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是顏文樑等發(fā)起的蘇州美術畫賽會創(chuàng)辦100周年，畫賽會正是三年后蘇州美專誕生的序曲。值此蘇州美術畫賽會百年、蘇州美專創(chuàng)建97年之際，“澎湃新聞·藝術評論”推出“口述·蘇州美?！毕盗小?/span>
本期尋訪的親歷者，是居住在北京、今年87歲的朱曜奎先生，他的父親朱士杰，與顏文樑、胡粹中共同創(chuàng)建蘇州美專，在中國首創(chuàng)實用美術系，卻鮮為人知。
朱士杰先生生前曾親筆書寫《自傳》，敘其藝術的“根由”、三位創(chuàng)始人友誼的開啟、蘇州美術畫賽會、美專起因等細節(jié)。九十歲離世的朱士杰，一生不以藝術爭名，不以藝術謀利，傾其全力于藝術教育和創(chuàng)作，保持著忠誠于事業(yè)的藝術家本色。其子朱曜奎繼承父親初心，也畢生服務于藝術教育事業(yè)。
朱士杰（1900-1990）
不久前出版的《中國美術》雜志（2019年第4期）刊登了一組“蘇州美專”專題，全部6篇文章都圍繞顏文樑先生；《蘇州美專研究專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也是同樣狀況；蘇州美術館建館九十周年大展名為“顏文樑文獻展”；蘇州美專校舍“羅馬大樓”改為顏文樑紀念館，館外不太起眼處才立著“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蘇州美術?？茖W校舊址”的石碑。
2017年，2019年，澎湃新聞記者兩度入館參觀，除見悉數(shù)陳列的顏文樑畫作復制品，老照片與說明文字里，幾乎隱去了當年共同創(chuàng)建與操持美專的其他人。
“滄浪三杰”顏文樑（右一）、朱士杰（左一）、胡粹中，年份不詳
在這張幾已無人知曉何年拍攝于何處的老照片中，顏文樑端坐在石凳上，“滄浪三杰”另外二人的朱士杰筆挺地立于微風中，身后的胡粹中瀟灑地側倚石桌。歲月變遷，關于朱士杰、胡粹中們的往事，遺落在哪里？
朱曜奎所制雕塑《滄浪三杰》澎湃新聞記者 圖
在“口述·蘇州美?！毕盗胁稍L中，記者了解到，創(chuàng)始人朱士杰（1900-1990）先生的次子朱曜奎（1932-）仍健在，他本人也是蘇州美專的學生，畢業(yè)后終身從事美術出版和美術教育事業(yè)。2019年7月4日，澎湃新聞記者在北京通州的某小區(qū)，走進了朱曜奎老師的住所兼畫室，了解到一段塵封的故事。
朱士杰親筆《自傳》
朱士杰親筆《自傳》：初識胡粹中、顏文樑
記者查閱的幾十篇資料中，并無記述1922年為何是顏文樑、胡粹中、朱士杰三人創(chuàng)辦了蘇州美專，而當朱士杰先生親筆書寫的十三頁《自傳》稿紙擺到面前時，他藝術的“根由”、三人友誼的開啟、蘇州美術畫賽會、美專起因等細節(jié)，竟全不費功夫地一一浮現(xiàn)出來。為方便敘述“滄浪三杰”的來由，在此作部分摘錄：
“九歲時，祖父將我送到沙俊伯先生家去讀書。沙先生是蘇州名畫家沙三春老先生之子，他也能畫畫，在我們看來是非常之好。他時常為我們畫一些人物或者花鳥所以我們對他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學寫字就是他開的筆，而我愛好繪畫的根由亦由之而起?！?/p>
“十四歲，考入了吳縣縣立第三高等小學校，校長潘起鵬，他是日本龍門師范出身，對于音樂和昆曲，在蘇地也是很有名望的，而我很受他的影響。圖畫教師葉振甲，他又特別喜愛我，說我對于繪畫極有天才的。所以我亦因之而更加專心在這圖畫課程了。同時認識了第四高小的胡其純（即胡粹中），因為他亦性喜繪畫，故雖在二處讀書而無日不在一起的。”
關于“滄浪三杰”的相識，朱士杰寫道：
