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下午，由果麥文化、鐘書閣、星期天讀書會聯(lián)合主辦的新版《唐詩三百首》新書首發(fā)暨分享會在鐘書閣徐匯店舉行。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陳引馳教授，果麥文化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總裁瞿洪斌，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長、《中國詩詞大會》命題專家方笑一教授等出席了首發(fā)式，并與現(xiàn)場的近百名讀者進行了交流。
清代乾隆年間，蘅塘退士選編的《唐詩三百首》是歷代唐詩選本中流傳最廣的一種，選入75位唐代詩人、2位無名氏的詩作共310余首。此次由陳引馳教授主編的新版《唐詩三百首》，以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為基礎，增補了22首經(jīng)典詩作，刪去28首，共收錄307首唐詩，并配以55幅高清還原的國寶級名畫。
其中增補入的詩作包括被譽為“孤篇壓全唐”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漸開唐風”的初唐詩人虞世南的代表作《蟬》；“推敲”典故的來源、賈島的《題李凝幽居》；與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閣序》雙璧同輝的《滕王閣詩》；被稱為杜甫七言律詩中“最有力量者”的《秋興八首》等。而刪去的則是原《唐詩三百首》中文學價值不高、藝術美感不足的一些帝王將相歌功頌德之作。篇目的總體調(diào)整比例在10%左右。
以下內(nèi)容摘編整理自陳引馳教授在首發(fā)式上的發(fā)言，由澎湃新聞經(jīng)主辦方果麥文化授權發(fā)布。
陳引馳教授現(xiàn)場發(fā)言
很高興有機會跟各位見面，分享關于《唐詩三百首》新版本的制作過程。我們以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來做基本的底本，大概換了10%的篇目，那些我們認為不一定特別精彩的篇目，或者選進去以后也沒有背，這么幾百年也沒有被大家完全認可的作品。而有一些不能沒有的，像《春江花月夜》就補進去，因為張若虛一生留下來的作品非常少，沒有幾篇，從成功率來講他是唐代最成功的詩人，超過李白、杜甫。
為什么說《唐詩三百首》本身是非常好的選本，可以作為我們推出更精彩的《唐詩三百首》的文本呢？因為它有很重要的特點，選了300首，這個數(shù)量比較適合，不多不少，唐代的詩歌那么多那么豐富，太少不足以看到它豐富多樣的面貌，而太多可能也讀不過來。三百對中國詩來說是很有意思的數(shù)字。最早的詩經(jīng)現(xiàn)在傳下來是305篇，事實上有這樣的關系的。這300篇選得還是相當不錯的，有一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來，這里面選的最多的作品實際上跟我們后代那么多年，大家學者和讀者的評價是一樣的，選的最多的是杜甫，一共大概39首，第二位是李白和王維。他們?nèi)齻€人的作品加在一起已經(jīng)接近《唐詩三百首》近三分之一的篇目，可見它是非常注重大家和真正偉大的唐詩的，這個是非常好的。
而且你從他選的作品里可以看出，它是非常契合每位詩人的特點的。比如說李白，李白是天才，不可模仿的天才。李白的作品它里面選的多的大部分是古體和樂府，一方面代表李白對唐代之前詩歌的總結(jié)，另外也是李白抑制不住的才情，可能不太適合非常嚴謹?shù)?、有約束性詩歌要求的形式。這個是非常契合李白的。而杜甫大部分選的是律詩?？梢钥闯觥短圃娙偈住返倪x擇，對重要詩人做了重點的選篇，對重要的詩人，最重要的特點，能夠體現(xiàn)出來。當然它是有瑕疵的，我們在里面調(diào)整了十分之一，之所以要說明這點，是我想在最好的、最合適的選本的基礎之上再把它精雕細琢做得更好一些，把優(yōu)點汲取下來，把它推到一個新的地步。
《唐詩三百首》，陳引馳編著，果麥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5月。
