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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誕辰100年 :春三月,懷念汪曾祺

3月5日是汪曾祺先生百年誕辰。人民文學出版社聯(lián)合高郵市文聯(lián)、全國十余家出版發(fā)行機構(gòu)等一同發(fā)起紀念汪曾祺百年誕辰系列活動。紀念活動以線上直播的方式進行,汪曾祺之子汪朗,學者孫郁、楊早,《汪曾祺全集》項目

3月5日是汪曾祺先生百年誕辰。人民文學出版社聯(lián)合高郵市文聯(lián)、全國十余家出版發(fā)行機構(gòu)等一同發(fā)起紀念汪曾祺百年誕辰系列活動。紀念活動以線上直播的方式進行,汪曾祺之子汪朗,學者孫郁、楊早,《汪曾祺全集》項目主持人郭娟等將與讀者進行分享,這些學者也都曾撰文論述汪曾祺的寫作。

值汪曾祺百年誕辰,人文社也擬將他存世的影像資料盡可能全地搜集匯總起來。人文社方面談及,汪先生的口音、語調(diào)、談吐、儀態(tài)乃至精神氣質(zhì),以影像的形式將可以更加生動地呈現(xiàn)。

汪曾祺

楊早:汪曾祺的“氣氛即人物”

汪曾祺在《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說:“我以為氣氛即人物?!币黄≌f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人物,作品的風格就是人物的性格。八十年代尋根文學作家特別喜歡寫各種鄉(xiāng)風民俗,但是很多人寫出來就是孤立的,那一段去掉對小說沒有影響?!斑@些鄉(xiāng)風土俗跟人物命運無依無傍的,而你的小說不是這樣,在你那里鄉(xiāng)風土俗就是人物活動,是借以展現(xiàn)人物靈魂的東西,他們不僅因為人而活泛起來,也給小說人物悄悄默默增添了活力和血肉?!?br/>

汪曾祺先生《羊舍一夕》手稿

汪曾祺還舉了很多例子,《金冬心》那篇小說里面列出的菜單;《歲寒三友》里面列王瘦吾小店里面賣什么東西;《異秉》里面王二的熏燒攤子賣什么貨物也一個個地列出來,在這個列當中,這種生活的氛圍就已經(jīng)凸顯出來。這個本事看上去好像是讀書可以解決,或者說博識可以解決,但不是這樣的,楊早認為,你沒有深深地理解那個東西的氣味,你把它寫出來就是呆板,沒有辦法跟人物的性格合為一體。而《歲寒三友》里面王瘦吾小店的命運,從賣東西的排列上可以看得出來。

楊早談道,“氣氛即人物”時,對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進行了回溯,他說:“中國的新文學發(fā)展到1940年代,其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巨大的不均衡,小說看上去最繁盛,但實際上好像是那種在沙灘上建的大樓一樣不穩(wěn)固。經(jīng)過三十年代革命風潮、現(xiàn)代風潮的洗禮之后,真正打動人心的還是故事。比如說當時張恨水的長盛不衰,還珠樓主風行一時,包括解放區(qū)出現(xiàn)的趙樹理方向,甚至包括張愛玲向傳統(tǒng)章回小說借鑒語言和故事,這些等等現(xiàn)象都在修正中國小說的演變方向。所以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郁達夫說中國的小說不是中國小說,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是歐洲小說的一個分支,走到1940年代的時候這個小說出現(xiàn)一個困境,走不下去?!?br/>

汪曾祺1961年全家在北京中山公園

而汪曾祺的出現(xiàn)恰在這個小說發(fā)展的一個末梢,他開始寫那種看不懂小說的時候,也是按照西方的路數(shù)來的,不管是瑞恰茲、阿左林,還是伍爾夫,他從聯(lián)大學到的東西運用到中國小說的時候,他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來。但是就像沈從文批評他的小說一樣,說你寫的這不叫小說,你寫的是兩個聰明腦袋打架,每個人都要說格言,每句話都充滿智慧的色彩,但這不是小說。

所以四十年代一批最好的小說作者,他們的小說都不約而同的出現(xiàn)了詩化或散文化的傾向,這就是汪曾祺說為什么他年輕時候想把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打破,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張愛玲的《封鎖》和《傾城之戀》,沈從文的《長河》。所以這不是青年汪曾祺一個人的追求,這是當時所有一批作家共同的認知。

