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為期三個月的《全觀:葉錦添藝術(shù)大展》在北京今日美術(shù)館結(jié)束。這是葉錦添2007年于此首度舉辦個展《寂靜·幻象》,一個輪回十二年后,再度以多維度的藝術(shù)形式,表達其個人對生命精神本源及其流變的思考和探索。然而,不管是藝術(shù)家本人近年來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藝術(shù)作品,女性人形裝置Lili在展廳中以何面目示人,還是此番《全觀》個展首次跨界科學,提出“精神DNA”的概念,試圖討論無形精神世界中人類的情感,記憶的萌發(fā)與傳承這般宏大的命題。在四層展廳入口的留言簿上,許多觀眾留言卻依舊集中在葉錦添過往的“老本行”,影視作品,“他們希望我從《臥虎藏龍》起,一部部(電影、電視?。┻@樣講下來?!比~錦添說。
葉錦添。本文圖片由主辦方提供
2001年,葉錦添以電影《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藝術(shù)指導”與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服裝設(shè)計”獎,成為首位獲得以上殊榮的華人藝術(shù)家。這恐怕是對他,一個在大學期間便擔綱吳宇森電影《英雄本色》的美術(shù)指導,并為周潤發(fā)設(shè)計出一襲黑色風衣造型,由此開啟個人職業(yè)生涯最好的標注與褒獎。三十多年來,作為電影美術(shù)指導的他,除了捧起過小金人,被金像獎、金馬獎乃至金雞獎垂青的次數(shù)更是不知凡幾。
影視作品天然的大眾流行文化屬性,成就了葉錦添在世人心中的盛名。所附帶的影響力,卻令他在舞臺美術(shù)、視覺藝術(shù)乃至服裝設(shè)計、跨界合作等領(lǐng)域的進取心與成就感,多少有點顯得“相形見絀”。這對他是有些不公,可事主本人似乎早已安之若素。早在今次《全觀:葉錦添藝術(shù)大展》開展首日的媒體導覽上,當葉錦添引領(lǐng)眾人來到展廳四層,專門呈現(xiàn)他過往影視作品的區(qū)域時,藝術(shù)家幽默又帶著些許無奈道,“喏,這里就是我干過的好事?!?/p>
旋即,現(xiàn)場一片哄笑。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葉錦添告訴記者,策展人本來只是將這一展區(qū)算作整個展覽的“彩蛋”而已,但他自己心下了然公眾對他真正的興趣所在?!氨M管你提出了很多形而上的觀念,比如‘精神DNA’,但通過影視作品的呈現(xiàn),才是公眾一探你藝術(shù)世界最容易的進路?”“我的粉絲有不同的類型,他們有的一直在關(guān)注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當然更多的是在看我參與過的電影。另外我也寫書,還有一批讀者。這三類不同的人群就像個三角形,有些觀眾抱著溫故電影的目的進來,卻看到了我在其他領(lǐng)域的創(chuàng)作,好了,他們可能就會成為那一批人。其實即便是在這些藝術(shù)作品中,我也不會讓大家失望,那個《懸浮城市》的作品看著就非常爽?!焙褧r的一句提問,在葉錦添,早就想好了答詞。
懸浮城市
【對話】
“周潤發(fā)的黑風衣,就是大俠的長袍”
澎湃新聞:現(xiàn)場還有一張名為“流繪”的作品,聽說是你在影視圈開啟美術(shù)設(shè)計、服裝造型之路的“敲門磚”?
葉錦添“流繪”繪畫作品
葉錦添:那幅畫是我學生時代的作品,當時徐克找我拍電影,就因為他看到了這幅畫。我們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就是《英雄本色》(1986),徐克監(jiān)制,吳宇森執(zhí)導。吳宇森曾幫張徹拍了很多年武俠片,他(做導演后)本來也很想拍武俠片,但那個時候武俠片拉不到投資,(因為)只有黑幫在出錢拍戲,所以可能是徐克和他一起談的,何不拍個“黑幫武俠片”。
澎湃新聞:之前港片中黑幫人物形象比較粗豪,周潤發(fā)穿上了黑風衣由此開啟類型片的“雅痞”時代。當時在香港哪種人會日常穿著黑風衣招搖過市?
