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
韓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長沙。197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長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理論專著《革命后記》,以及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
去年11月,韓少功最新的長篇小說《修改過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今年4月26日,第五屆思勉人文思想節(jié)主題論壇“當代中國與韓少功”,及“以‘知青’為方法:韓少功新作《修改過程》專題研討會”在華東師范大學閔行校區(qū)舉辦。論壇前夜,剛剛抵滬的韓少功接受了《上海書評》的專訪。
《修改過程》,韓少功著,花城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296頁,45.00元
根據(jù)您先前采訪的說法,《修改過程》和您上一部長篇小說《日夜書》是“姊妹篇”,寫的都是您這代人“陸續(xù)退場階段的故事”。《日夜書》里有“日”與“夜”——知青時代與九十年代的反差,但小說人物在兩個時代之間的經(jīng)歷,或是空白,或一筆帶過。我們在《修改過程》讀到了八十年代,然而并非《日夜書》所有人物在八十年代的空隙都能被《修改過程》填補。您為什么要書寫一個知識主體的八十年代?您認為知識主體在多大程度上要為歷史走向,為九十年代負責?
韓少功:當時77、78級招生,入取比例很低,只有百分之四到百分之五。不是說77級就是知青,知青里只有極少的人能成為77級,所以他們是幸運兒。說《修改過程》和《日夜書》是“姊妹篇”其實不準確,這是人家說的,有人這樣評論,我當然也不反對。正因為錄取率那么低,這批人就有了些天之驕子、啟蒙精英的心態(tài)。整個社會也這么看他們,認為他們是我們的希望?!缎薷倪^程》里對此多多少少有一些體現(xiàn),這是真實的情況。當時他們受到了社會各方面的期待和支持,現(xiàn)在回想,大家可能都會遺忘這些事情,其實還挺有意義的。從這個方面說,他們本來應該對社會負有更多的使命。但是后來回憶起八十年代,我們心情會很復雜。劉復生原來說過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時代辜負了他們,他們也辜負了時代。我覺得放在這里講也挺合適。
《日夜書》,韓少功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332頁,32.00元
不少東西也許在理論上總結有點困難,但正因為困難才需要寫成小說。我過去說,想得清楚的寫成隨筆,想不清楚的寫成小說。小說沒什么太特殊的功能,卻最善于、便于表現(xiàn)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表達事物的豐富性。它是我們理性思考無力時的一種權宜之計。之前有個記者問我,能不能用簡明的一兩句話把這本書說明一下,我說如果能的話,就不用寫這本書了。我對八十年代既有懷念,也有懷疑,正是因為有很復雜的、無法用清晰的理論語言描述的東西,才需要寫這樣一本充滿細節(jié)的小說,才有必要用一種比較啰嗦的,而不是簡明的文體。
“自我”是《修改過程》的高頻詞:“自我實現(xiàn)”“自我鼓勵”“自我不安”“自我赦免”“自我救亡”“自我躲藏”“自我告別”。但在書的扉頁上,您卻抄寫了小說里的這段話:“我們回憶,故我們在。我們惦念,故我們在。我們千言萬語卻總是詞不達意,故我們在?!蹦趺纯础?7級”的“自我”(“潘曉”)和“我們”(“這個班”“一個不能少”)的關系?
