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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想象與權(quán)力實踐 ——《水滸傳》的空間難題

在《水滸傳》中,“江湖”一方面承載著好漢們的雙重身份想象:處于前景位置的是由“義氣”“武藝”和“江湖事業(yè)”所構(gòu)成的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隱藏其后而又與之對立的則是同“家”“國”“史”的情感聯(lián)系;另一方面“

在《水滸傳》中,“江湖”一方面承載著好漢們的雙重身份想象:處于前景位置的是由“義氣”“武藝”和“江湖事業(yè)”所構(gòu)成的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隱藏其后而又與之對立的則是同“家”“國”“史”的情感聯(lián)系;另一方面“江湖”又是一個權(quán)力實踐的場所,梁山泊作為一處空間存在,在水滸好漢的眼中,連接的應(yīng)當是不受約束、不被監(jiān)管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方臘的幫源洞便是一個相呼應(yīng)的隱喻。隨著宋江的到來以及一個詳盡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與權(quán)力秩序的建立與完善,一眾逃亡者被引入了“國”的話語框架和“史”的敘事縱深。不鉆幫源洞,就得朝天子。二者殊途而同歸者,則是“同享富貴”——外在的物質(zhì)利益的攫取。由此可見,作為一個空間存在的“水滸”,沒有其他可供選擇的精神理想。

本文轉(zhuǎn)載自《學(xué)術(shù)月刊》,轉(zhuǎn)載未收錄原文注釋。

歷來《水滸傳》的評論者,都重視這部小說對待權(quán)力系統(tǒng)的態(tài)度。譬如魯迅的說法:“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眲⒃購?fù)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說,宋江“有足夠的條件和當時的皇帝做一較量。但是,他偏偏不想當皇帝,不做占有宮廷江山的皇帝夢。這便是‘真?zhèn)b’、大俠。這種真?zhèn)b精神也是中國革命文化中所缺少的”。得出這兩種看上去完全對立的意見,是因為他們共同忽略了小說刻苦經(jīng)營的一個空間難題。解剖小說里這一為身份想象與權(quán)力實踐所包裹的空間難題的意義構(gòu)成,對分析《水滸傳》的精神境界與敘事結(jié)構(gòu)大有裨益。

一、江湖——想象的共同體

處于小說敘事前景位置的“江湖”,是一個空間存在,更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水滸好漢通過江湖想象與表達,獲得身份認同、情感維系與建立社會關(guān)聯(lián)。這一想象中的共同體,反過來亦規(guī)范與引導(dǎo)著好漢們的品格養(yǎng)成與言行實踐。

義氣是江湖好漢身份認同與實踐的基石。我們看林沖的一首詩。走投無路的林沖得了柴進的薦書,大雪天里要去投靠梁山泊。來到梁山近旁,卻不得船而入。乘一時酒興,林沖在墻上寫下一首“感傷懷抱”的詩來——“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聞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zhuǎn)蓬。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這無疑是林沖希望為江湖接納的一篇誓詞。他強調(diào)自己居首位的特征,便是仗義。無獨有偶,吳用向晁蓋推薦阮氏三兄弟,同樣是強調(diào)他們的“最有義氣”;魯智深盡管差點死在母夜叉孫二娘的手里,當他要介紹這對開人肉店的夫婦時卻說,兩人“甚是好義氣”。

“義氣”具體指什么?“仗義疏財”,無疑是“義氣”最基本的表現(xiàn)了。小說第三回魯達要幫助被壓迫被侮辱者金翠蓮父女,第一步便是“疏財”。他不僅自己傾囊相助,摸出了口袋里僅有的五兩銀子,還向史進與李忠兩人“借錢”行善。仗義疏財?shù)哪7?,當?shù)宋江。宋江的“周人之急,扶人之困”,聞名山東河北。人都稱他為“及時雨”。仗義疏財,一面幫助弱者,而更重要的,卻在收留、資助江湖好漢與流配犯人。譬如柴進。柴進家里有皇帝賜與的誓書鐵券。所以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yǎng)在家中”。這一流人物,還有朱仝、晁蓋與宋江。他們都有“仗義疏財,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的聲名。江湖“義氣”另一項重要的意義指向,便是朋友之間,肝膽相照,生死與共。小說第二回朱武、楊春施苦肉計到史家莊解救陳達便是一例。魯智深救林沖也是如此。吳用到石碣村誘三阮入伙時,阮氏兄弟便發(fā)誓說:“若是有識我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倍谓υ谛≌f里露面,便披上了一個舍己救人的光環(huán)。聽完何濤講述黃泥岡十一擔金珠寶貝被劫一案,宋江內(nèi)心里立即的反應(yīng)是:“晁蓋是我的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p>