葉錦添:看完《英雄本色》的人(大笑)。其實當初讓周潤發(fā)穿上黑風衣還是因為吳宇森想拍武俠片,一襲黑風衣就像是古裝片里大俠的長袍或者披風。后來基努·里維斯拍《黑客帝國》也是黑風衣造型,(本質(zhì))也是大俠的造型來著,其實是好萊塢在學我們。
《胭脂扣》片場 攝影葉錦添
澎湃新聞:展覽現(xiàn)場還有兩張關(guān)錦鵬導演《胭脂扣》的劇照,你現(xiàn)場導覽時說,你最喜歡張國榮這張照片,為什么這么說?
葉錦添:那個時候的張國榮在我看來是最有魅力的,《英雄本色》的時候他還是偶像派的感覺,到了《胭脂扣》就是個理想的美男子形象了。張國榮不像現(xiàn)在的明星,在片場完全沒有架子。有一次在片場,他一早就來化好了妝,換好戲服,結(jié)果梅艷芳肚子痛遲到了,讓大家白等四五個小時。但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就是坐在那里等,梅艷芳來了后他還一直陪著聊天安慰。張國榮這個人真的蠻nice的。
澎湃新聞:陳凱歌導演《霸王別姬》時,我注意到你也在片場,拍了很多照片。
葉錦添:當年李碧華和我很熟,她知道我拍照拍得好,就邀請我到片場。陳凱歌知道我是做美術(shù)的,會和我在片場聊聊天。那時內(nèi)地電影的美術(shù)還是一種偏寫實風格,有點話劇味,其實“寫實”和“真實”還不是一回事,真實更偏重于現(xiàn)場的感覺。那張照片是張國榮正在扮虞姬,我抓拍到。
葉錦添在《霸王別姬》片場拍攝張國榮
澎湃新聞:你何時第一次來內(nèi)地,談?wù)劗敃r的觀察?
葉錦添:很小的時候,上世紀80年代我就來過內(nèi)地,這邊買東西好像還要用糧票,到處都是騎單車的人,也經(jīng)常可以看到大片的單車停車場。那時候我就看過很多內(nèi)地電影,《芙蓉鎮(zhèn)》、《最后的貴族》,《紅高粱》就稍晚一些了。我很喜歡《紅高粱》,張藝謀那股勁在,我很喜歡有力量感的東西。
澎湃新聞:也是在1990年代初,你在中國臺灣參加《阿嬰》的拍攝,導覽時你說那是王祖賢最美的時候。
葉錦添:沒錯,因為那部電影的美術(shù)就是我(笑)。王祖賢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在片場才第一次見面,她就一副很熟的感覺,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當時我甚至可以背著她在片場到處跑?!顿慌幕辍分型踝尜t還是比較大眾審美,有明星氣質(zhì),很漂亮,但不詭異,比較甜。
我對死亡很有興趣,因為死亡在藝術(shù)上非常有力量。所以在《阿嬰》里我希望王祖賢身上能表現(xiàn)出一種“鬼氣”。當時邱剛建導演也非常瘋狂的,所以我們一拍即合,比如拍一個街道,所有門都被漆成黑色的,人的臉都是白色甚至慘綠色的,這肯定是不真實的,但我覺得既然是拍王祖賢死后看世界的情形,鬼的視角看世界就無不可。在我看來鬼氣有兩種,一種是像石頭一樣冰冷,我在《阿嬰》里走的路線類似于庭院裝置的感覺。另外,《倩女幽魂》里的鬼是飛來飛去的,但我們這個鬼是不會飛的,她就很自然地在一邊,不知道幾時會來,可一來,哇,(瘆人的)感覺就有了。
《阿嬰》中的王祖賢
澎湃新聞:《阿嬰》應(yīng)該是你第一次拍古代戲,服裝設(shè)計上當年有何參照?
葉錦添:《阿嬰》是在講一個明末清初的故事,但我給出的服裝實際上超出了那個時代。為這個戲我先查閱了很多明朝服飾資料,包括看了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但我改進了一些,把衣服質(zhì)感做得“硬”一點。發(fā)型上我也做了突破,王祖賢很信任我,所以她才會同意把自己的頭掛在樹上(笑)。
“都是拍武俠,李安是飄起來,徐克是飛起來”
澎湃新聞:《臥虎藏龍》的海報懸掛在第四層展廳的入口處,可見你對這部戲的重視。作為當年奧斯卡最佳藝術(shù)指導獎的獲得者,能否回憶下當時的角逐?
