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世紀初,在藩鎮(zhèn)割據(jù)和黃巢起義的雙重打擊下,大唐帝國終于土崩瓦解,中國歷史隨后進入了以“五代十國”標名的分裂 動亂的時代。所謂“五代”,指的是在中國北方地區(qū)先后出現(xiàn)的 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和后周五個較強大的王朝?!爸炖钍瘎⒐?,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播亂五十秋?!毙≌f家施耐庵在《水滸傳》一開篇引用這首據(jù)說出自北宋理學家邵雍的詩句,說 的就是這 5 個朝代。從 907 年到 960 年,前后僅僅 54 年,在中原卻輪替了5個朝代,走馬燈似的更換了15個皇帝,平均每個皇帝在位時間不到4 年,擾攘不休。后唐和后周的統(tǒng)治者,都曾以養(yǎng)子嗣位,如果考慮到五代時期這種獨特的養(yǎng)子現(xiàn)象,那么,五代十五帝其實還不止五姓,而是八姓。怎一個亂字了得!
與五代幾乎同時存在的,還有10個相對較小的地方性割據(jù)政權,史稱十國(902—979)。其中9個在南方,即吳、南唐、 吳越、楚、前蜀、 后蜀、南漢、南平( 荊南 )、閩,只有1個在北方,那就是北漢。相對于五代而言,十國地盤較小,勢力較弱,國勢較強時,往往稱王稱帝,割據(jù)一方,有自己的國號和年號,一旦國力衰退,則夾起尾巴做人,尊奉北方朝廷的年號,而 停用自家的王號和年號。在中國傳統(tǒng)的紀傳體正史中,關于五代 十國這一段的正史有《新五代史》和《舊五代史》兩種?!缎挛宕贰穼⑽宕T君主列入本紀,而將十國諸君主列入世家;《舊五代史》亦將五代諸君主列入本紀,而將十國諸君主列入世襲列傳和僭偽列傳。總而言之,十國與五代相比,有如小巫見大巫, 等而下之。十國之間固然亦有相安無事乃至聯(lián)姻結援的時候,如閩國和南漢之間就有政治聯(lián)姻,但也不時發(fā)生利益沖突,彼此相爭、遠交近攻的例子并不罕見。另一方面,五代十國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王位繼承權的搶奪,上下相斫,廝殺不斷,給人的總體感覺,是政治殘酷、人性墮落以及歷史線索紛亂。史家面對這一段歷史,常常產(chǎn)生治絲益棼的無力之感。因此,研究五代十國的學者,相對于研究唐代的學者要少得多;五代十國研究的深度和廣 度,也遠不及唐代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也是容易理解的。
美國漢學家薛愛華的研究,就為此提供了生動而現(xiàn)成的例證。薛愛華一生出版了七部有關唐代的著作:《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珠崖》《神女:唐代文學中的龍女與雨女》《步虛:唐代對星空的探討》《唐代的茅山 》《時間之海上的幻景:曹唐的道教詩歌 》。他對大唐帝國的研究,涉及唐帝國的對外關系、唐帝國的南部邊疆、唐代的神話傳說與宗教信仰、唐人對于星空宇宙的認識等等,體現(xiàn)了他對唐朝歷史文化的癡迷。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略,薛愛華對大唐帝國瓦解之后的五代十國,尤其十國這一段歷史,同樣也充滿了興趣。在十國中,他對南漢和閩國尤其情有獨鐘。他完成于1947年的博士學位論文,就是以南漢研究為題的。在《朱雀》 一書中,他也經(jīng)常提到奢侈富庶的南漢帝國。