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朱迪絲·莎蘭斯基,1980年出生于德國,主修藝術史與傳達設計。2006年出版印雙字體集《我愛斷折字體》(Fraktur mon Amour),一舉拿下多項設計獎;2008年出版第一本文學作品《藍色不適合你》(Blau steht dir nicht),描述一名女孩對出海遠航的憧憬;而這一本《島嶼書》(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憑其出色的文字和設計為她帶來了2009年德國萊比錫書展“世界最美的書”金獎、2011年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設計獎及2011年全球紅點傳達設計大獎。在該書中,朱迪絲描述了五十多座我們未曾到訪也可能永不會游歷的遙遠孤島的故事。本文摘編自該書前言,由澎湃新聞經浦睿文化授權發(fā)布。
我是從小看著地圖長大的。作為地圖兒童,我從來沒有出過國。曾經有個與我同班的女孩是在赫爾辛基出生的,她的兒童身份證件上確確實實是這么寫著的,這真讓我覺得難以置信。赫-爾-辛-基,這幾個字在我眼里成了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鑰匙。直到現(xiàn)在,每當遇到出生在比方說內羅畢(Nairobi)或是洛杉磯的德國人,我還是會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驚訝之情,覺得他們不過是在吹牛而已。他們干脆說自己是從亞特蘭蒂斯、圖勒(Thule)或者黃金國(El Dorado)來的好了。我當然知道,內羅畢和洛杉磯都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這些城市都能在地圖上找到。但是,他們真的到過那里,甚至還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這一點我依然無法理解。
我反正也去不了的那些真實存在的地方幻化成地圖上的線條、顏色和地名,很有可能正因為如此,我才會這么喜愛地圖冊吧。當一切都改變,當我們終于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當我出生的國家——連同把它勾勒出來的邊界和人們心里感知到的邊界一塊兒——都從地圖上消失了的時候,我對地圖冊的喜愛仍舊不減絲毫。
我早已習慣了在地圖冊上進行指尖旅行,在父母家的起居室里征服遙遠的世界,輕聲念出一個個陌生的地名?!洞蟊姷貓D冊》是我平生擁有的第一本地圖冊。它同其他每本地圖冊一樣,都受到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這一點明白無誤地體現(xiàn)在書里那張占據(jù)了兩頁篇幅的世界地圖上。聯(lián)邦德國和民主德國,一個在右頁,一個在左頁。在那上面,兩個德國之間沒有圍墻,沒有鐵幕,只有兩張書頁之間那條白晃晃的、無法消弭的折合縫。在聯(lián)邦德國的中小學里,地圖冊上的民主德國只是臨時的,它的邊界是用虛線表示的,上面覆蓋著“SBZ”(蘇占區(qū))這個神秘的縮寫。這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那是因為我后來有了一本進口的《迪爾克地圖冊》(Diercke),手捧它背誦著祖國的山川河流,在那上面,祖國的領土范圍比原來擴大了一倍有余。
有一種地圖對自然地帶不進行什么行政區(qū)劃,只在超越一切人類劃定的邊界之外對它們加以比較,這類地圖告訴讀者的信息要多得多。自然地形圖上,陸地的顏色可以從平原的深綠一直變成高山的紅棕,或是極地的雪白,而海洋則會顯出深淺不一的藍色——比起人類歷史的進程,這種色彩的變化更加崇高。
當然,這些地形圖也通過無情的概括馴服了自然的野性。概括的做法降低了真實地理的多樣性,用具有代表意義的符號取代了現(xiàn)實的多樣性,并且決定著是否幾棵小樹就能表示一片森林,抑或把某處人類足跡登記為小徑或是鄉(xiāng)間土路。就這樣,地圖上高速公路的寬度往往與比例尺相矛盾,德國的一座百萬人口規(guī)模的城市和中國的一座相同規(guī)模的城市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正方形表示,北極的某個海灣同太平洋的某個海灣看上去一樣藍,因為它們的深度相同。而北冰洋海灣中聳立著的冰山則干脆消失得無影無蹤。
