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周末,我在華沙城里閑逛,尋訪亨利克·顯克微支的故居而未得,怏怏而歸。大學時代,我曾讀過他的《你往何處去》,后來又看了改編自這部小說的電影《暴君焚城錄》,深為震撼。顯克微支(Henryk Adam Aleksander Pius Sienkiewicz)因此書榮膺1905年諾貝爾文學獎。
顯克微支《你往何處去》
你往何處去?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北京飯局上,“往何處去”幾乎是一種傳染病一樣的焦慮,一坐下來,還未點菜,就先給祖國算命。后來,我對這個話題有點厭倦,轉向另外一個話題,即“中國從何處來”。我記得2006年某天,我在MSN博客撰文跟朋友討論錢穆的夷夏之別,我的大學老師趙益先生,在文章下留言說,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叫做“中國”。
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即二十世紀以前從未有過一個實體國家的國號為“中國”。那么中國從何處來?后來陸續(xù)讀了一些關于“天下”和“中國”的討論,頗受啟發(fā)。逐漸對這個話題發(fā)生了巨大的興趣。我此前的閱讀幾乎集中在晚清民國這百多年的時段,后來拓展到千年的時段,頓有豁然開朗之感。但又舍不得放下近代史這一段,這個領域著述浩如煙海,故事距今未遠,很適合媒體寫作,于是就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小文章。
負笈南雍之初,家嚴送我至寧。我們父子倆興致勃勃地游覽了總統(tǒng)府、中山陵、梅花山等地。總統(tǒng)府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此地先后是兩江總督署、太平天國天王府、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府、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中華民國總統(tǒng)府駐地,幾乎就是整部中國近代史的縮影。在總統(tǒng)府最北側的子超樓,我才知道林森居然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里任國府主席,頓感高中歷史太不靠譜。
1670年代,莫臥兒帝國南征孟加拉灣西岸的港口時,引來荷蘭人以及英國人的關注,整個南亞及中南半島的權力結構被重構。荷屬東印度公司在1689年已經(jīng)是全球最大雇主,在世界各地擁有兩萬多位員工。印度北部的小村莊加爾各答也在彼時迎來了英國人的商務代表,全球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不獨如此,英國議會通過了《權利法案》,北美大陸的新英格蘭自治領發(fā)生了波士頓起義。
就在這一年,大清帝國和俄羅斯簽訂了《尼布楚條約》,這是中國第一次與歐洲國家按照國際法原則談判達成的條約,也是最早使用“中國”(China)一詞來指代“大清”的國際法文件,“中國”首次正式出現(xiàn)于具有西方外交條約文件上。當莫臥兒帝國正在思索如何對付英國和荷蘭等海洋帝國之時,大清帝國卻揮兵西進,恩赫阿木古朗汗三征噶爾丹,營建避暑山莊,成為天朝上國至今仍被尊崇的千古一帝。
所謂的康乾盛世之下,其實埋藏著內(nèi)亞的大陸帝國不敵海洋帝國的遠因。走進這個新時代,西方稱之為“現(xiàn)代性轉型”,而中國依然沒能注意到外部世界這些巨大的變化。直到一百年后,馬戛爾尼伯爵來到了北京。再往后的故事,差不多就是這本書里,我要講的故事了。
又到了片尾鳴謝字幕的時段。這些文章的寫作過程都很慢,我讀過的書,大都密密麻麻寫著旁批和眉批,中間也拿不成熟的想法與朋友們交流過。感謝法國學者蔡崇國先生,他是父執(zhí)輩,我們卻能一瓶酒在陽臺上聊到天亮,給了我很多啟發(fā)。其他師友諸如趙益、李朝暉等,給我?guī)椭喽啵〔灰灰涣忻?
