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dāng)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賽金花和瓦德西真有一段情緣嗎?

賽金花真有其人,但她的盛名,卻是完全因為一部小說和兩首長詩而獲取的。一部小說是指曾樸(孟樸)的《孽?;ā罚瑑墒组L詩是指樊增祥(樊山)的前、后《彩云曲》。但是不管小說或是詩歌,它們都是文學(xué)作品,不等同歷

賽金花真有其人,但她的盛名,卻是完全因為一部小說和兩首長詩而獲取的。一部小說是指曾樸(孟樸)的《孽?;ā?,兩首長詩是指樊增祥(樊山)的前、后《彩云曲》。但是不管小說或是詩歌,它們都是文學(xué)作品,不等同歷史或傳記,其中自有想象夸張的情節(jié)。但世人多昧于事實而不察,而后來據(jù)之而演繹的戲劇、電影更是踵事增華、加油添醋,背離事實也就越來越遠(yuǎn)了?!翱蓯壅卟豢尚?,可信者不可愛”,而其中言之鑿鑿的“賽金花與瓦德西的情史”,更可說是“彌天大謊”。


賽金花

其實與曾樸同時期的小說家包天笑在《關(guān)于〈孽?;ā怠罚ㄔd《小說月報》第十五期,引自《釧影樓筆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出版)文中就說:“在《孽?;ā芬粫?,曾孟樸曾寫過賽金花熱戀瓦德西一段文字,其實并無此事。孟樸也承認(rèn)沒有這事,不過為后來伴宿儀鑾殿的張本,在隨使德國的時候,留下一條伏線,那也是小說家的慣技。”對此楊云史(圻)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八日給張次溪的信也說:“文人至不足恃,《孽海花》為余表兄所撰,初屬稿時,余曾問賽與瓦帥在柏林私通,兄何知之?孟樸曰:彼兩人實不相識,余因苦于不知其此番(指庚子年事)在北京相遇之由,又不能虛構(gòu),因其在柏林確有碧眼情人,我故借來張冠李戴,虛構(gòu)事跡,則事有線索,文有來龍,具有可鋪張數(shù)回也。言已大笑?!边@就是曾樸寫賽金花早年和瓦德西在柏林一段戀情的自供。至于他說賽金花“在柏林有碧眼情人”,也未必真有其事。

包天笑又說:“但是伴宿儀鑾殿,也實在沒有這事,因為中國人當(dāng)時守舊心理,以為一個漂亮女人,和外國人交際,就說是有染了。據(jù)賽金花講,那不過是聯(lián)軍進(jìn)京以后,老百姓都關(guān)起大門,不賣一些東西給洋軍吃,于他們的軍食上很有影響。于是他們來托我了,我說,這事好辦。你們要不惜小費,不專門揩油,怎么不好辦呢?當(dāng)時我就去敲開了老百姓的門,告訴他們,你們要是不賣給洋兵吃,他們就要搶了。現(xiàn)在他們肯多給價,譬如雞蛋,當(dāng)時不過值兩三分錢一枚,我就給他們一毛錢一枚,老百姓自然都肯拿出來了。雞蛋肯拿出來,別的東西,自然也都拿出來了?!?/p>