義氣以外,武藝也是水滸好漢情感與身份維系的重要紐帶。譬如小說開頭寫到的王進與史進。因為王進武藝超群,史進要拜在他的門下甘作徒弟。就是王進走了以后,他仍舊是史進的人生楷模。林沖與魯智深結(jié)為朋友,同樣是因為武藝。宋江厚愛武松,無疑也因為武二郎的武藝在江湖上的名聲。李逵與張順之間則有一個“不相打不相識”的故事。對影山宋江與花榮,看紅衣呂方與白衣郭盛,各使方天畫戟,在中間大闊路上交鋒,最終也是三方精湛的武藝把四人連接了起來。還有揭陽鎮(zhèn)宋江赍發(fā)街頭使槍棒教頭薛永銀兩;武岡鎮(zhèn)李逵與湯隆比錘,等等,都是以武會友的例子。事實上,好漢們聞名遐邇,常常因為有一身武藝。譬如魯提轄問史進,“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朱貴歡迎林沖上山:“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杰,不期今日得會?!蓖鮽愅炝魲钪荆骸爸剖梗】蓴?shù)年前到東京應(yīng)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备挥谜f,梁山泊千方百計賺盧俊義上山,只因這位綽號玉麒麟的大員外,“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

最緊密地將好漢們維系在一起的當然是“江湖事業(yè)”。江湖事業(yè),其一便是擺脫窮困。曾坐梁山泊第一把交椅的王倫的說法是,“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這對于身處底層的大部分梁山好漢是極具吸引力的。像阮氏三兄弟、石秀、湯隆,分別以打漁、賣柴、打鐵維持生計,每日里掙扎在果腹御寒等基本生活需要難以滿足的邊緣。因此,聽到這樣的勸誘,心直口快的阮小五,立即道出了內(nèi)心里對梁山新世界的由衷的向往:“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xué)得他們?!比钚∑吒記]有遮攔,阮小五一說完,他潛意識里被壓抑的沖動便全盤托了出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xué)得他們過一日也好?!睉?yīng)該說,在物質(zhì)世界里獲得自由與滿足,無疑是底層民眾一個共同的理想。江湖事業(yè)其二,是不再受到政治與社會權(quán)力的約束與壓制。“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現(xiàn)實中的政治權(quán)力被阻擋于外,隨之而來的種種壓迫、剝削、侮辱,便無法及身,這對于如林沖等在現(xiàn)實世界蒙冤受屈的好漢,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其三是社會地位的躍升。王倫勸楊志在小寨歇馬,“同做好漢”,便是要請楊志在山寨坐一把交椅。如果說“大塊吃肉成甕吃酒”沒能打動昔日的制使楊志,那么這種社會地位的躍升則有真正的吸引力。戴宗游說石秀“如此豪杰,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夠發(fā)跡?不若挺身江湖去,做個下半世快樂”,石秀一時還無法理解。戴宗向他解釋說:“這般時節(jié)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逼溲酝庵?,循正規(guī)渠道,并不能發(fā)跡。相反,如果投梁山泊宋江入伙,便“只等朝廷招安,早晚都做個官人”。而李逵對流落街頭的湯隆說:“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教你也做個頭領(lǐng)”,更直截了當了。

二、好漢的雙重身份

這里就說到了好漢們的雙重身份。與江湖共同體相對立與連接的,則是想象中的與“家”“國”“史”的情感聯(lián)系。

牽引著好漢們、不讓他們踏入江湖的力量,首先來自“家”/“父母”。史進燒了莊院以后,在少華山上短住。朱武三人勸他留在山上做個寨主,史進便不答應(yīng)。他執(zhí)意要離開山寨,去關(guān)西找他的師傅,理由是“我是個青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玷污了”。王倫勸楊志在梁山泊歇馬,開始也被楊志拒絕。待楊志到東京后,制使的職役并不能恢復(fù),他才講出內(nèi)心里的真實想法來——“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為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 父母遺體”,也就是家庭的教訓(xùn)。背叛現(xiàn)有的權(quán)力秩序,逃出權(quán)力規(guī)訓(xùn)的范圍之外,不僅違背了家族遺訓(xùn),還一筆勾銷了祖宗積攢下來的好的聲譽。

