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摘自《問彼嵩洛:中原訪古記》,耿朔、仇鹿鳴編,中華書局2019年6月出版。
作為以中古史為生業(yè)的人,沒去過河南,尤其是沒去過洛陽,出門都不太好意思和人打招呼。這個遺憾伴隨我十余年,終于在2017年夏天得到彌補。
2017年7月我初次踏足河南,初見即結(jié)緣甚深。7月初我?guī)ьI(lǐng)武大歷史學院2014級基地班的40余名同學在洛陽實習,駐扎在龍門石窟附近的伊龍莊園,每天早出晚歸,挨個去刷洛陽市及周邊的重要古跡和博物館?;丶倚菡麕滋?,又加入到耿朔組織的這次考察之中,從鄭州、登封、偃師、鞏義到洛陽,一路跑下來又是七八天,基本上整個七月都獻給了中原大地。這個月在河南正趕上極熱的天氣,林曉光兄戲言的“中原包熟區(qū)”的確無比對景。至今我仍記得在漢魏洛陽城遺址,如何驅(qū)趕著一個班的溫室花朵們在烈日下毫無遮擋地從閶闔門走向太極殿的場景,當時生怕他們也對我來場“嘩變”。第二次來到漢魏洛陽城時,我自己已經(jīng)被高溫和空調(diào)交替折騰到腹瀉高燒,只能倚著一段復原的城門基址,箕踞在它短短的陰影下,看諸位隊友興奮地奔跑拍照,臉上露出老人般慈祥的笑容。
熱,是河南送給我們的見面禮,后來才明白其中或許大有深意。
感受過河洛暑熱者,歷史上不乏其人,最著名的當數(shù)北魏孝文帝的太子元恂?!段簳分姓f:“(恂)體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中庶子高道悅數(shù)苦言致諫,恂甚銜之。高祖幸崧岳,恂留守金墉,于西掖門內(nèi)與左右謀,欲召牧馬輕騎奔代,手刃道悅于禁中?!币晃换侍泳谷灰驗榕聼岫环纯梗笫揽磥泶_有些不可思議,所以學者們研究起來,大多從支持漢化政策與擁護拓跋舊俗的路線斗爭上找原因,也有人強調(diào)他知悉生母被處死后受到的沖擊(潘敦《拓跋鮮卑的轉(zhuǎn)型——內(nèi)亞因素與祖先傳說》,《上海書評》2017年3月8日)。一場重大事變,往往是多重因素交疊而造成的,各種原因分析原不必非此即彼,不過,“深忌河洛暑熱”似乎一直是被忽略的那條。踏足歷史現(xiàn)場的一大好處,是可以追想歷史事件的場景,注意原本不注意的細節(jié),有利于把歷史人物從符號還原為人。元恂(早年應(yīng)該叫拓跋恂)生于太和七年(483),太和十七年11歲時立為太子,這一變故發(fā)生在太和二十年(496),那年他14歲。北魏從平城遷往洛陽是在太和十八年至十九年完成的,太和十九年13歲的元恂在洛陽度過了第一個夏天,在太廟舉行了冠禮。發(fā)生事變這年,是元恂來到洛陽的第二年,事變發(fā)生時“高祖幸崧岳,恂留守金墉”,一查帝紀便知,孝文帝巡幸嵩山正是在此年的八月,一年中最熱的時節(jié)剛剛過去,此年七月皇帝還因為“久旱”而祭祀群神,又絕食求雨,可以想見這一年的暑熱大概非比尋常。在“地苦寒”的平城長到12歲的元恂,來到洛陽遭遇從未見過的暑熱,剛挨過第二個夏天,“體貌肥大”的他便無法忍受了,為了跑回北方,14歲的少年元恂竟親手殺掉了屢屢勸阻他的高道悅。然而宮廷宿衛(wèi)的軍隊很快封鎖了宮門,他只能在宮里坐等懲罰,奔北是完全不可能的??雌饋?,這不像是一次謀劃已久的政變,倒有點像熱暈了頭的青春期少年在煩躁中做出的沖動之舉。