而他初版于1954年的《閩國》(The Empire of Min: A South China Kingdom of the Tenth Century ),可以說與其博士論文的研究思路一脈相承,延續(xù)了前一研究中重視唐帝國遺產(chǎn)與聚焦唐帝國邊疆的研究思路。 盡管如此,南漢研究(未正式出版的博士論文)和《閩國》,相對于另外七部唐研究專著而言,明顯是少數(shù)。但是,從時間序列來看,南漢研究和閩國研究卻是薛愛華在漢學研究上最初取得的成果,更重要的是,這兩本書堪稱薛愛華極富個人特色的漢學研究的先聲。而在這兩本書中,唯有《閩國》是公開出版的,更方便我們了解其中詳情。
《閩國》,[美] 薛愛華著,程章燦譯,后浪·楚塵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年出版
《閩國》一書以10世紀中國南方的王國為主題。顧名思義, 薛愛華特別看重閩國在時間(“10 世紀 ”)和空間(“南方 ”)兩個方面的屬性。關于10世紀這個時間點,薛愛華開門見山,在 書中第一頁就強調(diào)指出:“在中國歷史上,10 世紀是最被忽視的時代之一。尤其是傳統(tǒng)史學稱為‘五代’的這個時期,無論是中國學者還是外國學者,都不約而同地存在著重視不夠的情形?!薄爸院鲆曔@一時期,一方面是因為研究那些大一統(tǒng)的王朝對于學者有更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中文文獻資料相對匱乏?!薄疤烀来鷤鬟f的正統(tǒng)觀念,使得對北方五代的研究顯得比較徹底,而相對而言,對中國中部與南方十國的研 究則幾乎完全被忽視了,十國所宣稱的正統(tǒng)性,并沒有得到其后的帝國官方史學家承認。”正如《閩國》一書“緒言”中所綜述的,在薛愛華開始此項研究的20 世紀50年代初,已有的閩國研究的成果,無論中文文獻還是西文文獻,都寥若晨星。對于很多學者,包括中國學者在內(nèi),甚至晚到20世紀80年代,閩國還是異常生疏的。
在西方語言中,雖然有沙畹(Edouard Chavannes)和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等漢學名家開展了對十國的研究,但他們的 研究并非專門針對閩國,在現(xiàn)代中文文獻中,只有魏應麒《五代 閩史稿之一》令人眼為之明,最值得重視??上У氖?,魏應麒只完成了這一系列論文的第一篇,未竟其業(yè)。在宋代人手里編纂而成的《舊五代史》《新五代史》《資治通鑒》,不僅由于偏重政治史而失于膚淺,而且由于宋朝對十國懷有與生俱來的政治偏見 和居高臨下的“正統(tǒng)”歧視,對相關歷史事實常做篩選過濾,致使諸多歷史敘述變形,對于閩國的歷史敘述,既稀少單薄,又未盡可信。幾百年后,當清人吳任臣編纂《十國春秋》時,盡管有意擺脫“正統(tǒng)”的糾纏,補缺糾偏,但事實上,由于文獻不足,他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因為他是在事件發(fā)生6個世紀之后才記述這一事件。因此,縱然《十國春秋》被近來許多作者作為一種主 要而權威的文獻來源而頻繁引用,但我仍對使用其中的材料持 謹慎態(tài)度,不管這些材料多有吸引力,除非能夠查證出處,否則 我不會使用。”薛愛華對包括《十國春秋》《資治通鑒》等書在內(nèi) 的前代歷史敘述,抱著審慎的、批判的態(tài)度。所以,《閩國》的 “緒言”部分,從常規(guī)視角來看,固然是套路式的文獻綜述和學 術史回顧,從具體目的來看,它也闡釋了此書的邏輯起點和研究方法。
