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禪燈》,[清] 丈雪通醉編,吳華、楊合林點校,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11月版,470頁,59.00元
近來 “中國禪宗典籍叢刊”新推出《錦江禪燈》一書(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11月版),由吳華、楊合林合作點校。蒙校者不棄,第一時間贈予該書,得以一窺究竟。
《錦江禪燈》是四川禪僧丈雪(字通醉,1610-1695)的著作。通醉生平記載較為清晰,陳士強總結(jié)稱其“少年出家,初禮古字山清然為法師,圓具(受具足戒)后,遍參諸方,得法于破山海明禪師,為南岳下三十五世、臨濟宗僧人”(《大正藏總目提要·文史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頁605)。這位獲得正宗臨濟傳承的禪師,主要活躍于明末清初的四川地區(qū),有關(guān)他在西南地區(qū)弘法的情況,黃夏年、楊曾文、王路平等人都曾撰寫過專門文章,不難搜尋;新校注《錦江禪燈》的導(dǎo)讀部分亦綜合各家之說加以概括。從這些考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丈雪通醉是四川佛教史上的重要人物,對恢復(fù)明末清初李自成、張獻忠等入川造成的佛教衰落和宗門混亂情況,做出很大貢獻。作為“禪宗史上第一本以區(qū)域為中心梳理禪宗發(fā)展脈絡(luò)的佛教論著”(新校注“導(dǎo)論”語),《錦江禪燈》本質(zhì)上是通醉試圖重新清整劫難過后的四川禪門的一番努力。吳華和楊合林的工作使我們獲得了一個新的本子,但案前的這個本子既有優(yōu)點,但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
先來談?wù)勑滦Wⅰ跺\江禪燈》存在的問題。新校注本問題的根源在于未遵循“古籍整理”的工作流程,未達到古籍整理的業(yè)界標準,問題首先出在版本上。古籍整理之起手在于尋找合適的古籍版本作為底本,進而綜合其他版本對之校讎修訂,以期得出更原始(有時是更完美)的本子。根據(jù)新校注《錦江禪燈》“校注凡例”可知,其所依據(jù)版本為日本《卍續(xù)藏》冊八十五所收之《錦江禪燈》。但整理者對這個本子的性質(zhì)似乎缺少了解,對此書的版本脈絡(luò)亦未下功夫摸查。陳悅曾撰文討論過《錦江禪燈》的版本問題(《〈錦江禪燈〉及其文獻價值考述》,《宜春學院學報》2011年第十一期),依“導(dǎo)論”所述可知新校注整理者對《錦江禪燈》版本之認識即源自這篇論文。
而此文有關(guān)《錦江禪燈》的版本論述并不周全,陳悅雖然指出康熙十九年(1680)稍后應(yīng)該有個“稿本”(或者說“初刻本”)在少數(shù)人手中流傳,但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之后竹浪生刻本至1905-1912《卍續(xù)藏》本之間,卻完全空白。查何梅《歷代漢文大藏經(jīng)目錄新考》(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頁633、頁1318-1319)即可知悉,除收《卍續(xù)藏》外,《錦江禪燈》僅入過《嘉興藏又續(xù)》和《頻伽藏續(xù)》。《頻伽藏》約與《卍續(xù)藏》編于同時,二藏中之《錦江禪燈》無承繼關(guān)系。事實上,再查蔡念生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總目錄》(已收CBETA,可檢索),問題就更清楚了。