京劇大師齊如山在《關(guān)于賽金花》文中說:“在光緒庚子(1900)辛丑,一年多的時間,我和賽金花,雖然不能說天天見面,但一個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兩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她的事情,也頗知一二?!痹谡劦秸J(rèn)識賽金花的經(jīng)過時,他說:“那年前三門外,東至東便門,西至西便門,南至珠市口大街,都?xì)w德國軍隊居住,一次我騎著馬出前門,大老遠(yuǎn)的看見,由南邊來了三個軍官,一個中國女人,正不知為何人,走近了,三位軍官都很熟,彼此招呼,他們就給指引,此位是洪夫人(按:賽金花曾嫁給洪鈞為“狀元夫人”),我趕緊回答說,知道知道,其實我以前并未見過她,且不知她在北京,但我想著,一定是她,她對我卻非常的顯著親近,并告訴我,她的住址,在石頭胡同,約我前去談?wù)?,而且說了兩三次,這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她,過了幾天,恰有一位軍官,跟我打聽她的住址,很想去拜會她,所以我就一同去了,房子并不闊綽,也還齊整,跟我說了很多的話,大致是請我常去,并且說您認(rèn)識的德國朋友多,只管請這里來坐,并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倒茶裝煙,我當(dāng)時看看那種情形,并不像使喚丫頭,以為情形不對,詳細(xì)一調(diào)查,居然是一個妓院的性質(zhì),她殷殷的請我去,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她的德國話不夠,請我?guī)退?;一種是完全給她拉買賣,后來我又去過一次,方知果然是那么回事,于是就沒有再去,凡有德國官員求介紹者,永遠(yuǎn)請家兄竺山,同他們?nèi)?,才知道價錢,喝一次茶,是八塊錢,過夜是二十塊錢,此外還有點賞費?!?/p>

而丁士源的《梅楞章京筆記》中則記載他帶賽金花入中南?!坝斡[”的經(jīng)過,頗為詳細(xì)。據(jù)周干康的資料說,丁士源(1878—1945),字聞槎,浙江烏鎮(zhèn)人。年輕時在沈亦昌冶坊為徒,得坊主沈和甫舉薦,入上海育才館習(xí)英文。畢業(yè)于武備學(xué)堂,得肅親王善耆相助,留學(xué)英國攻讀法律。歷任北京崇文門海關(guān)監(jiān)督、陸軍部軍法司長,武昌起義時任清陸軍大臣蔭昌的副官長。民國成立后,任湖北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兼外交特派員,北洋政府時,任段祺瑞的少將侍從官,京綏、京漢兩路局長等職。偽滿期間,出任第一任駐日公使。仕宦三十多年,“不置恒產(chǎn),一生唯好讀書,接濟(jì)家鄉(xiāng)親族。生前曾在烏鎮(zhèn)造六間日式樓房,知名于當(dāng)?shù)亍?。著有《梅楞章京筆記》和《世界海軍狀況》兩部專著。學(xué)者茅海建在《世界海軍狀況》序中說:“丁士源曾留學(xué)英國,后在練兵處任職,赴荷蘭海牙參加過海陸軍事務(wù)國際會議,熟諳英、美、法、德、日、俄、意、奧等二十余國海軍狀況,此書論述列強(qiáng)海軍種種問題,是較早親自掌握情況,放眼世界,重視東亞海上力量布局的著作?!?/p>

