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是一位特別的女性散文家。
她說不清楚對女性寫作的理解,但許多姑娘的性別觀和身體觀被她那篇《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刷新了。她筆下有洶涌的詞、繚繞的句式、路線復雜的意義迷宮,她自言“我最受詬病的特征是華麗”但就是戒不掉對形容詞的偏愛。她的散文被同行評價為擁有小說的結構,但小說是她自稱沒有能力去完成的文體。她近年開始寫了兩部童話作品,但她依然覺得散文是她最根本的熱愛,寫散文的手不能生。
今年7月,她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散文《巨鯨歌唱》由中信出版集團推出全新插圖修訂本。當時的授獎辭如是說:“《巨鯨歌唱》整體上是從低處,在地面或水中,沉潛、體驗。個人成長的印記與經(jīng)驗,對世界的觀察和領悟,細膩得纖毫畢現(xiàn)、色澤斑斕。周曉楓的思想自覺、勤勉,難能可貴地保持著自我的警覺審慎和表達的節(jié)制精悍,在周嚴的文體秩序中底氣充沛地向著生命深處執(zhí)著掘進。她敏捷的思維和自由穿行的藝術腳力,拓展了散文寫作的可能性?!?/p>
重讀初版于2013年的作品,周曉楓坦言:“年少的時候可能沒有那么多復雜的技術,但會有比較飽滿的元氣。慢慢地你可能增加了一些表達手段,也可能流失了年少時候的清澈和直接,我覺得每一個階段的作品都會有它的美好與遺憾?!?/p>
“寫作妙在成長。寫作者像昆蟲從一個卵粒到幼蟲到成蟲再到羽化,它們的每個階段都不認識昨天的自己,也沒法預料未來的自己。所以我對每個作品,只能盡我當時的全力去完寫,只能在進行時態(tài)下把我全部的心血抵押上去?!?/p>
8月4日,周曉楓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周曉楓。郭悅 攝
“我真正想寫的題材,還沒有挖掘夠,還沒把那部分能量開采完”
澎湃新聞:對于小說與散文,曾有作家形容:“想清楚了寫散文,想不清楚寫小說”。你是怎么開始寫散文的?寫散文時,是“想清楚”的狀態(tài)嗎?
周曉楓:散文寫作跟我們中學時期的作文距離不遠,可以很自然地從寫作文過渡到寫散文,不需要專門邁過一個技術的門檻。但寫小說不同,它對你的天賦、閱讀和技能都有一定要求,你需要有一些準備,至少是在文學投入上的準備。
對我來說,并非“想清楚”“想不清楚”的問題,應該說我就“沒想”。后來經(jīng)過一番“想”的過程,發(fā)現(xiàn)我寫不了小說,就是那類需要情節(jié)跨度和人物設想的能力,我暫時并不具備。
澎湃新聞:你有沒有特別欣賞的散文家?
周曉楓:有好多,他們也許并非“散文家“,但我喜歡他們的”散文作品“,包括回憶錄、書信、箴言集等等。比如本雅明、卡夫卡、奧康納、布羅茨基、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納博科夫等等。我喜歡的作者在風格上比較獨特,甚至不那么“平易近人”。
我在中國散文這一塊兒讀得比較少。像張岱張潮的,我從趣味上也喜歡,但那種喜歡對我來說“轉化”會弱一點。我的古典文學基礎和歷史知識儲備相對薄弱,所以吸收的過程相對困難。就像一株植物在嫁接的時候,需要相應的土壤才能存活。
澎湃新聞:關于你的寫作風格,你曾說過你有“修辭強迫癥”,特別偏愛形容詞,也坦然接受因此會“丟失”的那一部分讀者。你似乎是一個不大會去“討好”讀者的作者,這么理解對嗎?