第二個是想說說唐詩。唐詩大家都非常熟悉了，熟悉它的各個方面?！短圃娙偈住泛芎玫伢w現(xiàn)了唐詩的面貌。唐詩為什么那么重要？我們大家可能聽到過，一代有一代的文學，漢賦、唐詩、宋詞，一代有一代的文學面貌。其實唐詩和其他的所謂一代的文學是不那么等齊的，它有特別重要或者特別典范的意義在里面。比如說漢賦，非常繁復，當然代表當時文字書寫的高峰。但漢代文學在我們看的話，從文學的角度來講，你可能想到漢代首先會想到司馬遷的《史記》，《史記》有多了不起，魯迅講“史家之絕唱”。宋詞是非常精美的，確實達到很高的境地。但是如果我們把宋詞作為一代文學，這樣看對宋人是有很大錯誤的，你說宋詞是不是代表宋人的精神面貌？這個大可懷疑。宋詞不一定是宋代最有意義的代表。再比如說，明清小說，那些長篇白話，相當大一部分是通俗文學、市井文學，市井文學生機勃勃，很有意思，但是是不是中國人都是那樣？都是《水滸》這樣的邊緣社會，或者一半有黑社會性質(zhì)的面貌，不是，中國人有非常非常多的面貌。
但是唐代不同，唐詩是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樣式，達到高峰，而且最能代表這個朝代。這也是書封上提到的“詩唐”，“詩唐”不是我的說法，是聞一多的說法，唐代是詩歌的唐代，你了解了詩歌的唐代，才能真正理解唐代的詩。通過詩可以知道唐代的整個文化生活，乃至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比如說，人和自然的關系，唐代詩歌里面寫到的山水田園，包括邊塞，寫到的一些人所觀照到的自然的景觀，自然的環(huán)境，之前不是沒有，田園詩是陶淵明創(chuàng)造的，邊塞的詩南朝也有詩人寫過，但是沒有達到唐代詩人的高度。
再比如說，唐詩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表現(xiàn)非常豐富。一方面可以說人與人組成社會，社會層面上的內(nèi)容就太多了，唐代重大的政治事件、所有相關的戰(zhàn)亂、戰(zhàn)爭，在唐詩里都有體現(xiàn)。杜甫很大程度上記錄了安史之亂，這是中國古代歷史的大轉(zhuǎn)折，很多當時的情況在詩歌里都有表現(xiàn)。包括像白居易，我們曾經(jīng)一度特別重視他對社會的表現(xiàn)，選了很多進小中學的課本。但白居易當時比較有名的是《長恨歌》、《琵琶行》這樣的長篇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把《長恨歌》這樣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的作品，看作是回顧盛唐安史之亂的重大轉(zhuǎn)折以后，整個社會挫敗之后的哀婉、悲傷情緒的作品?！堕L恨歌》里寫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是那么重要，實際上只是一個傳說，說楊貴妃并沒有死，說在海上仙山，還有說跑到日本，日本還有楊貴妃廟，這寫的可能不是真實的，寫的是心理上的震撼，反應的情緒，那種頓挫，歷史的大變革當中的挫敗、哀婉，這是很真實的表現(xiàn)唐代人的那種盛世過去不再來的情緒地。這是人與人、社會的層面，有現(xiàn)實的記錄，也有心理的如實呈現(xiàn)。
還有個體之間，比如說人和人之間的友情、愛情，這樣的作品非常多，像李白和杜甫之間的情誼。有些人不能理解李白和杜甫那么偉大，杜甫對李白一往情深，寫了十幾首詩，李白對杜甫不怎么樣，就給杜甫寫了兩首，說怎么回事，李白是不是比較寡情，杜甫比較多情？兩人相差十歲，很簡單，就是大哥對小弟不怎么樣，小弟永遠會記得大哥，就是這樣一個狀況。杜甫對李白的深情是真的，李白對杜甫有沒有感情呢，可能沒有像杜甫對李白有那么多感情，但李白是一個寡情的人嗎？不是，李白的詩里關于友情的也非常之多，“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他特別喜歡孟浩然，“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孟浩然都走了，他站在那一直目送他遠去，船帆都看不到了還站在那看。《贈汪倫》也是寫友情。
唐詩里面的情感非常豐富，還有愛情、親情，還有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間，包括人的自我呈現(xiàn)，非常多，你通過唐詩完全可以看出來李白是什么樣的人，杜甫是什么樣性格的人，自我呈現(xiàn)和獨特的個性，在唐詩里跟其他時代是不一樣的。你讀宋詞，讀歐陽修的詞，讀完覺得歐陽修是什么樣的人？那么婉約的作品，心思太細膩了，但歐陽修絕對不是那樣的人，那只是他內(nèi)心世界很有限的方面。而且唐詩的風格多樣性、藝術技巧的多樣性都非常充分。唐詩取得那么高的地位，有那么高的聲望，完全是有理由的。
