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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真理

《歷煉精魂:新中國戲曲改造考論》(增訂版),張煉紅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629頁,118.00元打下L鍵,詞條第一排就跳出了“煉”。二十多年,我大概寫過一萬遍煉紅。我們讀研究生時候認(rèn)


《歷煉精魂:新中國戲曲改造考論》(增訂版),張煉紅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629頁,118.00元

打下L鍵,詞條第一排就跳出了“煉”。二十多年,我大概寫過一萬遍煉紅。我們讀研究生時候認(rèn)識,她比我小一歲,因為直升了王老師的研究生,提前跟著我們一起聽課。有一次,她拿了幾個雞蛋敲我宿舍門,說親戚家的雞生的蛋,白煮的,分給我們。這樣就熟起來,我去她宿舍串門,看她的書都干干凈凈包了書皮,回來跟倪偉他們說起,大家都感嘆,煉紅好孩子。

煉紅的好,接觸過她的人,分分鐘就能感受到。而在我自己雞飛狗跳的青春期,對于世界上有這么好的人,滿腹狐疑。那時汪躍華也跟我一樣著迷于后現(xiàn)代的不干不凈,我們穿過學(xué)校后門藏污納垢的大攤小販,還沒進校門,就建立了共識,不可能有這么完美的人,她在掩蓋什么。那時我倆真的是無恥,我們彼此對煉紅進完讒言,然后就在自己渾噩的人生里繼續(xù)心安理得。

這么多年過去,有時候我會悚然一驚,如果沒有遇到煉紅,我可能已經(jīng)成了一個壞人。這不是夸張,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只對壞人壞事感興趣,而且特別愿意去挖掘壞人的心靈,難道《苔絲》中的亞雷就比克萊該死?讓拉拉飽受痛苦的科馬羅夫斯基至少比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更懂拉拉的美吧?年輕的時候,有大量的錯誤可以犯,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不走點曲線還配叫人生嗎,荷爾蒙狼奔豕突的時候,只想自暴自棄把自己揮霍掉,而且自以為這樣挺酷的。但是,煉紅不這樣。


張煉紅,2008年8月,攝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

認(rèn)識煉紅二十七年,她發(fā)型幾乎沒變過,但她又絕不是不修邊幅的人。我們調(diào)侃煉紅,她唯一的缺點是,喜歡遲到。老羅老倪于是經(jīng)常發(fā)出天問,她為什么總是遲到?煉紅一副打死也不說的樣子,搞得我們只能想象,她是臨出門又去換一件衣服,又換一件,終于。

不過,換與不換,煉紅的美學(xué)始終是:舒服。她最愛用的形容詞,也是舒服。她出現(xiàn)在飯桌上,從來不彈眼落睛,但從來斯文大方,她的劉海在舒服的位置,衣服是舒服的顏色,她坐下來,一桌人都舒服下來。她來了,并不多說一句話,但是她不在,連老羅都意興闌珊。所以,一起出門,只要煉紅在,就是一支隊伍,煉紅不在,就是散兵游勇。她照顧你的身體和情緒,撫慰你的焦躁和落寞,我和老羅都是那種特別經(jīng)不住餓的人,一旦餓意泛濫,再好的風(fēng)景也不如一塊紅燒肉,我們從西安到延安,沿路說去看黃河,可是因為司機不認(rèn)路,錯過飯點,我倆就大呼小叫,煽動了一車廂的人都開始騷動,這時候煉紅拍拍我,遞給我一塊巧克力,遞給老羅一塊巧克力。吃了巧克力我倆熄火了,羅崗繼續(xù)講帝國理論,大家做回文明人。

是這樣的煉紅,我們的韓國師妹卞敬淑回國工作前,才敢電視劇一樣對煉紅說,她準(zhǔn)備把孩子留在上海請煉紅當(dāng)監(jiān)護人,煉紅居然也同意,后來讓孩子的校長給否決了,卞敬淑懷著對上海的無限惆悵把女兒帶回了首爾。這種事情,大概只有煉紅才會遇到,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也只有煉紅才會答應(yīng)。我們這群人,酒足飯飽,暢想未來,因為有煉紅,大家都對退休生活充滿了期待,雖然最大的薛毅也不過就比煉紅年長五六歲,但是在我們的愿景里,我們老了,煉紅會把我們一個個推到太陽底下曬著,然后一個個為我們送終,把我們埋在一張牌桌的距離,好讓我們來世繼續(xù)吃飯喝酒吵架大怪路子。文學(xué)專業(yè)出身的我們,人人都有點虛無傾向,傷感也好賣萌也好,我們都無數(shù)次地跟煉紅說過,等我死了,你要幫我們決定用哪一張遺照,決定誰來致悼詞,反正,必須比活人漂亮必須讓大家開心。每次,煉紅都笑著答應(yīng)下來。斗轉(zhuǎn)星移,只要煉紅在,這個世界就還是好的。她是幫我們抵擋太平洋的堤岸,她也是幫太平洋抵擋我們的堤岸。