周曉楓:討好也是需要技術手段的。不能一說“討好”兩字,我們立即就在態(tài)度上鄙夷,然后不予置評。我年少時對“討好”持比較尖銳的批評態(tài)度,現(xiàn)在想想,一個人如果在“討好”中還不磨損自己的寫作愛好,也是不大容易的。
至少在散文寫作上,我的“討好”技能偏弱。你以為自己要放低身段,不再曲高和寡了,要親近廣大讀者了……你想低價甚至免費登臺唱戲,人家就愿意買賬、愿意聽嗎?可能底下的觀眾早就跑了。
所以,我也別費那個勁了。我真正想寫的題材,我還沒有挖掘夠,還沒把那部分能量開采完。所以,我還是把更多的注意力,匯聚在作品本身吧。何況,我也不是這個世界的“孤本”,一定存在著和我相同感知和體會的人們。所以,我把自己挖掘透了,就是和那些心理感受相似者在溝通。
澎湃新聞:那些修辭是不是為了更好地闡釋一些立場或是觀點性的東西?比如《巨鯨歌唱》中有很多修辭,但是像海洋館的紀念品、自然界殺戮的公正性、人與海洋的關系,這些思考都自然地在很美的文字里呈現(xiàn)出來了。這樣的寫法是自然而然還是刻意為之?
周曉楓: “寫什么” 和“怎么寫”必須在同一時間完成,才能構成作品。我自己可能就是偏好于形容詞和比喻。但形容詞的作用不是表面的點綴,而是使描繪更加及物,而且是以獨特的方式及物。形容詞不是讓作品“懸空”,而是為了更“貼地“,要把所要描繪的事物釘死,讓它不產生位移。有時候東西很小,釘一個形容詞就能釘住,有時釘三個才能釘住,如果是一條很長的蟲,前面釘三個,后面還會“撲通撲通”地掙扎呢。同時,修辭不是為了使作品看起來“天花亂墜”,也要以準確和獨特為原則。
這些是我的理念認知,真正寫起來,這些是潛在于構思和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的,不需要額外提示自己。它幾乎是一種本能。就像體操運動員的身體訓練,在半空中憑借本能做出反應?;蛘?,這樣說是過高形容自己?那我換個說法,就像一個人被車撞了,在空中連續(xù)翻轉幾下,然后僥幸落地,沒有摔傷——如果有人說:“你剛才翻轉的動作挺難的,也挺漂亮,我再用同樣的方式撞一下,你再來一次?“而我,做出同樣的旋轉卻是不可能的。我想,寫作的時候,激發(fā)的是我一種日常認識和持續(xù)訓練帶來的本能反應。
澎湃新聞:像《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中對霍家阿姨的刻畫,再比如《你的身體是個仙境》中的身體敘事,你作品中關于女性的思考非常戳人。你寫作時會帶有明顯的性別意識嗎?
周曉楓:前一段時間,評論家張莉在做一項性別觀調查,調查范圍特別大,有男作家、女作家、年輕作家,還有像我既不年輕又不算老的作家。對這個問題,我的思考和闡述都不是特別清楚。
我的寫作特點是,希望寫什么就“貼”什么。比如寫動物,希望能讓人聞到它的腥膻氣息;寫老年,最好能讓讀者感覺到關節(jié)的疼痛;寫大海,就能感受到裹挾著砂礫和泡沫的潮水幾乎要漫上腳尖。當然這都是我的理想,實踐上達不到。
對我來說,寫女性也是一樣,我希望能特別“貼”。我認為女性成長中有一些“以前沒有辦法跟父母分享、以后沒有辦法跟愛侶分享”的秘密,需要獨自并且吃力消化的東西。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讀書會,到場的女性分享那些羞恥甚至不堪的經(jīng)驗。當時我的感覺是:每個人就跟兵馬俑一樣,原來我不是唯一的一個,原來看不見的黑暗里還埋了這么多人,那時我心里獲得了一種奇怪的安慰。我想寫出這些痛楚、尷尬甚至羞恥,也許有些女性會因為閱讀這些作品而感到不再孤獨。
我對性別問題的態(tài)度,其實不是回避也不是軟弱,確實是沒想明白。這或許與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關。我是在部隊大院長大的。部隊是一個看起來“性別并不重要”的地方。但就在這種“并不重要”中,性別反而會非常微妙地突顯出來。比方說女兵,尤其是文藝兵,在比如說收個腰身、改個褲腳的地方,那條似乎本已消弭的界線反而得以突顯。我今天所處,是一種類似于自省的狀態(tài),我還處于問號般的思考過程之中,還不是一個得出結論的狀態(tài)。
我愿意拿我一生的寫作實踐去探索和尋找,哪怕繞了一圈之后,我沒有得出所謂的結論,哪怕找到結果之后我更糊涂,這都不重要。馬拉松越過最后的一米,也不過就是瞬間,但整個奔跑的過程是重要而且必要的。
澎湃新聞:有時候我們問作家“你為什么選擇寫作”,有人說就是兩個字,想寫。你有沒有遇到過“不想寫”的時候,或是說“想寫但寫不出、寫不好”的時候?你有沒有寫作焦慮?