《閩國》第一章“自然景觀”著重對閩國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進行描述,旨在為后續(xù)的歷史敘述提供自然環(huán)境的背景。本章所涉及的自然,包括山川河流、鳥獸草木、城池建造,乃至水陸交通。從這個角度來看,薛愛華仿佛是一個“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孔門詩教的信徒。實際上,薛愛華是一個大自然的熱愛者,他熱愛自然界中的各種物產(chǎn),也熱愛人類創(chuàng)造的各種物質(zhì)文明,尤其癡迷觀察各種花草鳥獸,臨終前一個月,他還在伯利茲觀察珍稀鳥類和哺乳動物?!堕}國》第一章的視角,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薛愛華這一獨特興趣對其學術研究的影響。在他后來的學術研究生涯中,這一方面的影響持續(xù)擴展,由此產(chǎn)生了《撒馬爾罕的金桃 》《朱雀》等著作。如果說,對物的興趣貫穿了他的一生,那么,對名物的興趣就是他的漢學研究的突出特點。而在這一方面,《閩國》第一章可以說是《撒馬爾罕的金桃》和《朱雀》等書的先聲。
《撒馬爾罕的金桃 》
除了“緒言 ”《閩國》一書共有六章:“自然景觀 ”“朝堂”“歷史”“經(jīng)濟”“藝術”“信仰”。從這個結構可以看出,作者關注的不僅是閩國的政治史,而且涉及地理、經(jīng)濟、藝術和宗教各方面?!俺谩币徽陆榻B的是“閩國的著名人物,他們的命 運左右著這個自中華帝國形成以來福建地區(qū)唯一的獨立國家的興 起、維持和衰亡”。這些著名人物中,最重要的無疑是號稱“王氏三龍”的王潮、王審邽和王審知兄弟,其次就是王審知的繼承者,包括其長子王延翰、次子皇帝王延鈞、少子王延羲,以及建 州刺史王延政、王延鈞長子王繼鵬等,另外就是一些對閩國政局起到舉足輕重影響的朝臣、近侍和禁軍將領,如薛文杰、朱文進、連重遇、李仁達、許文稹、楊思恭,還有一些廣為傳聞的后妃,如金鳳和春燕。作者設立“朝堂”一章,與其說旨在介紹人物,不如說意在正式敘述這段歷史之前,先渲染一下閩國朝廷的氛圍,或者說,是以宮廷為中心,展示影響閩國政局的諸種內(nèi)外因素。
第三章“歷史”所敘述的內(nèi)容,實際上也是“閩國的著名人物 ”,只不過他將這些人物按照其政治身份,分為刺史、藩王、帝王、暴君、投機分子、軍閥等若干種。第三章的敘述對象貌似與第二章有些重疊,但實際上兩者的角度明顯不同,重點更是迥然不同。第二章重在渲染宮廷氛圍,第三章重在介紹這些人物不同的政治角色或者身份。從刺史到藩王到帝王,一方面標志著固始王氏在五代政治舞臺上的角色轉變,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這一地方勢力逐步崛起、閩地割據(jù)格局最終形成的歷史脈絡。至于暴君、投機分子和軍閥,則顯示了閩國政治生態(tài)的復雜性。從另一 個角度也可以說,第三章相當于閩國的一個編年史,只不過這個編年史是以其最高統(tǒng)治者為線索貫穿起來的。
王審知兄弟所占據(jù)的閩地,從北到南,依次分為五州:建 州、汀州、福州、泉州、漳州。其中,最為重要的是福州和建州。王審知去世之后,福州和建州分別由他的兩個兒子掌管,甚至形成以福州為中心的閩國和以建州為中心的殷國的對峙割據(jù),在福州先后掌權的王延翰、王延鈞和王延羲,與在建州掌權的王延稟和王延政之間,經(jīng)常爆發(fā)內(nèi)戰(zhàn)。雙方甚至分別引入外援,于是,不僅北方的五代介入閩國的官號和正朔,而且淮南吳國、吳越和南唐更直接派兵派人介入閩地的內(nèi)戰(zhàn)。在閩國末年,閩地五州形成了三分天下的格局:建州和汀州落入南唐之手,福州屬于 吳越的勢力范圍,只有漳州還受軍閥留從效的節(jié)制。朝秦暮楚, 朝三暮四,在閩國政治中屢見不鮮。
