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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介堪評《冬青老人口述》: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

卞孝萱口述,趙益整理,《冬青老人口述》,鳳凰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128.00元最為人們所熟悉的學界中人的口述歷史,大概要算是《胡適口述自傳》了。卞孝萱先生的《冬青老人口述》當然也屬于《胡適口述


卞孝萱口述,趙益整理,《冬青老人口述》,鳳凰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128.00元

最為人們所熟悉的學界中人的口述歷史,大概要算是《胡適口述自傳》了。卞孝萱先生的《冬青老人口述》當然也屬于《胡適口述自傳》的同類,但其更多地取法遠早于胡適的一位詩壇大佬的口述:石遺老人的一夕話——《石語》。關于此書,卞先生稱之為“文字不多,但是很有用,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往往是些官面文章,所謂‘正經(jīng)的話’,而這上面談到的,都是些‘私下的話’”。私下里的口述,當然不同于登臺說法,好比著裝一樣,大塊的著述是西裝革履,而口述歷史,則不衫不履,別有格外的趣味。官話、違心話可以少講或者不講了,而真心話、率意話甚至淘氣話則可以多說一些。

大部分口述文字里面往往能看到正史里不屑載、不及載的歷史碎片,有時候,這正是我們讀口述歷史的一大動機?!抖嗬先丝谑觥樊斎灰膊焕?,卞先生和幾位文壇政界的大佬如章士釗、范文瀾等有過密切交往,自然能了解到一些為他人罕知的軼事、傳聞。比如,就范文瀾而言,清末秋瑾被捕時,范老的哥哥同在大通學堂,而“第二天就有報告說:悍匪范文濟,因拒捕而亡。實際上是報錯了,死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范老的哥哥。但范老的哥哥卻反而沒事了,因為他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嗎”。卞先生說這個烏龍事件“對范老有著重要的影響”,可惜沒有講具體是什么樣的影響。我們看口述歷史,有時候恨不得自己是那個記錄人,去咬住不放,多問一些我們感興趣的問題,就像記者會上不肯輕易松口的提問人一樣。

這種獨家故事當然還有很多,還是范文瀾,一般人對其著作最熟悉的可能就是《文心雕龍注》和《中國通史》等,但是范最初搞的是經(jīng)學,后來“范老在延安講經(jīng)學,毛澤東、董必武等都曾去聽。聽過之后毛澤東寫封信給他說:你經(jīng)學講得很好,并且是用辯證唯物主義觀點來講經(jīng)學,但這不是當前的急需;當前的急需是要為我們廣大的革命干部寫一部通俗易懂的中國通史”,范老的《中國通史》系列就是這樣引出來的。時至今日,很難想象在延安窯洞里范老為一群高級革命干部開講經(jīng)學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教學場景,但范老的書生氣似乎呼之欲出了。

這本書里提到黃侃的地方不多,但都很有意思,非常能體現(xiàn)黃侃的性格,比如,劉盼遂認為隋唐兩代父系、母系均為鮮卑人,但后來卻不堅持此說了,原因是他的老師黃侃“勸他不要堅持此說”,“黃侃是有深意的,唐朝以后是宋朝,宋朝是個衰落的年代,遭受遼、金、元的打擊,最后亡于元,明朝后又是少數(shù)民族的清朝,如果唐朝是少數(shù)民族的朝代,那么漢族不是太沒光彩了”。又如冒舒諲的話劇《董小宛》演出的時候,“黃侃曾去觀看,回來后在中央大學演講時說,董小宛去清宮是顧亭林定的計策,是學習西施入?yún)堑墓适隆K€說自己有秘本,但不能宣布。當然這都是黃侃編造的,他是為了表彰顧亭林的反清。所以當時人說黃侃是厚誣古人。黃侃這個人學問很大,但有些時候說話也很荒唐”。章黃師弟容易鬧意氣、說過頭的話,這是為人所知的。倒是黃侃這個思路,為當今胡編亂造的小說、電視劇提供了好素材,照此敷衍下去,有可能又是一部大火的《甄嬛傳》,不過為避免糾紛,在創(chuàng)意、策劃的欄目里要寫上黃侃的名字,雖然看這種小說、電視劇的人可能根本沒聽說過黃季剛。