周曉楓:首先說人為什么要寫作。我原來會問,為什么不寫呢?我沒有什么別的長久愛好,也沒其他辦法滿足自尊心和虛榮心。對我來說,文字就是安全的冒險,寫作能讓我有一種思考以及游戲般的快樂,所以,為什么不呢?
但不可能沒有寫作焦慮。一個人拿到題材就能寫,或許永遠沒有寫作焦慮,這樣的人,一方面或許是才華極盛,涉筆成趣,是真正的天才;還有一種可能,是他根本沒有判斷力,自戀到以為自己寫什么都好;還有一種可能,有人永遠不接受有挑戰(zhàn)的題材,永遠進行常規(guī)性的寫作,他甚至不需要靈感。換言之,有人不需要事先的靈感,是因為經(jīng)受過技術化的訓練,他可能在創(chuàng)作中隨時召喚靈感;有人,則不知道靈感是什么。所以如果說一個人沒有寫作焦慮,也需要視情況而定,不能一概而論。
對我來說,寫作焦慮一直都在,當然我也一直在嘗試新的東西。寫作特別像做夢。做夢就是不管你是什么樣的成功人士,不管你睡過多好的枕頭、多好的床,做夢的時候就是赤手空拳、只身前往,很難保障你今晚做不做噩夢。寫作也是一樣,不管過去寫得多好,下一篇也可能江郎才盡;也有人過去沒開竅,某個時刻,就突然打通任督二脈。
我有時也會肯定自己,我最肯定自己的時候其實是最焦慮的時候。我那時會對電腦前的自己說:“好,寫得好,寫得太好了”。這樣是給自己鼓勵和暗示。要不然稍一停頓,我就會被巨大的虛無感和自我懷疑淹沒,寫不下去了。
比如寫《弄蛇人的笛聲》,我就在結構上模仿蛇的形態(tài),一個段落的結尾是下一段的開始,讓其有生長性。我還模仿蛇的盤卷,每過三四個段落會有一個關于伊甸園的論述。但這樣一個結構,用在下一篇就不行。散文就是這樣,每一個認識都得是使勁削尖腦袋、墊起腳尖去夠的。要是這次用 “梯子”墊著走捷徑,下次還用這個——走幾下沒事,走多了,馬上就會被讀者看出套路。
“如果寫東西像吃貓糧一樣,爪子一伸就把東西夠過來,那寫出的東西就像一個死物”
澎湃新聞:你現(xiàn)在的寫作頻率或寫作習慣是什么?
周曉楓: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規(guī)劃的寫作者。我的寫作像跳大神,寫之前自己稀里糊涂,寫完了以后一看,覺得好像不是我自己寫的。
我不太能在晚上寫作,而且我寫東西特別麻煩,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看手機,不是特別專注。還有就是,我寫得不管多高興,到時間了,該洗腳就洗腳,該睡覺去就睡覺。當然也曾有那種投入其中到元氣耗盡的時候,近年來這種情況比較少,可能是我沒有那么大體能了。
總之,我的辦法就是,不同題材,準備時間不一樣。而且,我同時準備好多個題目。下一篇要寫哪個題目,我會估算,因為各篇“瓜熟”時間不一樣。寫完了這個,看看哪個快長熟了,再用些“催產術”,像生孩子一樣。
等我真正寫起來,只能面對一個題目,就像一個浪子的戀愛,但每次只能跟一個人結婚一樣。也有自己預料不到的時候。像我寫童話,就完全屬于意外,就像鐵路扳道岔一樣,一下就奔另一個方向了。
澎湃新聞:近年你寫了兩部童話作品。寫童話跟寫散文相比,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更放得開,還是更收著?
