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曹文軒不僅是中國第一位獲得國際安徒生獎的兒童文學作家,也是中國大陸首次開創(chuàng)“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碩士研究生導師。通過常年對文學的寫作、教學、思索,他將自己對文學技藝的提煉和對文學精神的感悟,融入到對經典作品的鑒賞之中,寫出了《經典作家十五講》。書中涉及了魯迅、沈從文、錢鍾書、契訶夫、川端康成、普魯斯特、毛姆、卡爾維諾等14位作家及作品。最近,《經典作家十五講》再版,特摘錄《“細瘦的洋燭”及其他——讀魯迅》其中的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離婚》及下文提到的《肥皂》都收錄在小說集《彷徨》中
鳥頭先生
《理水》中有一個滑稽可笑的人物,魯迅未給他名字,只叫他“鳥頭先生”。知情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魯迅在影射顧頡剛?!傍B頭”二字來自“顧”一字?!墩f文解字》:“雇”,鳥名;“頁”本義為頭。
就單在《理水》一篇中,魯迅就影射了潘光旦(“一個拿拄杖的學者”)、林語堂、杜衡、陳西瀅等,《奔月》影射了高長虹,《起死》又再度影射了林語堂?!恫赊薄分杏校骸八蚕矚g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又有:“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fā)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边@樣的話總讓人生疑:又是在影射誰呢?至于說魯迅在雜文中影射或干脆指名道姓地罵了多少人,大概得有幾打了。當年,顧頡剛受不了,要向法律討一個說法。其時,魯迅在廣州,顧致函魯迅:“擬于九月中回粵后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蓖斞浮皶何痣x粵,以俟開審”。魯迅卻迅速答復:請就近在浙起訴,不必打老遠跑到廣東來,我隨時奔赴杭州。魯迅之手法,曾遭許多人抨擊,但他最終也未放棄這一手法。甚至在小說中,也經常使用這一手法。說魯迅的小說是又一種雜文,多少也有點道理。然而,我們卻很少想到:魯迅的影射手法,卻也助長了他小說的魅力。
“春秋筆法”,這是中國特有的筆法。借文字,曲折迂回地表達對時政的看法,或是影射他人,甚至是置人于死地,這方面,我們通過千百年的實踐積累了豐厚的經驗,甚至摸索出和創(chuàng)建了許多技巧(有些技巧與中國的文字有關,它們還是那些以其他文字寫作的人學不來的)。這一歷史既久,影射就成了一種代代相傳的慣用武器。在人看來,這一武器面對中國特有的社會體制, 面對特有的道德觀念和特有的民族性,是行之有效并且是很有殺傷力的武器?!芭郧脗葥簟?、“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部成語詞典,竟有一串成語是用來概括這種戰(zhàn)術的,久而久之,這一戰(zhàn)術成了普通百姓日常行為的一部分。若為某種說話不便的原因所制約,兩個中國人會在一種看上去毫無障礙的情況之下,依然暢達對話,一切的一切都不會明確指出,只是云山霧罩,用的是代稱、黑話之類的修辭方式。不在語境中的人聽了,直覺得一頭霧水,但對話的雙方卻心領神會。只可惜中國人說話的技巧,沒有用到外交事務上,卻用在了日常生活以及政治斗爭上。正是因為這樣一個文字上的傳統,所以到了“文革”,才會有將一切文學作品都看成是影射之作而大加撻伐、直至使許多人亡命的悲劇。影射之法,自有它的歷史原因,也就說,當初是因社會情勢逼出來的。但,后來,它演變成了中國人的一種攻擊方式、話語方式乃至成為一種心理欲求,影射竟成了一種生存藝術。
影射的最高境界自然是:似是非是。具體說,被影射者明知道這就是在攻擊他,但卻不能對號入座。若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就要講隱蔽——越隱蔽就越地道;就要講巧妙——越巧妙就越老到。這曲筆的運用,可以在前人的文字中找到無窮盡的例子。