孤身者流史進、楊志擔心玷污了父母遺體,而父母健在的則打出了孝順的旗幟。代表人物是宋江。宋太公當初托石勇捎家書騙宋江回家,便是因為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怕宋江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宋江到家當晚,因為走漏了消息,宋家莊被官兵團團圍住,宋江說服他父親讓他出官了事,所列出的也是同樣的理由:“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wǎng)里,如何能勾見父親面。”之后宋江遭刺配江州牢城,從梁山泊邊過,被劉唐的人馬在小路上截住。劉唐要殺掉兩個防送公人,以迫使宋江上山。宋江不但全力保護兩個公人,還警告劉唐,如果真的動手,便是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萬劫沉埋”,他唯有選擇自刎身亡。后與吳用花榮見面,他又不許花榮為他開了行枷,說行枷是國家法度,不能擅動。到晁蓋出面挽留,宋江仍舊如是說:“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xùn),負累了他?”江州犯事后,宋江決計上梁山與晁蓋“同死同生”??墒?,在山寨住下不出三日,就要回家取老父上山。宋江把老父及兄弟取上山后,公孫勝又以老母在北方無人侍奉為由,離開了梁山。緊接著,李逵也要到沂水縣去取母親。后來雷橫打梁山泊旁經(jīng)過,宋江委婉勸他入伙,孝順兒郎雷橫同樣以“老母年高,不能相從”的理由相推辭。

平民百姓戀家,官宦豪紳則要報國。兵馬總管秦明在清風山被花榮活捉。燕順勸他權(quán)就此間落草,以免因為損失了五百兵馬,回去被追究罪責。秦明當即走下廳來,嚴辭拒絕了燕順的挽留——“秦明生是大宋人,死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tǒng)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盧俊義被吳用智賺上山,宋江便要請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的話幾乎重復(fù)了秦明的意見,“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少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寧死實難聽從?!庇嘞挛覀兯牭降?,便是被逼迫無路可走的各路好漢,異口同聲的“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悲嘆了。林沖來到梁山腳下,盡管手里有柴進的薦書,卻無法覓得渡船以入,令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最近遭遇的厄運來:“以先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睏钪颈粖Z了生辰綱,又一次被推上了絕路,悲嘆間,自言自語道:“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里去?”花榮勸秦明入伙時,也傾訴了內(nèi)心里的同樣的委屈:“量花榮如何肯反朝廷?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仇,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權(quán)且躲避在此。望總管詳察救解?!边€有李云。李云在押解李逵的途中,被朱貴與朱富合計下藥麻翻。既走了李逵,又損失了幾十個隨從士兵。不得已,只好接受朱貴入伙梁山的邀請:“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喜得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nèi)バ荩 ?/p>

就是已經(jīng)行走在江湖路上,好漢們也不少是“身在江湖,心懷魏闕”。小說里較早表達這一志向的是武松。武松與宋江在白虎山孔家莊偶遇。兩人要分別時,武松便向宋江表白心跡:“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彼谓貞?yīng)說:“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眱扇藨賾俨簧幔诳滋f上再住了十數(shù)日。最終兩人要分手時宋江又對武松說:“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睂嵸|(zhì)上,這一席話正連接著宋江的人生理想——反抗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在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之外獲得生存空間,得到向權(quán)力者展示力量的機會,目的則在于最終為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所認可與接納,在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國)及其表達系統(tǒng)(史)中取得位置。

武松與宋江的這一身份想象與人生憧憬,也是梁山泊吸引平民、勸降官兵的基本策略。前面講到的戴宗攛掇石秀入伙,所強調(diào)的就是這一方面。他說,投奔宋公明入伙梁山泊,不只是可以獲得現(xiàn)世的享受,所謂“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更重要的是,也連接著誘人的未來:“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边@一策略最早用來勸降潁州團練使天目將軍彭玘。接下來彭玘勸降轟天雷凌振,又轉(zhuǎn)述了宋江的這一番說詞。所謂“晁、宋二頭領(lǐng)替天行道,招納豪杰,專等招安,與國家出力。既然我等到此,只得從命”,云云。而且,這一說法貫穿在小說的余下章節(jié)里。諸如勸降徐寧、呼延灼,借宿太蔚金鈴吊掛,在北京城里撒無頭帖子,馬上向關(guān)勝表露心跡與理想,等等。直到受招安后宋江傳令:“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圖個蔭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p>

