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博物館正在展出的跨年特展“須靜觀止——清代蘇州潘氏的收藏”,以《三松堂書畫記》《須靜齋云煙過眼錄》為著錄依據(jù),展示70件潘雋奕、潘世璜這一支潘氏的書畫、碑帖等收藏。
本文以清代著名藏書家黃丕烈與潘氏父子為切入點,梳理了黃與潘在詩文唱和、書畫鑒賞、雅集等交往,包括黃丕烈收藏《注東坡先生詩》殘本、對陶詩、蘇詩等,潘奕雋提史忠《雜畫冊》引首。
潘奕雋(1740—1830)是大阜潘氏家族遷蘇后第一位進士,但他淡薄名利,中年以后退居吳門,以書畫自娛。他與兒子潘世璜(1764—1829)對書畫的鑒藏,因有《潘氏三松堂書畫記》《須靜齋云煙過眼錄》等著作行世,近年也有多位學(xué)者撰寫專文加以研討,故其概況久已為人所知。而潘奕雋祖孫幾代人的藏書,盡管有《三松堂書目》《香雪草堂書目》《西圃藏書目》等稿本流傳,但未經(jīng)刊印,流傳不廣,且著錄頗為簡略,使人難窺其全貌。潘奕雋所處的清代乾嘉年間,正是蘇州私家藏書最為鼎盛的時期。清代最著名的藏書家黃丕烈,年紀較潘奕雋之子潘世璜僅長一歲,與潘奕雋父子往來頗為密切。
翁雄、《黃丕烈像》(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蕘圃,又作紹甫、蕘夫,號復(fù)翁、復(fù)初氏、宋廛一翁、求古居士、侫宋主人等。先世居福建莆田,十世祖黃秀陸遷居江寧,有祖墳在焉。至曾祖黃瑯移居蘇州。黃氏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數(shù)上春闈不利,加捐戶部主事。一生以藏書、刻書為志業(yè),六十三歲時曾在蘇州玄妙觀西設(shè)滂喜園書籍鋪。編刻有《士禮居叢書》。關(guān)于黃丕烈的交往情況,曹之曾撰有《黃丕烈交游考》一文加以梳理,潘奕雋、潘世璜父子名列其中,但并未專門論述潘、黃之間的交往情況。從江標《黃蕘圃先生年譜》、王大隆《黃蕘圃先生年譜補》等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黃丕烈與潘氏父子在藏書方面的交往其實并不太多,而雅集聚會、詩文唱和、書畫鑒賞似乎要多一些,茲對此略加梳理如下。
一、詩詞唱和
從潘奕雋《三松堂集》看,他與黃丕烈有詩詞唱和,最早見《三松堂集》卷十一《和黃蕘圃移居韻》四首,其四“側(cè)想高齋陳蝶夢,尚憐陳跡作牛磨”句下自注云:“余于二月入都,五月始歸,故云?!卑粗度衫先俗杂喣曜V》,清嘉慶元年(1796)二月,潘奕雋挈子婦入都,五月出都。與此相合,則兩人有唱和必不晚于本年。是年,黃丕烈三十四歲,潘奕雋五十七歲。黃丕烈于嘉慶元年(1796)五月,從昭明巷養(yǎng)恬書屋遷居王洗馬巷。潘奕雋則早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七月,就從馬醫(yī)科巷躬厚堂,移居西花橋巷敏慎堂。此時兩人交往就日漸頻密,待到嘉慶七年(1802)歲末,黃丕烈移居城東懸橋巷,與西花橋巷更近,往來自然愈加方便。
明刻本,《清塞詩集》,南京圖書館藏
明刻本,《清塞詩集》,南京圖書館藏
在黃丕烈傳世的古書題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潘奕雋父子的身影并不太多,南京圖書館藏的明刻本唐人周賀《清塞詩集》一卷,首尾均有黃丕烈題記,似是一年所寫,書前題記最后言及:
中秋日重檢及此,因記。時潘榕皋、理齋父子散步至舍,劇談而去,頗極有朋之樂。
據(jù)書后題跋日期知,此為嘉慶十二年(1808)丁卯八月間事。而在潘世璜《須靜齋云煙過眼錄》中,開卷第一條就提到:
甲子正月三十日,黃蕘圃出示宋槧本《鑒誡錄》,墨林項氏所藏,后有查查浦、王漁洋、汪退谷、朱竹垞諸人題跋,內(nèi)退谷蠅頭楷書數(shù)行尤精妙絕倫。又見宋槧本《白氏文集》十七卷,絳云樓燼余也。
宋刻本,《鑒誡錄》,上海圖書館藏
此條后有費念慈按語:“《鑒誡錄》今在虞山相國師家,己丑南歸所得也?!奔鬃訛榧螒c九年(1804),黃丕烈四十二歲。虞山相國即翁同龢,宋刻本《鑒誡錄》后確實歸諸翁氏,一度由其后人翁萬戈攜往美國,十余年前已讓歸上海圖書館,重返故國。此書后有項元汴、朱彝尊、查嗣瑮、汪士鋐、王士禛、曹寅、趙懷玉、黃丕烈、顧千里、翁同龢等題記,卻未見潘世璜父子觀款或印章,據(jù)黃跋署“嘉慶甲子正月丁巳日”(即正月二十七日)知,黃丕烈得此書三天后,就以之示潘氏。同時所見,尚有得之顧莼家的宋刻本《白氏文集》殘本一種。這年五月八日,潘世璜過懸橋巷黃宅,見到宋拓《蜀石經(jīng)·毛詩》、元刻《元統(tǒng)元年題名錄》、唐人寫經(jīng)殘本等。同樣,在《蜀石經(jīng)·毛詩》拓本上也未看到潘氏父子的痕跡,潘世璜題觀款的唐人寫經(jīng),下落不明,亦不見黃丕烈有題跋傳世,在潘奕雋《三松堂文集》卷二中有一篇《題藏經(jīng)殘字冊》,提供了寶貴線索:
城東畫禪寺長老旵峰藏有唐經(jīng)生書《毗婆沙論》第一百五十五卷,余嘗題其后。今黃君蕘圃復(fù)獲是經(jīng),裝潢成冊,與畫禪所藏相較,似出一手。雖系殘本,其筆力之渾厚堅致,迥非宋以后人所能,墨香紙色,皆可寶玩。此系蕘圃搜廢紙所得,因嘆翰墨流傳,其不遇善知識湮沒零落者,正自不少耳。
宋拓,《蜀石經(jīng)·毛詩》,上海圖書館藏
宋拓,《蜀石經(jīng)·毛詩》,上海圖書館藏
由此可知,黃丕烈所藏為唐經(jīng)生書《毗婆沙論》殘卷,已被其改裝成冊頁。嘉慶十五年(1810)九月十八日,潘世璜曾訪黃丕烈,見宋本《劍南詩集》殘本。此書是同年八月得之玉峰吳氏者,雖是殘帙,但黃丕烈頗愛之,曾專門題詩二絕:
好書積習(xí)愛探奇,菉竹空傷蔓草滋。不惜扁舟乘夜泛,復(fù)翁來讀放翁詩。
山明水秀鹿城西,解纜歸來日未低。十七年前舊游路,欲尋陳跡已全迷。
宋刻本,《注東坡先生詩》殘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由于《須靜齋云煙過眼錄》是潘世璜日記之摘錄本,所以陪侍其父時才有潘奕雋與黃丕烈見面的記錄,否則均付闕如。黃丕烈因已獲宋刻《陶集》二種,故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陶陶室。兩年后,嘉慶十六年(1811)初冬,他又從周錫瓚處購得宋嘉泰淮東倉司刻本《注東坡先生詩》殘本,恰好是《和陶詩》二卷,黃氏詫為奇遇。居中促成此事者,可以說正是潘奕雋,黃跋記其始末甚詳:
《注東坡先生詩》出吳興施氏、吳郡顧氏者,宋刻不多見。余往年游都中,見之于翁覃溪先生所,即商丘宋中丞得諸吳中本也。書多剝落,原缺十二卷,覃溪愛之甚,藏弆之室名曰蘇齋,誠重其世元二本耳。此外有奇零之本,未及記所存卷,今藏小讀書堆。惟《和陶詩》二卷,系全部之第四十一、四十二卷,雖不全而自可單行。香嚴書屋中有之,主人亦肯割愛,而需值昂,且余謂非商丘本所缺卷,不急急購之,然往來于懷已三年矣。辛未立冬日,榕皋潘丈拉游天平觀紅葉,道出來鳳橋,順訪香嚴主人。榕丈云,聞其有宋刻《東坡和陶詩》,可往借一觀乎?余曰,言借未必可得,吾當詭言得以取之。既見,談及是書,并與議直。竟許可,遂攜至舟中,與榕丈欣賞者累日。榕丈慫恿余得之,余亦以己巳冬新葺陶陶室,貯宋刻兩《陶集》,而此東坡《和陶》宋刻亦當并儲,以為宋廛盛事。特因力有不足,故遲之三年而愿未遂。茲一旦以旁人借觀之言,無意中成之,可為奇事。是晚宿吾與庵,向庵僧澄谷借商丘新刻《施注蘇詩》勘之。注語竟無一首完全者,豈向所收宋刻雖非缺卷,而亦多殘損耶,抑系妄人之刪削耶?觀此,益信宋刻之可貴。蘇齋所藏,商丘昔得于吳中者,彼猶遜于此矣。得之直未歸,得之意已決,乘興書此,謂三年宿愿一旦了之也。
潘奕雋與黃丕烈對陶詩、蘇詩有同好,上海圖書館藏有清康熙三十八年宋犖刻本《施注蘇詩》一部,和黃丕烈向吾與庵僧人澄谷借的“商丘新刻《施注蘇詩》”版本相同,潘奕雋曾屢次批讀,從題跋時間來看,自乾隆五十七年(1792)開始,先后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六十年(1795)、嘉慶二年(1797)、嘉慶三年(1798)、嘉慶七年(1802)、嘉慶十七年(1812)、嘉慶二十年(1815)、嘉慶二十一年(1816)、嘉慶二十二年(1817)、道光元年(1821)先后十余次閱讀此書,時間跨度達三十年之久,其中有可記者,摘錄如下:
東坡詩從劉賓客入手,旁及韓、柳、陶、杜,以新穎之思,發(fā)沉滯之性,卓然于少陵、昌黎外自成一大家,至其筆之超逸,出自天成,非由學(xué)力也。余既評少陵詩,復(fù)從事玉局,閱五年而始遍讀之,因題以識。
癸丑十月點訖,時因移居經(jīng)營屋宇,遂至?xí)硎w,筆研荒蕪,題志歲月,不勝玩時廢日之慚。
乙卯四月十六日閱起,是日午后從人聽歌于山塘之甫里祠。翼日午后,南宮捷音至,世璜中式。
乙亥四月十一日,復(fù)觀于須靜齋薔薇花下,時年七十有六,去乙卯蓋二十稔矣。水云記。
道光元正春日重觀于蜨龕,八十二老人識。
陶詩自杜、韓兩公皆有微辭,獨東坡推而高之。至駕曹、鮑、李、杜之上,謂其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子朱子出,以東坡之言為允,而千古之評遂定。竊惟質(zhì)而綺者,由其意之足也。癯而腴者,由其神之全也。不外求,故其意足;無內(nèi)愧,故其神全。此固有進乎技者,蘇公和作以綺而學(xué)質(zhì),以腴而學(xué)癯,其超乎人也遠矣。超乎人,此其所以猶后乎陶也。此下相徐晝堂用錫之言也。錄之。
最后一段潘奕雋錄徐用錫論陶詩語,黃丕烈藏宋嘉泰淮東倉司刻本《注東坡先生詩》中亦有之,由此頗疑潘奕雋曾借其書以校讀宋犖刻本,只是未在宋刻本上提及此事。今此書藏于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書后有嘉慶十六年(1811)辛未十二月十九日,黃丕烈題詩四首:
東坡生日是今朝,愧未焚香與奠椒。卻羨蘇齋翁學(xué)士,年年設(shè)宴話通宵。
