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潼觀止——程十發(fā)國畫冊頁精品》近日由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該書含四本冊頁,分別為1975年的《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1976年的《鱸鄉(xiāng)雜繢》、1977年的《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和1991年的《詩意山水精品》。為程十發(fā)先生女弟子汪大文所藏,通過這4套冊子或可一窺程十發(fā)的創(chuàng)作風(fēng)貌,本文為俞汝捷講述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和畫家個人的藝術(shù)特色:
程十發(fā)《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左:《幾段新愁》,右:《千里嬋娟》
2018年仲夏,一個驟雨初歇的下午,在金光瑜、汪大文伉儷府上,觀賞了他們珍藏的程十發(fā)先生饋贈的四本冊頁,分別為1975年的《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1976年的《鱸鄉(xiāng)雜繢》、1977年的《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和1991年的《詩意山水精品》。前三種由畫家本人題簽,相當于內(nèi)容說明。第四種由王己千先生題簽,于內(nèi)容說明之外,添上“詩意”“精品”的評價。實際上這評價也適用于前三冊,朱屺瞻先生觀看第一冊時便曾以蒼勁的書法題下“藝苑珍品”的識辭。
朱屺瞻“藝苑珍品”的識辭
畫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
這本冊頁作于“文革”后期,不知是否出于謹慎,八幅畫上均無題詩,而在跋中則說明是“為大文寫花鳥八種”,并將花鳥名稱一一列出。汪大文是60年代初十髪先生在畫院收的女弟子,聽她說,寫出花鳥名稱乃是畫家的一種習(xí)慣,而我猜想這里或許也含有教學(xué)示范的意味。同時畫家還告訴大文,這幾張紙得自北京榮寶齋,原先夾在一套明版書中,是很珍貴的。我見過古籍中的金鑲玉裝幀,是在已經(jīng)發(fā)黃的折疊書頁中插一張白色宣紙,長度超出原紙,這樣翻書時可以不碰原紙而起保護作用,因黃紙似金而白紙如玉,故稱為金鑲玉。此冊所用可能正是某種金鑲玉古籍的襯紙,珍稀自不待言。
程十發(fā)《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牽牛鵪鶉》
在一個外部環(huán)境甚為嚴苛、作品動輒得咎的特殊時期,畫家仍以濃厚的興趣來仔細觀察捕捉各種禽鳥的狀貌神態(tài)、各種花葉的色澤變化,更以一種好古之心來挑選紙張,這是十分難得的。當他醉心于筆下表現(xiàn)的翎毛花卉,縱情追求用筆的快感和造型的樂趣時,逆境與險惡似乎都已暫時拋諸腦后,而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自由境界,作品也就在這樣的境界中產(chǎn)生。
程十發(fā)《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梅花鴛鴦》
《鱸鄉(xiāng)雜繢》和《丁巳寫宋人詞意冊》作于“四人幫”覆滅不久的年月,給人的感覺是壓抑已久的創(chuàng)作欲望如泉水般噴涌而出。與《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不同,這兩本冊頁都是花鳥、山水、人物齊備,是“雜繢”式的結(jié)集,同時均有題詩或題詞。其所以“雜”,是因為畫家的所觸所感太多,興之所至,隨手揮出,一時還顧不上分門別類。但他文思甚巧,通過題簽將不同題材的作品統(tǒng)一起來。
程十發(fā)《鱸鄉(xiāng)雜繢》之一
作為一個生長在四鰓鱸故鄉(xiāng)的松江人,他以《鱸鄉(xiāng)雜繢》為題,表明一切都是他這個鱸鄉(xiāng)人的即興揮寫。題中“繢”字與“繪”同義,源出先秦古籍《考工記》:“畫繢之事,雜五色?!庇纱擞譄o意中顯示了他的博雅。《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則是一個如實的題簽,說明十二幅圖的題材雖然有別,卻都與宋詞意境相關(guān)。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畫全部作于北京的客舍或機場,即使在行色匆匆之中,他的藝術(shù)思維依然活躍、創(chuàng)作熱情毫未衰減。