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月,八國聯(lián)軍進(jìn)占北京,殺人無數(shù)。后來,聯(lián)軍總司令瓦德西元帥委任德軍軍法處長格耳為北京知府(市長),入駐中南海。丁士源是代表中國政府辦理大批死尸掩埋事宜的負(fù)責(zé)人,由錢塘鐘廣生、瀏陽沈藎協(xié)助其工作?!睹防阏戮┕P記》云:“德國格知府翻譯,系廈門海關(guān)三等幫辦葛麟德,嗜好甚多。每至賽金花南妓處吸阿芙蓉,故石頭胡同各妓寮,如有被德兵侵?jǐn)_者,必告賽轉(zhuǎn)懇葛麟德寬恕或查辦。是時,丁士源與王文勤之子,日赴賽寓酬應(yīng)。賽曰:‘葛大人,吾等空相識月余,前懇君攜赴南海游覽。君雖口諾,而終未見諸實行。’葛曰:‘瓦德西大帥于南海紫光閣辦事,軍令森嚴(yán)。吾輩小翻譯不能帶婦女入內(nèi)?!Z至此,葛遂詢丁曰:‘聞閣下曾入內(nèi)謁瓦帥數(shù)次,昨日又謁參謀長,為辦理掩埋善事,閣下或能攜彼入觀?!≡唬骸伞N┵惢ū仨毮醒b?!惵勚笙玻礻嵌∵M(jìn)行。丁曰:‘余須先觀汝男裝有否漏洞,然后再定?!愃焐l(fā)編辮,頭戴四塊皮帽,擦去脂粉,著一灰鼠袍,金絲絨馬褂。裝竟,丁、王兩人,覺其頗似一青年男子。乃曰:‘裝似矣,蓮步將如何?! ⑼跄藨Z恿賽購緞子快靴一雙,以飾其蓮翹。賽遂命窯伙即往買靴前來,用絨布兩大塊分包兩足。穿靴后,試行步履,頗覺自然。丁謂賽如能騎馬,即可作為跟人帶入。賽異常高興,即請試乘丁、王兩人帶來之跟馬。于是葛、賽、丁、王四人乃分乘四馬游行石頭胡同,覺并無破綻。遂約于翌晨十時同往,賽即留丁、王、葛三人同宿彼處。次晨,起床,葛回打磨廠辦公處。丁、王乃攜馬夫及賽由丁在前分乘四騎出石頭胡同,經(jīng)觀音寺,越前門至景山三座門。守門美兵,詢丁曰:‘何處去?’丁對以謁瓦元帥。美兵即任四騎入門。經(jīng)團(tuán)城時,法國水兵守門者,又詢以何處去?丁對如前。法兵亦任之入。過金鰲玉橋時,賽于第三騎大呼曰:‘好景致,好看?!≡唬骸鹇??!手聊虾4箝T告守門德兵以謁瓦帥。兵曰:‘今晨瓦元帥已行外出。’丁曰:‘參謀長在否?’兵謂亦與瓦元帥同出。因之不克入內(nèi)。及退歸賽寓,已鐘鳴一下。午餐后,丁、王分別返寓?!?/p>

而當(dāng)時住在丁士源家的鐘廣生和沈藎,見丁士源返家很遲,說他必有韻事,丁只好把他將賽金花女扮男裝騎馬同往南海的經(jīng)過一一向他們說明。他們各自回到房間,鐘、沈兩人各戲?qū)懸黄涛模患纳虾!队螒驁蟆分鞴P李伯元,一寄《新聞報》張主筆,說賽金花被召入紫光閣,和瓦德西如何如何,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而這“瓦賽艷史”,也成就了曾樸的《孽海花》等一系列書的故事來源。而實際“沒見著”的真相,卻一直到了一九四二年《梅楞章京筆記》由滿鐵大連圖書館出版,才首次公布。丁士源在書中說:“妄人又構(gòu)《孽?;ā芬粫阏Z傷人,以訛傳訛,實不值識者一笑。”但整個局勢卻已“弄假成真”,成為定局矣。