韓少功:就人的本能而言,“我”和“我們”經(jīng)常會不自覺地在內(nèi)心深處糾纏。有的人清醒的時候,會覺得“我”更重要,但在一些情形下,下意識地,“我們”油然而出。或者是另一種情況,一些人在有意識的時候,把“我們”的分量看得更重,但在下意識層面,“我”卻是一種更大的能量,更強的推動力。在一個革命時代,“我”是沒有太多地位的,至少在理智和宣傳的層面,都會強調(diào)“我們”;但是到了一個市場時代,隨著個人主義思想的發(fā)酵、膨脹、擴張,到一定的程度,“我們”這個詞反而令有些人羞于啟齒了,甚至是有語言障礙似的,“我們”二字說不出口。但不管在哪一種時代的氛圍里,我覺得每個人都有“我”和“我們”的糾結,盡管他可能一時意識不到。
你提到的這段話出現(xiàn)在“附錄一”,這大概是在多少年以后,小說人物積淀了很多人生感慨,回憶他們的青春,呈現(xiàn)出一種既回不去,又不無懷念的糾結狀態(tài)。這個時候發(fā)出“我們”這個詞,可能對于他們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時機了。其實從所謂市場經(jīng)濟興起到發(fā)展,這么三四十年走過來,人們在革命年代里沉睡的“我”的一面,一直在不斷發(fā)酵。三十年過去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種反向的運動。這種運動是對“我們”的心理回望或反思。三四十年是個很好的時間單元,給人們提供了對比的契機。
“麓山十二賢”,攝于1981年,后排右一為韓少功。
《修改過程》里最具創(chuàng)傷性和感染力的情節(jié)——毛小武退學入獄——是以否定上一個時代的名義發(fā)生的。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人物對話時都好用大詞。另外,《日夜書》里的部分“快感”亦由上個時代的“激情”轉化而來。您認為這一代人在何種意義上還活在上一個時代的“后記”里?
韓少功:我們從“文革”過來的很多當事人,說起“文革”都非常厭惡,非常后悔,甚至恨不得一刀兩斷,把那一節(jié)砍去,永遠忘掉它。其實沒那么容易。新時代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會帶有舊時代的胎記,一些東西會流入他的血液里,刻入他的骨頭中,當事人自己也不一定能意識到,就像我書中的一些人物那樣。當然,不同人攜帶遺傳基因的方式不一樣。比方說毛小武,他在“文革”是野生動物的狀態(tài),雖然那時候有很強大的社會控制,另一方面確實有很多失控的空間。小說里提了一句,說警察也不太管事兒,這是毛小武產(chǎn)生的前提。很多人處在野生的、民間的、草根的狀態(tài),其道德標準非常樸質,幾乎是自產(chǎn)自銷。當他們進入現(xiàn)代文明和秩序的軌道,很多人感到不適應。在毛小武這個案件里,你能說警察做的不對嗎?他們都是合理合法的。你綁架,非法拘禁,判罪完全是對的。那你能簡單說毛小武們就是罪犯嗎?好像也很難說。他們涌動的那種情感,帶有江湖情義、民間正義的意味。這就是很有意思的道德兩難了。這里確實有革命的遺風。革命不就是一種常態(tài)性的草根暴力、草根正義嗎?
《革命后記》,韓少功著,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298頁,88.00港元
還有另一種攜帶時代遺傳基因的方式。像馬湘南,他后來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資本家。但這個資本家有點特別,他特別喜歡搞軍訓,唱《打靶歸來》,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的管理工具,就是部隊里學到的這些東西。他沒辦法搞哈佛商學院的一套,就像我認識的好幾個商界朋友,動不動就拉上團隊去延安“整風”。比如任正非就是部隊轉業(yè)的,盡管后來也會學習一點現(xiàn)代的企業(yè)管理,但他們經(jīng)常自覺或不自覺地會使用革命時代的組織方法。從發(fā)展中國家向發(fā)達國家轉型,西方是走了一條道路,很多非西方國家是另一種情況。一種是靠政黨,像俄國和中國;一種是靠軍隊,像拉美、非洲、南亞的很多國家,左派右派都是軍人政變;還有一種是靠宗教,像一些中東、海灣國家,憑借某種政教合一的,或者準政教合一的方式來實現(xiàn)組織和動員。因為在這樣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組織化的工具是很有限的,不可能按照知識分子啟蒙派想象的那樣,依靠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的公務員組織,依靠教科書里的議會、社團、工會——它們要么行不通,要么沒條件來行得通,所以不得不訴諸別的方式。那么樓開富呢,張口閉口各種口號高調(diào),“官”氣重,“官”味濃,當然也是延續(xù)以前時代遺產(chǎn)的形態(tài)之一。
“修改過程”這個標題,字面上對應的是小說里肖鵬應中文系老同學要求,修改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情節(jié),但其實這一情節(jié)并沒有占太大篇幅,于是標題的隱喻意義似乎更重要:“2班是三十年中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是一種永遠流動的傳說?!睋Q言之,您認為這代人總是在becoming之中重估價值。為什么會這樣呢?是因為某種永遠沒有實現(xiàn)過的理想是他們的記憶嗎?