三、權(quán)力的實踐

更重要的是,江湖一面承載了好漢們的雙重身份想象,一面又是一個權(quán)力實踐的場所。江湖好漢的雙重身份在權(quán)力實踐中得以連接與貫通。

在宋江到來之前,梁山泊只是一個平常的山寨。山寨主要的目標是獲得財富,以解除物質(zhì)上的困厄。晁蓋、劉唐、吳用、公孫勝、三阮等七人,最早組成隊伍,乃意在劫取生辰綱,所謂“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三阮向往王倫治下的梁山泊的江湖世界,落腳點同樣在“快活”二字。山寨的組織也完全仰仗江湖義氣。林沖殺死王倫,奪得梁山泊,便“以義氣為重”,推舉晁蓋為山寨之主。晁蓋就職講話所強調(diào)的也是“竭力同心,共聚大義”。這支七人隊伍還以“夢”為媒介,實現(xiàn)了與一個超自然超社會的“天”的敘述的連接,即所謂“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yīng)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

宋江一來,情況便發(fā)生了變化。最顯著者,是與權(quán)力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詳盡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建立與完善。宋江決計死心塌地與晁蓋一同經(jīng)營梁山泊事業(yè),是在他的父親與兄弟都被接上山寨以后。而緊隨他的家人之后上山的,還有九天玄女的三卷天書。這三卷天書,把天上和人間連接了起來。江湖世界“不怕天、不怕地”的豪言壯語,至此畫上了句號。宋江是在危難時,遭遇九天玄女。事實上,宋江已經(jīng)走投無路。九天玄女卻不僅僅是一位解救者,而是天上的神明,是一位全知全能的主宰者。她知道一切,安排一切。宋江拜倒在九天玄女的簾前御階之下,實現(xiàn)了由逃亡者向皈依者的轉(zhuǎn)變,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圣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同時,九天玄女還是一個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制造者與解釋者。她手握天書,口吐天言。宋江則是這個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接受者與頂禮膜拜者?!澳锬铩毕蛩谓隆胺ㄖ肌痹弧八涡侵鳎瑐魅耆硖鞎?,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p>

與這一語言表達系統(tǒng)相對應(yīng),則是一整套權(quán)力秩序的設(shè)定。宋江在天上被安排了位置,卻派遣到凡間完成重任。依九天玄女的說法,“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彼谓瓕崿F(xiàn)了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的一個連接點的功能:在江湖世界,宋江是義氣的化身,好漢們精神與情感的寄托;在天上,他則是一位星主,自覺接受“天”的身份規(guī)訓(xùn)與實踐,所謂“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閑人也”。經(jīng)由宋江這樣一個意義與情感的通道,一眾承載著雙重身份想象、從一個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中脫逃的英雄好漢,又進入一個新的權(quán)力體系當中。九天玄女所說的“去邪歸正”由此而實現(xiàn)。

天書天言,以及天的秩序安排,無非是人間的想象與期待的結(jié)晶。平民百姓的精神與情感世界里,本來就給“天”這樣一個超自然、超社會的人格化的意象,留下了位置。一個洞察一切,公正無私的超越的權(quán)力的存在,凝聚的正是平民社會的樸素愿望。統(tǒng)治者則借用了“天”這一能指,把“天”及其相連接的權(quán)力體系進一步符號化與神秘化。小說第一回,伏魔之殿中央的石碑上前面的碣文,便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箓,人皆不識”。九天玄女三卷天書,則“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且“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事實上也如此,宋江上山以后,“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僅“與吳學(xué)究看習(xí)天書”。小說一百零八單好漢聚會時,宋江辦羅天大醮,由上天的指示,從地下掘出一個石碣,上面仍舊是“龍章鳳篆蝌蚪之書,人皆不識”。

所謂的天書天言作為一個語言表達系統(tǒng),通過隱藏表達的制造者的身份,神秘化表達的媒介與手段,圈定表達的通道,限制接受者的范圍,把普通的人間社會排斥在系統(tǒng)之外。與其相關(guān)聯(lián)的權(quán)力的運作,包括權(quán)力的獲得、更替、分配,不僅拒絕了平民社會的參與,甚至遠離普通百姓的知識、經(jīng)驗與視野。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這石碣上的天文便只有一位姓何名玄通的道士可以辯認。宋江吩咐蕭讓依何道士翻譯從頭至尾全部抄錄下來。眾人看后,都驚訝不已。宋江則隨即發(fā)表就職演說,闡述權(quán)力的獲得、分配的源頭與依據(jù):