東坡生日是今朝,一老沖寒赴友招。聞道春風(fēng)來杖履,凌云意氣正飄飄。
東坡生日是今朝,我獨閑居苦寂寥。但把和陶詩熟誦,樽無濁酒也愁消。
東坡生日是今朝,助我清吟興轉(zhuǎn)饒。誰復(fù)景蘇同此意,縣橋人又憶花橋。
詩后并有附記云:
十二月十九日,往訪潘丈榕皋,知赴友人之招,為東坡生日修瓣香之祝。晚歸,意欲同修此典,獨居寡歡,不復(fù)為此,因出此《和陶詩》諷誦一過,并題四絕句于后。蘇齋翁學(xué)士歲例出宋刻《注東坡詩》,于今日開筵宴客,致祝髯蘇,故詩及之。
此書舊藏香嚴書屋,標題及分冊俱未愜意,因櫝已制成,毀之可惜,且存之,以見授受源流。遂于櫝上聊志數(shù)語,以諗來者。標題當云《注東坡先生詩》卷第四十一、卷第四十二,分冊當云二冊全函。蓋此系《東坡先生詩》宋刻殘本,不過和陶淵明詩為全璧耳。余藏諸陶陶室中,尤為兩美之合。向聞蘇齋于東坡生日陳書設(shè)筵,邀朋儕為文字之飲。余愧未能,但開函拜讀,題詩紀事,而研有余墨,并書是櫝。
從黃丕烈所述,他于蘇東坡生日這天從懸橋巷去西花橋巷拜訪潘奕雋,結(jié)果去遲了一步,潘奕雋先應(yīng)他人之邀外出參加壽蘇會。悵惘之余,黃氏回家讀《和陶詩》一過,題詩四首,并在書匣上略記此書原委。之后,他將所題四詩后抄示潘奕雋,也就有了不久之后潘奕雋的和作四首:
東坡生日是今朝,薊北蘇齋歲奠椒。何以宋廛人獨坐,和陶一卷詠深宵。
東坡生日是今朝,有客城南置酒招。早覺春風(fēng)來杖履,篆煙濃傍鬢絲飄。
東坡生日是今朝,可有朝云慰寂寥。想到六如亭下路,蠻風(fēng)暖處雪全消。
東坡生日是今朝,斗室長吟興自饒。善本流傳期共賞,一瓻擬致縣東橋。
嘉慶辛未臘月二十六日雨窗次韻奉題,潘奕雋,時年七十有二。
按之潘氏《三松堂詩續(xù)集》,卷二有《東坡生朝黃蕘圃新得宋刻和陶詩二卷以東坡生日是今朝為起句作詩索和即次其韻題于卷后》,就是上錄四詩,刻本中第一、第二、第四兩首原有自注,《注東坡先生詩》后墨跡則無之。此詩之前,恰有《十二月十九日東坡生朝尤春樊舍人懸像設(shè)祭招飲齋中用東坡和陶詩韻邀余和作》一題,顯然搶在黃丕烈之前,請潘奕雋參加壽蘇會的人應(yīng)該是尤興詩,這一點在《東坡生朝黃蕘圃新得宋刻和陶詩二卷以東坡生日是今朝為起句作詩索和即次其韻題于卷后》第二首小注“是日赴春樊舍人飲”上得到印證,潘奕雋的和作則是七天后所作。
同樣,在藏書方面,潘世璜與黃丕烈接觸亦不少。時在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八月,潘、黃二人剛過而立之年,他們的友誼一直持續(xù)了三十余年。相互贈書或借書???,皆曾有之。
明,王穉登抄錄《玉笈金箱》,上海圖書館藏
明,王穉登抄錄《玉笈金箱》,上海圖書館藏
據(jù)《須靜齋云煙過眼錄》載,嘉慶十六年(1811)正月二十九日,黃丕烈曾到潘家索還前借王穉登手錄《玉笈金箱》二冊,同年潘世璜在黃丕烈處見到汪士鋐手錄《近光集》,雖未借讀,但從潘遵祁的附注來看,此稿本后歸潘氏三松堂。在江標《黃蕘圃先生年譜》中,明確提到黃丕烈讓予潘氏者,有嘉慶十八年(1813)將宋刻小字本《毛詩傳箋》一種。買書之外,潘氏也從黃丕烈處借抄書,據(jù)明抄本《席上輔談》黃跋稱“此書近三松老人命侍史手錄其副,故稍疲熟,屬為題后,以目病艱于書,未加墨云?!比绻斎拯S丕烈眼睛好,潘氏的傳抄本也會成為黃跋本吧!