地圖是抽象的,同時也是具體的。盡管地圖的測繪可以做到十分客觀,可地圖依舊無法提供現(xiàn)實百分之百的真實寫照,它只能對現(xiàn)實進行某種大膽的闡釋。
地圖上的線條證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變形藝術家。它們是由經線和緯線所組成的冷靜的數(shù)學網柵,將陸地和海洋無一例外地囊括到交叉的網格之中。它們還是有機的等高線,描繪出山脈、河谷和深海的樣貌,并在陰影線的幫助下讓地球擁有自己的外形。
地球儀自然要比地圖冊上的一張張地圖更加符合地球的本來面貌,它在少男少女的房間中散播著一種對異鄉(xiāng)的憧憬之情。而球狀的形態(tài)卻既完美又尷尬。地球的這種無依無靠的形態(tài)沒有邊界,沒有上下之分,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總是有一面藏在暗處。
地圖冊則正好相反。地圖冊上的地球是多么平坦,多么讓人一目了然,就像從前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想當然的那樣。直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蓬勃開展,地圖上那些未曾被探索過、孕育著希望的白色區(qū)域才得到各自的形狀和名字,而從前世界地圖邊緣上的那些嬉鬧的海妖、奇異的怪物也隨之消失不見。
人們想要一覽無余地將整個世界盡收眼底,而這個愿望無法得到滿意的解答。地球的一切寫照都是走樣的,要么距離不對,要么角度不對,要么面積比例不對。比如說,有一種世界地圖沒有角度變形,其面積變形簡直大得離譜,世界第二大的非洲大陸看上去就和世界最大的島嶼格陵蘭島一樣大。而事實上,格陵蘭島的面積僅為非洲的十四分之一(繪制此類地圖采用的是等角投影法—譯注)。要同時以精確的比例、距離和角度在平面地圖上繪制地球不平坦的表面,根本就不可能辦到。二維的世界地圖本來就是一種妥協(xié),它讓地圖繪制成為一種藝術,這種藝術介于不合理的簡單化抽象和出于審美目的挪用面積這兩者之間。
幾年前,教我字體排印學的教授給我看了一本藏在她那巨大而結實的書柜里的大開本書。它光滑泛黃的每一頁上都畫滿了幾何圖形、十字、小框、單線、雙線、三線、虛線、實線、淺色字、斜體字、裝飾字、縮寫、箭頭、符號、水彩色域和最精巧的線影。在這里,制圖學這部小說的全體主角都被列了出來,都排練了一遍,就連黑白條紋的邊緣和比例尺表也包括在內。有些地方,用筆畫出來的線條并不是那么流暢;還有些地方,線條如此完美,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人類的雙手。這本書是1887至1889年間,一位法國制圖員在學徒期所繪制的全部地圖的精裝本合輯,正如封面上裝飾感強烈的大寫字母所透露的那樣。
在書后面的襯頁內,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單獨的、尺寸稍小的紙。紙上畫著一座小島。紙被框了起來,連同左下角那道畫出來的假折痕。但這頁紙上既沒畫比例尺,也沒寫文字。這座沒有名字的沉默島嶼上,聳立著一座用水彩畫出的巨大棕色山脈,山谷底部有幾個小湖,河流蜿蜒曲折地尋找著入海的道路。而海洋,則僅僅用島嶼海岸線的藍色輪廓暗示出來。
當時我就想,那位制圖員在開始繪制大陸之前,一定得先練習繪制島嶼。突然間,我恍然大悟,島嶼其實就是微型的大陸,而大陸也無非就是非常非常巨大的島嶼。這一塊邊界分明的土地十全完美,而同時它又是失落的,就像那一頁畫著島嶼的孤零零的紙片,同陸地的所有關聯(lián)都失落無考了。世界的其余部分就這樣被隱瞞了。我再沒見過比那更孤寂的島嶼。
事實上,不少島嶼都遠離大陸,它們被框進一個小框,蜷縮在整張地圖的角落處,有自己單獨的比例尺。就這樣,島嶼成了陸地的注腳。然而,比起廣袤無垠的大陸,小小島嶼卻有趣許多。
像復活節(jié)島這樣的島嶼究竟是否地處偏遠,這本來就只是視角的問題。這個島嶼的原住民拉帕努伊人(Rapa Nui),把自己的故鄉(xiāng)稱做“世界的肚臍”(Te Pito Te Henua)。在沒有盡頭的球狀大地上,每一點都可以是中心。
