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歷史與傳統(tǒng),一直為人津津樂道。許杰、徐震堮、施蟄存、徐中玉、錢谷融、程俊英、周子美、李毓珍、萬云駿、史存直、林祥楣、王元化……諸多大家曾執(zhí)教于此,成就了許多學術傳說。
如今一批大家遠去。如何依托中文系的人文傳統(tǒng)和學術力量,繼承并發(fā)揚他們的學術成果與思想風范?
12月6日,由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人民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主辦,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承辦的“北山講堂開講儀式暨《施蟄存全集》啟動發(fā)布儀式”在華東師范大學舉行。
北山講堂首講現(xiàn)場,李洱與羅崗、孫甘露共同探討“小說何為”。攝影 文若霏
“北山講堂”的“北山”,既是施蟄存的書齋名,又是施蟄存的筆名。施蟄存的學術成就也被譽為“北山四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了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重要實績;他的外國文學翻譯為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了豐碩成果;他在古典文學研究、金石碑版考釋領域的成就,展現(xiàn)出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
北山講堂第一講的主講人為著名作家、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李洱。在啟動儀式上,施蟄存長孫施守珪向李洱贈送《唐詩百話》。上海人民出版社原社長、施蟄存弟子王興康向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贈送《唐詩百話》。
在啟動儀式上,施蟄存長孫施守珪(左)向李洱(右)贈送《唐詩百話》。攝影 文若霏
《施蟄存全集》計劃分作品和翻譯兩大部分推出
施蟄存出生于1905年,是蜚聲中外的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翻譯家和編輯家。1952年施蟄存進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在詩學、詞學、比較文學、古籍整理、金石碑刻與文物等研究領域,以及外國文學翻譯與研究等方面均取得了杰出成就,獲得“上海市文學藝術杰出貢獻獎”。2003年11月19日,施蟄存在上海逝世。
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長王為松透露,上海人民出版社自2018年起開始籌劃編輯出版《施蟄存全集》,希望進一步搜集施先生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著述、序跋、講義、演講、札記、談話、書信、日記、譯文等在內的所有已刊和未刊的全部文字作品,并邀請各方面的文史專家、出版專家共同參與整理,編成一部更趨完善、精良的著作全集?!耙源顺尸F(xiàn)施先生一生的文化學術成果,展現(xiàn)上海文化高原所達到的高峰成就?!?/p>
據(jù)悉,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獲得施蟄存家屬獨家授權?!妒┫U存全集》編輯底本由現(xiàn)存施蟄存已出版著作、報刊文章、未刊手稿等組成,并全球廣泛征集佚作、手稿、書信等文字資料。上海人民出版社還將聯(lián)合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共同發(fā)掘整理施蟄存的學術成果,成就學術界與出版界密切交流合作的新實踐。
按照出版計劃,《施蟄存全集》主要分為作品和翻譯兩大部分推出,先出版翻譯部分,擬定名為《施蟄存譯文全集》,據(jù)目前搜集到的文本,大致有單行本和散篇譯作二百余種;后出版著述作品部分。全集出版的同時,也選擇較有代表性的集子,或者比較稀見的集子出版單行本,如《唐詩百話》等。
值得關注的是,《施蟄存譯文全集》是對施蟄存翻譯成果的首次全面匯集與整理,將成為研究其文學思想、翻譯實踐的基礎文本,成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翻譯史、文化交流史的重要參考。未來《施蟄存全集》的出版,將為這位現(xiàn)代文學和學術大師,也為上海這座城市,為所有關心中國故事的人留存一部珍貴的文化記憶。
致敬施蟄存,也致敬華師大中文系的傳統(tǒng)與文脈
雖有老話“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但以戴厚英、王曉玉、趙麗宏、王小鷹、孫颙、陳丹燕、宋琳、格非、李洱、王曉玉、毛尖等人為代表的“華東師大作家群”可謂一大亮點。2000年以來,還有許佳、蘇德、藺瑤、劉弢、葛圣潔、小飯、于是等一批新生代作家形成了獨特的“華東師大新生代作家群”現(xiàn)象。
2018年,華東師大中文系獲批藝術碩士廣播電視專業(yè)“媒體與創(chuàng)意寫作”方向培養(yǎng)資格,不僅教文學創(chuàng)作,還包括影視劇和話劇的創(chuàng)作與改編等。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羅崗說:“今天的北山講堂,不僅僅向施先生致敬,也是向華師大中文系的傳統(tǒng)和文脈致敬。”
“當年在華師大中文系,那些討論,那些爭執(zhí),那些微妙的嘲諷,那些隱秘的交流,我都還記得,它們真實而有效?!崩疃锌?,“后來我到河南工作,再后來到北京工作,離華師大越遠,也越近。因為你的回憶會不斷地被擦亮,所以華師大一直在我心中有非常特殊的位置?!l(xiāng)情更怯’,很多話反而不知從何說起?!?/p>
他坦言,自己是在格非、孫甘露、馬原等作家的影響下開始寫作的?!昂芏嗳苏J為我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有很多人認為孫甘露是現(xiàn)代主義作家。其實一個沒有受過現(xiàn)代主義訓練的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一個沒有深入介入過現(xiàn)實生活的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現(xiàn)代主義的作家。只有熟悉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真正地介入生活,你才可能在這個時代成為一個有品格的作家?!?/p>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院長孫甘露表示,如今高校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遍地開花”,華東師大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剛剛起步,但以此前那么多作家、院校的大量摸索和貢獻為基礎,希望能有新的推進、展望與可能性?!盁o論是《施蟄存全集》啟動出版,還是北山講堂開講,對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來說,都是對目前文學教育的新要求作出新的回應?!?/p>