鄙猥小吏,原來上應(yīng)星魁。眾多弟兄,也原來都是一會之人。今者上天顯應(yīng),合當聚義。今已數(shù)足,上蒼分定位數(shù),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眾頭領(lǐng)各守其位,各休爭執(zhí),不可逆了天言。

“天”的概念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需要通過不斷的實踐與復(fù)述,來實現(xiàn)與維護它的功能。小說里,記夢、占卜,宗教儀式以及宗教人物的活動,是其主要運作方式。小說記錄了宋江兩次夢中拜見九天玄女的情景。第一次是宋江躲在還道村玄女廟里避難,九天玄女把宋江從官兵的追捕中救了出來,又以夢境為媒介,在小說里首次提出了“替天行道”的說法。第二次,乃宋江遭遇遼國兀顏統(tǒng)軍的太乙混天象陣的危急時刻。這一回九天玄女與宋江對話,則把“天書”“天子”“天陣”連接了起來。九天玄女隨后教給了宋江破陣的方法,讓宋江再一次渡過難關(guān)。之后宋江南下征剿方臘,在烏龍嶺被鄭彪魔法困住,又有廟神邵俊救他脫離絕境,且于夢中告訴宋江“睦州指日可破”。宋江依夢行事,立即發(fā)兵攻打睦州,果然大獲全勝。

占卜也是宋江與“天”交流的另一個重要的符號與儀式手段。梁山泊三敗高俅以后,宋江派戴宗、燕青去東京到李師師與宿太尉兩處打通關(guān)節(jié)。宋江既想起了九天玄女的“遇宿重重喜”的天言,又在兩人出發(fā)前,卜得了一個上上大吉之兆。戴宗與燕青完成任務(wù)之后回到梁山泊,宋江又取出九天玄女課來,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數(shù)天之后,宿太尉果然奉敕來到梁山泊招安。在奉旨征遼的途中,宋江也兩次取玄女課占卜。一次得了個上上之兆,宋江由此判定遼國必來招安宋江將士。另一次兵陷獨鹿山,又卜得所謂“大象不妨,只是陷在幽陰之處,急切難得出來”的說法。直到夢中獲得九天玄女的破陣之法,打敗遼軍,宋家軍兵臨城下,逼迫遼軍投降。如此種種,“天”的意志通過占卜與托夢的途徑傳遞給了這位人間權(quán)力的執(zhí)行者。

宗教儀式與宗教人物也參與到“天”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運作當中。前者有宋江的羅天大醮。宋江舉辦這個儀式的目的,便是要與“天”交流,“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其結(jié)果是,由上天“啟示”,得天書一冊。宗教人物羅真人與智真長老則是“天機”與“天言”的掌控者與傳遞者。宋江打唐州要破高廉的妖法,只得上山請回公孫勝。公孫勝出發(fā)前,師父羅真人給他的臨別贈言,便復(fù)述了出自九天玄女之口的“替天行道”一詞。宋江統(tǒng)兵破遼,來到薊州。與公孫勝前往九宮縣二仙山,參省羅真人。羅真人又對宋江強調(diào)了“替天行道”的意義:“將軍上應(yīng)星魁天象,威鎮(zhèn)中原,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則歸順宋朝,此清名千秋不朽矣。”羅真人還贈宋江八句法語。宋江不曉其意,羅真人也不解釋,只強調(diào)“此乃天機,不可泄漏”。宋江隨后把這八句法語藏于天書之內(nèi)。宋江五臺山參禪,智真長老也給了他四句偈語,并解釋說:“此乃禪機隱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恐泄天機”。

四、空間難題

小說家所刻苦經(jīng)營的空間難題便在這一“天”的概念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包裹之下。小說幾次寫到梁山泊作為一處空間存在的意義。最早是柴進向走投無路者林沖推薦這個可以逃亡的去處——“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xiāng),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余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洼。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寨。”在柴進的簡短的介紹里,梁山泊只是一個地形特別、便于躲藏,卻面目模糊的地理位置。待林沖上了梁山,八百里梁山泊,呈現(xiàn)給這位初來乍到者的,則是一派駭人的景象了:“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nèi)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zhàn)鼓,截來頭發(fā)做韁繩。阻當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焙茱@然,在作家的筆下,這已是一個逃亡者理想的歸宿。這也對應(yīng)了金圣嘆所闡明的“水滸”的意義:“耐庵所云‘水滸’也者,王土之濱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滸,遠之也。遠之也者,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