瓦德西

此次雖沒見著瓦德西,但后來賽金花和德國的軍官混熟了,她還是進(jìn)了中南海。對此,齊如山在《關(guān)于賽金花》文中說:“一次同一軍官到南?!翌I(lǐng)著到閣中看看,一進(jìn)門,便見賽金花同兩個軍官在里面,我同她說了幾句話,忽見瓦帥由南邊同一軍官走來,與賽在一起的軍官,很露出倉皇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來,瓦帥見我是一個中國人,問我同行之軍官,我是何人?軍官代答,并說我說極好的德國話,我便對之行一敬禮,瓦帥也很客氣,問往德國去過么?對以沒有,他問在哪兒學(xué)的德文,當(dāng)即告彼(按:齊如山是北京同文館畢業(yè)生),又說了幾句話,我就走了。又一次在瀛臺,又遇到賽同別的兩位軍官,我跟賽正說話,又遠(yuǎn)遠(yuǎn)的見瓦帥同站崗的兵說話,這兩位軍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說,瓦帥不會進(jìn)來,后瓦帥果然走了。這兩次賽金花都沒敢見瓦帥,所以我測度她沒有見過瓦帥,就是見過,也不過一二次,時間也一定很短暫,至于委身瓦帥,那是絕對不會有的。再說那樣高級的長官,也不敢如此胡來,我這話也不是武斷,我所見過與賽金花一起的軍官都是中少尉階級,連上尉階級都沒有?!虼宋蚁肜细蝗合录壾姽賮硗娜耍粫c最高統(tǒng)帥隨便起坐,且外國的統(tǒng)帥,與中國前些年的統(tǒng)帥不同,中國統(tǒng)帥下邊的副官,都是他的私人,可以隨便給他介紹妓女,外國的副官則絕對不是這樣的情形,當(dāng)?shù)亩际菄业牟钍?,這樣的私事,他決不敢作。中國人認(rèn)為瓦帥的屬員,可以給他介紹拉攏者,大致是看慣了舊日中國的情形,所以才有這樣的思想?!?/p>

齊如山還舉出一個有力的證據(jù)來證明賽金花不會和瓦德西有特殊關(guān)系,他說,那時候他在北京做些買賣,賽金花也辦些貨物交給德國軍隊的糧臺總管,她求齊如山向那個總管翻譯講些好話,請他照收了。因此假如她的德語講得稍微通順達(dá)意,而又是所謂瓦帥的“枕邊人”,那她還不指著那個總管的鼻頭,叱他全部照收如儀嗎?何勞要齊如山幫她關(guān)說呢。

光緒二十七年(1901)四月十八日深夜,中南海儀鑾殿失火,瓦德西倉皇從行舍的窗子里跳出,魏紹昌說他赤身只挾帶了德皇頒給他的“帥笏”。后來穿的軍服靴子都是營中的官佐借給他的。這次大火中,德軍的一名參謀長被燒死,儀鑾殿全部被燒光。這把大火也為謠言大加其油,因為瓦德西狼狽逃出火場是當(dāng)時眾所周知的事實,于是好事之徒便把“帥笏”想象為賽金花的肉體,變成瓦德西抱著賽金花穿窗而出了。也許這個繪聲繪色的謠言特別聳人聽聞,當(dāng)即吸引了不少騷人墨客,紛紛為此吟詩賦詞,清末名士樊樊山所作的《后彩云曲》,尤負(fù)盛名,傳誦一時。其中有“誰知九廟神靈怒,夜半瑤臺生紫霧?;瘃R飛馳過鳳樓,金蛇舕舚燔雞樹。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驚起無襦袴。小家女記入抱時,夜度娘尋鑿壞處。撞破煙樓閃電窗,釜魚籠鳥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別館離宮住”之句,論者諛之為“詩史”,比之為吳偉業(yè)之《圓圓曲》。怎知史實并不如此,樊山作此詩,也不過是憑空想象罷了。寫有《花隨人圣庵摭憶》的黃秋岳就曾問樊山怎見得瓦德西裸體抱賽金花,從火焰中躍窗而出?樊山說:“想當(dāng)然耳?!饼R如山說有次跟樊山談天,他偶問到《后彩云曲》,樊山趕緊說,游戲筆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窺其意,似不欲人再說,大有后悔之意。齊如山認(rèn)為“儀鑾殿失火,確有其事,但是極小的一件事情,這樣的火,若在別處,實在算不了什么,大家也就不值得注意了。因為適在瓦帥住所,故當(dāng)時北京城內(nèi)就都知道了,再說,這樣高級的統(tǒng)帥,住所內(nèi)外,整夜都有站崗巡邏之官兵,一經(jīng)有火,當(dāng)然就立刻可以發(fā)覺,哪能等到詩中說的那樣厲害呢?!蓖瑫r期的詩人冒鶴亭在《〈孽?;ā甸e話》也說:“乃儀鑾殿起火,樊云門作《后彩云曲》,遂附會瓦德西挾彩云,裸而出。俗語不實,流為丹青,因是瓦德西回德,頗不容于清議,至發(fā)表其剿拳日記,以反證明。彩云即不與瓦德西接,原不得謂之為貞,但其事則莫須有也?!?/p>