此外,如葉恭綽說咸豐皇帝突然死于熱河避暑山莊是自殺;錢基博晚年信佛,為《金剛經(jīng)》做注解(現(xiàn)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的《錢基博集》尚無此方面的內(nèi)容);為林彪老婆葉群講孫子兵法的劉盼遂根本不知道林彪何許人也,等等,都足廣見聞。

卞先生是文史方面的專家,該書中論學之處自然不在少數(shù)。比如,范文瀾把他一生的學術總結(jié)為“專、通、堅、虛”四個字。“?!睘榈谝晃唬巴ā睘榈诙?,“這兩者是一個辯證的關系。傳統(tǒng)的文人都是把‘通’放在第一位,揚州學派(馮案:有人稱卞先生是揚州學派的殿軍)都是重‘通’。我們所處時代不同了,因為學問分門別類太多了,所以必須要有一個‘?!?,但‘?!凇ā幕A上專,就不會有毛病了”?!皥浴笔菆远ǎ皥远ㄓ袃蓚€意思,一個意思是觀點要堅定,第二個意思是研究的方向一定要堅持”?!疤摗眲t是“堅持真理,還要修正錯誤,對的要堅持,錯的要修正”。范老的這些話到現(xiàn)在也并不過時,仍然值得我們借鑒。順便提一句,書中澄清了一下,所謂“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的名言,并不是范老的原話,不知是什么人的概括總結(jié)。我早年也曾想過,以范老這輩人的學術基礎,不會寫這么兩句不合平仄的“七字句”。

卞先生在口述的過程中也時刻保留著治學者的敏感度,比如在談到“四公子”現(xiàn)象時,他說“中國歷史上有三次‘四公子’,第一次是戰(zhàn)國四公子,春申君、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第二次是明末清初,陳貞慧、冒辟疆、侯方域、方以智;第三次是清末民初。很奇怪,都是王朝要垮的時候,有所謂‘四公子’之號出現(xiàn)”。卞先生這話,不知治史者有沒有比較圓滿的解釋。當然,在吳保初這清末四公子之后,民國期間也有張伯駒、袁寒云等所謂“民國四公子”出現(xiàn),算是一個不太能壓得住的句號,畢竟民國四人各方面都比不上前朝了。

該書中談校對的一段文字對我觸動最大,畢竟,現(xiàn)在的有些圖書質(zhì)量是讓人不滿意的。王壽彭代范文瀾?!段男牡颀堊ⅰ贰!八窃趺葱5哪?,是用兩個紙條,一個紙條蓋在書上,另一個紙條蓋在校樣上,各摳一個洞,只看到兩個字。逐字對校,這是最好的校法,否則一眼就漏過去了。???,愈是熟悉書的內(nèi)容的人,愈校不出來。我聽任繼愈先生講過一個故事:曾國藩做兩江總督時,要人繕寫奏折,找的人是字寫得好,但文章不通。什么道理呢?文章不通的人,照字寫字,不會出錯,同時也不會泄露秘密。任先生主持校大藏經(jīng),主張不用找水平很高的人,就是因為這個道理?!蓖跣5姆椒?,我不知道之前和現(xiàn)在是否有出版社在采用,但是聽說好多出版社取消專門校對,推行編校合一的制度,是否有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不清楚,但至少應該說重視校對的程度應該是今不如昔了。