韓少功:如果你說的理想指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話,他們可能真沒有,或者說已大大變味?!秶H歌》與鄧麗君組合在一起。77級這代精英當時最大的烏托邦就是美國,美國是他們改革的樣板。應該說他們很急切地想改變中國,包括他們身后的整個大眾,那一屆老百姓,也非常急切地想改變中國。這是八十年代的一個基調(diào),非常急性子,都憋不住了,都想大躍進,天翻地覆一步到位。潘曉現(xiàn)象也可以在這樣的背景下理解。這和五四的激進主義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整個五四以來的中國人都特別急,特別想憋出一個“現(xiàn)代化”中國。
這里一方面是生活本身的急劇變化,雖然每個時代都在“修改”,但這個時代特殊之處在于,它的變化之激烈,頻度之高,力度之大,讓我們有點應接不暇。另一方面,關于這個變化的認識也在劇烈地變。一個是客體的變,一個是主體的變,兩個變疊加在一塊,我處理的時候感覺也有點難。小說之所以最后落實到這樣一種文體,是要回答兩個問題:一個是生活是怎么回事,另一個是我們對生活的認知是怎么回事。當然,前一個問題會比較容易懂,一般讀者大概都是從這個方面進入,而且從現(xiàn)在大家的評論反應來看,這方面的反應最多。至于對生活認知的變化,理解上就難一點。這么說吧,為什么采取這樣一種敘事方式?小說經(jīng)常不是自由的,受到很多力量的干擾、牽引、擠壓、限制,有時候本來可以這樣寫,但最終只能那樣寫。因此,“穿幫”,留空格,設AB章,袒露作者心機……這其實都是在暗示我們表達的困難,提醒讀者不需要過于相信文本。作者這種自省和提醒,是對認知本身的猶疑,當然需要一種合適的文體方式來表達或釋放。
我們在《修改過程》里讀到了各種文體的片段:舊體詩詞、朦朧詩、譯詩、快板詞、網(wǎng)友留言、電子郵件,乃至被“屏蔽”掉的方格。這讓我第一,想到您辦《天涯》時創(chuàng)設的“民間語文”欄目,以及您對“雜”志的訴求,第二,想到德國浪漫派小施萊格爾意圖取消精神領域分工,而創(chuàng)造的“漸進的普遍詩”的說法。能談談您這么寫作的初衷嗎?
《〈天涯〉雜志編輯設想》
韓少功:這么寫倒也不是有意識的。因為小說的方便之處,就是它是一個大籃子,什么東西都可以裝,撿進來的都是菜。小說里可以有新聞,有詩歌,有流言蜚語,有思想議論,各種各樣的東西都可以裝。這是小說的特權,勝過單純的新聞、理論的地方。在人的生活中,語言的表達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哪兒雅一點,哪兒俗一點,哪兒細一點,哪兒粗一點,都是可能的。我寫的時候或許不自覺地會兼顧到方方面面,希望呈現(xiàn)生活原生態(tài)應有的方方面面。
《修改過程》的人物對話里常有粗口,尤其是各種病字頭、尸字頭的字眼迭出。這種寫法有什么淵源嗎?還是為了對應那個時代特殊的虛無和荒誕?