《卍續(xù)藏》所收《錦江禪燈》來自駒澤大學所藏之《嘉興藏》本,且在整理時將駒澤所藏之《錦江禪燈目錄》和《禪燈二目》合二為一。如果了解此情況,則《嘉興藏》本《錦江禪燈》當較《卍續(xù)藏》本更為原始,相較而言更應(yīng)當作為“底本”使用。但有趣的是,原本認為亡佚久矣的康熙二十年之后的“初刻本”,實際依舊存在!近來綿陽新聞網(wǎng)(http://www.myrb.net/html/2019/news/8/209612.html)推出消息,稱綿陽安州圖書館剛剛完成孤本古籍《錦江禪燈》的修復(fù)工作,而這部《錦江禪燈》正是康熙二十年前后刊刻的那個“原刻版”!根據(jù)報道,此書或為1927年安縣圖書館擴充圖書時于成都古書市場購買而來。由新聞所附圖片來看,其書二十卷分為四冊,字跡清晰優(yōu)美。原本定為“二級破損”,但整體尚算完整,修補之后頗為精美。因此,倘就溯古而言,這個安州圖書館所藏的《錦江禪燈》,顯然是最原始的本子了,更應(yīng)當作為“底本”來使用。
但問題并沒有那么簡單,這里可以再拉個時間線:
A:康熙二十年(1680)前后“原刻本”
B:康熙三十二年(1693)后竹浪生刻本
C:《嘉興藏又續(xù)》本
D:《卍續(xù)藏》本等(更晚者基本皆依此本整理;新校注亦以之為底本)
綿陽新聞網(wǎng)報道的孤本《錦江禪燈》
原刻本自然與竹浪生刻本內(nèi)容不同,這一點在《錦江禪燈》所收各種序文中即明確指出。又《錦江禪燈》所附材料中,通醉《題辭》系為1672,胡升猷《序》系為1686、徹綱《序》系為1687、覺聆《序》系為1688、德玉《序》系為1693(見陳士強前揭著作)。除通醉初輯《錦江禪燈》時所寫的《題辭》外,其他序文主要分布在康熙二十五年前后和康熙三十二年,由此亦推測這些序文是為此書不同刊本所撰寫。前揭陳悅的文章對此也有不少討論,此不贅述。但更為有趣的是,《嘉興藏》和《卍續(xù)藏》本所收的《錦江禪燈》也不似照收康熙三十二年的那個竹浪生刻本,這一點很容易發(fā)現(xiàn)端倪。就在二者所收的《錦江禪燈》卷十中即有“丈雪醉禪師”一節(jié),末尾稱通醉編好《錦江禪燈》后,于“康熙癸酉(1693)秋,命門人竹浪徹生,負稿嘉禾,剞劂流通”;卷十二中“丈雪醉法嗣”部分,收通醉弟子“竹浪生禪師”事跡,再次話及此事,稱通醉命竹浪生刻《錦江禪燈》而“附楞嚴藏室流通”。顯然,這一記載如果出現(xiàn)在序文中是可以理解的(實際上在覺聆寫于1693年的《序》中確實存在),但出現(xiàn)在書中的人物事跡里便似乎只能是后人補入的記述,而不太可能是通醉交付竹浪生那個本子里原本該有的內(nèi)容。因此,非常值得考慮的是,《錦江禪燈》在送交中央、贈入《嘉興藏》時,內(nèi)容上又做了一些調(diào)整。因此,可以說《錦江禪燈》的A、B、C、D本之間均存在一定差異,《卍續(xù)藏》本與《嘉興藏》本的關(guān)系和差異已可明確,其余諸本之異同依需細細考察。尤其是“原刻本”的修復(fù)工作已經(jīng)完成,將之與《嘉興藏》等本對比,應(yīng)當可以發(fā)現(xiàn)此書變遷歷程的更多線索,相信相關(guān)考察會豐富佛經(jīng)版本學的知識?;氐綄π滦Wⅰ跺\江禪燈》的評價,由于整理者完全忽視了對以上版本脈絡(luò)和性質(zhì)的考察,致使所使用之底本實際只是最通行,但并非最原始(或許也不是最接近原書面貌)的本子,導(dǎo)致在“古籍整理”方面的意義打了很大折扣。另外,有關(guān)《錦江禪燈目錄》的問題,恐怕也需要再思考。《卍續(xù)藏》中,此《目錄》附于《禪燈》末尾,新校注本為適應(yīng)當代情況,而將之提至書首,然而恐怕二者于《目錄》與《禪燈》的“不一不二”關(guān)系的認識都存在問題。今本《目錄》與《錦江禪燈》內(nèi)容并不完全匹配,很多出現(xiàn)在目錄中的人物在《禪燈》中并沒有實際記載。且根據(jù)各種序文以及《禪燈》中通醉和竹浪生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目錄》(包括《嘉興藏》所謂《二目》)本來就是有別于《禪燈》的另一著作,兩者可以合而為一,但也可分別并行。事實上,這個《目錄》的價值可能并不僅僅在于為此書閱讀提供幫助,而是暗含著另外的價值和用途。有關(guān)這一問題,容稍后再做解釋。
