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后世窺看明清時期物質文化的一扇窗口,“白玉為床金做馬”的賈府中日常器用自然處處體現(xiàn)著顯赫或雅致,但《紅樓夢》中最珍貴的器具卻是隨著妙玉集中出現(xiàn)在第四十一回,彼時賈母攜劉姥姥一起逛到了妙玉清修的櫳翠庵,等眾人走時,妙玉將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引到耳房里吃梯幾茶,拿出珍貴的“(分瓜)瓟斝”“點犀?” 和賈府中也未必拿得出來的一件綠玉斗和“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茶具以及五年前埋下的裝著妙玉從梅花上搜集來的雪水的“鬼臉青的花甕”……這場“櫳翠庵茶品梅花雪”的清雅的茶局著實講究。
本文結合一些文物以及沈從文、周汝昌、孫機等所撰的相關文章,爬梳這一回目中出現(xiàn)的器物。
87版《紅樓夢》電視劇中的妙玉
位列十二釵正冊的妙玉散見于五個回目中,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是對妙玉性情最深刻的塑造,這些看得人眼花繚亂的茶具更富有隱喻,如沈從文所言“是作者下筆有分寸、有含蓄的妙文”,歷來為研究者所重。下面我們就結合一些文物實物以及沈從文、周汝昌、孫機等先生所撰的相關文章,爬梳這一回目中出現(xiàn)的器物。
值得注意的是,活文莫要死注,《紅樓夢》中的絕大部分器物當然是有所本,但是也并非全部的內容都要對應一件實體,曹雪芹在自己所寓目或者把玩過的器物上多少要添加些“小說家言”,故而不少器物都抽象變形以更適于文本語境。
如爭論較多的“(分瓜)瓟斝”和“點犀?” 和綠玉斗,文本對這三件文物介紹道:
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 。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分瓜)瓟斝的讀法
首先我們來看“(分瓜)瓟斝”,沈從文在《“(分瓜)瓟斝”與“點犀?”——關于〈紅樓夢〉注釋一點商榷》中回溯了明清時期的上層士紳的雅好:
時會所趨,卻儼然成一時風雅主人。不僅經常招朋聚友,吟詩作畫,寫斗方,充名士。遇春秋佳日,還必然呼朋喚侶,游山涉水,吃喝玩樂。出行求便于攜帶,因此照《夢溪筆談》提到流行用葫蘆或編竹絲加漆做茶酒器,講究的且必仿照古代銅玉器物,范成各種形態(tài)花紋。這種器物和南方其他許多工藝品一樣,到清初,進而成為北京宮廷貴族好尚,除制成各種用器外,還做成整套的樂器,通稱“葫蘆器”或“匏器”。
因此“(分瓜)瓟斝”如果實有其物,大概就是“用匏類范成斝式的茶具?!焙髞韺W者據(jù)此延伸,是用斝形的模具套在匏(小葫蘆)上,匏逐漸成型,之后脫模風干,成了斝形,做法很類似于現(xiàn)在市場上販賣的人參果。
至于“斝”,則是器物中的老面孔了,如國家博物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介紹到的三件:左邊是鄭州二里崗出土的商代陶斝,陶斝早在新石器時代就被先民創(chuàng)造出來用于炊煮;中間是國博館藏的商代青銅斝,屬于溫酒、灌酒的禮器;右邊是故宮收藏的清乾隆掐絲琺瑯斝,和前兩件的古樸凝重相比,顯得很洋氣,然而青銅斝的造型元素一點兒不少,甚至也裝飾了商代常見的饕餮紋,儼然是“復古的時尚”。宋代以來,文人雅士崇尚青銅禮器,熱衷收藏和仿制,曹雪芹生活的雍正、乾隆時期,仿古風也極為盛行。
左:鄭州二里崗出土的商代陶斝;中:國博館藏的商代青銅斝;右:故宮收藏的清乾隆掐絲琺瑯斝
“匏器”,“匏”是葫蘆的古稱,河姆渡遺址就發(fā)現(xiàn)了葫蘆遺存,反映出葫蘆在我國至少有七千多年的種植史。葫蘆特別適合做容器,漢代,嶺南地區(qū)的先民就仿照葫蘆的樣子制作陶壺,用來盛水、盛酒,下面這幅圖就是國博館藏的西漢匏壺。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西漢匏壺
到清代,如上述范制法的匏器很多,在葫蘆幼小時將其納入已制好的有陰文花紋的范模中,待其長成,與范模嚴絲合縫,取出后即可得陽文花紋的匏器。此法歷史悠久,在民間連綿不絕,至清代傳入宮廷,遂大為繁盛。
清 匏器雙甲傳臚
匏制八仙圖八方倭角葫蘆瓶
犀牛的身體被用于制作器物的歷史在中國非常悠久,國博所藏的著名的“宰豐骨匕”就是用的犀牛骨,殷周時期,犀牛角和犀牛皮也被利用,如犀牛角做成的兕觥。宋明以來因南海貿易擴大,沉香、犀角等被進口來,高級官僚貴族因此多歡喜用來雕成種種美術品。沈從文談及,用犀角做杯主要計兩種形制: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宰豐骨匕”
一種是橫臥式多刻成張騫泛海的“博望槎”樣子,仿照一段枯木形象,中心挖空貯酒,槎尾上豎,照例還留下些叉椏,本來可能還是用沉香做成,犀、銀均后仿,通屬于“酒船”類。
“博望槎” 船形酒器