韓少功:這里既有時代的原因,也有地方的原因。從時代來說,這不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沒有那么多紳士和貴婦。王朔在九十年代說,我是流氓,我怕誰。這樣一種玩世不恭的思維和語言風格,在青年中有很大的擴張能量,也有深厚的生活基礎。不同的市場經(jīng)濟有不同的風格。上一代的冒險家比較裝,比如裝出十里洋場上那些社交套路,但到了后來這個時代,新一代冒險家不裝了,或者裝也不裝成上一代那個樣子了。
另一方面,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社會主流在逐漸建立一個現(xiàn)代秩序的過程中,中國人對所謂現(xiàn)代西方文明,其實有很多的不適應。不少官員也好,企業(yè)家也好,雖然也穿西裝,一旦他們下班,把領帶解開,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比如社交風格大多很“本土”。西方人表示客氣,養(yǎng)護人際關系,夫妻之間可能每天也要講幾百個“謝謝”,中國人是受不了的,甚至酸得要嘔。相反,有時中國人罵娘就是親熱,粗口就是關系好。你這個臭小子……這就是鐵哥們的問候語。你這個死鬼……這可能就是要談戀愛了。如果謝謝來謝謝去,那就完了,就虛偽和疏遠了。這后面有文化基因的差異,有儀禮江湖化和儀禮沙龍化的傳統(tǒng)差異。
《馬橋詞典》,韓少功著,作家出版社,1996年9月出版,401頁,18.80元
《暗示》,韓少功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399頁,19.80元
我讀《修改過程》時一度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綻”:十六章關于馬湘南和他兒子的敘述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手游”“網(wǎng)劇”“杠桿”這樣的詞,而按照附錄一,馬湘南在2007年已經(jīng)亡故,這莫非是年代錯誤?再一想,我可能落入您的敘述圈套了:自居中的十一章討論小說本體起,在后面不少章節(jié),韓少功小說的敘述人和肖鵬小說的敘述人經(jīng)常融合在一起。如果把十六章讀成肖鵬小說的虛構,其中的馬湘南完全可以生活在2007年以后。這是您有意識的設計嗎?
韓少功:這些細節(jié),比如“杠桿”這個詞,或許可以精確地考察它在中國的媒體上是哪一年出現(xiàn)的。我落筆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遲疑。但是我后來覺得這不是個太大的問題。因為有些詞即便在中國可能晚幾年出現(xiàn),但它所指的現(xiàn)象其實早幾年也有了,不過是說法不同而已,比如“以小吃大”,“空手套白狼”,比“杠桿”要啰嗦一點。又比方,有人提出,網(wǎng)絡小說主要都是玄幻、宮斗之類的,不會有肖鵬這樣的小說。我說,你們忘了,最開始的一批網(wǎng)絡小說其實還是很純樸的,寫實的,與紙媒小說差別不大,像當時著名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還獲過獎。所謂通俗的類型小說,倒是后來的事。
王安憶在她和《修改過程》大體同時出版的長篇小說《考工記》的臺灣版跋里,提及小說的“稗史的性質”。如果把《修改過程》的附錄一視為某種正史官書(盡管附錄二又消解了它的真實性),那小說正文便是一部稗史。從二者關于相同事件敘述的齟齬看,似乎“真”恰恰寓在了“假”里。聯(lián)系《修改過程》中若干關于文學同生活、同世界關系的說法,這是您對文學的態(tài)度嗎?
韓少功:海登·懷特說,史學都是文學,“真”的都是“假”的,話說得很激進,但也有一點道理。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文學也有某種史學的品質,至少是記錄了歷史的某些碎片,包括某一時期的語言習慣、生活習俗等。魯迅先生懷疑正史,其實稗史的可靠性也不能高估。真中也有假,假中也有真,總是互相纏繞,有一種復雜的關系。我們沒有辦法在彼岸的意義上找出一個真實,只有做出盡可能趨近彼岸的努力。在這里,只有趨近,沒有抵達。沒有一個絕對真實可靠的彼岸和終點。
《修改過程》具有自我指涉和時間碎片化的特征,很容易被視為一部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嵌在現(xiàn)實結構中向外指涉,現(xiàn)代主義的向內(nèi)指涉某種程度上是對現(xiàn)實的拒絕。然而,從《修改過程》的人物逐一對應了商人、官員、教授、總編、作家、農(nóng)民、游民——即社會的各個階層來說,您無疑具有總體性的企圖。您如今認為現(xiàn)代主義是“永生”了還是“死亡”了?
