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三集(中華書局,2018年1月)有揚之水女史《我所知道的陸鴻年及其他》一文,專門寫到了陸鴻年(1919-1989)先生很少為人所聞的種種。
《掌故》第三集,中華書局2018年1月出版
陸鴻年先生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的教授,上世紀五十年代曾經(jīng)參與了山西省芮城縣元代永樂宮道觀內(nèi)道教壁畫的臨摹和永樂宮道觀的搬遷工作(因為修建三門峽水庫的緣故),功不可沒。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正就讀于北京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史系,在“三年困難時期”的1962年,我們?nèi)喽嗝瑢W(xué),在老師金維諾(1924-2018)先生、李松濤先生的帶領(lǐng)下,于5月中旬驅(qū)車來到了北京西郊翠微山下的模式口村。我們此行的任務(wù)就是將該處明代法海寺大殿東西兩壁的“帝釋梵天禮佛”及北壁的文殊、普賢菩薩坐像,還有佛像影壁后面的“水月觀音”壁畫悉數(shù)臨摹下來,留下一份白描圖稿資料。為此,事先特地請中國畫系的陸鴻年先生為美術(shù)史系的學(xué)生做了一次中國古代壁畫(以永樂宮壁畫為主)的專題講座,我曾經(jīng)在座聆聽了陸鴻年先生的課,并且記有筆記。陸鴻年先生講課,一口標準的京味京腔,有條不紊。
在學(xué)校時,我們經(jīng)常可以見到陸鴻年先生出入U字樓,每次看到他時都穿戴筆挺,頭發(fā)梳理整齊,抹了頭油,油光锃亮,與其他教師的風格迥然有別。
陸先生這一身打扮,使我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記述如下:“文革”期間,文化部的大部分人員均被下放至“五七干?!眲趧痈脑欤敃r文化部部機關(guān)、出版口、圖博口、紅旗越劇團、勇進評劇團等下放的干校在湖北省咸寧縣(文化部另有一干校在河北省靜??h)。其中的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北京圖書館、文物出版社、文物保護研究所等均屬文物、博物館系統(tǒng),故而簡稱“圖博口”,在干校的編序為二大隊。干校后期,已然人心渙散,部分美術(shù)專業(yè)的學(xué)員紛紛被咸寧縣武裝部、咸寧縣火車站、乃至武漢部隊、湖北省軍區(qū)請過去搞創(chuàng)作,制造“繁榮”景象?!皥D博口”系統(tǒng)的范曾(當時供職于中國歷史博物館)、楊新(供職于故宮博物院)就一度曾在咸寧縣火車站作畫。我(供職于故宮博物院)、姚發(fā)奎(當時供職于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黃逖(供職于文物出版社)、孟繁昌(供職于北京科學(xué)教育電影制片廠)四人則在縣武裝部參與籌備“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展覽,吃住均在縣武裝部的招待所內(nèi)。
縣武裝部與火車站相距不遠,范曾與楊新也時不時地到武裝部來串門聊天。都是老同學(xué),即便不是同學(xué),也都是“天涯淪落人”,于是海闊天空說起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來。不知從什么話頭說起當初在學(xué)校期間的一些往事。范曾就說,他曾加入的學(xué)生自己組織的“蒲劍詩社”,與社友姚鐘華、薛永年等人過從甚密,并經(jīng)常在一起說笑,并且暗中對學(xué)院中的某些教員和同學(xué)作“一字評”,即用一個字來形容評論一個人,其中就提到了陸鴻年先生。他們對陸鴻年先生用一個“粉”字作評,在座眾人琢磨一番后,均覺得頗為傳神,紛紛叫絕。在那個時代氣氛及審美標準下,“粉”字無論如何也是帶有貶義的,即“油頭粉面”之意。
彼時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無師長,多少有些惡作劇的性質(zhì),現(xiàn)在想想實在是不太應(yīng)該,不過當初似乎也并什么沒有太大的惡意,比之此后的“文革”,實在是萬分溫和的。
閑聊中又不知如何說起“唐詩”來了,范曾就說盛唐與晚唐詩風的差異,并且舉例加以說明,他搖頭晃腦口吐詩句:“大風拍屁股,寒氣吸膀胱”此乃盛唐景象;“板側(cè)尿流急,坑深糞落遲”這為晚唐韻致,眾人噴飯。而且范兄朗誦的時候,特地將“拍”字念作“po”的音,歷歷在耳。
當時只覺得范兄脫口而出,妙不可言。
若干年后,讀到陸灝先生的著作《看圖識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5月,124頁),內(nèi)有“不登大雅之堂”一節(jié),其中就引了以上范曾兄所吟的詩句,不過二者文字稍有不同,引來博看官一笑:
近人《凌霄一士隨筆》中引過一則故事,有三人以“出恭”為題,各作詩一聯(lián)。第一個人的詩句是:“大風吹屁股,冷氣入膀胱?!贝巳怂睾锰祈?,這一聯(lián)雖然直白,卻有盛唐氣象,格響俱高。第二人吟道:“板側(cè)尿流急,坑深糞落遲?!薄斑t”本作“多”,幾經(jīng)推敲才改定為“遲”。這一聯(lián)雖切題但體格較卑,有宋詩風格。
當初以為是范曾的原創(chuàng),其實不然。雖然如此,亦可見范兄獵書之廣、記性之佳也。按:《凌霄一士隨筆》系民國年間《國聞周報》的專欄,由徐凌霄、徐一士兄弟合署,從1929年7月7日第六卷第二十六期至1937年7月19日第十四卷第二十八期,連載八年,累計一百二十萬字。
《看圖識字》,陸灝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