黃秋岳在《花隨人圣庵摭憶》說:“猶憶庚子后,賽在京先張艷幟后入刑部事,蓋有數(shù)前輩退食,日過寒齋,心摹口說其宛轉(zhuǎn)縲紲狀?!睋?jù)瑜壽(著名報人張慧劍)的《賽金花故事編年》一文記載: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賽金花在北京的妓院生意特別興旺,她買了一個武清縣的少女并取名鳳鈴。五月,賽妓院里發(fā)生鳳鈴服毒自殺案,引起官場的大轟動。命案發(fā)生后,賽金花被捕。

而據(jù)陳恒慶在《歸里清譚》書中說:“(賽金花)其性殘忍,一雛妓被其笞死,瘞之樓后,為人控告。時予正巡中城,委指揮趙孝愚持票往傳。至其家,有娘姨數(shù)人,婉言進(jìn)賄二千金,放其逃走。趙指揮本為安邱富紳,不允其請。又詭云:‘夜間被竊,失去中衣,不能行也?!笓]將飭城役往購中衣。彼知不能逃,乃登車至城署。五城御史多與相識,不敢堂訊,咸曰:‘此乃命案,例送刑部?!穗核椭?。堂官派一滿一漢兩司員鞫之。上堂時,滿員先拍案恫喝,金花仰面上視,曰:‘三爺,你還恫喝我,獨不念一宵之情乎?’滿員乃由后堂鼠竄。漢司員,正人也,諦視其貌久之,心怦怦動。旁有錄供者,筆落于地。司刑隸手軟,不能持鎖。司員乃嘆曰:‘此禍水也!吾其置之死地,以杜后患?!苏Z傳出,諸要路通函說項者,紛至沓來,堅請貸其一死。乃定為誤傷人命,充發(fā)三千里,編管黑龍江。而說項者又至矣,乃改發(fā)上海。予聞之,笑曰:‘蛤蟆送入濕地矣?!晌宄茄航?,復(fù)委趙指揮押登火車,送至良鄉(xiāng)縣。縣官躬迎于車站,告趙指揮曰:‘下官敬備燕席,為二君洗塵?!送肟h署,賞名花,飲佳醴。翌日,趙指揮回城復(fù)命。予曰:‘東坡有句云:使君莫忘霄溪女,陽關(guān)一曲斷腸聲。當(dāng)為君詠之?!标惡銘c在光緒末年做過監(jiān)察御史,而當(dāng)時是巡城御史,他的記述應(yīng)當(dāng)是較為可信的。