縱觀薛愛華一生的漢學研究,他所重點關注的并不是政治史,而是廣義的社會文化史。從他的十部專著可以看出,他對中古中國的最大興趣所在,是邊 疆 開 發(fā)、經(jīng)濟交流(物質(zhì)文化)、文學藝術以及宗教信仰等。這種興趣傾向,早在《閩國》一書中就有鮮明的體現(xiàn)。政治史也不是《閩國》一書的首要關注點, 盡管相對而言,頭兩章中較多有關政治史的敘述,但也經(jīng)常穿插可讀性較強的社會史的描述。從第四章開始,《閩國》的焦點轉移到了閩國的經(jīng)濟、藝術和宗教。關于經(jīng)濟,作者關注的是物產(chǎn) 與貢品、朝廷支出與賦稅、貨幣、對外貿(mào)易和人口變化等,比較 偏重物質(zhì)文化和社會經(jīng)濟生活。藝術方面,作者關注的是建筑、其他各類藝術和文學創(chuàng)作。宗教方面,除了概述之外,作者還特別關注了佛教、道教、官方信仰、摩尼教、傳說和民間信仰等。
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傮w來看,有關閩國歷史的文獻資料存世甚少, 關于經(jīng)濟、藝術與宗教的材料更少。《閩國》的寫作,無疑受限于文獻的匱乏。薛愛華費心搜集材料,創(chuàng)建了 閩國歷史的敘述框架,是難能可貴的。他對史事細節(jié)的強烈好奇心,對奇聞異事的癡迷,使得敘述輕松活潑,可讀性很強。有意思的是,王審知兄弟三人,以“審”字標志輩分,其行事確實比較審慎。他們的子孫兩代,分別以“延”“繼”字標志輩分,可是,無論是福州的王延翰、王延鈞和王延羲,還是在建州的王延稟和王延政,無論是福州的王繼鵬還是建州的王繼雄,其性格多 張狂剛愎,行事每暴戾恣睢,完全沒有延續(xù)或繼承王審知那一 輩的家風。薛愛華對他們的個性津津樂道,敘述娓娓動聽。又如,五代十國的統(tǒng)治者很多都喜歡玩弄名號的游戲,具體表現(xiàn)在王號、年號和姓名三個方面。最典型的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投機分子李仁達,他的政治經(jīng)歷,完美詮釋了“朝秦暮楚”“反復無?!?這兩個成語。有意思的是,他每改換一次投靠對象,就改一次名字,令人忍俊不禁。在諸如此類的敘述中,體現(xiàn)了薛愛華獨特的寫作趣味和行文風格,在他未來的漢學研究論著中,這種趣味和風格還將被進一步突顯,更加引人注目。
二
2018 年春節(jié)假期,從內(nèi)地蜂擁前來海南島避冬的人群,使這 座海島喧鬧一時。假期結束,離島的車輛排成數(shù)公里的長龍,擠 滿了瓊州海峽邊的道路。不管是 1200 年前的唐代宰相韋執(zhí)誼,還 是 900 年前的宋代文豪蘇東坡,恐怕都無法想象,他們當年避之 唯恐不及的天涯海角,如今竟成為人們趨之若鶩的旅游休閑熱門 目的地。在這個新聞登上頭條之時,我正坐在古城金陵城東書房 的南窗之下,翻譯著薛愛華的《珠崖》。
《珠崖》以海南島為主題。所論時段,是“從遠古時期直到 北宋末年,亦即至大約 12 世紀 20 年代為止”?!暗緯闹攸c是8世紀到11世紀,在這個時段內(nèi),有關海南的材料才開始變得豐富起來?!睂τ谔扑蔚蹏鴣碚f,海南島是比閩地更為荒遠的邊疆,是有罪官員的貶謫之所。在傳統(tǒng)文獻中,“珠崖”也可以寫 作“珠涯 ”“珠厓 ”“朱崖 ”“崖州 ”,這些漢字給予中原士人的聯(lián)想,是遙遠的煙瘴蠻荒之地,令人望而生畏。出身士族的中 唐宰相韋執(zhí)誼,連這個地方的地圖都不敢瞄一眼,生怕沾上這揮之不去的夢魘?!短綇V記》卷一百五十三“定數(shù)”收錄了這樣一段故事:
韋執(zhí)誼自相座貶太子賓客, 又貶崖州司馬。 執(zhí)誼前為 職方員外,所司呈諸州圖,每至嶺南州圖,必速令將去,未嘗省之。 及為相, 北壁有圖經(jīng), 數(shù)日試往閱焉, 乃崖州圖矣, 意甚惡之。 至是, 果貶崖州, 二年死于海上。( 出《 感定錄》)韋執(zhí)誼早年擔任職方員外郎,工作職責的關系,他需要接觸各州郡的地圖。但他小心翼翼,堅持不看崖州地圖。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他終究還是沒能擺脫貶死崖州的命運。
《珠崖》一書初版于1969 年,較《閩國》晚15年。盡管相隔 15 年,薛愛華對大唐帝國邊疆的興趣依然不減當年。此前兩 年,亦即 1967 年,薛愛華剛剛出版他的《朱雀》。很顯然,在薛愛華各種專著中,《珠崖》與《朱雀》之間的關系最為直接而確 定。有一種古老而傳統(tǒng)的解釋,認為“珠崖”意即“朱雀之崖”, 如果采信這種說法,那么,兩書書名的聯(lián)系就更加密切了。實質(zhì)上,《珠崖》一書的命名風格、章節(jié)安排和行文套路,都與《朱雀》如出一轍,完全可以說是《朱雀》的余韻。用薛愛華本人在《珠崖·前言》中的言辭,《珠崖》是為《朱雀》所下的一個“充 實的注解”。換句話說,《朱雀》是原文,《珠崖》是注解,在作 者眼中,這兩部書就是一個不可拆分的整體。
在 1988 年建省之前,在漫長的歷史中,海南島在行政區(qū) 劃和文化區(qū)域上一般都歸屬廣東或者嶺南。它孤懸海外,外形 “像一顆精美的綠寶石懸掛在中國南端的海岸,而其垂墜的位 置,使人想起紅寶石之島錫蘭(Ceylon)”。另一方面,因為海南島出產(chǎn)珍珠,所以有“珠崖”之稱。從遠古秦漢到六朝的海南島開發(fā)史,至今仍然是一個很吸引人的話題,只是囿于極其有限的文獻記載,只能粗線條地描繪,“隨著唐朝的開拓進取, 并在全島確立了統(tǒng)治權,海南島的真正形狀也開始浮出水面”,相關的文獻記載也多了起來?!吨檠隆穼⒚枋鲋攸c放在8至11世紀,是很容易理解的。這個時期被貶海南島的北方流人中,最為著名的是李德裕、盧多遜、丁謂和蘇軾。他們的海南島經(jīng)歷, 尤其是李德裕、蘇軾以及陪同蘇軾來到崖州的兒子蘇過筆下的崖州記憶,成為薛愛華描述唐宋流人的海島生活的重要依據(jù)。
《珠崖》英文版封面
海南島的自然條件與北方大陸截然不同。這里濕熱難當?shù)臍夂?,狂暴肆虐的臺風,內(nèi)陸的山巖,甘美的泉水,豐富的礦藏,各種與眾不同的動植物,例如貴重的沉香木、稀罕的翡翠鳥等,無不光怪陸離,炫人眼目,充滿了異域風情,令遠道而來的中原遷客著迷,更令熱愛自然觀察的薛愛華著迷。在《珠崖》一 書中,“自然”一章所占篇幅最大,也最有原創(chuàng)性。薛愛華不僅細讀傳世歷史文獻和文學文本,而且結合近代以來對海南島所做的人類學、地理學和地質(zhì)學的實地考察,對此島自然史的不同切面,做了細密的觀察,并與讀者分享。從很早開始,海南島就 以出產(chǎn)珍奇的“明月珠”而聞名,這讓中唐詩人張籍艷羨不已。張籍在其《送海南客歸舊島》詩中說:“海上去應遠,蠻家云島 孤。竹船來桂浦,山市賣魚須。入國自獻寶,逢人多贈珠。卻歸 春洞口,斬象祭天吳?!钡?,張籍畢竟身在中原,與海南島懸隔萬里,其詩中所述,不免摻雜了主觀的浪漫想象,甚或異域的美化。