汪曾祺寫過說沈從文在聯(lián)大的時候教一門課,叫做《各體文習作》,他出過兩道題,一道題叫做《我們的小庭院里有什么》,一道題叫《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這都是做氛圍的練習,用沈從文的話說這是在車零件,你把零件車好小說就能寫好。但是你去看看現(xiàn)在的寫作教材,都在教你怎么開頭、怎么轉(zhuǎn)折、怎么高潮、怎么結(jié)尾,它不會講這些東西。

楊早認為,之所以說汪曾祺的小說“完整”,不是他的小說有頭有尾,而是每篇小說寫出獨特的氣氛,這種氣氛讓人物變得鮮活,而且連帶人物所在的環(huán)境一起變得鮮活起來。以《異秉》里那個擺熏燒攤子的王二來說,這樣的人和這樣的行業(yè)在很多縣城里都有,但是只有王二身上帶有高郵熏燒攤上的五香味和青蒜味,而且因為生意興旺,這個熏燒攤子從保全藥店的廊檐下搬進隔壁源昌煙店的空店堂里去了,他身上又奇妙粘著高郵中藥店里的氣味和刨旱煙的氣味,我敢說不是隨便哪位作家都敢于這么一擔三挑,同時把一支筆伸到熏燒攤、中藥鋪和旱煙店里去的。

1958年,在張家口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右)

“我以前分析過《八千歲》里面關于高郵米行的生意,也是卡在那個點上,正好是機器軋米已經(jīng)大興,像八千歲那樣用騾子轉(zhuǎn)磨拉米的東西已經(jīng)不流行的點上。所以這些小生意不僅僅是高郵的,而且是那個時候高郵的,現(xiàn)在去高郵也不是這樣了。所以正式這個意義上,我將汪曾祺稱為高郵的傳記作者,更古的高郵和現(xiàn)在的高郵,都不是汪曾祺書寫的那個高郵。”楊早說。

汪曾祺在他那個時代的作家里面,他經(jīng)歷的苦難并不是最深重的,或許都不如他的老師沈從文。但是說到他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性和渾然一體,跨越了民國文學到共和國文學,從“十七年”到“新時期”,我們很難數(shù)出第二個人。當然汪曾祺一直在學習,沈從文是他的老師,但在沈從文之外,老舍、趙樹理,以及民間文學研究、張家口下放的經(jīng)歷、京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里留下烙印,但你始終沒有辦法把汪曾祺歸到任何一個派別當中,他就是躲在潮流之外悄悄寫的汪曾祺。

汪曾祺自己說過一段自白,他說“前三十年生活在舊社會,后三十年生活在新社會,按說熟悉的程度應該差不多,但是我就是對舊社會還是比較熟悉一點,吃得透一些,對新社會的生活沒有熟悉到可以從心所欲、揮灑自如。一個作家對生活沒有熟悉到可以從心所欲、揮灑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創(chuàng)作的自由。所謂創(chuàng)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的想象、自由的虛構(gòu),你的想象和虛構(gòu)都是符合于生活的?!边@段話實際在說明小說怎樣才能寫出最重要的“氣氛”。

而這個“氣氛”,不僅僅他的小說可以證明這一點,你打開整部汪曾祺全集,無論是小說、散文、戲劇、文論、書信、詩歌,都在營造這樣一種氣氛,不管你打開哪一種作品,汪曾祺都會把你代入他的那個世界,他的作品就好像愛麗絲奇境里面樹洞的入口。一旦進去以后會發(fā)現(xiàn)用“汪眼”看到的世界跟你熟悉的世界不一樣,他的這個世界不構(gòu)成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或者消解,但他的世界也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復制或者映射,用他自己的說法是“我想給讀者一點心靈上的滋潤”。

孫郁:汪曾祺的“雜”學

孫郁認為,汪曾祺是個雜家,精于文字之趣,熟于雜學之道。

晚清后的文人,多通雜學。周氏兄弟、鄭振鐸、阿英等人都有這些本領。(上世紀)五十年代后,大凡文章很妙的人,也有類似的特點,唐弢、黃裳就是如此。汪曾祺的雜學,不是學者的那一套,但因為是審美的意識含在其間,每每能發(fā)現(xiàn)今人可用的妙處,就把古典的雜學激活了。和周作人那樣的人不同,汪曾祺在閱讀野史札記時,想的是如何把其間的美意嫁接到今人的文字里,所以文章在引用古人的典故時,有化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感覺。