另一位難以忍受洛陽暑熱的名人是后唐莊宗李存勖。據(jù)《舊五代史》,同光三年(925)“酷暑尤甚”,莊宗常擇高樓避暑,皆不稱旨。宦官曰:“今大內(nèi)樓觀,不及舊時長安卿相之家,舊日大明、興慶兩宮,樓觀百數(shù),皆雕楹畫栱,干云蔽日,今官家納涼無可御者。”莊宗曰:“余富有天下,豈不能辦一樓!”即令宮苑使經(jīng)營之,猶慮(郭)崇韜有所諫止,使謂崇韜曰:“今年惡熱,朕頃在河上,五六月中,與賊對壘,行宮卑濕,介馬戰(zhàn)賊,恒若清涼。今晏然深宮,不耐暑毒,何也?”崇韜奏:“陛下頃在河上,汴寇未平,廢寢忘食,心在戰(zhàn)陣,祁寒溽暑,不介圣懷。今寇既平,中原無事,縱耳目之玩,不憂戰(zhàn)陣,雖層臺百尺,廣殿九筵,未能忘熱于今日也。愿陛下思艱難創(chuàng)業(yè)之際,則今日之暑,坐變清涼?!鼻f宗默然,但仍舊加以營造。這個故事被記錄在郭崇韜的傳記中,為表彰他敢于直言進諫。隔了數(shù)千年歷史煙云的讀者,往往對史書中的酷熱毫無同感,只有八月在洛陽活動過,才多少對四處找不到高樓避暑的李存勖生出一份同情。那時在城市中避暑的辦法是建高樓,大概是高樓上風比較大且濕度較低。李存勖出自沙陀部,生于晉陽(今山西太原),早年也多在山西境內(nèi)活動,這一點與元恂頗有相似處??雌饋?,從山西北部來的人更為懼怕河洛的暑熱,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允許開腦洞的話,這其實可以牽扯出一個更大的話題,即所謂的北族征服王朝的統(tǒng)治者們,如何適應(yīng)中原(對他們而言是南方)氣候的問題。熱,不僅關(guān)乎皇帝本人的舒適,更重要的是,北族王朝軍事力量的基礎(chǔ)是騎兵,騎兵所需要的戰(zhàn)馬,無法在酷熱的中原大量繁衍,北族王朝定都洛陽,勢必使政治中心與軍事資源中心發(fā)生分離。北魏末年亂事一起,洛陽軍事力量的虛弱便暴露無疑,鎮(zhèn)壓六鎮(zhèn)的力量只能依靠來自山西北部的爾朱榮集團,他們又因吸收了六鎮(zhèn)殘余勢力而更加強大。到高歡取代爾朱氏執(zhí)政后,雖保留洛陽的都城地位,自己卻將“霸府”設(shè)在晉陽,遙控朝政,這當然是因為晉陽是靠近代北的軍事中心。終東魏、北齊之世,不管名義上的都城在洛陽還是鄴城,晉陽都是實際的軍事和政治中心,皇帝和大臣們往返在晉陽與鄴城之間,這算是一種兼顧中原經(jīng)濟、人口、文化資源與北方軍事、政治力量的新模式。唐代大部分時期,太原都被設(shè)為兩京之外的北都,唐以后興起的北族王朝遼、金、元、清,都實行多都制,且主要以南北方向為主軸。遼朝皇帝春水秋山,四時捺缽,漢地事務(wù)委托給南面官處理;元代皇帝到夏天便乘坐象輦走向金蓮川了;清代則有承德避暑山莊,被學者稱為“內(nèi)亞之都”。歷史到了這一時期,洛陽早已不再是“天下之中”,位于農(nóng)牧交界線上的北京成為新的統(tǒng)攝草原世界與農(nóng)耕世界的“中國”的中心,一個疆域更加廣大的中國2.0版誕生了。在這一切變化的背后,北方征服者無法與河洛中原的暑熱共存,或許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原因。
明珠易碎
從東漢末年開始,洛陽經(jīng)歷了多次的毀滅與重建。初平元年(190)二月,董卓迫于關(guān)東群雄并起的形勢,挾持漢獻帝西入關(guān)中,遷都長安。臨去之時,命軍隊燒洛陽城外百里,又親自帶兵焚燒南北宮及宗廟、府庫、民家,城內(nèi)掃地殄盡,還發(fā)掘陵墓,盡取其中珍寶。洛陽經(jīng)此一場浩劫,幾成廢墟。六年后的建安元年(196)七月,獻帝歷經(jīng)艱難回到洛陽,看到的是宮室燒盡,街陌荒蕪,百官披荊棘,依丘墻間,尚書郎以下不得不自出采集野生稻充饑,獻帝只能暫時住在故中常侍趙忠宅——想必早已是空宅。獻帝僅在洛陽停留了一個多月,八月中就被曹操迎接到了許,洛陽再次被放棄了。曹植的名篇《送應(yīng)氏》寫道:
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
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
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
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
側(cè)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
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
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
念我平常居,氣結(jié)不能言。
按通行看法,這首詩寫作于建安十六年(211),若果然如此,二十年過去了,洛陽荒蕪依舊,整整一代人消失,年齡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斷層只剩下近十余年生出的少年。
建安后期曹操已將鄴城作為實際首都,他本人因征討關(guān)羽而停駐并病死于洛陽,陵墓卻葬于鄴城附近,即今河南安陽市北部的曹操高陵,2009年它的發(fā)現(xiàn)曾掀起全民考古熱潮。不過曹操在建安末年已著手營繕洛陽宮殿,或許是為禪讓做準備。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洛陽修建了建始殿,傳說就是為了建這個殿而在漢代濯龍祠伐木時,大樹出血,預示了曹操的死亡。就在這一年十月,曹丕在許昌附近的繁陽完成了漢魏禪代儀式,十二月即修治洛陽宮,移駕洛陽,正式定都于此。從此洛陽又經(jīng)歷了作為魏、西晉兩個王朝首都的輝煌期。有趣的是,西晉時左思在洛陽創(chuàng)作《三都賦》,其中魏都一篇描寫的卻是曹操時代的鄴城,而嚴格意義上魏都從一開始就在洛陽,何以舍近而求遠,甚至不惜犯史實錯誤?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明白。
由于東漢洛陽城毀壞嚴重,魏晉洛陽城的建設(shè)得以重新規(guī)劃,從中可以看到很多曹操時期鄴城的影響。目睹漢末動亂的曹魏君臣,首先決定在洛陽城西北修建金墉城,它建于緊靠邙山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洛陽城,其防御功能或是模仿鄴城西北的三臺。金墉城在西晉歷史上出鏡率很高,從晉惠帝即位開始,幾乎所有宮廷政治斗爭的失敗者包括惠帝本人都曾被囚禁于此。尤其是惠帝的羊皇后,八王之亂中屢遭廢立,至少三進三出金墉城,命運跌宕至極,洛陽城破,又落入匈奴劉曜之手,后來竟成為劉曜的皇后。她說:司馬家兒是亡國之暗夫,貴為帝王,卻讓妻子辱于凡庶,自從嫁給劉曜,始知天下有丈夫耳。將來如果拍電視劇《金墉恨》——名字我都想好了,一定要選羊皇后當主角。永嘉之亂中,金墉城長期成為屯兵要塞,稱為“洛陽壘”。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一片百廢待興中,最先修繕居住的也是金墉城。