黃秋岳又說:“其后民國二年癸丑八月,予南游,下榻濤園先生家,一夕就酒樓燕飲,朋輩飛箋為召賽寓來,逼視之,粉光晦暗,問年三十余,實已四十一二?!庇謸?jù)一九一五年八月十日(舊歷六月三十日)出版之《東方雜志》(第十二卷第八號)談及況周頤(蕙風(fēng))與賽金花之交往,得知況蕙風(fēng)于此前已代傅彩云(賽金花)致函冒廣生(鶴亭)求助。張爾田的《詞林新語》載云:“傅彩云以絕色負(fù)名,某名士嫟之,嘗與蕙風(fēng)同過酩酊,蕙風(fēng)亦欣賞。迨其官浙東,彩云少不繼,蕙風(fēng)為作小箋,詞意婉委,其人為致二百金慰之。”陳聲聰《兼予閣詩話》第二卷《冒鶴亭》條云:“民國七八年間,賽金花老而窮甚,時先生方管關(guān)稅于歐江,詞人況蕙風(fēng)代其作書向先生求將伯之助,書中有‘猥以蒲姿,曩承青睞。落紅身世,托獲金鈴’及‘烏衣薄游,寧少王謝’‘有貼乞米,無人賣珠’等語,不知先生有以應(yīng)之否?!比魂惵暵斦f致函的時間在民國七八年間,顯系錯誤,查考瑜壽所作《賽金花故事編年》一文,賽金花是在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六年間第三次到上海為妓,此時年約五十歲。至一九一六年她已得識新歡參議院議員魏斯靈并一同到北京,住于櫻桃斜街。一九一八年和魏斯靈同到上海結(jié)婚,婚后又同回北京。黃秋岳說這時他經(jīng)友人而得識魏斯靈,“魏黧面?zhèn)グ?,嘗挾賽徘徊稷園茗座間,已垂五十之鳩盤荼矣。心念此嫗,得樊山為作兩詩,得孟樸為作說部,實至幸運,使非親見暮年憔悴之狀,必想向如《西樓記》所寫之穆素暉為神仙中人也”。一九二一年七月魏斯靈死,賽金花遷居香廠居仁里十六號,在此居住十五年,直至一九三六年以七十三歲病逝為止,沒再離開北京過。因此她請況周頤致函冒廣生求助之時間,當(dāng)以況周頤之記述為正確,若說是民國七八年間,賽金花已再婚,衣食無虞,根本無須救助了。

又過了二十年后,人老珠黃的賽金花再度“爆紅”。瑜壽的《賽金花故事編年》一文中說:“一九三三年賽金花七十歲,在北京。因為此時生活太窮苦,請求北京公安局免收她住屋的房捐大洋八角。有人替她寫了一個呈文,歷述她在庚子八國聯(lián)軍時代怎樣救過人,以強(qiáng)調(diào)她有免捐的資格。這個呈文,偶然被一個報館記者拿去登報,立刻震動了北京社會,并且傳播到全國各地,賽金花再度成為一個新聞人物了?!蹦鞘潜槐逼健缎崍蟆返挠浾吖芤碣t發(fā)現(xiàn),立即前往賽家采訪,在報上大加炒作。隨后各方名人絡(luò)繹不絕去看她,猶如欣賞出土的古玩;連在上海的“性學(xué)博士”張競生都寫信與她談風(fēng)論月。一時大批“賽金花訪談記”出爐,包括劉半農(nóng)、商鴻逵師生采訪整理的《賽金花本事》、曾繁的《賽金花外傳》,都是這時期的產(chǎn)物。

但大眾興趣所在,仍然是那一段瓦賽情史。在這件事情上,賽金花本人的敘述顛三倒四,自相矛盾。例如她對劉半農(nóng)與商鴻逵自述身世時,完全未提及在歐洲是否與瓦德西相識;而在曾繁采訪她之后所寫的《賽金花外傳》中她就明白表示兩人是老相識:“他和洪先生是常常來往的。故而我們也很熟識。外界傳說我在八國聯(lián)軍入京時才認(rèn)識瓦德西,那是不對的?!痹谟行┰L談中,賽金花全盤否認(rèn)“瓦賽情史”:“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間的關(guān)系,確實清清白白﹔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地守規(guī)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彼龔?qiáng)調(diào)的是她的俠義行徑:八國聯(lián)軍在北京城中肆意殺人,她便向瓦德西進(jìn)言,稱義和團(tuán)早就逃走,剩下的都是良民,實在太冤枉。瓦德西聽后下令不準(zhǔn)濫殺無辜,因此保全了許多北京百姓。奇怪的是,有的時候她又會夸耀瓦德西乃是裙下之臣。如《羅賓漢》的記者遜之采訪她時,她便說:“時瓦德西知余下堂,向余表示愛情,余愛其人英勇,遂與同居三四月之久?!?/p>