“我在高小三年級的那年，同班同學趙綬璋，他認識了顏文樑先生。顏先生是蘇州新法畫有名的，蘇州的各扇莊和玻璃鏡架店均時常有他的作品陳列出來。每每見到他的作品時，都是非常羨慕的。我們早已（有）想法要認識他了，所以就托趙綬璋介紹了認識而從他為師學習水彩畫?！?/p>
《自傳》中，還記述了一段陶冷月先生的插曲。圖畫教師葉振甲辭職后，學校請?zhí)绽湓陆犹妫鳛樾路ó嫾业奶障壬H受學生歡迎，朱士杰也尤為專心?！昂髞硖障壬鷿u漸知道我在外面補習圖畫，對我的熱情就退去了不少，而且時常批評他人作品而自高自大的表情露之于面，所以我們對他的感情亦逐漸減退了?！?/p>
幾易學制，義務教學
高小畢業(yè)時，朱士杰的家庭經(jīng)濟大不如前了，好在他已能在各扇莊及鏡架店畫些扇面鏡屏。考入江蘇省立第二中學后，朱士杰師從校內圖畫教師樊少云和軍樂教師黃筱珊學習美術和音樂，在校外仍從顏文樑先生游?！胺僭祁佄臉哦壬貫槲矣喍藵櫪u畫，一方面要我加入他們，發(fā)起蘇州美術畫賽會?！敝袑W畢業(yè)之后，朱士杰確定了繪畫的志愿。隨后加入中華美術學會，并發(fā)起創(chuàng)辦蘇州美術會，組織美術交流與經(jīng)營性展覽。
朱士杰喜歡音樂
1921年暑期，朱士杰和顏文樑、胡粹中三人，借海紅坊政法學校舊址，創(chuàng)辦暑期圖畫補習學校，當時的任課教師有朱士杰、胡粹中、顧仲華、程少川四人，義務教學，講習中外繪畫理論，傳授繪畫技法，招生200余人，吸引了劉海粟、汪亞塵和王濟遠到蘇州參觀。
朱士杰《滄浪亭》油畫 1979年
暑假后，有部分學生要求繼續(xù)學習，朱士杰和顏文樑商借到滄浪亭吳縣縣立師范學校余屋9間作為校舍，學校經(jīng)費來源由三位發(fā)起人負擔，他們把在各校教課薪酬抽出部分捐作校用，并共同定校名為“蘇州美術專科學?！?。
1937年，顏文樑（前排左三）、朱士杰（前排右二）、陸寰生（前排右三）與部分同學合影
閱讀校史時，記者發(fā)現(xiàn)，蘇州美專的學制有過數(shù)次變化，這見證了學校由白手起家到日漸成熟的過程——1922年創(chuàng)建時，設速成科一班，學制兩年，第一期招生，學生14人，同時聘請顧公柔、金東雷分授國畫和文學課，雇工友一人。1924年，開始設立四年制的本科，專業(yè)分國畫和西畫，明確提出“寫實主義”的宗旨，西方美術學院的素描、速寫、色彩寫生、透視學、解剖學被引入教學。1934年，設置4個科系，即高中科（藝術、實用美術兩科），?？疲ㄖ袊嫿M、西洋畫組、實用美術系），科研科，選科（針對有藝術天賦與愛好，但缺乏入學資格者）?？箲?zhàn)復校后，分為五年制?？疲▏嫛⑽鳟嫞?，三年制高中師范科，以及實用美術科，學生280人，教職員42人。資料顯示，歷屆蘇州美專畢業(yè)生超過1300人。
在中國首創(chuàng)實用美術系
采訪當天，北京遭遇了入夏后首場高溫。午飯后，87歲的朱曜奎老師也沒有休息，他習慣了清晨五時半即起，工作至夜里九時后就寢的節(jié)奏。在朱老師的畫室，記者見到五六張尺寸和形狀各異的創(chuàng)作中的油畫，加之書桌上的資料、文檔、放大鏡，這些都說明耄耋老人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和蓬勃的生命力。采訪中，突遭一陣停電，他也毫不所動。
朱曜奎的畫室一角 澎湃新聞記者 圖
朱曜奎先生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父親朱士杰約在20世紀20年代短期造訪日本，考察美術院校課程設置，同時了解到包豪斯的思想和實用美術的培養(yǎng)方式，隨之，將東瀛見聞帶回蘇州，與顏文樑共同開創(chuàng)了中國美術學校設置實用美術系的先河。