程十發(fā)《丁巳寫宋人詞意冊》之一
《詩意山水精品》作于1991年初夏。集中呈現(xiàn)的十二幅山水,使人感到大自然的種種奇觀此時正縈回在畫家腦際,他要迫不及待地描繪出來。而透過不同季節(jié)、不同天氣下的山光水色,我們不僅觀賞到了丹青之美,更是感受到了畫家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力。
程十發(fā)《詩意山水精品》冊
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
早在上海美專學(xué)習(xí)時期,十髪先生就不是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學(xué)生。他總是一面臨摹古畫,一面又琢磨著如何離經(jīng)叛道,獨辟谿徑。只是受客觀條件限制,沒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當他七十年代重返山水畫領(lǐng)域、旁涉花鳥畫時,更不屑于對畫譜、對前人之作亦步亦趨。他要通過師造化,通過自己的筆墨實驗,別開一種新生面。正如他在題梅詩中所寫:“畫梅誰信梅花譜,隨手圖成便有詩?!睆倪@四本冊頁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多方面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
程十發(fā)《詩意山水精品·仿錢選(霅溪翁)“青山白云紅樹”》
本套冊頁中收畫四十四幅,其中山水畫多達十九幅。從他對宋末元初的錢選(霅溪翁)所仿唐人《青山白云紅樹》圖的回憶,對元四家之一的黃公望(大癡道人)幾幅雪景圖的推崇,對元末明初馬文璧松江籍貫的考證,均可以看出畫史上名家名作在他腦海中留下的深深印記。他畫雪景,采用自然留白,不“填粉潑鉛”,便是對大癡技法的傳承。然而,在傳承的同時,他絕不畫地為牢,自我束縛。而是從造化吸收滋養(yǎng),以創(chuàng)造精神走出新路,形成自己的獨異風(fēng)格。
程十發(fā)《詩意山水精品·仿大癡筆》
他的畫離不開對實景的審美記憶。《具區(qū)春早》《三泖風(fēng)光》《排云亭》諸作便是對熟悉的太湖、對家鄉(xiāng)云間、對曾經(jīng)登臨寫生的黃山景致的詩意回想與復(fù)寫;在更多的未標出地名的作品中,同樣反映著他的游蹤旅跡。就山水畫的全貌而言,他特別喜歡描繪煙云繚繞、煙雨迷濛的山景,如他詩中所云:“生平最愛雨中山”。群山萬壑在滿紙云煙中時隱時現(xiàn),時而與山下浩瀚的波濤或秀曲的流水互為映襯,形成種種雄奇曼妙的景致。從筆法看,有時出于需要他會信手使用若干皴法,而多數(shù)時候則完全拋開傳統(tǒng)皴法,只以淡淡濃濃的水墨,輔以淺絳和石青、石綠,自由地涂抹出一片似真似幻令人神往的山水世界。
程十發(fā)《詩意山水精品·具區(qū)春早》
翎毛花卉在冊頁中有十七幅之多。十髪先生對花鳥的興趣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那時家中小院和客廳堆滿花木盆栽,使他從小就知道許多花草的名稱和特點,起過許多爛漫的遐思。在臨習(xí)畫譜的同時,也時常對著盆景寫生。進入美專后,山水畫是他的主攻專業(yè),但他對花鳥畫一直懷有濃厚的興趣。六七十年代他步入花鳥畫園地,從徐渭、陳淳直到吳昌碩,都是他師法借鑒的對象。但他更重視的是自身對各種花葉、各種禽類的細微觀察,更下功夫的是自身的筆墨實踐。他欣賞吳昌碩花卉中遒勁的書法用筆,當我們翻看這幾本冊頁中的任何一幅花鳥畫,從粗干細枝到一莖一葉,也都馬上可以領(lǐng)略到其骨法的講究,感受其到筆墨中蘊含的書法之美。他認為吳昌碩的設(shè)色鮮明耀眼,暗合于印象派的理論。而他所畫的花卉也都是色彩明麗、富于光感。譬如他畫的牡丹,鮮艷,明快,合于光的韻律,與人們習(xí)見的國畫牡丹完全不同。又如他對花葉和樹葉之美也比前人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不同季節(jié)不同種類的葉片在他筆下呈現(xiàn)出復(fù)雜綺麗的色彩。他又非常喜歡飛禽,在冊頁中畫了姿態(tài)各異的多種禽鳥。無論翎毛,喙爪,望去都栩栩如生;尤為生動的是鳥的眼神,或安詳,或驚奇,或警惕,有著豐富的表情。
程十發(fā)《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紅茶雙雛》
冊頁中也有幾幅人物畫,多為歷史人物和神話人物。五六十年代,在崇尚寫實,以反映現(xiàn)實生活為主流的美術(shù)界,國畫人物普遍采用的是由徐悲鴻、蔣兆和開創(chuàng)的以素描為基礎(chǔ)的畫法,無人追求筆墨趣味,更無人主張抽象之美。十髪先生是罕見的例外。當他最初從事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時,也對寫實技法作過各種學(xué)習(xí)與摹仿。