對此,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林熙)也曾在一九三四年間,多次去北京居仁里看過賽金花,并接濟(jì)過她。據(jù)高伯雨說,后來她對我也熟絡(luò)了,彼此之間不太拘禮,談話也不太過客套了,她才坦白地對我說,她只見過瓦德西一面而已,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時高伯雨就指出《申報》的“北平通訊”所載她對記者的談話,其中有該記者問她在宮里住過幾天,她答在儀鑾殿一共住了四個月,瓦德西走時,要帶她一同往德國,她不肯,他又叫她,宮中的寶物可以隨便要,她也不敢。高伯雨問她,對記者所說的,難道完全是撒謊的嗎?她微微一笑,似是同意,歇了一會兒才答道:“可不是嗎?”高伯雨問為什么要這樣呢?她答得頗有道理,她說:“人們大都好奇,報館的人和讀報的人更甚,如果我對他們說真話,他們一定不信,還以為我不肯老實說,我只好胡謅一些來打發(fā)他們,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同時又可以博取人家對我同情,幫幫我忙。像先生您既不是新聞記者,又不是賣文糊口的人,我怎好向您說假話呢?”賽金花萬萬沒想到后來高伯雨成為掌故大家,也賣文為生數(shù)十年,而就在賽金花死后二十多年,他公布了這段談話。

再有一事,賽金花說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沒幾天,她就遇到德國兵來騷擾,她用德國話對付,德兵大為驚奇。接著她談起認(rèn)識他們的總司令瓦德西,德兵回去報告,第二天瓦德西便派車來接她了。根據(jù)史料記載,八國聯(lián)軍是在八月十五日攻陷北京的,而據(jù)瓦德西所寫的《瓦德西拳亂筆記》(王光祈譯)觀之,瓦德西從德國授命出發(fā),遲至十月十七日才到北京,因此北京攻陷后沒幾天,瓦德西還在往中國的海上,何能相見呢?賽金花的說法是不攻自破,一派胡言的。

另外,徐凌霄、徐一士兄弟在《凌霄一士隨筆》中說:“報載賽金花談話,謂克林德之被殺,我國愿立碑以紀(jì)念之,克妻猶不滿,賴其勸告瓦德西,使向克妻解釋至再,始不復(fù)爭。此賽金花與克林德碑之關(guān)系也?!辟惤鸹ㄔ诖饛?fù)《申報》記者的訪談?wù)f:“李鴻章與各國議和不妥,即因克林德夫人要求太苛,僅僅立一石碑她不答應(yīng),我乃從中拉攏,對她說,此碑在中國只有皇帝家能立,平民是不許的。……克林德夫人經(jīng)我這一說,始慨然允諾?!睂Υ?,齊如山提出他的看法,他說:“我相信賽金花沒有見過瓦德西,就是偶爾見過一兩次,她也不敢跟瓦帥談國事,第一她那幾句德國話,就不夠資格,就算她說過,瓦帥有這個權(quán),可以答應(yīng)這些事情么?瓦帥確是各國聯(lián)軍(也有德海軍陸戰(zhàn)隊)的總司令,但這種總司令,是哪一國的官級高,哪一位就擔(dān)任此職,并非因德國公使被害,而德國的權(quán)力較大也,所以由天津往北京攻的時候,總司令是英國人,瓦帥到得很晚,到京約一個月之后,德國陸軍才到,才換他為總司令,這種總司令,仍不過只管軍事,至一切國事的交涉,仍須由各國公使秉承各本國政府的意旨進(jìn)行,或主持,瓦帥怎能有權(quán)答應(yīng)這種請求呢?在庚子那一年,賽金花倒是偶爾在人前表功,她倒是沒有說過求瓦帥,她總是說跪著求過克林德夫人,所以夫人才答應(yīng)了她,她這話,卻沒有對我說過,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的底細(xì),我想她沒有見過克林德夫人,我雖不能斷定,但以理推之,卻是如此,因為她庚子年在北平,不過一個老鴇子的身份,一個公使夫人,怎能接見這樣一個人呢?再說我也常見克林德夫人,總沒碰見過她……就說,假如賽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試問一個公使夫人,有權(quán)答應(yīng)這件事情么?她丈夫雖然被害,她不過可以要求關(guān)于自己的賠償,至于真正國際的事情,萬非她可以主持?!?/p>