這“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惡物”的聚集,破壞力卻遠遠不止于“阻當官軍”與“遮攔盜賊”,水滸好漢們有更高遠的理想在。而口無遮攔地要把內(nèi)心里壓抑的想法和盤托出,則非李逵莫屬了。宋江上了梁山,與大伙說起江州街市的童謠,以及這童謠如何被黃文炳胡亂解釋,李逵便立即跳將起來說:

好!哥哥正應(yīng)著天上的言語!縱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殺得快活。放著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

在李逵的內(nèi)心世界里,“快活”是行動的根本動力與歸宿,梁山泊連接的“鳥位”應(yīng)當是不受約束、不被監(jiān)管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然而,即便是在山寨里,個體的言行也必須服從整個權(quán)力體系運作的需要。李逵這頭一回的“胡說/口誤”,立即被戴宗制止:“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lǐng)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p>

李逵卻常常無視這些約束。晁蓋中箭身亡后,林沖等人便推舉宋江做山寨之主。宋江先是一番推辭,最后也答應(yīng)“權(quán)當此位”。在側(cè)邊的李逹見狀,又大叫起來:“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再后來,盧俊義被賺取上山,宋江要讓位與他。李逵又鬧了起來。聲稱要“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子”。之后,朝廷李虞候、張干辦一行來梁山泊下詔書招安,李逵也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李逵的說法是,“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就是宋江破遼凱旋回朝以后,李逵仍舊大喊著要“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小說末尾,當李逵知道宋江喝了朝廷差人赍下的毒酒,又大喊起來。盡管李逵也被宋江在酒里下了慢藥,小說家卻仍舊讓他喊出了——“哥哥,反了罷!”——的絕響。

事實上,小說家也為讀者預(yù)備了一個李逵所呼喊與向往的選項。方臘的清溪縣幫源洞便是。依小說家的說法,方臘“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凈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頭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這里的潛臺詞無非是,方臘造反,也源于他的一個白日夢——內(nèi)心里的被壓抑的權(quán)力的欲望。方臘起義不久,便弄出了大事業(yè)。在清溪縣幫源洞里,“起造寶殿、內(nèi)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shè)文武職,臺省院官,也內(nèi)相外將,一應(yīng)大臣”,一個指向終級權(quán)力的龐大體系,包括建筑、儀式、人事,初步建立了起來。

方臘也同樣致力于建構(gòu)一個與實踐中的權(quán)力體系相匹配的知識系統(tǒng)。小說家一面講述方臘上應(yīng)天書,應(yīng)驗了推背圖上的句子;一面又設(shè)置了一段柴進偽裝成中原秀士,為方臘講述“天子氣數(shù)”的情節(jié)。柴進假稱“能知天文地理,善會陰陽,識得六甲風云,辨別三光氣色,九流三教,無所不通,遙望江南有天子氣數(shù)”。方臘便請他來到御前,要他細述這“天子氣數(shù)”究竟“在于何處”。真柴進假柯引者,第一步的工作是空間定位,所謂“近日夜觀乾象,見帝星明朗,正照東吳。因此不辭千里之勞,望氣而來。特至江南,又見一縷五色天子之氣,起自睦州。今得瞻天子圣顏,抱龍之姿,挺天日之表,正應(yīng)此氣”。第二步則是歷史的貫通,“陛下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屬于陛下所統(tǒng),以享唐虞無窮之樂,雖炎漢、盛唐,亦不可及也”。方臘深諳一個完整而周延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對于維護他的權(quán)力體系的意義。假柯引者,不僅被委以重任,而且被招贅為駙馬——方臘希望通過自然的婚姻連接,進一步強化與這位權(quán)力講述者的人身關(guān)聯(lián)。

