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dāng)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題寫名勝:李白的黃鶴樓情結(jié)

坐落在武昌長江岸邊的黃鶴樓因唐代詩人崔顥的《黃鶴樓》詩而家喻戶曉。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傳言李

坐落在武昌長江岸邊的黃鶴樓因唐代詩人崔顥的《黃鶴樓》詩而家喻戶曉。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傳言李白“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臺》詩”。這場以詩角逐的競賽,圍繞名勝書寫而展開。李白明知黃鶴樓上已經(jīng)署上了崔顥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已近于徒勞,于是換了一處戰(zhàn)場,到金陵鳳凰臺上接著上演這場競爭的游戲。在《登金陵鳳凰臺》中,李白用鳳凰替換了黃鶴,卻搬用了《黃鶴樓》的韻腳和句式結(jié)構(gòu)。在其他的創(chuàng)作中,李白仍不斷回到黃鶴樓一帶,繼續(xù)向崔顥挑戰(zhàn)。

哥倫比亞東大學(xué)東亞系杜氏中國文化講座教授商偉先生新著《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三聯(lián)書店,2020年1月出版)圍繞李白對黃鶴樓詩所做的回應(yīng),從題寫名勝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入手重新解讀唐詩。本文節(jié)選自該書第三章。

[元]夏永(1271—1368)《黃樓圖》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李白從黃鶴樓上下來,又到鳳凰臺上去與崔顥較量。但他仍不斷回到黃鶴樓一帶,改換一個角度,繼續(xù)向崔顥挑戰(zhàn)。這一次他并沒有以黃鶴樓為題,而是把視線投在了鸚鵡洲上,詩題就叫作《鸚鵡洲》。而這正是崔顥《黃鶴樓》詩中寫到的“芳草萋萋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fēng)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唐代的鸚鵡洲今已沉沒,原為武昌城外長江中的陸洲,上起鲇魚口,下至黃鶴磯,大致坐落在今武漢市西南一帶的長江中。由崔顥的詩中可知,從黃鶴樓上一眼望去,鸚鵡洲和長江北岸的漢陽樹一樣,都清晰可辨,如在目前。然而有意思的是,李白在鸚鵡洲上“極目”四望,卻全然不見黃鶴樓的影子。黃鶴樓與鸚鵡洲之間的空間關(guān)系,本來蘊含了通過目光往還而形成應(yīng)答對話的可能性。崔顥從黃鶴樓上把目光投向了鸚鵡洲,但李白卻沒有從鸚鵡洲上報之以回望。他對來自黃鶴樓的凝望視而不見。這是有意為之的不見,不是真的沒看見或看不見。

唐代寫鸚鵡洲的詩篇遠不及寫黃鶴樓的多,在李白的時代,還有孟浩然的一篇《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首聯(lián)開門見山:昔登江上黃鶴樓,遙愛江中鸚鵡洲。黃鶴樓與鸚鵡洲,就像一副對聯(lián)的兩個對句,彼此難分難解,盡管也不是沒有例外。這是來自黃鶴樓的眺望,正像崔顥筆下的鸚鵡洲,完全籠罩在了他的目光之中。而這樣一個鸚鵡洲的形象,因此就被納入了以黃鶴樓為中心的視域中去了。但李白的這首詩《鸚鵡洲》,卻把鸚鵡洲從黃鶴樓的視域中抽離出來了。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鸚鵡洲為核心的世界,與黃鶴樓沒有目光的交會與往還,與崔顥《黃鶴樓》詩所寫的空間也避免發(fā)生任何交叉或重合。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甚至將黃鶴樓從視野中一筆抹去,沒留下一點痕跡。這是一次出色的心理防衛(wèi):他成功地避開了赫然在目的黃鶴樓,至少從視覺上看是這樣。