只有從陸地上看,這種由活火山和死火山作用形成的島嶼才是偏遠的。從這樣的島嶼出發(fā),往往要航行好幾周才能到達距離最近的大陸,這使得島嶼在陸地居民的腦海里成為理想之地,這塊四面環(huán)水的土地成為烏托邦實驗和人間天堂的完美假想地。19世紀,在南大西洋的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七個氏族在蘇格蘭人格拉斯(William Glass)族長式的統(tǒng)治下,過著微觀共產主義的和睦生活。1929年,對文明和世界經濟危機感到疲倦的柏林牙醫(yī)里特(Dr. Ritter)在加拉帕戈群島的弗洛蕾娜島上建立了他隱居的住所。在那里,他想要放棄一切多余的東西——包括衣服。20世紀20年代,美國人福瑞斯比(Robert Dean Frisbie)遷往太平洋上的環(huán)礁普卡普卡島。像南太平洋文學中的經典母題所描述的那樣,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自然界是那么慷慨,令人嘆為觀止、羨慕不已。那座島嶼顯得如此自足,尚處在某種無拘無束的原始狀態(tài)之中。
加利福尼亞的水手班寧(George Hugh Banning)同樣對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充滿向往之情。20世紀初,身為普通水手的他駛向太平洋,內心熱切地盼望著自己所乘的船會在什么地方失事。到底在什么地方失事,他倒是無所謂,“只要是一塊上帝遺棄且四面環(huán)水的地方就可以了”??梢婚_始,他很不走運,幻想破滅,他寫道:“我們只不過抵達了一些‘有趣的’島嶼,比如瓦胡島(Oahu),比如塔希提島(Tahiti),這里的口香糖包裝紙、美國口音幾乎跟香蕉皮還有棕櫚樹梢在微風中的輕語一樣,隨處可見?!?/p>
終于,他有幸登上了首批電力驅動的柴油快艇,參加前往墨西哥海域的探險考察。探險隊到達下加利福尼亞的島嶼索科羅島。班寧十分肯定,那些島嶼幾乎從未有人造訪過,因為那里“什么也沒有”,就像人們之前所認為的那樣。啟程前,有人問他,那里到底有什么好找的,他回答 說:“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而它的美,正在這里?!?/p>
也正是這種美麗的虛無,吸引著人們一次又一次前往永凍冰川地帶進行探險考察魯?shù)婪驆u。在植被豐茂、原材料富足的地區(qū)業(yè)已被那些環(huán)行世界的國家發(fā)現(xiàn)并瓜分完畢之后,前往冰洋探險為的正是在南北極點上尋找名副其實的虛無。于是,南極的彼得一世島這片從未有人涉足的土地,對渴望留下足跡的人類來說,也就意味著一種無法容忍的恥辱。再者,它為人類提供了青史留名的可能。先后三次探險考察都無法征服這座幾乎完全冰凍的島嶼。直到1929年,也就是發(fā)現(xiàn)這座島嶼之后的第一百零八個年頭,才有人得以登上這座島。截至20世紀90年代,登上月球的總人數(shù)都比登上這座島的多。
許多偏僻的島嶼是我們無法到達的,這么說是在雙重意義上。通往它們的路途漫長而艱險,登陸需要冒生命危險,甚至完全就不可能。而即便能夠登陸,這些人們長久渴望著的土地到頭來卻又常常顯得荒涼、毫無價值可言,就好像之前壓根沒人料到會這樣。許多考察報告中的描述都很相似。威爾克斯(Charles Wilkes)少尉這樣寫道:“它麥夸里島完全無法激起人們想要造訪它的愿望?!钡栏窭梗↗ames Douglas)船長也有相同感受:“這座島嶼真是人類能設想到的最為惡劣的非自愿奴隸式流放地了?!钡隆だじ窭ˋnatole Bouquet de la Grye)單單只是看了坎貝爾島一眼,就感到“悲哀”。就連班寧這位孤寂島嶼的愛好者也寫道:“索科羅島看上去真的讓人感到絕望。這座島嶼讓我聯(lián)想到一堆點燃的稻草,燒到一半突然天上下起雨,火被澆熄了,無法再燃燒的稻草堆便浸泡在墨水坑里?!?/p>
與瘋狂的消耗對應的,常常是極少的功用。大多數(shù)此類探險行動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1874年,法國科學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曾經派遣兩支裝備精良的考察隊開赴地球的另一端,希望能在坎貝爾島上觀測當年的金星凌日。而最后,天空卻被厚厚的云層遮住,那次的天文觀測落了空。
為了轉移對觀測失敗的注意,科學家們花了大量時間來丈量這座島嶼的每一個角落,尋找本地物種的樣本,制成長長的表格??瓶紙蟾娴母郊虼嗽黾恿撕窈褚化B。
對于經驗研究而言,每座島嶼都是一場節(jié)日的慶典,一座自然的實驗室。在島嶼上,研究者終于不用再辛辛苦苦地限定研究對象的范圍,至少在島嶼的動植物群被入侵的物種滅絕或是島嶼上的原住民被外來的疾病奪去性命之前,島嶼的現(xiàn)實都在咫尺之間,具體可測。