《進步的回退》,韓少功著,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125頁,9.00元
韓少功:“現(xiàn)代主義”的奇思妙想對人類、對文學是有啟發(fā)性的。它對某些傳統(tǒng)的認知觀念、認知模式采取了一種破壞性的態(tài)度,具有積極意義。但帶來的問題也大,把很多人給害了。好多作家進得去,出不來,最后把自己玩壞。主要的問題是過于幽閉式地回到自我,漠視他人和排斥社會。這是現(xiàn)代主義走過頭的地方,或者說是與生俱來的某種基因缺陷。這種主義形成于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都市,是中產(chǎn)階級精英的心理游戲,以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模式為核心思想資源。弗洛伊德在醫(yī)學界、心理學界有臨床數(shù)據(jù)造假的眾多丑聞,早就光環(huán)不再,卻在人文界名聲大震,差不多是歪打正著,成為人文界的造神現(xiàn)象。普魯斯特、卡夫卡、喬伊斯、伍爾夫、福克納,以及后來的博爾赫斯,所傳達的苦悶、懷疑、絕望是真實的,是人類精神的一部分,值得尊重和理解,但與十九世紀以來更多人的精神痛感沒什么關系,與眾多窮國大面積的民族危亡、階級困局、文化衰敗沒關系。窮國的作家們?nèi)绻粫肌案粐 ?,如果止于這一步,就可能成為無根之木,出現(xiàn)心智的較大扭曲。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捷]米蘭·昆德拉著,韓少功、韓剛譯,作家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345頁,2.20元
痛苦的分布是不均衡的,痛苦的形態(tài)也是不一樣的。十九世紀的“人學”,到二十世紀一分為二,一個是自我學,一個是人民學。兩個“學”都取得了豐富成果。但現(xiàn)在兩條腿缺了一條,好像特別自我中心才有真感覺,才有個作家范兒,而牧人對草原的感覺,水手對海洋的感覺,農(nóng)夫對土地的感覺都算不上,都是所謂“思想”,而且是對人有壓迫感的可疑思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要反省了?,F(xiàn)代主義是要解放感覺的,如何走著走著,竟走到了壓抑、遮蔽、無視他人正常感覺的這一步?看來,如何既接受現(xiàn)代主義這一人類文化的遺產(chǎn),又能克服它的所短,把它吸收到我們積極向前的寫作中去,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修改過程》里有一段非常動人的對八九十年代南方特區(qū)城市的描寫:時代在那里“蠕動”,“活起來,啃咬內(nèi)地人的綿綿心思”,“生命的能量似乎在每一個毛孔里噴涌”。但敘述人馬上說,這是“非人的生活”??v觀整部小說,我們能夠讀出您對中西、古今、雅俗、文野、真?zhèn)?、人獸、城鄉(xiāng)等宏大問題的關心。對于這個時代,您有什么期許?
《山南水北:八溪峒筆記》,韓少功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311頁,26.00元
韓少功:從短期來說,我不樂觀。從中長期來說,我不悲觀。短期不樂觀的意思是,我們正面對著非常嚴峻的現(xiàn)代危機。為什么現(xiàn)在人們都抱怨物質化——物質化這個詞還比較溫和的——大家都活得不舒服,不痛快,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我們現(xiàn)在對人性的理解,對科學的理解,對社會的理解,問題太多了,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清單。而且大家有一種無知、無力、無助的感覺。誰都知道出了問題,但好像沒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無論是雞湯式的,還是狗血式的,文學對回應當代人類精神的難題,好像毫無力量。這當然是人類社會遇到的一個坎。至于我不悲觀的意思是,人類社會肯定還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來。人類到了某種極限,肯定能召喚和激發(fā)出某種“原力”復活。只是在此之前,過程可能有點漫長,有點殘酷。一般來說,社會要靠悲劇來喚醒,災難是我們最好的老師。好像人類社會有一個上限,有一個下限,到了上限了之后會往下走,到了下限又會往上走。其根子又在于,人類就是這樣一種生物,既是個人的,也是群體的,不論朝哪個方向演進,到一定時候總是會出現(xiàn)逆動,回頭尋找新的平衡點。人類這種自我矛盾,正如歷史上第一流的經(jīng)典作品那樣,基本上也都是自我糾結的,既求新又懷舊,既出世又入世,既自私又博愛……這種兩相對峙和反復震蕩是文學中的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