而在實際運作中,方臘鞏固與維護權(quán)力最重要最有效的辦法,卻是權(quán)力與利益的分配,亦即“同享富貴”的承諾。宋江攻打潤州的前夕,揚州城外定浦村陳將士,便在暗中交通,企圖通過獻糧而獲取方臘的官職。還有鎮(zhèn)守潤州的東廳樞密使呂師囊。他也是富戶出身,同樣因獻錢糧與方臘,而獲得東廳樞密使的官職。常州守城統(tǒng)制官錢振鵬,先前任清溪縣都頭,因為協(xié)助方臘,累得城池,才升做常州制置使。宋江攻克潤州之后,錢振鵬在呂師囊面前夸下???,要“直殺的宋江那廝們大敗過江,恢復(fù)潤州”,呂師囊則向他承諾,“如果克復(fù)得潤州以為家邦,呂某當極力保奏,高遷重爵”。

正如此,方臘的權(quán)力體系的建立幾乎翻轉(zhuǎn)了原有的社會秩序與財富格局。諸如水寨里的四個水軍總管,號稱浙江四龍,原來便是錢塘江里的梢公。后投奔方臘,受了三品職事。睦州首將則是婺州山中獵戶,自來隨祖丞相管領(lǐng)睦州;守歙州的尚書王寅,本州山里石匠出身。方臘心腹驃騎上將軍杜微,則是歙州山中鐵匠。這些社會底層人物沿著方臘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變身為“同享富貴”的統(tǒng)治階層。后來宋江與盧俊義分別攻下睦州歙州,分兵兩路進兵清溪,方臘召集兩班大臣商議如何迎敵,他的開場白便是:“汝等眾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貴。豈期今被宋江軍馬席卷而來,州城俱陷,止有清溪大內(nèi)?!焙蟛襁M出陣,戰(zhàn)敗宋兵,連勝三將。方臘賴以鼓勵這位假柯引者,仍舊只有“富貴”二字:“煩望駙馬大展奇才,立誅賊將,重興基業(yè),與寡人共享太平無窮之富貴,同樂悠久,興復(fù)家邦!”

如此,方臘的幫源洞,實質(zhì)上便是一個空間的隱喻。當宋江率兵來到洞前,小說家細致描繪了一番這位“草頭王子”的形象:“頭戴一頂沖天轉(zhuǎn)角明金幞頭,身穿一領(lǐng)日月云肩九龍繡袍,腰系一條金鑲寶嵌玲瓏玉帶,足穿一對雙金顯縫云根朝靴?!毙≌f家借此昭告讀者這一奪得權(quán)力的幻象,盡管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里的飄蕩,卻像方臘早先在水中照見一般,只是一個脆弱的影子,轉(zhuǎn)瞬間便可能毀滅于無形。宋軍殺進了洞里,便四下舉火,“龍樓鳳閣,內(nèi)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方臘慌亂中“脫了赭黃袍,丟去金花幞,脫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跑到深山里要逃性命。方臘所謂的“重興基業(yè)”,事實上乃如小說家所言——茍圖富貴虎吞虎,為取功名人殺人。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宋江聚齊一百零八條好漢,在山頂上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尤其幾次擊敗朝廷的圍剿之后,梁山泊已經(jīng)以另一種氣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第七十八回,小說家有賦曰:

寨名水滸,泊號梁山。周回港汊數(shù)千條,四方周圍八百里。東連海島,西接咸陽,南通大治金鄉(xiāng),北跨青齊兗郡。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戰(zhàn)艦艨艟;建三十六座雁臺,屯百千萬軍糧馬草。聲聞宇宙,五千驍騎戰(zhàn)爭夫;名達天庭,三十六員英勇將?!┒鲌髧?,幽州城下殺遼兵;仗義興師,清溪洞里擒方臘。千年事跡載皇朝,萬古清名標史記。

在小說家的筆下,“水滸”已經(jīng)不再是一處自然的疆域,而更是一股精神力量。這股力量洋溢于想象的天地之間,又規(guī)限在“替天行道”的觀念之內(nèi)。一眾逃亡者由此不僅走進了“國”的話語框架,而且被推入了“史”的敘事縱深。