在此之外,鄴城宮殿布局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單宮制與中軸線設(shè)計,也被引入了洛陽。魏明帝時期,在東漢北宮故址上修建了一系列大型建筑,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是太極殿與閶闔門,兩者的連線向南延伸至銅駝街,構(gòu)成了洛陽城的中軸線,雖然位置上略微偏西。太極與閶闔都是星座之名,用于宮殿是要顯示天人合一的宇宙秩序。閶闔門遺址在2001—2002年得到全面發(fā)掘,證實了它始建于曹魏又重建于北魏,基本解決了魏晉太極殿位置等聚訟已久的問題。錢國祥先生推測曹魏的太極殿或是在漢代北宮主殿德陽殿或崇德殿基址上重建而成,為最高規(guī)格的正殿,其名稱被歷代所沿用。漢代的南宮在曹魏時并未作為宮殿建設(shè),南北二宮制已被放棄,《水經(jīng)注》等文獻所說的“于洛陽南宮起太極殿”不可信從(錢國祥《由閶闔門談漢魏洛陽城宮城形制》,《考古》2003年第7期)。魏明帝的大興土木在歷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當時“百役繁興,作者數(shù)萬,公卿以下,至于學生,莫不展力,帝乃躬自掘土以率之”(《三國志-魏書-高堂隆傳》),受到高堂隆等儒學士大夫的激烈批評。城內(nèi)的建設(shè)之外,明帝還在城南委粟山營建了祭天的圓丘,正處于太極殿—閶闔門—銅駝街的延長線上,作為這一“宇宙中軸線”的終點。在委粟山以東不遠處,便是魏明帝長眠的高平陵,很難說其地點選擇與委粟山圜丘毫無關(guān)聯(lián)。在明帝死后十年的正月,繼任天子曹芳在曹爽兄弟陪同下謁高平陵,71歲已退居二線的司馬懿瞅準這個機會奮起一擊,用一場政變將天命從曹氏轉(zhuǎn)到司馬氏手中。此次考察中,我們探訪了禹粟谷堆和發(fā)掘中的西朱村大墓,前者是委粟山圜丘,后者被認為是高平陵陪葬墓,它對面的大墓或即是高平陵。委粟山距離閶闔門直線距離約20公里,高平陵更在其東2—3公里,這么長的路程,皇帝車駕來回至少需要四天。四天左右,對于一場政變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時間窗口。如果中軸線沒有成為都城規(guī)劃原則,明帝選擇的圓丘可能就不是委粟山,高平陵會不會也就不在此地?司馬懿是否就永遠等不到發(fā)動政變的機會?仇鹿鳴的《高平陵之變發(fā)微》是不是也不用寫了?然而,歷史不接受假設(shè)。
委粟山航拍(王銘攝)
西晉國祚不長,但王公權(quán)貴的驕奢豪貴,卻不輸于古代任何一個王朝。全國財富向這里匯集,皇家宮殿與苑囿之外,達官貴人也紛紛建起了豪宅與園林,比如后世詩人一直懷念的石崇金谷園。洛陽一時繁華無比,漢末的慘狀已如噩夢般隨風散去。不料好景不長,八王之亂引起永嘉之亂,316年,劉曜率軍攻破了洛陽,免不了又是一頓燒殺搶掠,不過似沒有董卓做得徹底。河南地區(qū)不管是貴人還是貧民,但有行動能力都拼命向南逃去,這場大移民浪潮就是“永嘉南渡”。此后北中國進入兵戈不息的十六國時期,不僅南方、北方不共戴天,關(guān)中、河北也常常處于對立境地,天下之中的洛陽,便成為實實在在的四戰(zhàn)之地,前面提到的匈奴君主劉曜便是在洛陽城外與羯人石勒對陣時被生擒。洛陽作為神圣首都的名頭還沒被遺忘,東西南北的政權(quán)總想將它攥在手中,更加重了它的兵燹。石勒、石虎一邊把洛陽的鐘虡、銅馬、銅駝、日晷等搬到河北,竊取神圣舊都的王氣,一邊又萌生以洛陽為都之意,石虎還曾征發(fā)數(shù)十萬人修繕洛陽宮,最終仍然迫于形勢,將都城留在了黃河之北。東晉北伐,第一目標總是洛陽,桓溫與劉裕曾短暫收復舊都,這個功勛實在太大了,所謂功高不賞,建此功者除了去當皇帝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然而缺乏騎兵的南方政權(quán)終究不能固守中原,洛陽不久便又落入北方政權(quán)之手,淪為一座邊地軍鎮(zhèn)。