有文獻記載，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日本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即現(xiàn)在的東京工業(yè)大學就設立圖案科，此后圖案科在日本工業(yè)學校、工藝學校大量開設，用以培養(yǎng)新一代掌握西方科學和近代技術的圖案設計人才。隨著日本產(chǎn)業(yè)工藝開始形成，原先的圖案科逐漸轉變?yōu)楣I(yè)設計。
朱士杰《自傳》中，只有一段極簡短的記錄：“一九三四年（編注：筆誤，應為一九三三年），美專創(chuàng)辦實用美術系，因為我對該課最熟悉，不得不擔任了該系主任（因為我素來不喜歡擔任行政工作），又增加了制版印刷的理論和技法知識?！?/p>
朱士杰制作的紫砂盆
對于實用美術系課程，朱士杰頗費心思，他以素描、色彩、速寫為基礎，同時，強調圖案的重要性，并且自己設計出許多精美的裝飾畫。此外，朱士杰還擅長雕塑和紫砂工藝，原上海晉元公園內一尊謝晉元團長的雕塑銅像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
朱士杰制作雕塑
實用美術系成立后，朱士杰開辦了制版科，設印刷、鑄字、制版和攝影工場供學生實習。一番努力之后，美?？勺孕兄瓢妫∷嬁瘯?，出版了不少中外藝術畫冊和單張的西洋名畫，?？端嚴恕放c部分畢業(yè)“紀念刊”也都由學校制版印刷。所印畫冊，因印刷精良，經(jīng)學校門市部出售，廣受歡迎。
為滿足制版工場教學，蘇州美專還從國外購買儀器。1933年8月，顏文樑到上海委托上海謙信洋行向德國訂購制版設備，為此教育部還核準教育用品免稅護照。
1917年，教育家蔡元培就提出實用美術教育的重要性。顏文樑早期從事過舞臺布景的工作，朱士杰也在舅父開辦的上海糖果廠兼任過美術設計職務。上世紀三十年代，蘇州美專抓住契機，率先將實用美術專業(yè)作為辦學特色，在當時的多所美術學校中擁有了一席之地。
42年后，傳承實用美術初心
一張老照片上，朱士杰與妻子章雪英身著正裝，并肩而立。蘇州美專在滬時期，朱士杰原先的妻子汪氏棄他而去。“萬念俱灰”之中，曾經(jīng)的女學生章雪英不僅給予勸慰，也重新給他和兩個兒子一個家。章雪英用“自愛、自尊、自強、自主、自力、自控、自信”，“七自”激勵年幼失母的朱曜奎?；貞浾履笗r，朱曜奎眼中泛起一點淚光。
朱士杰與夫人章雪英 澎湃新聞記者 翻拍圖
朱曜奎1948年入讀蘇州美專，1953年畢業(yè)時，學校已遷至無錫，調整為華東藝術?？茖W校。他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美術編輯，期間完成過《人體醫(yī)用解剖》的繪制出版。朱曜奎說：“建國后最早的一些醫(yī)用解剖掛圖就是我們畫的，從蘇聯(lián)借鑒來，照著樣子畫?！?/p>
朱曜奎
1955年，朱曜奎被調到中央民族學院，創(chuàng)建“藝術系”，他先被派到武漢分院試辦。朱曜奎奔走各地，組建師資隊伍，考察生活，制定教學方案，首屆“音樂舞蹈專業(yè)”和“美術專業(yè)”招收少數(shù)民族學生80余人。1957年，兩個班回到北京，正式成立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朱曜奎在教學中沿用了蘇州美專的美術教育模式，并有所革新，開設素描、色彩、寫生等課程。學院的畢業(yè)生，有第一代少數(shù)民族中國畫的畫家，第一代工藝美術家，新疆藝術學院美術學院院長，還有畢生從事民間美術研究與創(chuàng)作的苗族工藝師。
1975年，朱曜奎調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研室主任，著重籌建特種工藝系（后改稱裝飾藝術系）。當時，這所學校是中國唯一的工藝美術高等院校，纖維藝術、漆畫藝術、景觀與公共藝術、裝飾浮雕、首飾設計，乃至影視動畫、游戲設計，都產(chǎn)生于這所院校。任教期間，朱曜奎個人也在漆畫，漆壁畫，纖維藝術，樹脂裝飾，插畫，雕塑和公共設計領域不懈求索。對他而言，這既是教學理想的延續(xù)，也是對父親美術志愿的傳承。這時，距離朱士杰創(chuàng)設蘇州美專實用美術系過去了42年。