記錄成文的口述材料,由于當時是口述者信口一說,即興而談,自然不能與月煅季煉、反復推敲的學術論著相比,往往一時思慮不周,偶爾會存在一些知識性的錯誤。此外,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音近致誤形成的缺憾,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口述者未必個個都像電臺、電視臺的主持人一樣能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有些口述者可能講的是方言(此尤以年長者為多),或者口音比較嚴重,導致記錄者在聽覺上形成錯誤的印象;另一方面,有可能口述者講到的內(nèi)容恰好是記錄者知識上的盲點,提到的某個人名、某個專有名詞,記錄者一時難以搞清楚,或者自以為搞清楚了,最后形成一個存在偏差的記錄。當然,上述所說錯誤其實也很容易避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請口述者審查一遍;如果口述者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加以審查(比如本書的卞先生已經(jīng)逝世,這可能是造成口述者無法審查的最主要原因),那么最好也要請熟悉口述者語言表達、講述領域的人加以協(xié)助,盡量減少這種不必要的錯誤。本書也存在著這種記錄錯誤,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

頁32,他(范文瀾)最喜歡的是《太白醉仙》等俞振飛的曲目。

案:此處當為《太白醉寫》,此劇確是江南俞五的拿手好戲,但不能因為李白是詩仙就隨便改動劇名。

頁43,范老舉了一個例子:郭隈,當時他出去平亂,平亂后入朝,馮道是三師,大家都曉得郭隈此番回來就要做皇帝了,但是馮道安然地坐在那里接受他一拜,他把身份先定下來。第二天,他就擁戴郭隈了。一般的人,曉得郭隈要做皇帝,受其叩拜是不敢當?shù)摹?/p>

案:這個“郭隈”,我初讀時腦子里反映不出是誰,自己不出聲地念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就是后周開國皇帝周太祖郭威呀。

頁52,袁世凱曾是章士釗岳父手下的一個將領。

案:章士釗的岳父是吳保初,年紀比袁世凱小十歲,雖然這不能妨礙他做袁世凱的上司,但吳保初雖然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卻不具備此資格,有資格的是吳保初的父親淮軍將領吳長慶。在后面這個錯誤其實已經(jīng)得到糾正,“章士釗一生三個妻子,原配吳弱男”,“吳弱男的父親吳保初,吳保初的父親是吳長慶,吳長慶是清駐朝鮮總督,當時張謇、袁世凱都是他的手下” (頁57)。順便多說兩句,章士釗夫人吳弱男恰好有一篇《見聞錄·袁世凱軼事數(shù)則》提到袁與吳家的關系,“袁世凱系我祖父(長慶)義子,庶出,行四,我七八歲時曾見之,稱之曰四伯。因袁童年好玩不好學,為父所不喜,我祖父則賞識之,謂可以習武,因乞為義子,移居我家多年。值南通張季直在我祖幕中,即延其課袁讀書。袁有膽識,敢于擔當,我祖病重,由朝鮮任所,以遺折向清廷保薦,因獲任用,由此騰達”。

頁112,這一派(宗唐)是福建、江西同光體以外的另外一種勢力,其中江蘇人比較多,例如著名的樊樊山。

案:樊樊山是湖北人。后面講盧弼的章節(jié)反復提及。

頁138,陳柱是王蘧常的學生。他的詩集叫做《待焚稿》,章士釗《柳文舉要》諷刺他:“你不焚何待?”陳柱自謂一生有三大樂事:……第三大樂事是得天才英才而教育之。

案:熟悉無錫國專歷史的人都知道,陳柱比王蘧常年齡大,入學早,是王蘧常、錢仲聯(lián)的老師。江南二仲當然是天才英才了,所以教他們的老師也有資格驕傲。陳柱尊的《待焚稿》這個書名成了別人開玩笑的好題目,“陳柱刊出他的《待焚草》,馬君武先生一見便拋在一邊,說道:‘這些東西,不焚何待!’”(鄭振鐸《惜周作人》)

頁140,錢鍾書甚至諷刺樊樊山,說天下的好對聯(lián)都被他用光了,但他的詩有個毛病,是“花瓣上看桃李”。這句話很諷刺,在花瓣子上看桃李,不得大樹,不得根本了。

案:此處為“花擔上看桃李”,不是“花瓣上”,“賣花擔上看桃李”是談藝時的常用語。

自然,這些錯誤是很容易糾正的,相信經(jīng)過編者再次仔細核對后,修訂版會愈加完善,冬青之樹,會萬古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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