1993年在家中

汪曾祺閱讀量不算太大,和黃裳那樣的人比,好像簡單得很??墒撬x得精,也用心,民謠、俗語、筆記閑趣,都暗含在文字里,他喜歡的是《夢溪筆談》、《容齋隨筆》、《聊齋志異》一類的東西,對歲時、風土、傳說都有感情。

“現(xiàn)代的雜學,都是讀書人閑暇時的樂趣。魯迅輯校古籍、收藏文物、關照考古等,對其寫作都有幫助。那是一種把玩的樂趣,在鄉(xiāng)間文化里大有真意的存在。周作人閱讀野史,為的是找非正宗文化的脈息,希望看到人性之美。連俞平伯、廢名,都離不了鄉(xiāng)邦文獻的支撐,在士大夫不得志的文本里,能看到無數(shù)美麗的東西,倒可填補唯道德化作品的空白。中國有些作家沒有雜學,文字就過于簡單。比如巴金,是流暢的歐化句式,是青春的寫作,優(yōu)點是沒有暮氣,但缺的是古樸的、悠遠的鄉(xiāng)情與泥土味。茅盾是有雜學準備的,可是他把寫作與治學分開來,未能深入開掘文字的潛能?!睂O郁認為。

有人說汪曾祺的作品有風俗的美,他自己在《風俗畫》一文就說:“我很愛看風俗畫的。十七世紀荷蘭學派的畫,日本的浮世繪,我都愛看。中國的風俗畫傳統(tǒng)很久遠了。漢代的很多像石刻、畫像磚都畫(刻)了迎賓、飲宴、耍雜技———倒立、農(nóng)丸、弄飛刀……有名的說書俑,滑稽中帶點愚昧,憨態(tài)可掬,看了使人不忘。晉唐的畫以宗教畫、宮廷畫為大宗。但這當中也不是沒有風俗畫,敦煌壁畫中的杰作《張義潮出巡圖》就是。墓葬中筆致粗率天真的壁畫,也多涉及當時的風俗。宋代風俗畫似乎特別流行,《清明上河圖》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我從馬遠的《踏歌圖》知道踏歌是怎么回事,從而增加了對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行的理解。這種踏歌的遺風,似乎現(xiàn)在朝鮮還有。我也很愛李嵩、蘇漢臣的《貨郎圖》,它讓我知道南宋的貨郎擔上有那么多賣給小孩子們的玩意,真是琳瑯滿目,都蠻有意思。元明的風俗畫我所知甚少。清朝羅兩峰的《鬼趣圖》可以算是風俗畫。楊柳青、桃花塢的年畫大部分都是風俗畫,連不畫人物只畫動物的也都是,如《老虎嫁女》……陳師曾等人都畫過北京市井的生活。風俗畫的雕塑大師是泥人張。他的《鐘馗嫁夫》《大出喪》,是近代風俗畫的不朽名作。”

1990年4月在滇西湖上與青年作家們在一起。左起:凌力、李林棟、汪曾祺、高洪波、陸星兒

孫郁說:“風俗美是對士大夫文化無趣的歷史的嘲弄。我們中國的舊文化最要命的東西,是皇權(quán)的意識與儒家的說教,把本來豐富的人生弄得沒有意思了。行文張揚,大話與空話過多,似乎要布道或顯示什么。張仃在“文革”中厭惡紅色的符號,遂去搞焦墨山水畫,在黑白中找思想感覺。汪先生其實也是這樣的吧。他的作品有童謠的因素,也帶點市井里的東西,色調(diào)都不是流行的那一套。在民風里實在有些有趣的存在,比如趙樹理的小說,迷人的地方是寫了鄉(xiāng)里的人情,汪曾祺就十分佩服。沈從文的動人還不是寫了神異的湘西?”

汪曾祺的閱讀習慣與審美習慣,其實就是在邊緣的地方找流行里沒有的東西。他自己知道,士大夫文化沒有生命力的原因,是與人間煙火過遠的緣故。

郭娟:“生活家”汪曾祺

《汪曾祺小說全編》的責編郭娟認為,汪曾祺也是一位生活家。生活家,就是我們偶或得遇的熱愛生活、多才多藝、興趣盎然的那種人物。

都知道汪曾祺會做飯。之前郭娟參加《汪曾祺全集》編輯工作會議,大家聊起來,座中好幾位都吃過汪先生親自下廚烹調(diào)的美味佳肴,有的人還是經(jīng)常性地到汪家蹭飯呢?!皦酒鹌咝窃?,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這《沙家浜》中最經(jīng)典的唱詞,汪先生寫的,原來不僅寫的阿慶嫂的春來茶館,竟也是汪先生自己。于是乎無論在汪家吃過還是沒吃過的都更加感念汪先生的好,紛紛表示要把汪先生的書編好。