退休后，1993年，朱曜奎創(chuàng)建了民辦大學“北京建設大學美術設計學院”，為解決經(jīng)費，他將畫展出售所得投入辦學，置辦一應教學用具和生活用品，三年不領工資，并用繪畫和稿酬為教師發(fā)工資……凡此種種，與當年顏文樑、朱士杰等人所為何其相似。
1996年，建設大學美術設計學院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教學成果展”，成為第一個在該館辦展的民辦大學。2004年，朱曜奎將建設大學美院全部物資無償交給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繼續(xù)辦學。
采訪中，朱老師取來整理好的厚厚幾本影集，記者看到當年他投入學校的面包車、電腦和教學用具，還有一枚北京市刑事警察部門的徽章，設計者正是北京建設大學畢業(yè)生。
通過閱讀朱士杰《自傳》以及采訪朱曜奎先生，令人深刻感到，藝術和學生，就是這對父子的終身所愛。
草木人生，忠誠于藝術家本色
朱士杰生前以“草木人生”自況，他一生畫山石樹木，河流野草。草木自有草木的活法，不像鮮花絢爛，卻比鮮花長久；不似夏花奪目迷人，卻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朱士杰《撒網(wǎng)》油畫 1972年
可是，朱士杰先生對中國現(xiàn)代美術事業(yè)作出的奉獻，在當代，實在是被低估和漠視了。記者幾度參觀專題展覽或紀念單位，卻難覓與他相關的點滴。
偶然契機，得知朱士杰先生的女兒，還住在父親南京的老房子里。4月，一次工作采訪結束后，在友人陪同下，走進了朱士杰的家。離世近三十年，書房格局，早已改變。記憶中，僅房門與立柜，位置如舊。
朱士杰 《書房》油畫 1959年
在1987版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朱士杰畫選》中，其中一幅作于1959年的油畫《書房》，還原了多年前先生溫馨的二樓小屋。另一幅1968年的《家門》，則描繪了記者當晚拜訪后，從前門踏出的那條小徑，只不過，相隔半個世紀，畫里的恬靜與草木少了許多。
朱士杰《海濤》油畫 1963年
細讀書中油畫，能體會老先生作畫時的細致與耐心，畫中的量感，質感，隔著舊書亦能感受。
“不論古木弱草，山巖清流，不像一般風景畫家那樣，滿足于形象的把握，色彩的調配而已。我看他畫的山石樹林，都在訴說自己的年齡和性格，經(jīng)歷和遭遇。充滿著理解和同情，好像為自己的朋友寫照那樣，如此親切，如此真實?！眲⑷牾吩诋媰浴靶颉敝袑懙?。
畫冊首頁，印有一張朱士杰先生的照片。老人手持拐杖，略略欠身，頷首微笑，不大的雙眼，目光沉靜。
朱士杰先生
這位九十歲離世的老人，一生不以藝術爭名，不以藝術謀利?！俺松贁?shù)幾個知己朋友切磋藝事之外，不事交際。不喜歡拋頭露面，因此沒有被目為時髦畫家。他一生傾其全力于藝術教育和藝術創(chuàng)作，保持著忠誠于事業(yè)的藝術家本色?！?/p>
（本專題參考資料：“滄浪畫展——36年回顧展”展覽畫冊、《蘇州美專研究》、《黃覺寺文集》、薛企熒著《陽光旅途》、《滄浪掇英——蘇州美專建校八十六周年紀念專輯（1922-2008）》、蘇州美術館館刊《藝浪》、《朱士杰畫選》、冉偉嚴著《歲月丹青——朱士杰、朱曜奎父子傳》（文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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