除所用底本不當外,新校注《錦江禪燈》還存在一些其他的古籍整理方面的問題。
第一是校勘不合規(guī)范。通醉在《錦江禪燈》的題辭等處就已說明此書的編纂很大程度上是綜合摘抄既有僧傳、語錄,書中《古今采摭》即給出所依據(jù)之主要資料目錄。新校注的“校勘”工作便主要是以《五燈會元》《高僧傳》《續(xù)高僧傳》《宋高僧傳》《景德傳燈錄》等材料作為“他本”來對《錦江禪燈》校對。但新校注本并沒有給出所使用的“他本”的版本信息,而不同版本的同一書籍存在文字差異(有時差異還很大)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當不給出他書版本,但卻“出注”點明《錦江禪燈》與某僧傳、燈錄所使用之字詞存在細微差別時,此類注釋恐怕也很難具有古籍整理的意義了。
第二,新校注本的出注規(guī)矩不太統(tǒng)一,注解水平或許還有待提升。對什么樣的問題需要做注解似乎沒有明確的觀念,如上述“底本”與“他本”的細節(jié)對比,便時有時無。對有難度的問題,如通醉提到的同時代或稍早僧人的全名、地方佛教情況等,幾乎沒有給出任何注釋。但實際上,這些方面才是讀者的攔路虎,若無恰當注解,讀來如墮五里霧中。
第三,新校注本的句讀方面存在一些問題。這里可以舉幾個例子:
(一)原:非道有優(yōu)劣亦邪正,蓋自取之耳!(頁10)
當改:非道有優(yōu)劣,亦邪正蓋自取之耳!
(二)原:丈雪新添上祈楞嚴主人,災(zāi)梨以成之。(頁14)
當改:……丈雪新添。上祈楞嚴主人,災(zāi)梨以成之。
(三)原:僧回舉似夾山。(頁29)
當改:僧回,舉似夾山。
類此不贅。總體來看,句讀的問題不算太過嚴重,尤其越往后問題越少,但也總是不期而至、迎面撲來。第四,根據(jù)整理者在導(dǎo)讀中所述,《錦江禪燈》曾出過最少兩個整理本,分別是張新民的校注本和馮學成的《巴蜀禪燈錄》。整理者對此二書(尤其張新民者)當有參考,但所出注腳中僅兩處提及張新民的工作,一處為《石谷慧禪師》校注中糾正張新民妄改一字之失,另一處是《云嶠水禪師》中接受張新民增補之二字。然恐借鑒成果還有其他,注釋未足或有奪美之嫌。
以上主要就新校注本《錦江禪燈》所存在的問題舉例,頗有求全責備的味道。實際上,這個新校注本還是有一定學術(shù)貢獻的?!秴d續(xù)藏》本《錦江禪燈》是目前使用最廣的本子,更早的安州圖書館“原刻本”迄今并未流通,圖書館自身不但沒有推出電子圖片或影印古籍,甚至在館藏書目中也查不到相關(guān)信息——若不動用內(nèi)部關(guān)系,恐怕難見尊容。因此就《卍續(xù)藏》本而言,吳華和楊合林的校注本是一個非常容易獲得且閱讀非常方便的本子。盡管存在不少問題,但對研究工作依舊能起到一些幫助。整理者的校注實際也能令人獲得一些啟發(fā)。正如前文所述,《錦江禪燈》不少內(nèi)容抄擷別書而來,新校注本根據(jù)對比,常常會給出抄擷的源頭(盡管沒有注出源頭的版本),使我們更容易獲得對《錦江禪燈》編纂歷程的清晰認識。通醉在書中《題辭》《辨訛》《校訛篇》指出以往燈錄僧傳中存在的一些“丑詞”“可笑”(通醉原話)的問題,但新校注本整理者在注釋中點出了通醉本人也犯下很多類似錯誤,如因為誤解地名,而將別處僧人誤為巴蜀人等,亦有其“可笑”之處。因此,新校注本對正確評價《錦江禪燈》的整體水平,也可提供一些幫助。