汪先生寫文章自然經(jīng)常寫到“吃”?!豆枢l(xiāng)的食物》《葵·薤》《五味》《食豆飲水齋閑筆》《宋朝人的吃喝》等等,都是妙文。這是中國文章的一個傳統(tǒng),從古至今,寫“吃”的文人與文章太多了,常見的有兩類:一種是寫文化,缺少煙火氣,作者像是得了胃病沒胃口,寫到的吃食都像脫了水,放進了真空包裝袋里;另一種相反,寫得太實,作者一臉饞相,油膩膩的。汪先生文章超乎兩者之上,既有典故、風俗、文化,又活色生香。

汪曾祺小說全編

“記得汪先生有一篇文章專寫韭菜花,他從五代時書法家楊凝式的《韭花帖》說起,先欣賞了不常見而極有風致的古人書簡,遙想古時候朋友間交往的鄭重和古人的口味,推測北京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原來早在五代就這樣搭配了,并不是來自蒙古或西域回族——清簡有趣的一番飲食考古之后,筆調(diào)一轉(zhuǎn),寫北京小戶人家,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佐以一小碟腌韭菜花,或臭豆腐,或鹵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冬天熱乎乎地吃下去,就是一頓不錯的飯食。又寫從前科班里學戲,給飯吃,但沒有菜,于是韭菜花、青椒糊、醬油,開水一沏,這就是菜?!惫暾f。

文創(chuàng)產(chǎn)品

生活家對世間萬物皆有情,體察得細致。汪曾祺就如此。他寫早春的詩,有這樣的句子:“遠樹綠色的呼吸”。他被定為“右派”,下放勞動改造,心情自然不會好。即便這樣,也不曾完全磨滅他的生活情致。他給果樹噴波爾多液,這活兒細致,噴少了起不到防病害作用,噴多了葉子掛不住到處流,而且葉子背面也要噴到。汪曾祺細致,也耐煩,于是他成為農(nóng)場里噴波爾多液的能手。他下放的單位有個馬鈴薯研究站,集中了全國各地百來種馬鈴薯品種?!坝遗伞闭焙螅墓ぷ魅蝿找欢染褪钱嬹R鈴薯。喜歡畫畫的他興致很高,坐長途汽車進城買紙、筆和顏料,每天蹚著露水,到田里摘幾叢開花的馬鈴薯植株,對著描畫。他有詩給朋友敘述這時的生活,其中有句: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畫了花,畫葉,畫薯塊,還切開畫剖面,畫完了順手扔到火堆里烤烤吃掉。他很得意——吃過那么多品種馬鈴薯的人,除了他,全國蓋無第二人。而他也畫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他的“巨著”。此外,農(nóng)場演戲,他幫忙化妝,把幾個跑旱船的女職工打扮得如花似玉的,轟動一方。他還用土農(nóng)藥在宣傳牌上粘貼出“松鶴圖”,古色古香的,引得附近美專老師領著學生來觀摩……他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樂趣。

“生活家”的身份似乎支撐了許多作家的人生,如一生都坎坷的沈從文,他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的老師,兩人很對脾性。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敘事抒情之后,寫他住所窗外婉轉(zhuǎn)的鳥鳴,而最后一句是:杜鵑還沒有開口。驚艷!任什么美人也會被打動。他愛自然,他筆下的邊城、長河,他的湘西。人,進入社會以后不應該忘了自然。

寫作外,沈從文迷戀文物。他搜集瓷器,汪曾祺記得,有一個時期他家里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貴的舊瓷器,就是不配套,因為是一件一件淘來的,所以他們家飯桌上的杯碗盤碟一定很有趣。他一度專收青花瓷,買到手,賞玩一陣就送人,西南聯(lián)大好幾位助教、研究生結(jié)婚時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酒杯。他還搜集舊紙,乾隆以前的,多是染過色的,瓷青、豆綠、水紅,美麗至極,紙質(zhì)細膩,汪曾祺形容像“煮熟的雞蛋白外的薄皮”。他還研究絲綢,弄到許多大藏經(jīng)的封面——都是各色各樣的絲綢;研究刺繡,就搜集衣裙乃至扇套、香袋、眼鏡盒,研究上面的刺繡針法。他給汪曾祺看過一種繡品,叫“七色暈”,是用七種顏色的絨繡成一個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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