偏遠島嶼稀少的造訪者中,有不少都被純粹的恐懼情緒所感染。打量著四下這片十分局限的空間,腦海中不安的感覺仿佛自動就聯(lián)想到被遺棄的風險。那是被困在一座孤寂的島嶼上,一直要煎熬到世界末日的存在。 黑色巖石圣赫勒拿島是拿破侖的流放之地和死亡之島。肥沃的綠色島嶼諾??藣u雖然有著樂園般的豐饒,卻還是成了大英帝國最令人膽寒的罪犯流放地。販奴船“實用”(Utile)號遇難后,小島特羅姆蘭島最初是船上幸免于難的奴隸天意注定的救命島,但在這樣一座面積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島上,本以為重新獲得的自由很快就演變成赤裸裸的求生斗爭。
偏遠的島嶼本身就是一座監(jiān)獄。被一圈單調而又無法翻越的海水圍墻頑固地困住,遠離像臍帶一樣連接著海外殖民地與宗主國的海上貿易通道,偏遠的島嶼成為了聚集一切不受歡迎、遭受排擠的事物和所有錯誤的場所。
在這些封閉的空間內,可怕的疾病會不受控制地蔓延,奇怪的風俗會興起,就像圣基爾達島上的新生兒會神秘死亡,蒂科皮亞島上會發(fā)生恐怖而又顯得迫不得已的殺嬰行為。即便到了今天,也還有些地方,其法律與我們的是非觀念背道而馳,例如皮特凱恩島上曾發(fā)生過的性侵犯丑聞。這座島上有一個由“濟民”(Bounty)號叛變者的后裔組成的小型社區(qū)。2004年,這座島上定居的成年男性中有一半被判犯有長期奸淫婦女和未成年人的罪行。這些被告者在為自己辯護的時候,援引了島上延續(xù)了幾百年之久的習慣法,他們表示,自己的祖先就一直同未成年的塔希提少女發(fā)生性關系。天堂可能是一座島嶼。地獄或許也是。
只有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空曠島嶼上的生活尚且可以稱得上閑適自如。比起實現(xiàn)烏托邦式的平等社群,島嶼上更為經常發(fā)生的是個別人的恐怖統(tǒng)治。島嶼被當做天然的殖民地,只是靜靜等待著被人征服。這樣才能解釋,墨西哥一個守燈塔的人怎么能在克利珀頓環(huán)礁上稱王,而奧地利的一個大騙子又是怎么在弗洛蕾娜島當上加拉帕戈斯女王。
這些小塊的陸地變成了微縮景觀世界。遠在公眾視野之外,法律可能遭到破壞,還有可能爆發(fā)生態(tài)災難。在這個沒有盡頭的地球的邊緣,并不存在什么尚未被破壞的伊甸樂園。恰恰相反,遠道而來的人類在島嶼上變成了怪物。而怪物正是被人類不畏艱辛的發(fā)現(xiàn)之旅擠出了地圖之外。
這些恐怖的事件恰恰擁有著最大限度的文學潛能,成為島嶼上完美的事發(fā)現(xiàn)場。在大面積的陸地上,現(xiàn)實的荒謬迷失在那將一切都相對化的廣袤無垠之中,而在島嶼上,現(xiàn)實的荒謬卻明晰地顯現(xiàn)出來。島嶼是一個劇場式的空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幾乎都在不可抗拒地濃縮為短篇小說、烏有之地的小型戲劇以及文學素材。這些故事的特色乃是詩與真的不可分割,現(xiàn)實被架空,幻想照進現(xiàn)實。
發(fā)現(xiàn)者也因為他們的發(fā)現(xiàn)而名聲大噪,就好像這是由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成就,就好像他們不僅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而且新世界根本就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其中,地理命名的作用很關鍵,仿佛一個地方直到有了名字才存在。在發(fā)現(xiàn)者和被發(fā)現(xiàn)的事物之間,某種盟約被蓋上了印記,一如洗禮儀式。將這片假設的“無主”之地據(jù)為己有的行為從中獲得了合法性,即便探險者只是從遠處眺望到了這片土地,即便這片土地早已有人居住,早有自己的名字。 這跟其他一切成就一樣:記載是必要的,存在并不必要(Scribere necesse est, vivere non est)。只有被記載過的,才真正存在過。
繪制地圖緊跟在地理發(fā)現(xiàn)之后,新的名字就是一場降生。陌生的自然地帶在雙重意義上被占據(jù)、被擁有,地圖上的征服行動不斷重復著。任何一個地方,只有當它經過了準確定位、精確丈量,它才算真實地存在。因此,每張地圖都是殖民勢力擴張的體現(xiàn)與結果。