最后簡單提一下，怎么來讀唐詩。我主張大家多讀，讀得熟悉，但不一定字字句句都理解。讀詩還是有一定路徑的，有各種各樣的辦法，在中小學里也都會講，我也不是反對中小學的教法，但有時候詩是從人最基本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經(jīng)歷呈現(xiàn)出來的，那時候讀的時候直接可以面對。我們在詩的解析里，在后面的注釋里，注都比較簡明扼要，都是把比較有意思的東西展現(xiàn)出來，不是講義式的呈現(xiàn)。為什么這樣做？因為你真正面對作品的時候，作品的魅力自己可以呈現(xiàn)出來。當然，這里面還是要講一個步驟。比如說《唐詩三百首》，我就不建議從頭讀起，《唐詩三百首》是按照詩體排的，一上來就是五古的詩，為什么一上來作古詩，而不是律詩？因為古人覺得作詩，如果寫絕句習慣了之后，這個人永遠展開不了了。就像你練書法，一上來就寫蠅頭小楷，可能寫得非常精致，但是以后沒辦法開展。所以讀詩得從讀古詩開始，嘗試寫作也從古詩開始，這是比較好的路徑。但是今天大部分人并不是以創(chuàng)作為目標的，完全可以從絕句讀到律詩，最后到古體。你讀一個作品要盡量直接面對這個作品，作品本身有它的道理和魅力。很多詩讀到后來你會自己讀出它的結(jié)構(gòu)，它里面的程式。很簡單，你現(xiàn)在讀到的文章，你怎么看它？中學里你寫一件事情，記敘一件事情，要么順敘，要么倒敘，要么插敘，總有一定的方法。如果是提出一個問題，舉例論證，論述完之后總結(jié)，這都有程式。古詩也有程式，比如絕句的起承轉(zhuǎn)合，也不是說絕句絕對必須要轉(zhuǎn)，但如果絕句沒有轉(zhuǎn)是很特別的事情，像杜甫的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個是沒有轉(zhuǎn)的，四個畫面合在一起，但一般的絕句都要有轉(zhuǎn)的。因為文人看山不喜平，轉(zhuǎn)通常在第三句，有時候也在第四句。比如說李白的《越中覽古》，講當時吳越爭霸，“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xiāng)盡錦衣”，越人軍隊打敗吳國之后班師回朝，衣錦還鄉(xiāng)，非常榮耀。最后講，“宮女如花滿春殿”，當然回來一片陽光燦爛的情景，他在第四句轉(zhuǎn)了一下“只今惟有鷓鴣飛”，出現(xiàn)“只今”才知道，前面寫得那么堂皇，今天剩了什么？都沒有了，那些宮殿，那些美女，那些榮耀，那些事情一切都過去了，只有鷓鴣在那里飛，荒丘野嶺，這樣轉(zhuǎn)才有韻味。這里面的節(jié)奏你本身會感受到，知道是古今的感嘆，面對歷史曾經(jīng)的榮耀的一些感嘆。而剛剛說到的“兩個黃鸝鳴翠柳”這四幅畫面，感覺平展在那，沒什么特點，也沒有轉(zhuǎn)，那這里面有什么意思呢？很有趣，你仔細讀它，“兩個黃鸝鳴翠柳”，在哪兒鳴？叫聲聽得到，在近；“一行白鷺上青天”，一下就拉遠了，兩個畫面放在一起理解，從近一下到遠?！按昂鲙X千秋雪”，這個雪肯定在很遠的山上，起碼是山腰以上，否則這個雪會融化的，前面兩個字叫“窗含”，這就像電影鏡頭或者相機拍照，可以拍遠山，但是帶上窗框，這是近，很遠但是又很近?！伴T泊東吳萬里船”，門前的船，卻是從萬里之外而來。看著四個畫面沒有起承轉(zhuǎn)合，但里面的搖曳其實非常劇烈，杜甫不是我們今天想象的一個好好先生，他是一個非常有內(nèi)心激情，有時候甚至抑制不住的一個人。你去看這個詩的視野，動蕩不已。今天我們對杜甫的形象可能是刻板的印象，古代史書對杜甫的評價是兩個字——偏躁，他非常偏躁?？雌饋磉@么平靜的一首絕句卻體現(xiàn)出杜甫是非常沖動、內(nèi)心有波瀾的人。你真的平心靜氣一句一句讀下來，會有很有意思的感觸，這些都是需要我們慢慢體會，慢慢去認知的。
我想，通過讀詩也可以幫助我們，對于我們的生活，對于我們觀察世界，觀察身邊的人、事、物，都是會有幫助的。
（以上發(fā)言內(nèi)容整理自主辦方提供的現(xiàn)場速記稿，未經(jīng)主講人審定。）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