施蟄存藏書票“北山樓藏書”
施蟄存譯作
從續(xù)寫《紅樓夢》探討“小說何為”
“施先生筆下看似久遠的故事,為什么今天讀來我們依然覺得新鮮?”北山講堂首講現(xiàn)場,李洱與羅崗、孫甘露共同探討“小說何為”。
李洱先舉了續(xù)寫《紅樓夢》的例子。因為總有評論在說《應物兄》和《紅樓夢》的關系,有人以為李洱是紅學家,還拿自己續(xù)寫的《紅樓夢》給他看。“這些書都寫得非常好,以至于我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當代人寫的,哪些是高鶚寫的?!?/p>
“但是,當我要來這些作者寫的其他小說,又完全不能看了?!崩疃纱讼氲?,“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不能用續(xù)《紅樓夢》的方式去續(xù)《紅樓夢》。當代小說受《紅樓夢》的影響再大,也不能用《紅樓夢》的方式去寫當代生活?!?/p>
李洱又以張愛玲的《秧歌》為例:“我們現(xiàn)在看張愛玲的小說,很重要的一點,她完整保留了那個時代的氣息。但是《秧歌》這本小說是靠簡單的觀念來寫的,盡管她依然比一般的作家寫得好,盡管夏志清給了它很高的評價,但它的意義仍然要大打折扣,幾乎只能當作失敗的例子被人談起。她寫了她不能寫、不該寫的小說,它與她的經驗沒有關系,只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說法,在場地主和不在場地主,所謂不在場地主就是那些已經不在村子里生活,但仍然靠祖上的賬簿收租的地主。當張愛玲寫《秧歌》時,她就是不在場地主,她不了解農戶,也不了解農耕。那些續(xù)寫《紅樓夢》的作者,也是不在場地主。你寫得再好,都和當代生活沒有關系。”
“所以,一個有質量的小說家,對自己負責的小說家,會與遙遠的小說史有某種連接與呼應,既要從傳統(tǒng)中來,又要向前走幾步,你要寫出續(xù)《紅樓夢》但又不是《紅樓夢》的小說,寫出續(xù)《傾城之戀》但又不是《秧歌》的小說,這是小說家該做的事。”
孫甘露贊同李洱對續(xù)寫《紅樓夢》的觀察?!安还苣苣7碌枚嘞瘢瑢懏斚碌纳?,一下就不成立了。也有一些譯者翻譯很漂亮,但是一寫東西,也不成立了。我們知道,施蜇存先生既有創(chuàng)作,又做翻譯。我們在北山講堂談及這個問題,非常有意義,因為它涉及到創(chuàng)作非常根本性的問題?!?/p>
我們的物,對詞發(fā)出了真實有力的召喚
從施蟄存的小說《鳩摩羅什》,李洱談到小說家的“詞與物”:“某種意義上,小說家生活在詞與物的縫隙中,小說家總是在詞與物的狹小空間中穿行而過。”
“施先生在《鳩摩羅什》的結尾寫道,鳩摩羅什在質疑者面前當場吞針,以證明自己得道,自己傳授的佛法不應受到質疑。最后一根針,他吞不下去了,扎在舌頭上面,鮮血直流。在文學意義上,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小說寫道,人們沒有看到,鳩摩羅什最后巧妙地把那根針拔了出來?!痹诶疃磥?,寫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把現(xiàn)實比做針,舌頭忍受著苦難,也忍受著欲望的折磨,同時每根針就是一個“懲罰”。那舌頭最后說出了一切,并贏得質疑者的信任。
施蟄存的譯作。
施蟄存的譯作。
施蟄存的譯作。
施蟄存的譯作。
李洱說:“我們?yōu)槭裁匆逻@么大功夫,去發(fā)現(xiàn)施先生的意義?僅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他的創(chuàng)作看上去與續(xù)寫《紅樓夢》是一樣的,與續(xù)寫《水滸》是一樣的,其實他用的是最現(xiàn)代的語言,最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手法,來表明他是在現(xiàn)場的。他激活了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了新的傳統(tǒng)。施先生的小說可以給我們各種各樣的討論,啟發(fā)我們對當代寫作的多元思考?!?/p>
羅崗說:“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是什么關系?現(xiàn)實是我們每天幾乎靠著慣性在生活,但語言如刀一樣鋒利地切開這種慣性,只有用語言才可以把對生活的獨特感受表達出來。小說就是用富有特色的語言切入現(xiàn)實,把對現(xiàn)實的感受重新表達出來,這種語言的現(xiàn)實變成獨立的存在,與真實的現(xiàn)實之間構成什么樣的關系呢?這種關系顯然不是‘反映論’的,我們通常比較通俗地理解現(xiàn)實主義,要求小說‘反映’現(xiàn)實,其實沒有那么簡單。李洱說的詞與物的關系,是說小說家總是在兩者之間建立有特色的聯(lián)系,這個關系的建構才是一個小說家能夠大有作為的天地,并構成了不可取代的特色和風格?!?/p>
在活動現(xiàn)場,還有讀者提問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世界文學上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李洱回答:“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當我們拿中國小說和西方小說比的時候,我們其實是拿2018年的中國小說和兩個世紀以來的西方小說比。西方文學對中國作家確實有影響,就像他們也受到中國作家影響一樣。公平地說,中國作家與同時代的西方作家相比,成就至少不相上下?!?/p>
“我個人覺得,在以后相當長的時間之內,中國文學甚至有可能保持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的優(yōu)勢地位。中國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國家,就復雜性而言,每個作家腦子里面都有五六條路線在斗爭。不寫移民、同性戀,不寫亂倫、偷窺,中國人還可以寫小說,很多西方作家已經不知道寫什么了。對中國作家而言,我們的物,對詞發(fā)出了召喚,這是真實和有力的召喚,你無可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