感謝《上海書評》、騰訊大家、網(wǎng)易歷史三個欄目的編輯,現(xiàn)在很少有編輯能夠容忍作者放肆地發(fā)表六千字以上的長篇大論了。感謝澎湃新聞的李媛小姐,惠允為本書繪制插圖,令我倍感開心。我自認還是個聞過則喜的人,此書一經(jīng)付梓,即須接受讀者諸君的嚴苛檢視,希望大家不吝賜教,指出錯訛及不足之處。
每個人眼里的歷史都是不同的,每個人眼里的中國也是不同的。過去一百多年,中國現(xiàn)代化轉型的進路一直在艱難的探索之中,卻又在櫛風沐雨中不斷踏進鋪滿鮮花的陷阱。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一個坑接著一個坑,磕磕絆絆,不免令人心浮意躁。然而,歷史是單線程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們卻要清晰地知道,我們從何處來。
2018年4月30日晚上,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在恒河邊上的瓦拉納西(Varanasi)老城,參觀每天都有的“普伽祭”(puja)的夜祭儀式。在河岸的臺階上,一位東亞女性坐在我左首,她大概想讓我?guī)退恼?,結果我們倆對視一眼,幾乎同時說了一句:Where are you from(你從何處來)?然后相視大笑。
我們周圍幾乎全是來參加儀式的印度人,各種五顏六色的衣服,空中飄滿了香料和油燈的味道,沒有人注意兩張東亞面孔的對話。她聽說我從北京來,連忙說自己是從東京到北京再過來的,熱絡得像在異鄉(xiāng)遇到了同鄉(xiāng),我投桃報李地說我也挺喜歡東京的。我當時想,人只有在面對“他者”之時,才能想起“我者”,只有在異質(zhì)文化的對比之下,才能讓我們更好的反思自己,找尋自己,確定自己。
馬克·吐溫曾毫無底線地贊揚這座城市:瓦拉納西比歷史還老,比傳統(tǒng)還老, 比傳說還老,比這三者之和的兩倍還老。這座人類歷史上少有的從遠古至今從未間斷的城市,讓我深深覺得,人只有在時間面前才是渺小的,如恒河之一粒沙。我大學開始讀《金剛經(jīng)》,不知有多少遍。每次讀到“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恒河中所有沙數(shù),如是沙等恒河”等處,我就在遙想,恒河是什么樣子?今日終于看到恒河,及恒河之沙。
岸上這兩千多年來毫無間斷的祭祀儀式,用以贊頌恒河女神,贊頌濕婆神的賜予與創(chuàng)造,而在上游不遠處,則是印度教信徒往生的火葬之地,濃煙隨晚風而散,骨灰隨逝水而去。一生一死,皆是人之大事,除生死外,其他的事重要么?恒河,則如過去幾萬年那樣,不疾不徐、波瀾不驚地流過,靜靜地看著岸邊那些為她起舞、歌頌的平等眾生。這世間,其實只有死亡是平等的。
是夜,我站在建于1589年(萬歷十七年)的城堡Brij Rama Palace的頂樓,看著月夜下恒河的粼粼波光,不禁如子在川上那樣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恒河,大概是這世間最像時間的河流,她會讓你覺得這世間一切都不重要。愚蠢的人類啊,在此生此世心心念念的要各種改變,擔心想要的東西成為身后之事??墒?,最終卻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鄒容在《革命軍》說:但愿我身化為恒河沙數(shù),一一身中出一一舌,一一舌中發(fā)一一音。十年前我做新聞時,可能會非常欽佩這種寧鳴而死的精神??墒牵駮r今日,我想,如果鄒容真的到了恒河,他大概會忘記革命吧。你往何處去?你從何處來?中國往何處去?中國從何處來?這些我們?yōu)橹焯觳傩牡拇髥栴},可能都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了?!洞笾嵌日摗防铮淮蠼贋槭齼|四千萬年,天天操心這些,真可謂,吹皺一池春水。
2017年12月31日寫于滬西
2018年4月28日改于香港北角
2018年5月1日再改于印度瓦拉納西
本文為賈葭新作《摩登中華》(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5月版)自序,標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你從何處來,文章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