黃丕烈向潘氏借書??边€有一例,嘉慶二十一年(1816)七月,他得到明萬歷商濬刻《稗?!繁尽侗苁钿浽挕?,知潘世璜也有一本,就在題跋中說:“潘理齋亦曾據(jù)一抄本校于《津逮》本上,當更參之?!奔螒c二十一年(1816)十一月,黃丕烈見《中興頌》剪裱本,偶過三松堂,正好看見潘氏父子藏有整張拓本,事見明嘉靖刻本陳斗輯《訂補浯溪集》黃跋:
頃得此書后,適過三松堂,見榕皋、理齋喬梓將磨拓全文兩張,鋪地展玩,欲付裝以飾壁,詢知為伊墨卿太守所贈。其文左行,是書不載左行之說,當是疎脫。是書云碑有三刻,余所見殆全本而初刻者歟?后又從萍庵退叟涵碧樓見飾壁,亦即是碑,蓋榕翁特訪其裝潢耳。詢所從來,乃知有宦于道州者遺之,則其為初刻益信。
潘氏父子同時成為黃丕烈質(zhì)疑問難的對象之一,黃氏從書肆得清抄本明鄺露《赤雅》一卷,其中有“謨觴山房”藏書印,不知出典,乃先后向潘奕雋、石韞玉請教,往返兩次,未得確解,后始由潘世璜為檢出,黃氏特意將此事記入書后。
黃丕烈藏書中,除了宋嘉泰淮東倉司刻本《注東坡先生詩》殘本外,潘奕雋為題跋者,還有那部著名的宋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集》,此書今亦藏中國國家圖書館,題跋者計黃丕烈、李福、吳嘉泰、瞿中溶、戴延介、顧莼、董國華、袁廷梼、徐云路、夏文燾、余集、王芑孫、曹貞秀、歸懋儀、韻香、達真、陳文述等。其中,潘奕雋并代索女弟子歸懋儀題,內(nèi)附潘氏一札提及此事:
來冊收到,但不知如何題也?!遏~》冊已題就送來,今藉價繳上。其詞筆之妙,真可壓卷,絕世奇才也。專此,雋手具。廿五日燈下。
蕘圃得幼微道人集,倩秋室學(xué)士圖像于前。復(fù)索拙句,自慚荒劣,不稱是題。代索女弟子歸佩珊填《壺中天》一闋,置之《漱玉集》中,蓋不能辨也。七十九翁奕雋又觀。
三年之后,八十二歲的潘奕雋重觀此書,為黃丕烈題詩一首:“清氣乾坤得者稀,重類妙手寫崔徽。宋廛事傳他日,可許清微配幼微?!被蛟S,潘詩正是黃氏心目中最理想的壓卷之作。
二、書畫鑒賞
歷來論黃丕烈收藏者,皆以古籍善本局限之,而不知其于碑帖、書畫,亦有所心得,盡管傳世不多,但就目前所見,精彩亦頗有可述者。對于黃氏不搜藏書畫,他在為改琦《云山無盡圖》所跋語中就自謙道:
辛未春分日,改君七香偕古倪園主人訪余于陶陶室,攜此卷相示。余素不識畫而卻喜畫,余倩諸友人畫得書圖已有三十六幅矣,茲又將乞七香為之。
相同的話,在禹之鼎《臨清明上河圖卷》上,黃丕烈跋亦有云“予性懶,且不善別書畫真贗,故題識不輕下筆?!痹诿魅耸分摇峨s畫冊》后,他也說“余不喜蓄書畫,而亦間蓄一二小品,大抵皆精妙絕倫,有識者以為之鑒定,方始購得,久之自能辨其真?zhèn)?,故物雖無多,而偽者不存焉?!钡贿^在友人眼中,黃丕烈應(yīng)該是書畫收藏愛好者。
潘奕雋題 史忠《雜畫冊》引首,上海博物館藏
潘奕雋早年入詞林,又得享高年,在他晚年,四面八方的藏家,有識有不識,有機會來蘇州,都會帶上自己的藏品,請潘奕雋欣賞、題跋,以此為榮。黃丕烈亦不例外,前文說到的史忠《雜畫冊》,據(jù)鈕樹玉的《匪石日記鈔》,嘉慶四年(1799)二月廿六日,鈕氏就曾在黃氏士禮居見過此冊。同年四月廿五日,黃丕烈還曾與段玉裁、錢時霽、夏文燾、袁廷梼、李銳、顧廣圻等與楓橋袁氏五硯樓觀趙孟頫《酒德頌》卷。今史忠《雜畫冊》后有嘉慶十二年(1807)中秋黃丕烈題跋,首有潘奕雋題“癡翁三絕”四大字,應(yīng)該是黃氏于此年裝裱前求潘奕雋所書。