促成他改變的是1957年的云南之行,此行讓他敏銳地意識到,在表現(xiàn)少數(shù)民族人物,特別是兒童方面,他可以嘗試突破寫實框架,用傳統(tǒng)繪畫的用筆優(yōu)長將民間藝術(shù)的稚拙趣味發(fā)揮出來而不受非議。之后他又將這種嘗試延伸到歷史人物、神話人物和舞臺形象的刻畫上,形成了線條豐富多變、設(shè)色復(fù)雜明麗、造型寓抽象于具象的獨特樣式,即后人所稱的“程家樣”。更可貴的是“程家樣”形成后,畫家仍在不斷變化,不斷求新。從《鱸鄉(xiāng)雜繢》和《丁巳寫宋人詞意冊》中不多的幾幅人物畫,可以看到七十年代后期畫家重返人物畫領(lǐng)域時的創(chuàng)作特點。這些作品在線條的飛舞靈動、造型的簡約抽象等方面都有新的表現(xiàn)。
程十發(fā)《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山谷道人“清平樂”詞意》
畫上的題詩小賞
畫意詩情的融合一向是十髪先生的追求。詩情可以直接在畫境中呈現(xiàn),也可借題句予以抒發(fā),這是中國畫的一大特點。四本冊頁中三本均有題句,其中《丁巳寫宋人詞意冊》系借古人之詞抒自家胸臆,留待另文詳敘。作于1976年的《鱸鄉(xiāng)雜繢》是一本詩畫對題冊頁。在題《白鹿葵花》時,他信手拈來公孫龍子的名言“白馬非馬”起興,而落筆于“栽以葵花,取名快樂”,可謂暢快之情的真實寫照。而在題《鐵扁擔》詩中有“誣我鴛鴦蝴蝶派,更非相識燕歸來……能挑重擔腰不彎……芬芳能越萬重山”等句,表面上是批評舊時文人所起花名不妥,實際上借花言志,表現(xiàn)出對亂潑污水者的輕蔑和對自身能力品質(zhì)的自豪自信。《白鷗蘆花》則通過圖中沙鷗的選擇,以“閑鷗應(yīng)悟隨波去,極目云天五大洲”表明了自己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另外幾首詩大都聯(lián)系創(chuàng)作實踐和畫史掌故,表達獨特的體會與見解。譬如《牡丹》《紅樹青山》大概是一氣呵成的兩幅畫,題詩也從春寫到秋,渲染了“春光和霽千般色,霧里煙灘反不難” “群峰日照晴嵐起,幽壑秋喧一片丹”的畫中美景。又如《幽谷積雪》,為了強調(diào)繪雪不宜填粉,他先發(fā)出“豈有山樵密雪圖”的問句,對畫史上有關(guān)陳汝言為王蒙(黃鶴山樵)所作泰山圖彈粉而成《岱宗密雪圖》的傳說提出質(zhì)疑,然后又在“安知映雪萬花塢”句下加一小注,說明“雪受色光,能反映萬色”,而這樣的效果決非“填蛤粉”所能達成。
程十發(fā)《鱸鄉(xiāng)雜繢》之一
《詩意山水精品》的詩是直接題在畫上的。五絕、七絕之外,另有四言、六言詩。這些詩寫得既優(yōu)美,又發(fā)人遐思。如在云霧蒼茫的群峰中露出溪邊小徑,錯落的石階通向一處花木掩映的小屋。畫家就此題寫:“有山有水,古人之居,煙云繚繞,可以著書。”幾句詩讓人對山居生活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又如“路邊花又發(fā),似在夢中回”“嶺上瓊樓飛不見,仙音似在白云間”“江邊誰見月,獨自照離人”“洞在青溪何處?隱隱野水輕煙;桃花盡隨流水,石磯駐有漁船”,即使單獨吟來,也都饒有詩味,題在畫上,就更加富有意蘊。
程十發(fā)《詩意山水精品·三泖風(fēng)光》
最后還想提及的是,在《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冊首,除王己千先生所題“龍翔鳳舞”外,十髪先生也自題“小象有形”四字,典出《老子》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的原意是講述一種至高境界,而畫家的這個自題,則有自謙自貶的含意。冊尾有十髪先生1980年的補跋,與前引道家語不同,跋中皆為釋氏語。譬如提到善于解釋“空”義的佛陀弟子須菩提和以潔凈無垢著稱的居士維摩詰;又稱“一切有為法,夢幻如泡影”“披圖見幻境,天花著我身”“劫灰何足懼,萬物皆飛塵”。對此,1977年曾隨師北上的大文女士在后記中作了回憶與解釋。原來,他們一行在赴內(nèi)蒙觀賞那達慕大會后,返途游覽承德小布達拉宮、北京雍和宮,想到近三百年前的所謂康乾盛世皇家行獵的盛大排場,如今早已如夢如幻,化為飛塵泡影,畫家不勝感慨,乃借釋氏語一吐為快。而富貴榮華的轉(zhuǎn)瞬即逝,也讓他更加領(lǐng)悟到精神的恒久、藝術(shù)之樹的長青,從而發(fā)出“筆墨是長春”的感言。
程十發(fā)弟子汪大文的后記
本文為《仰潼觀止——程十發(fā)國畫冊頁精品》序言,略有刪減、標題和小編為編者另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