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生存技能：參與、容忍、獨處以及處理匿名的能力

【編者按】

長久以來，我們對城市都懷有一種復雜的態(tài)度，一方面被城市里的資源、機會吸引，另一方面，又深深為城市的壓力包括密集的人群、擁堵的交通、工作生活的快節(jié)奏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陌生感所累。我們是否可能從中求得一個平衡？德國精神病學家與壓力研究專家馬茲達·阿德里在《城市與壓力：為什么我們會被城市吸引，卻又想逃離？》一書中引用神經(jīng)城市學、心理學等的理論，對城市與壓力相關(guān)的話題進行了探索與分析。本文摘編自該書第十四章《大城市技能:城市里的生存藝術(shù)》。

經(jīng)常會有病人、熟人和朋友問我，城市人是否有特別的性格、特征或天賦，有沒有一種技能能讓一個人在城市中過得特別好而且有歸屬感？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我能很快回答你們：是的！肯定有大城市技能，這些技能雖然還不足以讓某人成為大城市人或者城市通，但是或許會讓他們成為適合城市的類型，它們會讓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生活變得更有吸引力，或許也會更容易一些。

讓我從一個個人的例子開始。當我想看某場特定的戲劇時，我的內(nèi)心就會生出一種決心，它就像一架正在啟動的巨型噴氣式飛機，之后就無所謂有沒有演出票，即使票已經(jīng)賣完了，我也會去，而且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也能進去。其中的技巧是，說服自己和別人你是屬于那個觀眾廳的，比如這時售票窗口的售票員正好有一張退票沒有人要，而我當時就在附近能聽到她的喊聲。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你只需要堅信自己的決心。

特別是在文化方面，你要有一種狩獵的本能，文化不會去找你，它需要被尋找、被使用，誰擁有了它，城市就對誰有利。可是如果你沒有這種狩獵本能的話，你就會覺得，外面的生活雖然精彩刺激，但是它是自己發(fā)生的，與你無關(guān)。

占有和參與的能力

這和一種對城市的“參與興趣”有關(guān)，這種興趣包括讓城市和它提供的東西能夠為我所用。另一方面，占有意味著，人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占有所生活的城市，這里指的不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占有，而是從意識上覺得城市在一定程度上是屬于自己的，連同它的人，它的文化，它的小酒館、運動場、樹、人行道。這意味著，不是害怕城市，而是能夠確信可以組織你所需要和想要的。

你可以通過熟悉自己周圍的鄰居，以最簡單的方式從家門口開始占有。誰住在這里？誰在這里工作？我在哪些地方哪些商店感覺比較舒服？我有沒有跟售貨員說過話？我對哪些鄰居比較好奇，我會和哪些人交談？有沒有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住了很久的人能給我講講這里以前是什么樣子的？

對于我那些在城市里感覺陌生的病人，我會建議他們，在某處稍稍跨越一下社會界限或個人常規(guī)，以給自己一種占有感。有很多方法可以占有城市并離開你本來要走的路，比如踩著輪滑鞋去上班，打斷無聊的回家路線跳進湖里游個泳，去看場演出或參加一下你平常不怎么接觸的協(xié)會：唱歌、跳舞、廚藝、劃船或者踢踏舞。當然，占有和參與的能力也意味著人們要對“他的”城市負責，懂得好好對待他們能夠使用的財產(chǎn)。

獨處而不孤獨的能力

我們已經(jīng)說過，獨處和孤獨不是一回事。獨處是我們偶爾需要的一種狀態(tài)，大多數(shù)人都很享受偶爾獨處的時光，你終于有時間只關(guān)心自己一個人，梳理思路，領(lǐng)悟經(jīng)歷，整理回憶，從社交生活中休整一下，而且我們也需要獨處來平復情緒，比如在一個階段的生氣或煩惱之后。有時候，關(guān)上身后的門，什么都不再聽，任憑自己的思想流淌，這對我們是有意義的，這種獨處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它隨時都可以結(jié)束。但是有一點很清楚，獨處是一種奢侈品，一種禮物，一種人們要能夠負擔得起的東西。并非每一個人獨處的愿望都能被家人或親屬理解，而且很久以來，并非每個人都有一扇自己的門可以在身后關(guān)上。比如有小孩的父母，在晚上下班回家后家人需要他們的關(guān)注，通常他們根本沒有獨處的機會。