而曾娶李鴻章兒子李經(jīng)方(實為李鴻章六弟李昭慶之子,后過繼給李鴻章)的女兒李道清為妻的楊云史,所作的《靈飛事跡》說李鴻章沒有托賽金花向瓦德西進(jìn)言的事,他說:“至謂李文忠公躬造娼門求靈飛(按:賽金花),乃得減賠款兩萬萬,而和約且以成。欲證其說,雖辱宗國誣名賢而弗恤,其陋謬違理多類此?!币驗楫?dāng)時楊云史和他的父親楊崇伊父子兩人都在李鴻章幕中,楊云史說:“當(dāng)庚子七月,文忠奏調(diào)先大夫隨辦和議入都在文忠幕,余則為文忠公長孫婿,父子皆居文忠邸,時侍左右,寧有不知耶?!碑?dāng)可證明。而再退一萬步說,賽金花不能講流利的德語,又怎能在克林德夫人跟前再三解釋立碑為最光榮之事呢?這種解釋之詞,一定要把說辭講得溫和有禮,有條不紊,動聽非常,如此始能打動對方而放棄成見,一般的外交家都還不一定能做到,試問賽金花的德語有此造詣否?

蘇曼殊《焚劍記》里記述:“庚子之役,(賽金花)與聯(lián)軍元帥瓦德斯(西)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鼙Wo(hù)住這個文物地區(qū),不使它遭受搗毀破壞,也應(yīng)算她作了一樁好事?!绷终Z堂的《京華煙云》里也有這樣的話語:“北京總算得救,免除了大規(guī)模的殺戮搶劫,秩序逐漸在恢復(fù)中,這都有賴于賽金花。”他們的這些說法,難免都受到“傳言”的影響而夸大了賽金花的功勞。其實賽金花的事絕沒有后來文士及詩人所描述的那么傳奇和夸大?!凹t顏禍國”或“紅顏救國”,很多都是文人的想象罷了?!巴哔惽槭贰币彩瞧鹬谛笪娜说木幵欤?jīng)小說、詩歌、戲劇、電影的渲染,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而當(dāng)事者更是順?biāo)浦?,捏造夸張所謂口述自傳,于是造成一段讓人信以為真的鐵案,但它終究不過是個“彌天大謊”,這是讀史者不可不辨的。

黃秋岳在《花隨人圣庵摭憶》說:“比見南北報紙數(shù)記賽金花事,大率拙滯可笑。獨劉半農(nóng)所為傳記,余未及見,半農(nóng)今已化去,見亦無從質(zhì)之。其所作大抵征于賽之口述,恐未可據(jù)為信史?!庇终f:“鶴亭言,況夔笙(按:蕙風(fēng))舊與彩云自命甚暱,愿載筆為傳。彩云漫諾之。夔笙一夕具紙筆,造妝閣,首詢身世,已自十問答二。……夫欲從老妓口中征其往事,而又期為信史,此誠天下之書癡?!焙m認(rèn)為劉半農(nóng)“根本是多事”,黃秋岳也認(rèn)為“此誠天下之書癡”,其原因在于賽金花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和博取同情,而一派胡言。對于此類人物,采訪者不能不慎,否則為其利用而不知。寫出的口述歷史,也無甚價值,徒留笑柄而已。


本文原題《可愛者不可信——也談賽金花瓦德西公案的真相》,摘錄自《情義與隙末:重看晚清人物》,蔡登山 著,北京出版社,2019年9月。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