相比之下,陪同蘇軾在海南島生活的蘇過,其《冬夜懷諸兄弟》詩中對海南的描述,就真實可信得多:“我今處海南,日與漁樵伍。黃茅蔽澗谷,白霧昏庭宇。風高翔鴟梟,月黑號鼯 鼠。舟居雜蠻疍,卉服半夷虜。下床但藥餌,遣瘴煩樽俎。何須鳶墮時,方念平生語?!毕瘛抖箲阎T兄弟》這類基于親身見聞和 實地觀察的詩文,特別受到薛愛華重視。薛愛華不僅善于搜集有 關早期海南島的歷史文獻,還擅長利用當時人詩文作品中的零星 材料,挖掘其中的社會文化價值??傊?,《珠崖》一書的風格與《朱雀》一樣,既有質(zhì)實的史料,又有鮮艷的色彩。作者的描述是細膩的,筆觸是有感染力的。
薛愛華自始至終希望回答的問題是:12世紀以前的海南島是什么樣子的?他不僅關心海南島的自然風貌,也關注那里的 歷史和人文環(huán)境。所以,《珠崖》的前三章分別從“歷史 ”“自然”“原住民”三個不同的角度切入,試圖回答這一問題。這三章是全書的重點。前兩章的視角,分別是海南島的人文歷史和自 然歷史,第三章的焦點是海南島的原住民。較之關注流人,關注原住民更有難度,也更為稀罕?!霸谠缙谥袊搜劾铮檠戮褪?一座神秘之島,島上的族群構成同樣也是一個謎?!比绻鶕?jù)語言來劃分,“當時整個南越地區(qū)只能劃分成六個群體:一是羈縻州邕州的儂氏和黃氏部落,他們是最開化和最有勢力的原住民家族,很可能是說泰語的;二是融州的猺人,他們是神犬槃瓠的后裔;三是廣西深山里的獠人(取狹義);四是與獠極其相似的蠻人(取狹義);五是黎人,尤其是分布在海南的;六是疍人,他 們以船為家,以捕魚為生,能入海采珠”。而在海南島上,既有黎人、峒人,也有號稱河洛人(福佬人)的北方移民的后代,還 有生活在水上的疍人。黎人之中,根據(jù)其開化程度的不同,又分 為生黎和熟黎兩種,“其服屬州縣者為熟黎,其居山洞無征徭者為生黎”。按照宋人周去非的觀察,生黎質(zhì)直獷悍,比較好管理, 而熟黎中則混雜有湖廣福建移民中的奸頑之輩,較難以駕馭。黎人的風俗與漢人不同。按照古代文獻的記載,當黎族女孩年方 及笄,就要在臉頰和脖頸用藍色刺上精美的花紋和飛蛾圖案,所以也稱為“繡面”。越富裕的人家,文身越是講究,反之,丫鬟婢女則無緣文身。對黎人來說,女子文身不僅具有審美功能,更 是社會身份的標志。
薛愛華還注意到唐宋時代海南島上的跨文化通婚現(xiàn)象,此事 涉及島上社會族群融合的問題,是值得重視的。有些生活在峽谷 中的黎人,對跨族群、跨文化婚姻的態(tài)度是開放的,他們允許漢人進入自己的家族圈。相反,漢人尤其是漢人中的政府官員,對這類通婚卻比較拒斥。例如,“宋初有一小官吳蒙帶兵深入高地,就遇上了這樣一位慷慨大度的黎戎主人。吳蒙被俘獲后,黎人待之甚厚,以女妻之,兩人育有一子。要么他認為這種奇怪的人生 遭遇不適合體面的華人,要么他的上司這么認為,總之他最后是 被人用銀瓶贖出來的”。這種觀察視角,透露了薛愛華早年所受 學術訓練中的社會學與人類學背景。
第四章中的“交通”,不單指字面意義上的道路交通,也包 括海南島的物質(zhì)生產(chǎn)、經(jīng)濟貿(mào)易以及海外交通,也就是說,除了 海南島與外界的人員往來之外,也包括海南島與外界的物質(zhì)交 流。于是,在“交通”的題目之下,海南島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向上進 貢以及海外貿(mào)易,都囊括其中。這是觀察海南島的一個別致角 度,也再次體現(xiàn)了薛愛華對物質(zhì)文化的情有獨鐘。
古代中國人對海南島的了解,很多是通過北方流人留下的各種記錄。《珠崖》各章描述,幾乎都離不開這些流人留下的文字 材料。這些材料當然是珍貴的。相對來說,專門描述流人的第五 章,是書中最不令人感到意外的一章。第五章寫到的流人,主要 是唐宋兩代的楊炎、李德裕、丁謂、蘇軾四人,圍繞蘇軾的描述最為詳細,主要是因為蘇軾留下的文字記錄最多。