在有些城市，獨處被當成一種正式的活動來慶祝，直到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在維也納的咖啡館里體驗到，那里有三分之一的桌子只坐著一個人，他們或者讀報紙，或者讀書，或者寫東西。維也納咖啡館的獨處是一種向所有人開放的文化。1873年生于維也納的奧地利作家和散文家阿爾弗雷德·波爾加，直到20世紀20年代一直生活在那里，他曾經(jīng)說過：“那些想獨處卻又需要有人一起的人會去咖啡館?！辈柤幼钕矚g去位于第一區(qū)赫侖胡同的中央咖啡館，很多作家都把咖啡館當成自己的工作和起居室，如哈維卡、斯班、郎德曼、布呂納霍夫及其他一些咖啡館，有些人甚至會讓人把郵件寄到咖啡館。

獨處而不感到孤獨，這種舒適的形式在農(nóng)村很難實現(xiàn)。在城市里居住的人，會覺得獨處的狀態(tài)隨時都可以中斷，可能只需要走出家門就行。對我們很多人來說，如果我們知道身邊到處都是生活的話，獨處就會變得更容易，如果我們擔心陷入其中而且憑自己的力量不能結(jié)束這種狀態(tài)，或者如果你很難做你自己，或者你擔心生活沒有你依然會繼續(xù)，那么獨處就會出問題。我建議那些獨處有困難的人，在尋找合適的居住方式時考慮一下這種擔心，選擇位于中心位置的一套小房子比選擇郊區(qū)的獨棟房子要明智，社交中心區(qū)的合租公寓比誰都不認識的舒適小區(qū)的公寓要好。能夠掌握獨處的人，不再需要走出家門或者把目光投向窗外就能隨時中斷這種狀態(tài)。

處理匿名的能力

與農(nóng)村相比，其中大城市一個明顯的不同是匿名程度的不同。匿名是很多搬到大城市的人所尋求的，但是它同時也是很多城市人害怕的。大城市的匿名對有些人來說是一層面紗，可以隱藏其后不被人監(jiān)督，匿名可以讓人逃避社會監(jiān)控，對一些人來說這意味著自由，做想做的，放棄想放棄的，因此匿名也和城市的包容等同——包容不同的生活方式，包容不同的性取向，包容古怪的穿衣風格及其他很多東西。文學中有許許多多的主人公，他們離開道德狹隘的小地方或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條件，去大城市追求不被監(jiān)控的個人發(fā)展?！霸谶@里生活需要注意什么，應(yīng)該知道什么嗎？我指的是某些絕對不應(yīng)該做錯的事情，或是別的什么?!”弗朗克·雷曼于 20世紀80年代初來到柏林并在克羅伊茨貝格落腳之后這樣問道，他是斯文·雷根納的“雷曼三部曲”里面的主人公?！安挥茫彼呐笥盐掷f，“這就是這里的好處，在這里你什么都不會做錯，在這里什么都隨便！”

對于像弗朗克·雷曼這樣的人來說，克羅伊茨貝格的社區(qū)文化在柏林墻倒塌前的10年有完美的群落環(huán)境，在這里，如果你想，你就可以潛入城市之中。當然，這種生存方式并不適合每一個人，如果你比較膽小或內(nèi)向，那么城市中的匿名生活會給你帶來陌生感和孤獨感，那么這個時候匿名就意味著你會更快地感覺到無助和無能為力，因為你很難克服這種情況去和陌生人交談。比較膽小的人，在大街上尋求陌生人的幫助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比如問時間或問路。