493年,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生平第一次來到洛陽,像我們一樣挨個考察了魏晉故宮基址,對同行者說:西晉無德,滅亡太快,讓洛陽荒毀至此,令人傷懷。隨后吟誦起《黍離》之詩,哀感流涕。《黍離》是《詩經(jīng)-王風》的第一首,據(jù)說是東周大夫出差經(jīng)過宗周鎬京,看到宗廟宮室中長滿了黍和稷,悲痛難抑而作,吟詠此詩遂成為感嘆國家興亡的標準動作。這位對著宮室地基流淚的年輕人,名叫拓跋宏,在歷史上稱作北魏孝文帝。這一幕發(fā)生時,他身后佇立的是號稱“百萬”的步騎大軍,他們冒著霖雨跋涉了42天,從遙遠的平城(今山西大同)來到這里。在洛陽流連憑吊7天后,他命令繼續(xù)南伐蕭齊。隨后的一幕連小學生都知道,他的幾位大臣在馬前拼死進諫,最后皇帝妥協(xié):不南伐,就遷都。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舞臺劇,沒有之一,孝文帝和他的幾位親信大臣的演技天衣無縫。孝文帝是洛陽的鐵桿粉,在此前一兩年中,他費很大力氣要把平城建設(shè)成一個華夏式都城,或者說山寨版洛陽。明堂、太廟、祭天的南郊,洛陽有什么,平城都得有。出發(fā)前的一年,他毀掉平城宮室的主殿太華殿,改建為太極殿。太華殿是他的祖父獻文帝時興建的,剛剛使用了34個年頭,而此時距他祖母馮太后去世僅兩年。毀了再建,而不是換個牌匾,想必是要從名到實全面洛陽范兒。拓跋皇帝為何如此迷戀洛陽?原因大概是書讀多了,從經(jīng)書讀到史書,從西周讀到魏晉,很難不相信洛陽是天下之中,洛陽是帝王之都,洛陽是天命在人間的空間展示。當然,遷都還有很多復雜原因,比如桑乾河盆地已達人口上限,平城年年饑荒,難以有更大發(fā)展,等等。理想在召喚,現(xiàn)實在驅(qū)趕,孝文帝就這樣做出了遷都的決定,讓荒蕪的邊城洛陽迅速走向輝煌的頂點。
北魏在關(guān)鍵的幾個點——太極殿、閶闔門、銅駝大街、委粟山圜丘、宮城和大城的城墻、城門,大都延用了魏晉舊基,孝文帝的七日考察絕不是浪費民脂民膏。遷都之后的孝文帝,一邊監(jiān)督著造城大業(yè),一邊忙著頒布各種詔令,把遷來的人都變成“河南洛陽人”。為了鞏固洛陽的前方,孝文帝還親自率軍攻打南陽,最后病逝在一個叫馬圈的地方。洛陽的建設(shè)成果,要到他的兒子宣武帝和孫子孝明帝時期才能享用了。到北魏后期,洛陽城已是一個繁華的國際大都市,絲綢之路貿(mào)易此時十分活躍,大量來自西域的商胡居住在洛陽城中,用遠方難得之貨裝點北魏貴族的奢靡生活。這一時期佛教尤其興盛,僅洛陽城內(nèi)和城郊的佛寺就有1300多座,《洛陽伽藍記》說:“招提櫛比,寶塔駢羅,爭寫天上之姿,競摹山中之影,金剎與靈臺比高,講殿共阿房等壯。”洛陽城的天際線已被佛寺寶塔所壟斷。皇家寺院永寧寺壯極一時,里面高約140米的永寧寺塔是當時世界最高建筑。菩提達摩從西域來,感嘆道:“年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永寧)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洛陽伽藍記-永寧寺》)永寧寺塔基尚存,并且得到了科學的考古發(fā)掘,已出版報告。鹿鳴站在塔基上說,當年坐隴海線火車去西安,一覺睡醒正好路過漢魏洛陽城,車窗外看到一片塔基土臺,后來明白竟是古代第一高層建筑永寧寺塔。洛陽真是個傳承天命的地方。