不論如何,吳華和楊合林的這個新整理本應(yīng)該會獲得更廣的流傳和使用,由此或可使《錦江禪燈》的價值得到重新重視。有關(guān)《錦江禪燈》的學術(shù)價值,雖有楊曾文、黃夏年、陳銳等珠玉在前,但這里也想狗尾續(xù)貂,略發(fā)拙見。
《錦江禪燈》首先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但其史料價值比較特別。由于此書不少內(nèi)容摘自更早文獻,且對原文獻并無本質(zhì)歪曲或大幅篡改,這些內(nèi)容的史料價值并不高。但《錦江禪燈》對同時代的一些巴蜀僧人有所記載,這些時代較晚的內(nèi)容確實具備原始資料的意義。
與史料價值相比,《錦江禪燈》的另一個意義要更具學術(shù)性。正如通醉在書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那樣,李自成、張獻忠入蜀之后,巴蜀禪僧圈子混亂,“魚目混珠”時有發(fā)生,故通醉希望以此《禪燈》照徹西南,甄別真假“禪僧”。通醉的甄別標準很明確,凡是不具備明確師承的人,都不是正經(jīng)禪僧,皆要被列入批判對象。通醉在《錦江禪燈·題辭》中寫到“近有一伙不明大法之人,只欲攀高自大”,書中更舉峨眉山白長老為反例(卷八,新校注頁196),稱此白長老自以為是,作頌千首,妄圖勝過雪竇禪師之百頌(即《雪竇和尚百則頌古》)。但當他將書拿給大和禪師看時,大和“乃唾曰:‘此頌如人患鴉臭,當?shù)攘⒌?,其氣不可聞。’”通醉評論道:“無師自悟之流,費盡心血,將謂取勝于人。及見智者,一場熱哄,只為貢高墮此窟穴。參學人,切莫萌此遺臭諸方!”
因此,帶著清整一地教界目的的《錦江禪燈》不能被當做一般的“僧史”“燈錄”閱讀,而應(yīng)當被視作地方佛教領(lǐng)袖的正統(tǒng)化努力來加以分析。由于通醉及其門人在巴蜀一帶聲威日隆,其所代表的“主流觀點”也漸漸獲得官方認同,但現(xiàn)實效果如何卻仍未可知。《錦江禪燈》入《嘉興藏》一事,是通醉一派觀點獲得官方認同的重要事件。入藏使《錦江禪燈》獲得了最高權(quán)威,背后的教派人員亦由此樹立正統(tǒng)地位,類似手段在歷史上并不罕見。但目前并不清楚的是,《錦江禪燈》入藏的具體經(jīng)過,是誰人推薦?在怎樣的歷史背景下獲得通過?中央與地方政府、教界的關(guān)系如何協(xié)調(diào)?中央與地方如何各取所需,達成雙贏?種種問題都有待進一步考索,背后說不定又是一本《為權(quán)力祈禱》(卜正民的名作)。對這些問題的追溯不僅僅是一個版本學的研究,背后還有更具社會史意義的理論關(guān)照。
返回頭再說《錦江禪燈目錄》。通醉編纂《錦江禪燈》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區(qū)別彼時巴蜀僧人是否擁有正統(tǒng)法脈,這個目的應(yīng)該也滲透進《目錄》之中。所以,《錦江禪燈目錄》便不止于一般目錄的作用,更是具備了“法脈傳承世系簡表”的意義。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目錄》可以與《錦江禪燈》分開單行,同時也解釋了為何目錄中的不少僧人在《禪燈》中并無事跡記述的現(xiàn)實。
總體來看,《錦江禪燈》是一部非常有趣、也具有一定學術(shù)價值的著作,值得重新檢討。吳華和楊合林的新校注本盡管存在很多問題,但呈現(xiàn)在面前的這部書依舊有其便利之處。以上簡要討論,希望有助學界重新認識此書之價值,引發(fā)更多富有層次性的思考。
最后,本文撰寫受吳華教授大力支持,上述觀點皆與他私下交流過。對他敢于承當、不避批評、追求純粹學術(shù)的精神,表示由衷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