葉錦添:當年《臥虎藏龍》的競爭者是《角斗士》,題材上正好是東方對西方,觀念上也是東方對西方。《角斗士》的美術(shù)好像是建筑事務(wù)所的,做的太逼真了,那種還原是很可怕的?!杜P虎藏龍》就很飄逸,更多地是呈現(xiàn)精神層面的東西。即便是打斗,人怎么可能在竹子上飄來飄去呢?但我們就是這個飄逸的風格,當時非常獨特,之前沒人做過。那種形而上的飄逸,就是我現(xiàn)在所謂的“精神DNA”。那次是李安我們共同碰撞出的火花,其實有一些心理學的觀念在里面,兩個人打斗的過程,其實也是兩人的內(nèi)心在斗爭。李安實際上是在拍一個心理戲,所以我整個場景的設(shè)計就是要襯托出這種情境和意境。
澎湃新聞:所以都是拍武俠,李安是“飄”起來,徐克是“飛”起來。
葉錦添:哈哈,李安是更文一些。
澎湃新聞:《臥虎藏龍》后來直接刺激了內(nèi)地大片時代的開啟,兩部非常有標識意義的作品,陳凱歌導演的《無極》,馮小剛導演的《夜宴》,你都是作為美術(shù)指導,能否回顧下?
葉錦添:我認為《夜宴》就是讓我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視覺語言去表現(xiàn)古典題材(《哈姆雷特》),好像每個人在一個階段都會走這條路,比如黑澤明,他的《亂》就改編自《李爾王》。如果你想要變成好萊塢那種模式,就要完全美國化,而如果真的要西化,找到一個更高的標準,莎士比亞絕對是一個風范。他的戲劇結(jié)構(gòu)很穩(wěn),同時也講內(nèi)心斗爭,這其實是從希臘悲劇就開始的探索,只不過莎士比亞是中世紀后的集大成者,他做的是一個回歸,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現(xiàn)在所有戲劇沖突的原型。對于這種套路,我非常熟悉,但如果直接拿莎士比亞的東西來做中國的電影,我覺得還是不行,因為它沒有“虛”的,作為一種“結(jié)構(gòu)”它太“實”了,但中國文化強調(diào)流動性,無結(jié)構(gòu)。
澎湃新聞:時過境遷,你現(xiàn)在怎么評價《夜宴》的成???有一個細節(jié),章子怡在《夜宴》中的眉毛又粗又短,類似唐代的“蛾眉”,可電影中其他的女性角色卻沒有畫成這個眉型,這是一次疏忽嗎?
葉錦添:我認為起碼《夜宴》的美術(shù)部分是成功的。《夜宴》里章子怡扮演的皇后是已婚的,其他女性角色,比如那些宮女都是未婚。周迅飾演的青女眉毛也是有變化的,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婚約。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在古代女人結(jié)婚還是未婚其實有很大區(qū)別的,反映在妝容上也有明顯的區(qū)分。
澎湃新聞:《夜宴》的背景是五代十國,《無極》背景則是抽空了具體的朝代,是否后者更有利于你想象力的發(fā)揮?
葉錦添:《無極》的風格其實偏向了唐朝,我覺得陳凱歌當時想寫一首狂詩,那個鮮花盔甲被人們爭來奪去,其實是在投射他個人想象力那種絕對瘋狂的狀態(tài),他好像是在寫一首五言詩。那個片子如果做好的話會很牛。真田廣之飾演的光明我很喜歡,我覺得凱歌其實很喜歡做一些女性化的人物,他連秦始皇都可以做得很女性化(《荊軻刺秦王》1999)。
澎湃新聞:在你參與過的《小城之春》《風聲》《一九四二》中,這些片子都是民國時期的背景,談?wù)勀阍诋敃r的創(chuàng)作感悟?