宋江接到招安詔文,立即向眾兄弟傳令,“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圖個蔭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后帶領(lǐng)軍馬前往京師,隊伍前面便打出了“順天”與“護國”兩面旗幟。被賜為破遼先鋒后,又有圣旨為宋江“全伙”圈定身份位置:“近得宋江等眾,順天護國,秉義全忠,如斯大才,未易輕任?!币蝗缁厥椎脑娋渌裕骸氨M歸廊廟佐清朝,萬古千秋尚忠義”。后在征遼途中,又借遼國勸降宋江的情節(jié),展示了宋江忠貞報國的堅決態(tài)度,所謂“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后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就在第二天,宋江的這一表述又在羅真人那里再一次重復(fù):“將軍上應(yīng)星魁天象,威鎮(zhèn)中原,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則歸順宋朝,此清名千秋不朽矣。”這一言說系統(tǒng)的不斷復(fù)述,成為與平定方臘的情節(jié)平行的一條暗線。攻下潤州時,有詩句曰:“今日功名青史上,萬年千載播英雄。”兵臨烏龍嶺,又贊揚宋江等人,“名標青史千年在,功播清時萬古傳”。小說的結(jié)尾則有絕句一首,“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yīng)入地中。千古為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為宋江蓋棺論定。

在梁山泊的空間里,“國家”與“歷史”的話語不僅由上層的權(quán)力者所承載,底層百姓也被安排加入這一話語體的編織建造的任務(wù)當中。阮小二烏龍嶺下被捉,為不受侮辱,自刎身亡。阮小五、阮小七得知消息后,一面掛孝,一面諫勸宋江:“我哥哥今日為國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強似在梁山泊埋沒了名目。先鋒主兵,不須煩惱,且請理國家大事,我弟兄兩個自去復(fù)仇?!本o接著,解珍、解寶自告奮勇,要扮做獵人,扒上山去,放火亂敵。出征前,兩兄弟亦如是向宋江表達忠心:“我弟兄兩個,自登州越獄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蔭,做了許多年好漢,又受了國家誥命,穿了錦襖子,今日為朝廷,便粉骨碎身,報答仁兄,也不為多?!币徽汕啾秽嵄脲兘疸~磚打落下馬陣亡,也有挽詩一首云:“花朵容顏妙更新,捐軀報國竟亡身。老夫借得春秋筆,女輩忠良傳此人?!彼谓缓?,花榮自盡于宋江的墳前,也緣于他要“留得個清名于世”的心愿。

在事實上,小說里所設(shè)置的一處番夷與一伙叛敵的兩段故事,正從外與內(nèi)兩個方位,貢獻于“國家”與“歷史”的時空建構(gòu)。宋江一度以詐降遼國而攻下霸州。得勝后宋江教訓(xùn)遼國一眾上當將領(lǐng)曰:“汝遼國不知就里,看的俺們差矣!我這伙好漢,非比嘯聚山林之輩,一個個乃是列宿之臣,豈肯背主降遼?!钡搅斯ゴ虺V荩钟蟹脚D旗下的常州守將金節(jié)的妻子秦玉蘭,勸說金節(jié)投降宋江:“你素有忠孝之心,歸降之意,更兼原是宋朝舊官,朝廷不曾有甚負汝,不若去邪歸正,擒捉呂師囊,獻與宋先鋒,便有進身之計?!苯鸸?jié)投降后,史官有詩云:“金節(jié)知天欲受降,玉蘭力贊更賢良。宋家文武皆如此,安得河山社稷亡?!毙阒菔貙⒍螑穑勊谓婑R到,不戰(zhàn)自降,小說家也如是稱贊他:“若段愷者,可謂知宋朝天命之有在矣?!?/p>

不鉆幫源洞,就得朝天子。二者殊途而同歸者,則是“同享富貴”。宋江受招安以后宣告“早晚要去朝京”,用來激勵一眾好漢的不再是“替天行道”,而是“圖個蔭子封妻,共享太平之?!钡膶嶋H的好處。李俊游說太湖榆柳莊四漢子投靠宋江,幫助攻打蘇州,給出了兩項條件:其一,見了宋江,即可做官;其二,待收了方臘,朝廷升用。柴進主動請纓,要只身打入幫源洞做內(nèi)應(yīng),宋江也許下同樣的諾言:“若得大官人肯去,直入賊巢,……生擒賊首方臘,解上京師,方表微功,同享富貴?!薄?水滸”作為一個空間存在,沒有其他可供選擇的精神理想。好漢們的第三條路便只有再次的隱退與離去。循宗教途徑離去的有公孫勝、魯智深、武松、朱武、樊瑞。李俊、童威、童猛則選擇離開中國。納還官誥退居山野的有燕青、戴宗、柴進、李應(yīng)。還鄉(xiāng)為農(nóng)者有宋清、斐宣與楊林、蔣敬、穆春。一眾好漢及其精神氣質(zhì),終又回到了邊遠偏僻的鄉(xiāng)野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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