據(jù)《須靜齋云煙過眼錄》載,嘉慶十八年(1814)七月三十日,黃丕烈曾攜元五大僧字卷及姚公綬《漢陰園味詩》卷訪潘氏父子,顧沅編《今雨集》卷八有潘奕雋《跋元五高僧遺墨卷》“五高僧遁跡養(yǎng)真,豈屑以筆墨自鳴,而信手揮灑,皆有一種出塵之致,洵為墨林逸品,可寶可玩”,《三松堂集》失載,《三松堂詩續(xù)集》卷一有《題漢陰園味卷》,即為黃氏題:
卷為元張伯雨畫,明姚公綬題額作記與詩。今額與詩具存,記失其半,而畫已不可蹤跡。黃君蕘圃收得之,裝潢成卷,屬余題詩。
句曲山人(伯雨自號)久已仙,畫圖幻化等煙云。尚余水竹仙村句(水竹仙村,公綬自署所居也),來結(jié)吾生翰墨緣。
話到分香跡已陳,不妨抱甕寄閑身。勾萌甲坼生機滿,獨樂園中味最真(公綬詩“夢不思分漢署香”,注云:因閑居食菜得趣,故無漢署分香之想)。
著腳風(fēng)騷境界寬,齏鹽聊取足盤餐。人生窮達由天付,若個當官會作官(公綬題云:余不會做官,乃附隱逸風(fēng)騷中,或可著腳也)。
扶犁我亦學(xué)樊遲,幾棱(去聲)春畦送送老宜。風(fēng)味茅齋良不惡,豳風(fēng)讀罷讀陶詩。
龔璛,《靜春堂詩序》,故宮博物院藏
龔璛,《靜春堂詩序》,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今不知流落何所?元五大僧字卷與史忠《雜畫冊》二種,后皆歸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著錄。元人書法,除五大僧字卷外,黃丕烈還從陳鱣處購得龔璛《靜春堂詩序》、王袆《寓齋記》雙卷。此兩卷據(jù)《須靜齋云煙過眼錄》記載,嘉慶十九年(1814)甲戌十二月一日,陳鳣曾攜來蘇州,請潘奕雋賞鑒:
見禾中陳仲魚(鳣)所藏《靜春翰墨》二卷。靜春堂者,宋末隱君子袁通甫(易)所居,在吳郡東南二十里鮫龍浦。元初,為石洞書院山長,退歸不仕,有《靜春堂詩集》行世。
上卷元人跡有龔子敬(璛)、陸子方(文圭)、郭祥卿(麟孫)、楊仲弘(載)、陳伯敷(繹曾)、湯師言(彌昌)所書《靜春詩序》,錢德鈞(重鼎)題《靜春集詩》,虞伯生跋,黃晉卿書所作通甫墓志銘,龔、虞書為最。龔書秀勁流逸,在柯、趙之間。郭書亦絕近趙法。后有吳敏德(訥)跋,載子敬以下諸人隱顯履歷,系為通五世孫鼎所題。鼎字以凝,仕明為刑部檢校。
下卷首為元人王袆書所作《寓齋記》,寓齋名泰,字仲長,通甫子也。后有仲長書和友人詩八首,又仲長之子能伯(養(yǎng)福)小楷書《九歌》,極端峭。又墓志數(shù)通,有明騰叔者,通甫元孫名鼎及昶者,共五世孫也。俱明人書。末有名世恩者書札一通,草法勁逸,絕類文待詔書。袁氏子孫式微,已置破簏中,仲漁以賤價購得之,良可寶也。
按:今上卷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卷后有明人朱存理題詩及清潘奕雋、黃丕烈、陶賡、毛慶善、楊守敬等題記。據(jù)清抄本《靜春堂詩集》四卷附一卷黃丕烈跋稱“《靜春堂遺墨》卷向藏吾郡袁氏。袁之婿徐某歿后,袁之女出篋藏遺物盡售諸賈人,是卷亦在其中。想袁氏后無人,故歸婿家,后卒為吾友海寧陳君所得,甚珍之?!笨梢婞S丕烈洞悉此卷之流轉(zhuǎn)。今卷后潘奕雋凡先后兩題,第一次為陳鳣作,內(nèi)容見《三松堂文集》卷三,墨跡多最后年月一句:
袁通甫先生名意,為吾吳長洲縣人,隱居不仕。子寓齋名泰,書法精妙,入歐、虞之室。茲其家藏一時名流贈答之作,今其家衰替,盡落他人手,復(fù)不知珍惜。海寧陳征君于拜簏中見之,購歸裝成長卷,攜過吳門,出以相示。余慨氏族之興廢靡有常,又幸翰墨之寄托得所,因欣喜而跋其尾。征君字仲魚名鳣,蓋今日之能文善書而好古者。嘉慶甲戌臘八后一日,吳縣潘奕雋題。
潘奕雋第二次題,乃為黃丕烈作,距上一次已過四載:
靜春齋翰墨雙卷為吾吳袁氏物,子孫不能守,為海寧陳君仲魚所得。仲魚既歿,仍歸于吾吳黃君蕘圃,楚弓楚得,洵為快事。暇日出示,翰墨源深,良自慶幸。嘉慶戊寅春月,潘奕雋,時年七十有九。
《靜春堂詩序》,黃丕烈題詩
而在嘉慶二十二年(1818)歲末,黃丕烈亦有詩,次年三月請潘氏題過后,方請顧鳳藻書之:
靜春翰墨抵雙珠,展卷重看一感吁。神物蛟龍懷舊浦,暮年騏驥志長途。半生甲乙須良友,臨沒丁寧及藐孤。付托得人敢自許,楹書舊識莫如吾。
汝南族望著長洲,舊物陵夷到女流。論稱有時隨瓦礫,覆瓿何意等琳球。名賢詩筆千金帚,諸老文章一腋裘。歲暮懷人添感逝,年年風(fēng)雪此停舟。
滿裝書畫米家船,小泊吳閶近廿年。月夕花朝同笑傲,山陬海澨互留連。奇書往復(fù)平生愿,寶物歸來復(fù)死緣。交到死生情乃見,敢盟白水誓黃泉。
歲逋未了典琴書,笑我生涯老蠹魚。舊事重提津逮舫,古歡再結(jié)太平廬。待償負券金無價,偏使貧家樂有余。過眼云煙時聚散,靜觀物理悟盈虛。
嘉慶丁丑歲除黃丕烈題,越明年戊寅季春之月,顧鳳藻書。
黃丕烈所藏古書畫,正如其藏書一樣,未必都會加墨。南京博物院藏有一軸明代周之冕的《蓮渚文禽圖》,上有嘉慶十一年(1806)九月廿八日潘奕雋女弟子席佩蘭題《虞美人》一闋:
芳塘長遍相思草,水亦瀠洄抱?;ɑㄈ~葉總相依。護住文禽一對,不分飛。 剖開蓮子拗殘藕。離別從來有。人天歡喜此圖中。那識江湖蕭瑟,有秋風(fēng)。
此圖左下角有“蕘圃”朱文腰圓印、“丕烈”白文長印,雖無黃跋,但可以確定曾經(jīng)黃丕烈收藏,席氏題詞可能就是為黃氏所作,想來此軸一度懸掛在黃家廳堂中。
明,周之冕,《蓮渚文禽圖》,南京博物院藏
另外,還有南京博物院藏的明陸士仁、文從昌《陸龜蒙祠圖》冊,先后經(jīng)潘、黃題跋。此冊前有嘉慶十五年(1810)長至前五日潘奕雋題“清風(fēng)千古”四大字,后有同日潘氏所作題跋,黃丕烈題則在同年大除夕。
潘奕雋題《陸龜蒙祠圖》引首“清風(fēng)千古”
潘奕雋題《陸龜蒙祠圖》引首“清風(fēng)千古”
黃丕烈除與潘奕雋一同題畫外,也代朋友向潘奕雋索題,如毛慶善就曾托他以王武的《紅豆花圖》求跋。同時,還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與二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同時代人畫作,與兩人的交游、雅集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本文摘編自《三松堂的訪客黃丕烈——潘奕雋父子與黃丕烈交往考略》,作者系蘇州博物館副研究員,蘇州博物館清代收藏家系列展覽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