葉錦添:田壯壯導演的《小城之春》有點不像中國電影,像很歐洲的文藝片,它本身就改編自民國時代經(jīng)典。開拍前,我看了很多遍費穆原作,后來也看了《花樣年華》,我認為王家衛(wèi)是在向費穆致敬。田壯壯性格里沒有那么尖銳的東西,我其實給他提供了一個視覺構(gòu)建的方向,就是幫他去做剪影,當時鐘阿城(編劇)也在,李屏賓(攝影)也在。我當時說不要把布景做得太寫實,而要做氣氛,布景的擺法不見得是真擺,但拍的時候光影調(diào)配要像版畫的感覺。所以你會看到很多陰影,調(diào)度也很像舞臺風范。
《葉錦添:全觀》個展現(xiàn)場
“我沒有分別心,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澎湃新聞:講了這么多影視作品場景的設(shè)計和調(diào)度,我很想知道你的家是怎么布置的?
葉錦添:哈哈,我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永久停留下來類似家的地方,好讓我去布置,其實我蠻需要這種感覺。我喜歡跟書住在一起,我在北京的住處進門就都是書。沒有書架,它們都很“飄逸”地隨處擺放。
澎湃新聞:內(nèi)地的導演里,你同李少紅合作最多。二十年來,四部電視劇一部電影,談?wù)剬λ目捶ǎ?/p>
葉錦添:我覺得李少紅導演一直都蠻想做一些觀念上的突破,但又受制于一些現(xiàn)實條件。我是90年代初看了她的《四十不惑》,當時就覺得即便在那個年代,她的風格也是蠻洋氣的。但《紅粉》里,她就比較穩(wěn)。在《戀愛中的寶貝》里,她又拿起來西方電影后現(xiàn)代的,一些象征主義的技巧。
澎湃新聞:你又如何定義自己在影像上的風格?
葉錦添:我首先受到1960年代電影的影響,比如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等人作品的影響,之后就是大衛(wèi)·林奇,我們其實是有點同聲同氣的,都是在講潛意識的東西。其實人在成長過程中是會不由自主地找同類的。
澎湃新聞:近幾年你沒有怎么介入到影視行業(yè),是覺得知音難覓嗎?另外,你會看網(wǎng)劇嗎?
葉錦添:中國的影視劇近年來有一種唯美主義傾向,我不大喜歡。它是千篇一律的,過分在乎收視,演員的特色都沒有了,每一個人都打同一種光。我看不進去現(xiàn)在的網(wǎng)劇,但會去關(guān)注,我覺得那些東西好像總是沉浸在亞洲的大眾口味里,在國際上并不會獲得尊重。這些年讓我動心去做美術(shù)指導的影視作品比較少,烏爾善的《封神》我接了,他親自到舊金山找到我,我當時正在那做英語歌劇《紅樓夢》,可這個題材讓我覺得不要浪費掉。
澎湃新聞:策展人馬克·霍本說你創(chuàng)作過歌劇,研究過中國面料,為古裝劇擔任過服裝指導,幫香奈兒拍攝過短片,也同中科院的基因?qū)W教授開展過討論。介入的領(lǐng)域如此寬廣,能否談?wù)勗谀阊壑芯⑽幕痛蟊娢幕姆忠埃?/p>
葉錦添:我沒有什么分野或者說分別心,只有喜歡和不喜歡。我也很喜歡打電玩,《魔獸》?那個太low了(大笑)。其實我玩游戲,還是從視覺角度去看的,那些電影化的游戲,包括有點恐怖的游戲我也喜歡。
澎湃新聞:你擔任藝術(shù)指導的電影,我覺得《雙瞳》最恐怖,你曾經(jīng)被哪部恐怖片嚇到過嗎?
葉錦添:嗯,有一部講外星人的電影讓我覺得有點恐怖,那部電影不是很topic,拍攝手法是半真實半drama,劇情肯定是杜撰的,但片子里有加入對當事人的訪問,(受訪者)的表情很恐怖。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名字了,但它拍得很逼真。
澎湃新聞:最后一個問題,諸務(wù)冗忙,你如何做時間管理?
葉錦添:我本身就是個motive的人,如果沒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話,我會覺得不過癮;再者我有一個理論,也就是我現(xiàn)在藝術(shù)思想的核心:“精神DNA”。 想通了這些,我的腦筋就多了很多存量。比如說在做東西的時候,我基本上很少花時間去準備,一邊聽導演做介紹,我就大概知道他想要什么,馬上就有一套東西給他。我這(指腦袋)一直有一個打開的“超級市場”。
作品圖片:精神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