周曉楓:童話不是我習慣的文體,我不太能判斷好壞;相比童話,寫散文我更放松。我是一個比較自我懷疑的人,不會有過多“自嗨”。
我寫的第一個童話《小翅膀》,運氣特別好,獲得了“2018中國好書獎”和“中國童書榜年度最佳童書”,獎項安慰了我。如果第一次寫童話就撞得“鼻青臉腫”,可能我就委屈地搓著衣角說“不玩了”。因為獎項和虛榮心的滿足,我又嘗試第二個童話:《星魚》,完全是另一種風格,好像也獲得了好評,這鼓勵我繼續(xù)進行新的嘗試。
但我現(xiàn)在都覺得,寫散文的手不能生。寫作是需要持續(xù)訓練的,天才可以在中斷之后隨時隨地開始,但對常人來說,寫作跟鍛煉身體一樣,機能下降以后,再想提升成績就難了。
澎湃新聞:我對你的童話寫作非常好奇。在《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中你也提到了,霍叔叔和畫畫的經(jīng)歷對你的生育觀帶來非常大的影響。所以,你對孩子有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周曉楓:我沒有孩子。但我不生孩子是因為我有溺愛傾向,什么到我這里都會被慣壞。我是“開關型”的人,就是不能開著閘,燈要是亮就得一直亮著,要么就是徹底黑了。我不太會調整自己的節(jié)奏和頻率,我非常懷疑自己有孩子,就會放縱下去,缺乏對他的基本教育。
從表面的道理看,我是沒資格寫童話的。我沒有孩子,也不跟老師和家長聊,甚至不跟孩子聊。但我始終覺得,自己內心有一些沒有成長、沒有發(fā)育的東西。可能因為我沒有當過母親,沒有人為地提升自己的輩分,這縱容了我的天性中有一部分尚未發(fā)育的天真的東西。關于寫童話的資格問題,我曾經(jīng)糾結,后來想開了,安徒生一生也沒結婚啊。雖然我寫不出牙牙學語的東西,但我希望能寫具有成長性的童話,孩子們能看,大人也能看。
我原來有一個理想,希望我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這不是說,前生浮浪夠了,然后回頭是岸……不是說一滴天堂的雨水落下來,就能把一生的塵土洗干凈了,我不認為是這樣。對我來說,始終有個沒有斷線的東西——天真的部分。這個部分可能是幼稚的,但非常很珍貴,我愿意用這個部分來體會和創(chuàng)作。
比如《星魚》,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呀。我希望自己能寫出“黑白通吃,老少咸宜”的東西。當然這是理想,一個人想討好全部一定也會失去全部,但只是希望,這個童話能夠有更多的覆蓋面。
我為什么喜歡安徒生童話?我覺得它就像玫瑰一樣,小時候看是花骨朵,后來發(fā)現(xiàn)它開得不一樣了,而且它一直在開,還有不同的層次。他的童話里包括了美的、隱喻的,甚至暴力的暗示。當我重讀,發(fā)現(xiàn)小時候那些塵封的、不會去辨別的內容,依然擁有強勁的生命力。
澎湃新聞:我發(fā)現(xiàn)你的童話里依然有個人經(jīng)歷的影子,比如做噩夢或是往筆盒里放毛毛蟲這些。你寫童話好像也是把自己放進去,這與散文寫作有一定相通的地方。
周曉楓:寫作就像一個追逐的過程。就是說去追逐一個題材,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去靠近,你才能抓到他,就像獵食者一樣。獵物跑得快,你也要跑得快;它無畏,你要比它還無畏。假設你寫東西,就像吃貓糧一樣,爪子一伸,就把東西夠過來,那寫出的東西就像一個死物。如果你想逮一個活的又不好捕捉的獵物,沒有自身的潛能是根本夠不到的。你要準備潛伏,要有捕獵技術,甚至你的靠近里要有“忘我”的狀態(tài)。
澎湃新聞:你對未來的寫作有什么期待嗎?
周曉楓:我就希望,能把現(xiàn)在寫的作品,用把自己最大的能力釋放出來,其實這也很不容易。一個人要是能專注于眼前的事情,積累好每一個現(xiàn)在,就是在積累整個未來。我最近不太專注,忙于宣傳或是各種其他事情,其實挺分心的。我希望自己能更專心地面對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