容忍復雜性

城市是個復雜體，那里住著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各種完全不同的知識、技能、思想和利益相互碰撞、相互影響，構(gòu)成了社會的復雜性。一個城市的人也帶來了不同的種族和文化背景，有時候不同的語言和方言也會相互碰撞，這構(gòu)成了文化的復雜性。此外還有空間的復雜性：辦公室、居住空間、運動場、學校、咖啡館和行政大樓在不同的有限空間里交替出現(xiàn)。這是一本擁有屬于每個城市的細節(jié)的大畫冊，所有這些錯綜相連又緊密合作，只要各方參與者能夠善待對方并體諒其利益的多樣性。這種復雜性決定了城市的經(jīng)濟力量和創(chuàng)造力，同時也會讓它變得敏感，這些因素中的每一個都可以通過連鎖反應(yīng)或相互作用觸發(fā)整個系統(tǒng)的變化。

城市這個復雜的系統(tǒng)擁有無限多的聚合狀態(tài)，我想稱之為功能復雜性。每一個因素，比如馬路上的車流，都擁有各種各樣的特征，比如“很多車”“安靜”“擁堵”“封鎖”。判斷一個城市究竟是怎樣的，是從各種不同的單個特征中得出來的，城市居民必須應(yīng)對這種巨大的多樣性。因此，城市其實就像人類復雜的大腦，本身就已經(jīng)非常復雜的無數(shù)個細胞相互聯(lián)系，組織成網(wǎng)絡(luò)，只有當它們以高度復雜的形式相互作用時，才能開發(fā)出其全部的容量。

通常, 在城市長大的我們要學習處理復雜的環(huán)境，同一個地點或同一種情況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特征（比如“危險”或“無害”），而我們周圍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優(yōu)點和缺點并存的，就像汽車可以帶給我們舒適和快捷，也能導致我們嚴重受傷。從20世紀40年代末起大約有 30多年的時間，荷蘭建筑師阿爾多·范艾克一直在阿姆斯特丹建游樂場。今天，他設(shè)計的 700多個游樂場已經(jīng)所剩不多，因為其中很多位于市中心的休閑地帶，部分位于繁忙道路或環(huán)島旁邊的空地上，沒有用欄桿將道路和游樂場分開，可能是因為在阿姆斯特丹這個自行車友好城市，人們開車總是很小心，因此大家比較信賴司機的小心謹慎。今天，交通安全島絕對是最后一塊能讓人們在旁邊修建游樂場而不需要柵欄的地方。不過，范艾克將其和一個教育理念結(jié)合在了一起：孩子們應(yīng)該認識到事情有其兩面性，因而是復雜的，游戲能帶來樂趣，但是也要注意安全。

心理上的靈活性

靈活性好、能夠很好地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的人在城市中過得比較輕松。城市是不斷變化的，總是會新建、改建、搬遷、開門再關(guān)門，規(guī)劃一旦改變，就要重新做出不同的選擇——在人們的印象中，一般城市越大改變越頻繁。這既適用于私人，例如休閑時間的規(guī)劃，又適用于公共領(lǐng)域。應(yīng)對永久的變化，不要讓自己不知所措，并在沒有完整畫面的情況下做出決定，這是心理上的靈活性，它要求人們在行動中和做決定的時候冒一定的風險，它意味著在應(yīng)對變幻莫測的大城市生活中的創(chuàng)造力和獨創(chuàng)性。

模棱兩可也用于描述不明確的情況，允許有多個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解釋、結(jié)果或出發(fā)點，它可以指的是談話伙伴的陳述，可以是一個手勢或者也可以是城市生活的狀況。模棱兩可指的是，靈活處理城市生活中日常的障礙，接受無法預知的狀態(tài)，例如意外遇到的無法穿過的人群、停電或者行駛路線上一系列的交通管制和建筑施工。模棱兩可意味著，不要因為不能改變的事情而生氣，而是要接受它，然后找一個好的解決方案。這個時候，創(chuàng)造力就很有用了，然而只有大腦自由、不生氣的人才會有創(chuàng)造力。