值得一提的是,海南島很早就引起西方殖民者的興趣,西方漢學界有關成果甚多?!吨檠隆芬粫鴧⒖剂宋鞣綄W者郇和、梅輝立、莫古禮、薩維納、芬次爾等人的調(diào)查報告和研究論著。在這 一方面,《珠崖》亦與《朱雀》相近,而與《閩國》相遠。
如果割棄了五代十國這一段,大唐帝國的歷史顯然是不完整的。同樣,《朱雀》一書如果缺少了《珠崖》這一尾聲,也是不 完整的。追求完整圓滿的沖動,曾經(jīng)使薛愛華面對《珠崖》這一 選題欲罷不能,并終于完成了這本著作。喜歡《朱雀》的讀者, 終究也會喜歡《珠崖》的,我相信。
三
閩地的開發(fā)和開化,與中原移民尤其是來自河南固始的移民有極大的關系。唐朝末年,天下大亂,各地農(nóng)民紛紛起義?;茨系拦庵莨淌迹ń窈幽瞎淌迹┤送鯇彸保ㄓ置醭?,下文統(tǒng)稱其為王潮 )、王審邽和王審知兄弟三人,亦加入義軍,并于 885 年率軍進入福建,隨后在閩地建立了閩國。在五代十國中,這個僻居 東南一隅的小國既不強大,也不顯眼,但是,在閩地開發(fā)和文化 發(fā)展史中,閩國歷史卻是非常重要、光耀奪目的一段。值得一提 的是,當年追隨王審知兄弟入閩的將士,很多都是光州固始人。
而在閩地開發(fā)與開化的歷史上,另一位做出巨大貢獻并且被后人尊奉為“開漳圣王”的陳元光,也是光州固始人。陳元光是唐高宗、武后時人,其年代早于王審知約200 年。不知道當年從固始 出發(fā)的王審知兄弟們,在最終選擇閩地為行軍目的地時,是否冥冥之中受到 200 年前那位鄉(xiāng)先賢的啟示?
跟隨王審知入閩的將士中,有一位是后來官至漳州刺史的 程赟。這個名不列正史傳記的人物,對我來說,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在原閩王王審知故第、今福州閩王祠中,至今依然 樹立著一塊恩賜瑯琊王德政碑。碑立于唐哀帝天祐三年(906) 十二月一日,上面刻有:“今節(jié)度都押衙程赟及軍州將吏、百姓 耆老等,久懷化育,愿紀功庸,列狀上聞,請議刊勒。”由此可 見,程赟不僅是王審知的親信,而且是建立這塊王審知功德碑 的首倡者。《閩國》第三章第七節(jié)寫到暴君朱文進時,也提到他的名字。開運二年(945 年)二月,拱宸都指揮使朱文進聯(lián)手門使連重遇,弒殺閩主王延羲而自立。朱文進隨后任命了一批重要的政府官員,其中包括漳州刺史程文緯。在腳注中,薛愛 華特別標注:“《新五代史》作‘程赟 ’,我無法確定哪個是正確 的?!睂嶋H上,程赟就是程文緯。在閩侯程氏的族譜中,他被稱為赟公,也就是入閩程氏的始祖。原來,閩國這段遙遠的歷史,與我家族的來歷密切相關。2018年春天,我正在忙著翻譯《閩國》的時候,收到老家閩侯縣甘蔗鎮(zhèn)寄來的一本圖文并茂的紀念冊《瀛洲之光——紀念 甘蔗程氏宗祠重建20周年》。這本紀念冊第71頁至76頁,即為《入閩始祖赟公傳略及其史跡》,包括《入閩始祖赟公傳略》、《閩 侯縣文物保護單位程赟墓》和《閩王祠瑯琊王德政碑記述赟公事 跡》。赟公死后,原葬于漳州,明代崇禎十七年(1644),遷至閩 侯竹岐榕岸龍興山,與甘蔗鎮(zhèn)隔閩江相望。這本紀念冊第 25—29 頁還有多幅祭掃祖墓的照片,所謂“祖墓”,就是指赟公此墓。
人世間的事,往往并非偶然。我與薛愛華之間,特別是與他 的《閩國》和《珠崖》之間,原來也有如此神奇的緣分。
(本文為《閩國:10世紀的中國南方王國》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