另一種則是豎刻直立向下,上做喇叭口狀,是由古代觚觶和犀觥取法,孫機先生在《從歷史中醒來》一書中也談道犀牛的問題,他認為“我國在殷周時代產犀,當時的人將犀角與犀革利用起來。用犀角做兕觥,在《詩經》中屢次出現(xiàn),據(jù)《詩疏》引《韓詩》說:“兕觥,以兕角為之,容五升?!苯晟轿魇瘶浅鐾亮艘患嚆~器,它的輪廓與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木犀角基本一致;《桑扈》之所謂「兕觥其觫」,正是對這種曲線的描寫。這就使我們解除了千年的疑竇,認識了兕觥的真面目。”
犀觥衍進而成漢、宋雕玉,宋、明犀角杯實仿玉。杯沿和柄部或做高浮雕子母辟邪,或刻教子升天大小龍,又或刻成靈芝仙草,再進而刻成錦荔枝、玉蘭等像生花果,和其他山水樓閣場面。總之,數(shù)量多,式樣變化也大。
山西石樓出土的龍紋兕觥
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玉角杯
那么,“點犀?”應該是什么樣呢?有學者認為,“?”應該是高足器(“喬”本義為“高”),做酒器必然把中心挖空,因此不會有那條貫通犀角的白心,所謂“點犀”是子虛烏有?!侗阕印贩Q,犀角中心有白線直透到底,名通天犀,李商隱詩即引此喻心在暗里相通意。宋人用它作帶版,名“通犀帶”,尚有“正透”“倒透”等名目,在法定二十八種帶制中還極貴重,僅比紫云樓金帶稍次。
也有學者認為,《紅樓夢》庚辰本、戚序本作“杏犀?”,應該指質地優(yōu)良的犀角在光下呈現(xiàn)通透的杏黃色。明、清代犀角杯是一種流行的器物品類,我們可以從以下的幾件文物中大致看到“點犀?”的樣子。
清 犀角雕螭虎杯
清 犀角雕螭龍饕餮紋酒杯
回到《紅樓夢》的文本會發(fā)現(xiàn),“(分瓜)瓟斝”后有一行小真字——“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明白葫蘆器的流行在明清時代,則文中說的王愷珍玩,東坡鑒賞,都自然落了空。沈從文認為起得這樣古怪的名字也是諷刺打趣,甚至“(分瓜)瓟斝”作為“班包假”的同音指向對薛寶釵或者妙玉的影射。妙玉雖只出現(xiàn)寥寥可數(shù)的幾次,但人物性格卻非常鮮明、也一直有爭議,如同她的判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寫到的,她幾次向寶玉暗通情愫,丟棄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卻對賈母百般奉承,這都不是修行之人該有的做派。
如給釵黛用古怪的杯子的同時,妙玉給寶玉用的卻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很親密的關系才會共用一個杯子,也是妙玉對寶玉隱約的拉攏和示好。綠玉斗的造型沒有什么爭議,就是上大下小的方形,單側或雙側有把手的碧玉飲器。
明嘉靖 黃地綠釉鳳鶴紋方斗杯
87版《紅樓夢》中也對“綠玉斗”進行了還原
妙玉也提到:“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其中,“鬼臉青”是一種古代瓷器的俗稱,《古玩正宗秘論》中論永樂宣德成化嘉靖諸窯器:宣廟回青色瓷器聲價雖不及集紅,然亦系藍寶燒成,故對之覺光彩射目,奕奕動人,且宣窯之青乃蘓浡泥青也……回青有一種極深之色,微若紫萄,光怪陸離,俗呼為鬼臉青是也。宣磁亦有之,較之正色回青,遠不及矣,故價不昂。但是歷史上對于“鬼臉青”究竟指代的是哪種瓷器和釉色,仍尚存爭議。
“甕”這種器型是自古就有的,主要用于盛水或酒等,是一種儲藏用的容器,如下圖的螺旋甕。
螺旋甕
不同于這場吃“梯幾茶”的茶局,妙玉之前招待賈母等用的茶具也比較名貴,比如“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小茶盤”,有研究認為,這是福州的“雕填”工藝制作的名貴漆器茶具,“成窯五彩小蓋鐘”是脫胎填白蓋碗,屬明成化年間官窯所產青瓷茶具,也稱為“成窯斗彩”。成化斗彩圖案繪制簡練,主要有花鳥、人物等。其做法是先以青花在白色瓷胎上勾岀圖案的輪廓,經罩釉高溫燒制后再按圖案所需填入三至五種彩色,最后入彩窯經低溫燒成。成化斗彩釉質溫潤,色彩嬌艷,畫工精細,造型小巧,有瓶、罐、盤、杯、碟等,給人娟秀典雅之美感。清代的斗彩瓷器多畫工精細,圖案性更強,但沒有成化斗彩的清秀飄逸之感。雍正時期又燒成了粉彩斗彩,使瓷器更加華貴。乾隆以后圖案多為花草,延續(xù)了清盛世時風格,其筆法日漸草率。
成窯斗彩葡萄紋杯
成窯斗彩雞缸杯
賈母所用的“蓋鐘”,“鐘”當通假“盅”,蓋鐘,就是外形象鐘、且有蓋的茶杯。此外還提及了“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這也是一種名貴的青瓷蓋碗,是明永樂時期瓷器,光潤明亮,胎薄如紙,似已脫去胎骨,器璧光照可以透見指紋,呈色溫潤?!疤畎住奔匆苑哿隙烟畲缮?,再蘸月白色釉汁,以增光澤,顯花紋,謂之填白。其釉面白而透明,溫而甜潤?!都t樓夢》電視劇中對其也進行了還原。
87版《紅樓夢》中對“蓋鐘”的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