·文匯學人》,2015年11月13日)。

這封信最讓我感興趣的地方,是林紓對北大教員講課錯誤和蔡元培課程設置的痛心疾首。他開辦講習會,每星期講授古文一小時,與其說是捍衛(wèi)古文,還不如說是與北大爭奪影響力。林紓在大學堂時期曾長期擔任文科教習,辛亥革命后校事停頓去職。民國元年,嚴復短暫出任過幾個月北大校長,林紓和桐城派的馬其昶、姚永概等又受聘為文科教員。不過好景不長,第二年他們就受到新校長的打擊和章門弟子的排擠,憤而離校。此后直到五四前夜論戰(zhàn)爆發(fā),林紓對章氏學派和章氏弟子,態(tài)度始終對立,對北大則感情復雜。

拋開人事糾葛,林章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而且可能首先由章太炎造成。早在清宣統(tǒng)二年(1910),章太炎就在《學林》刊文評論當時的古文家,稱“并世所見,王闿運能盡其雅;其次吳汝綸以下,有桐城馬其昶為能盡俗。下流所仰,乃在嚴復、林紓之徒。復辭雖飭,氣體比于制舉,若將所謂曳行作姿者也。紓視復又彌下……觀汝綸所為文辭,不應與紓同其謬妄”,把林紓自視甚高的古文評得等而下之、一文不值。這當然引起林紓的反擊,多次痛斥章太炎為“妄庸鉅子”,甚至稱其門派為“謬種”。這才有了錢玄同順手回敬的“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八字真言。


林紓

近年來有人做翻案文章,認為林紓在五四前后作為反派人物出場,完全是被劉半農(nóng)、錢玄同等人用不入流手段拉下水的,實屬無辜。但從他的言行看,大概沒這么簡單。在他寫這封信攻擊北大和蔡元培,并通過辦學與北大爭奪影響力之時,蔡元培擔任北大校長不過百日有余,錢玄同、劉半農(nóng)的“雙簧”還遠沒有開唱。他加入戰(zhàn)局,應是對北大、章門和白話文運動積蓄已久的不滿和憤怒情緒的總爆發(fā)。《致蔡鶴卿》信中的種種言論,除了維護古文和綱常禮教,細讀起來,其實充滿了對北大的愛恨交織。

晚年林紓,除去翻譯外國文學,留給后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為古文護法,說他對古文的感情已成為一種信仰,也不為過。朱羲胄《畏廬先生年譜》記民國十三年(1924)林紓病重時的言行:

八月初七日,書遺訓十事……六曰:琮子古文,萬不可釋手,將來必為世寶貴。

九月初十日,……及夜,先生謂足股大痛,竟體弗適,然猶以指書子琮掌曰,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其勿怠爾修。未幾而喘,暈而復蘇。十一日丑時,竟捐館舍。

臨終前讓林紓不能釋懷的,只有古文。

前幾年林紓的哲孫林大文先生在《后人心目中的林紓》一文里,披露了林紓的幾封信,是寫給正在青島上學的三兒子林璐的。不過,與勸勉學習古文相反,這幾封信諄諄告誡林璐的,是要學好洋文,“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三成之功治漢文”,這樣才能有飯可吃。至于漢文(顯然包括古文)完全居于次要之地,標準是不寫錯別字即可。

這是我們熟悉的林紓嗎?驚訝之余,也許人們只能說,林紓并非不知道古文大勢已去,單憑古文已吃不上飯,也沒迂腐到即使兒孫吃不上飯也要學古文的程度。他是洞明世事的人,讓兩個兒子分別學習古文、洋文,或可解釋為因材施教。但為什么自己的兒子可以不學漢文,而大學的學生一定要學古文呢?為什么在古文、白話的對峙中要采取后來那種強硬立場呢?我想,除了一位古文家在維護職業(yè)榮譽、一個清室舉人在捍衛(wèi)倫理綱常外,某些個人因素也不能忽視——林紓多次說過,他是一個木強而易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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