北魏洛陽宮城平面圖與航拍圖(引自劉濤、錢國祥、郭曉濤:《河南洛陽市漢魏故城太極殿遺址的發(fā)掘》,《考古》2016年第7期)
北魏后期的洛陽城,在魏晉大城之外,又修建了外郭城,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是當時世界第一大都市,也是中國古代面積最大的都市。修建了外郭城之后,太極殿—閶闔門—銅駝街一線距離外郭城東西皆為十里,成為名副其實的中軸線(劉濤《北魏洛陽城的規(guī)劃與改建》,《唐都學刊》2016年04期)。2011年起,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漢魏洛陽故城隊對太極殿進行全面勘察和部分發(fā)掘,獲得了對它更準確的認識。太極殿建于南北長約430米、東西寬約330米的宮院中,在其北部東西并列著三座大型建筑,推定為太極殿和太極西堂、太極東堂。太極殿居中,現(xiàn)存北魏時期夯土臺基東西長約100米,南北寬約60米,高約2米,臺基上有漫道、柱洞等遺跡(劉濤、錢國祥、郭曉濤《河南洛陽市漢魏故城太極殿遺址的發(fā)掘》,《考古》2016年第7期)。這個100米乘60米的夯土是什么概念呢?明清故宮體量最大的太和殿,長64米,寬37米,位于此夯土臺中心的北魏太極殿的結(jié)構(gòu)雖未完全復原,其規(guī)模似可與明清太和殿相仿佛。太極殿遺址的考古工作仍在進行中,7月22日,我們來到漢魏洛陽故城時,郭曉濤老師直接帶我們來到太極殿工地,在我看起來渾然一片的黃土上,如數(shù)家珍地指點這是早期夯土(曹魏)、這是中期夯土(北魏)、那是晚期夯土(北周)。盡管有人指點,且土上還有劃線標記,我還是沒法自己分辨,郭老師只好安慰說:“澆水濕了顏色差別就容易看出來了?!毕裎疫@樣只讀文獻的歷史學者,偶爾利用一下考古報告的平面圖,沒挖過一鍬土,拼過一片陶,真到了工地現(xiàn)場,完全變成了文盲,真該去太極殿做一兩個月實習生。郭老師講解的信息量很大,我現(xiàn)在還留有印象的是,曹魏夯土在中間,北魏夯土圍繞它進行了擴建,但曹魏夯土的質(zhì)量高,北魏時期的夯土顯得敷衍潦草。這其實很值得進一步追問。
太極殿考古工地一隅
從太極殿往南走550米,穿過三號宮門(推測為端門)、二號宮門(推測為止車門),才到閶闔門。閶闔門的地位類似北京故宮的午門,有高大的門樓,前方還有一對巨大的闕樓,目前仍留下夯土基址。兩闕之前東西向的橫街寬40米,為全城最寬的橫街,連通東陽門和西陽門,此街將洛陽內(nèi)城劃為南北兩半,北半幾乎為皇室所專有。橫街之南,從雙闕中間向南延伸的大路,便是洛陽城最為寬闊的銅駝大街,寬41—42米。因為是皇帝向南出宮的大道,又稱為“御道”。銅駝街兩側(cè)依次排列著重要官署、太廟、社稷等,留下很多夯土基址。我們這次蜻蜓點水的考察,就走到閶闔門為止。從三號宮門、閶闔門、銅駝街到永寧寺塔基,考古人員采用了一種特別的保護和展示方法,即對遺址覆土保護,再于地表之上進行模擬展示。地表上模擬的仍然只是地基,并未貿(mào)然進行建筑復原。在一些關(guān)鍵的遺跡位置,還采取于模擬地基上安裝玻璃窗口供人觀看的辦法。這一套保護方案極具智慧,既保護了珍貴的考古遺跡,又再現(xiàn)了歷史的空間場景,而且以一種極具藝術(shù)的殘缺形式。
北魏洛陽的輝煌也注定短暫,528年,爾朱榮在河陰將洛陽城中的達官顯貴肉體消滅了2000人,連太后也被投進了黃河,距離孝文帝遷都才34年。又是一個末世,梟雄并起,代北子孫再次橫行中原,懷朔、武川兩座小小草原土城出來的人物,竟成為此后百余年歷史舞臺上最耀眼的主角,拓跋魏南下征服中原的歷史似乎又濃縮地重演一遍。永寧寺,這座北魏皇家供養(yǎng)的大寺,選擇了與王朝共存亡?!堵尻栙に{記》寫道:
永熙三年(534)二月,浮圖為火所燒,帝登凌云臺望火,遣南陽王寶炬、錄尚書長孫稚將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淚而去?;鸪鯊牡诎思壷?,平旦大發(fā)。當時雷雨冥晦,雜下霰雪。百姓道俗,咸來觀火,悲哀之聲,震動京邑。時有三比丘赴火而死?;鸾?jīng)三月不滅。
這個場景讓人悲從中來。這年七月,北魏孝武帝元修不堪做高歡傀儡,憤然逃離洛陽,逃到關(guān)中尋求宇文泰的庇護。高歡失去了挾天子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痛定思痛,決定另立一位皇帝,并在當年十月緊急遷都于鄴?!笆菚r詔下三日,戶四十萬狼狽就道,收百官馬,尚書丞郎已下非陪從者盡乘驢。”(《魏書-常景傳》)這次搬遷,還把洛陽的宮殿拆毀,將大木巨石等建筑材料也搬到了鄴城,這點也被考古證實了,太極殿遺址中有些巨大的方形空洞,據(jù)說其中的柱礎(chǔ)石就能在鄴城找到。三十多年的繁華如同一場大夢,睜眼時洛陽已變成了楊炫之所見的那幅慘狀:
至武定五年(547),歲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覽洛陽。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游兒牧豎,躑躅于九逵;農(nóng)夫耕老,藝黍于雙闕?!尔溞恪分?,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鐘聲罕聞。(《洛陽伽藍記-序》)
悲痛中的楊炫之立志用筆墨復原逝去的都城,寫下千古奇作《洛陽伽藍記》。
“掠地屠城”:洛陽平等寺北齊武平三年馮翊王高潤造像碑
禍兮福之所伏,中國人最不缺辯證能力。永寧寺火災之后三個月,也就是傳說中大火終于熄滅的那個月,便有來自東萊郡的人報告:“見浮圖于海中,光明照耀,儼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見之?!保ā堵尻栙に{記》)海中之塔很快就被認定為是永寧寺塔,博學者解釋說:“永寧見災,魏不寧矣,飛入東海,渤海應(yīng)矣?!保ā侗饼R書-神武帝紀》)自號渤海高氏又被封為渤海王的高歡聽到這里,頷首露出神秘的笑容。傳承天命的,從來都是傳國玉璽、祥瑞圖讖還有洛陽城本身,如今佛塔竟然也具備了這一功能,十六國北朝以來,佛教逐漸參與到王權(quán)的塑造中,已從潛流變成洪波。一百五十年后,武則天將洛陽改建成轉(zhuǎn)輪王“神都”的創(chuàng)舉,在這里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
去年高燒的我靠在閶闔門復原基址的短垣之下時,不會想到一年后還在熬夜寫這篇“游記”,我也不能騙讀者說當時我恍惚看到了太極殿里的北魏皇帝,或者在銅駝街上耀武揚威的爾朱榮。那時我只想同伴們快點拍完照片,好去城里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那份疲憊,一如今夜。原本計劃寫完隋唐,完成天下之中的苦樂悲歡,然而隋煬帝、武則天,大運河、轉(zhuǎn)輪王……故事太多,還是留待更適合的人去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