對模棱兩可有容忍度的人能夠忍受說明或解釋的多義性，甚至能容忍矛盾，而不會有生氣或憤怒的反應(yīng)。這種能力以辯證的思想為前提，人們必須理解且情感上能感同身受，不同的“事實”可以相互并存，并不需要去質(zhì)疑整體情況，如果不是整體受到影響，情況就不會失控。例如，一項工作計劃甚至是自己的工作前途不會只是因為你遇到了施工現(xiàn)場的信號燈導致約會遲到而受到威脅。

缺乏對模棱兩可的容忍有時可能伴隨著心理問題和心理疾病，我們可以在擁有情緒不穩(wěn)定人格障礙的人身上找到這種缺陷，即所謂的邊緣性人格障礙。他們傾向于“非黑即白的思維”，難以很好地理解人們在同一時刻會有不同的感覺，比如快樂和生氣可能同時并存，也很難認識到負面的狀況也會有其優(yōu)點。例如，如果你的約會臨時取消，那么你就忽然有時間去處理一些還未解決的事情。容忍模棱兩可也包括推遲滿足需求的能力，在面試中餓了的人會推遲吃飯，這種需求在被感知到之后就關(guān)閉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不適合滿足饑餓感。而不能容忍模棱兩可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很難讓自己平靜下來，例如很難確信自己在可預見的時間內(nèi)明顯有更好的吃飯時機。

因此，在模糊和不確定的條件下成長也可能是城市的一個重要的優(yōu)點。容忍不確定性，學會處理他人的陌生感，并能夠處理不能完全掌控的條件，這些能提高心理的靈活性和對失望的容忍度，二者被稱為對模棱兩可容忍度的兩個因素。其結(jié)果就是，在與城市生活的障礙和不可預測性的對抗中，社交能力逐漸成長。與之類似的還有50年代的“認知失調(diào)”理論，它來自美國的社會心理學家萊昂·費斯廷格，它解釋了當我們面對矛盾的感覺或欲望時是如何反應(yīng)的。這種矛盾的思想會引發(fā)緊張而且需要解決。如果人們決定做一件事情，比如晚上去約會，同時另外的選擇也很有吸引力，那么此時就會出現(xiàn)認知失調(diào)。認知失調(diào)是“選擇太多效應(yīng)”存在的具有決定性的心理原因，當我們因為錯誤地預計一件事情所需要的努力（通常是低估）而變得惱火時，或者當我們覺得自己某件事做得不對而因此被它弄得很尷尬時，認知失調(diào)也會出現(xiàn)。認知失調(diào)可能會因人們擔心地位和名聲而導致社會壓力，因此，模棱兩可容忍度是防止出現(xiàn)社會壓力的重要資源。

我認為，模棱兩可的一個重要的作用是，它能激發(fā)我們的好奇心并提高我們的心理靈活性。模棱兩可和無聊不是一回事，相反，它能刺激我們。很多人認為模棱兩可帶來的是一種積極的刺激，對有些人來說是超級緊張的刺激，就像我們喜歡看字謎畫一樣，由于它的內(nèi)容不明確，所以它能夠帶給我們刺激。簡·蓋爾等一些建筑師利用這種效應(yīng)，要求臨街的門面安裝盡可能多的門，每一百米的臨街門面至少有十個門。門的數(shù)量多了能激起觀察者的好奇心，讓人們對其有各種各樣的解讀和說明，并能讓他們?nèi)ハ腴T后可能有什么。

《城市與壓力：為什么我們會被城市吸引，卻又想逃離？》，[德]馬茲達·阿德里著，田汝麗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