島嶼地圖與島嶼本身有時會融合在一起,無法分離。吉斯勒(August Gissler)的故事所表現(xiàn)的正是這一點。19世紀末,吉斯勒在科科島上尋寶,一尋便是許多年。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尋寶圖取代了他一門心思想要尋找的黃金。最終,地圖給人帶來的期待竟超越了無法找到的寶藏本身的價值。而激起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寫作探險小說的,也是一張他自己繪制的島嶼地圖:“這座島嶼的外形極大地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那里的港口仿佛十四行詩一般,讓我心醉神迷。我覺得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于是我為我的小說取名為‘金銀島’?!?/p>
還有一本小說的名字,不僅代表著一類文學體裁被載入文學辭典,還被載入地圖冊。1970年,為了吸引游客,智利的胡安-費爾南德斯群島(Juan-Fernández-Archipels)中的一座島嶼被更名。這座曾經名為Más a Tierra—— “離大陸更近”——的島嶼,正是賽爾扣克(Alexander Selkirk)(賽爾扣克是一名蘇格蘭水手,曾漂流到了一處荒無人煙的島嶼并獨自生活四年之久。笛福的小說《魯濱孫漂流記》很有可能就是從他身上得到了靈感——譯注)先于文字(avant la lettre)經歷他自己的魯濱孫漂流記的地方。今天,這座島嶼已不再使用它從前的名字,它被冠上了它的文學幽靈之名:魯濱孫-克魯索島。好事成雙,這座島以西160公里處的一座從前叫做Más Afuera——“離大陸很遠”——的島嶼,現(xiàn)在則叫做亞歷山大-賽爾扣克島(Isla Alejandro Selkirk),盡管賽爾扣克本人從沒到過這里。
地圖克服了那條讓人痛苦不堪的地平線。日復一日,地平線阻隔著島上人們的視線。遠處的地平線上,似乎冒出了苦苦盼望著的那艘船極其模糊的身影——這真是出人意料的天降救星(Deus ex machina)啊。那肯定是艘補給船,要不然,就是來接我們回家的船。
倘若被發(fā)現(xiàn)的島嶼并不符合人們的期待,那么,連它們的名字都會透露出人類的復仇心來。1521年的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和1765年的約翰·拜倫(John Byron)都不約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島(Tuamotu-Inseln)上的幾個環(huán)礁稱為“失望島”。
對麥哲倫來說,那是因為他在失望島上既沒有找到急需的飲用水,也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東西。而拜倫則是因為,他沒有料到這座當時已經有人定居的島嶼的居民會對他充滿敵意。有許多島嶼的名字聽起來充滿了神話和童話色彩。冥河(Styx)在波塞雄島上流淌;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的首府叫做七海愛丁堡(Edinburgh of the Seven Seas),盡管當?shù)厝酥话堰@個地方簡單地稱為“定居點”而已。要不然還能叫它什么呢?方圓兩千四百公里內,這里是唯一的定居點。
地名首先反映了當?shù)卦∶窈途用竦脑竿c渴求,我在這本地圖冊中所說的“居民”,指的是僅僅暫時居住在偏遠島嶼上的人。駐扎在阿姆斯特丹島的那些軍人口中,某個岬角叫做“處女角”,兩座火山叫做“乳房山”,還有一個火山口,它公開的名稱是“維納斯”。島嶼的風光到頭來還是成了性感美女的海報和情欲的替代品。島嶼似乎既是現(xiàn)實,又是現(xiàn)實本身的隱喻。
其實,繪制地圖應該成為某種文學體裁,地圖冊也該成為純文學作品的一種,這樣才合乎它最初的名字—“世界劇場”(Theatrum orbis terrarum)。這樣的名稱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參考地圖雖然能夠緩解由地圖本身所引起的憧憬遠方之情,甚至可以代替實際的旅行,但同時,它又遠遠不只是替代式的審美滿足。翻開地圖冊,我們不但想要搜尋一個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地方,我們還想把全世界都一次看個夠??释恢焙茇S滿,它超過期望達成時得到的滿足感。比起形形色色的導游書,我還是寧愿觀看地圖。
《島嶼書》,[德]朱迪絲·沙蘭斯基著,晏文玲譯,湖南文藝出版,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