影射之法,若從倫理角度而言,當然不可給予褒義,更不可給予激賞,但要看到它在藝術方面卻于無形之中創(chuàng)造了一番不俗的業(yè)績:它的隱晦(不得不具有的隱晦),恰恰暗合了藝術之含蓄特性。又因作者既要保持被影射者之形狀又要力圖拂去其特征、為自己悄悄預備下退路,自然就會有許多獨到而絕妙的創(chuàng)造,作品中就會生出許多東西并隱含了許多東西。魯迅將顧頡剛的“顧”一字拆解開來,演化為“鳥頭先生”,既別出心裁,又使人覺得“鳥頭先生”這一稱呼頗有趣味,若不是魯迅要影射一下顧頡剛,興許也就很難有這種創(chuàng)造。而有時因硬要在故事中影射一下什么,便會使讀者產生一種突兀和怪異:這文章里怎么忽然出來這樣一個念頭?便覺蹊蹺,而一覺蹊蹺,就被文字拴住了心思。
影射又契合了人窺探與觀斗的欲望。我們倘若去回憶我們對魯迅作品的閱讀體會,你得承認:他作品中的影射始終是牽著你注意、使你發(fā)生好奇心的一種吸引力。
時過境遷,我們不必再去責備魯迅當年的手段了——他使用這一手段,有時也是出于需要與無奈。更要緊的是,他將影射納入了藝術之道——也許是無意的,但在客觀效果上,它與藝術之道同工合流,竟在某些方面成全了他的小說。
從某種意義上講,凡小說都是影射——整體性的影射。
故此,“影射”一詞,也可以被當作一個褒義詞看。
《故事新編》
咯吱咯吱
魯迅自然是嚴肅的。那副清癯的面孔,給我們的唯一感覺就是莊嚴、冷峻、穿透一切的尖刻。然而,他的小說卻始終活躍在嚴肅與不嚴肅之間。我讀《肥皂》——嚴格來說,不是讀,而是聽,聽我父親讀,那時我十歲——
四銘從外面回來了,向太太說起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是個孝女,只要討得一點什么,便都獻給祖母吃。圍著的人很多,但竟無一個肯施舍的,不但不給一點同情,倒反打趣。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地說:“阿發(fā),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四銘太太聽罷,“哼”了一聲,久之,才又懶懶地問:“你給了錢么?”“我么?——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嗡?!彼你懱坏人你憣⒃捳f完,便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廚下去了。后來,在四銘與四銘太太吵架時,四銘太太又總提這“咯吱咯吱”:“我們女人怎么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就是稱贊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么好心思?!┲┲ā?,簡直是不要臉!”“咯吱咯吱”這個象聲詞,在《肥皂》中多次出現。
它第一次出現時,我就禁不住笑了。我的笑聲鼓舞了父親,再讀到“咯吱咯吱”時,他就在音量與聲調上特別強調它,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笑。幾十年來,這個象聲詞一直以特別的意思儲存在我的記憶里。這絕對是一個米蘭·昆德拉所言的不朽的笑聲。在這個笑聲中,我領略到了魯迅骨子里的幽默品質,同時,我也在這笑聲中感受到了一種小市民的無趣的生活氛圍,并為魯迅那種捕捉具有大含量的細節(jié)的能力深感敬佩。
在現代文學史上,具有幽默品質的作家并不多,而像魯迅這一路的幽默,大概找不出第二人。這種幽默也沒有傳至當代——當代有學魯迅也想幽默一把的,但往往走樣,不是失之油滑,就是失之陰冷。
魯迅的幽默有點不“友善”。他的幽默甚至就沒有給你帶來笑聲的動機。他不想通過幽默來搞笑。他沒有將幽默與笑聯系起來——盡管它在實際上會產生不朽的笑聲。他的幽默不是出于快樂心情,而是出于心中的極大不滿。他的幽默有點冷,是那種屬于挖苦的幽默。魯迅的心胸既是寬廣的(憂民族之憂、愁民族之愁,很少計較個人得失,當然算得寬廣),又是不豁達的(他一 生橫眉冷對、郁悶不樂、難得容人,當然算不得豁達)。他的幽默自然不可能是那種輕松的、溫馨的幽默,也不是那種一笑泯恩仇的幽默,是他橫豎過不去了,從而產生了那樣一種要狠狠刺你一下的欲望。即使平和一些的幽默,也是一副看穿了這個世界之后的那種具有心智、精神優(yōu)越的幽默。他在《孔乙己》《阿Q正傳》中以及收在《故事新編》里頭的那些小說中,都是這樣一副姿態(tài)。那時的魯迅,是“高人一等”的。他將這個世界都看明白了,并看出了這個世界的許多的可笑之處,雖然有著對弱小的同情,但他是高高在上的,是大人物對小人物的同情。
魯迅的幽默是學不來的,因為那種幽默出自一顆痛苦而尖刻的靈魂。
《經典作家十五講》,曹文軒/著,河北教育出版社·胡楊文化 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