毛尖和張煉紅,2018年11月,攝于上海金山。

在差不多年紀(jì)跟著王老師讀書的我們,至今還愿意在一起做事,煉紅的影響很重要,雖然她也在我們師門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風(fēng)氣,比如搶著買單,搞得大家在賬單塵埃落定前都有點地下黨員的緊張感,連卞敬淑都學(xué)會,把錢塞在高幫皮鞋里,地咚地咚地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單給買了。不過不管怎么樣,她召喚了我們身上公共的面向,放大了人性中的光亮,使得我們這群在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還能毫不猥瑣地俯瞰世事,因為我們自問身上有公心。跟著后現(xiàn)代的邏輯走,我們可能早就成了冷漠的自私鬼,所以,曉忠說,是煉紅骨子里的少共精神逼出了最好的我們。

回頭想想,能在青春時代遇到煉紅,比遇到愛情還重要,尤其后者多少關(guān)乎痛苦。遇到煉紅以后,我才感受到,樸素是真理。我們山窮水盡地做了那么多假動作,到最后,其實都不如一句實話更有用,而當(dāng)我自己把身上矯飾的、有毒的東西撣掉,意識到“舒服”的好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這些年,終于煉紅也常常會表揚我,“你這件衣服看著舒服”。可是,一個一直放在我心里的問題是,為什么,煉紅在那么年輕的時候,就能如此自然地跨過花里胡哨的潮流,直接正果了。

一個方便的說法是,煉紅出身農(nóng)村庭訓(xùn)樸實,但我們這一代出身的,不管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其實都還算得上樸實,大家家境差得不厲害,社會風(fēng)氣也并不鼓勵虛頭巴腦的東西,不像現(xiàn)在,朋友圈里都有無數(shù)虛線各種陷阱。后來,是看了煉紅的《歷煉精魂:新中國戲曲改造考論》,才真正理解她。


2001年6月,張煉紅博士論文答辯會,左起:周春玲、王曉明、王文英、錢谷融、張煉紅、胡志德、陳思和、蔡翔、胡曉明、譚帆。

三生石上舊精魂,李源等了圓澤十三年,煉紅用時更長。2001年煉紅就完成了此書初稿,那時她三十歲,那時我們對未來還有很多宏偉計劃,所以,一直催她快點快點快點交稿了事,但是,除了她心性的求完美,一年又一年,她被更深地吸入大眾文藝和中國命運的輾轉(zhuǎn)往返中,用她自己的話說,“從戲里戲外充滿困厄的民眾生活世界里,體認(rèn)綿延于吾土吾民中看似曲折微茫卻不竭向上的倫理傳承、精神氣脈與理想追求”。寫作修改增補的過程里,她的視點,從來沒有高過研究對象,幾十年求學(xué)和研究,她亦從來沒有抬高過自己,俯瞰過民眾。

從童年開始的對戲曲的熱愛,為煉紅定義了情義與責(zé)任,也為她抵御了五花八門的潮流,或者說,本質(zhì)上,并沒有她真正需要抵御的潮流,就像祝英臺看上梁山伯以后,心里就裝不下其他人。她生命中最切膚的革命,在她和戲曲照面的剎那,就已經(jīng)發(fā)生,而這些年他們彼此的滲透,用煉紅的兩個概念,既是細膩革命,也是魚水恩情,所以,在我們旁人看來摧枯拉朽的二十年,在煉紅那里,雖然有著十八相送的辛苦,更多是“我不掛帥誰掛帥”的氣概和無悔。

因此,這本取名“歷煉精魂”的書,實實在在有著書里書外的共同歷煉,書里的每個角色,都被她深情凝視過,每一段論述,都“正色而大氣”,這本書,用梅蘭芳贊美《游西湖》的說法,實在是,“壯麗極了”。當(dāng)然,我也想惆悵地說一句,無論是對于我們同代人還是下一代研究者來說,“煉紅寫書”,都可能是一種傳奇了。


昆劇《李慧娘》,1961年6月首演于北京。圖為《鬼辯》一折,慧娘(冤魂):“千古正氣沖霄漢,俺不信死慧娘,斗不過活平章!”

薛毅曾經(jīng)說過,煉紅屬于那種,對于討厭的東西,不看,也懶得談,對好的,有價值的,就想幫幫忙。她自己也說,其實她并沒有把學(xué)術(shù)看得比天大,她愿意在書桌前揮年如土,也不過就是喜歡心無旁騖日久生情的感覺。這些年,我們這些人即使談不上萬水千山走過,但我們一起走過的路,一起吃過的飯,早就沒法復(fù)盤,常常,心灰意冷或者沮喪受挫的時候,煉紅會握握我的手,她的手心總是溫?zé)岬?,偶爾帶點汗,我就又能再出發(fā),因為沒有被煉紅拋開,就還是好的。而對于煉紅自己呢,只要餐桌上有陳峰做的土豆絲,只要回頭能看到陳峰坐定在書房,這個世界,就還是好的。

葉芝有一首短詩,煉紅和我都非常喜歡,它叫《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雖然枝葉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四十歲以后,我們經(jīng)常會在一起感嘆時光飛馳,不過,想想我們也算是辛辛苦苦地跋涉過來,就覺得自己也蠻厲害的,用煉紅的話說,則是,“如今更值得珍重和敬惜的,或許就是繁花過眼后,隨時間而來的,那一樹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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