但反諷的是,盡管黃鶴樓渺無蹤影,《黃鶴樓》詩的句式與意象組合的方式卻沒有隨之消失,反而在李白的《鸚鵡洲》里大張旗鼓地重現(xiàn)了。同他的《登金陵鳳凰臺》相比,這首詩更接近崔顥的《黃鶴樓》詩,幾乎亦步亦趨地照搬了后者的詩行結(jié)構(gòu)。于是,《鸚鵡洲》一詩在“黃鶴樓的缺席”與“《黃鶴樓》詩的重現(xiàn)復(fù)制”之間,就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與互補關(guān)系:一方面是視而不見,另一方面卻又糾纏不休。除了首句之外,取代黃鶴而來的鸚鵡,也在原詩黃鶴一詞的位置上,毫無懸念地出現(xiàn)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李白內(nèi)心的黃鶴樓“情結(jié)”,如何在視覺呈現(xiàn)和文字修辭這兩個不同的層面上,分別折射出來。

我不想在心理分析的路上走得太遠,因為難免有猜想和揣度的成分。但《鸚鵡洲》在見與不見、變與不變之間,還是留下了許多解釋的空間。它的頭兩聯(lián)出自《黃鶴樓》,但把“鸚鵡”變成了首句的主語,置換了崔顥詩中的“昔人”?!拔羧艘殉税自迫ァ弊兂闪恕胞W鵡來過吳江水”,鸚鵡因此扮演了更主動、更重要的角色,但《黃鶴樓》詩的句式和詞法基本保持不變??梢韵胍?,李白花了一番功夫揣摩原詩,就像是在做句式練習(xí)。唐段成式(約803—863)《酉陽雜俎·語資》云:

[按:李]白前后三擬《詞選》[按:《李太白集》王琦注引作《文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別》賦。

模擬《文選》正是當(dāng)時的一種寫作練習(xí),連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李白也是這么練出來的。從《鸚鵡洲》可以看到,李白似乎還拿不準怎樣才能超越崔顥,有一點兒縮手縮腳,按部就班,讀起來就像是一篇不成熟的句法習(xí)作。但李白拆解《黃鶴樓》詩又重新加以組裝的技巧,仍不免令人贊嘆。

比如說,《黃鶴樓》的頸聯(lián)是“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到了李白的《鸚鵡洲》,就變成了頷聯(lián)的第二句“芳洲之樹何青青”,也就是將原詩中的兩句合并成了一句來寫。此外不要忘了,在唐詩的敦煌抄本中,崔顥詩中的“春草萋萋”就寫成了“春草青青”。而所謂“芳洲之樹”的“樹”,顯然出自“漢陽樹”,“芳洲”反身自指“鸚鵡洲”。李白在《望鸚鵡洲悲禰衡》中也是用“芳洲”來寫 鸚鵡洲的:“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芳洲”最早的出處自然是《楚辭》,但在這個特定的題目上,很難說與崔顥的《黃鶴樓》無關(guān)。如前所述,在《黃鶴樓》的后世流傳本中,“春草萋萋鸚鵡洲”作“芳草萋萋鸚鵡洲”。正因為如此,我不想輕易否定這個后世廣為傳播的《黃鶴樓》版本,其中的“芳草”盡管不見于現(xiàn)存的唐人唐詩選集,但也可能來歷久遠,故未可遽下斷言。當(dāng)然,我們最終也不能排除李白創(chuàng)造性地“誤讀”原作,用“芳草”替代了崔顥詩中的“春草”。

《鸚鵡洲》的尾聯(lián)是“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它向我們展示,李白的模擬練習(xí),不僅體現(xiàn)為在原詩的空間架構(gòu)內(nèi)部進行意象和詞匯的替換,還體現(xiàn)為詩歌時間的順延:他用“孤月”替代了崔顥詩中的“日暮”,而從“日暮”黃昏到“孤月”高懸,在時間上是一個延伸的關(guān)系,也就是接著《黃鶴樓》一路寫了下來。而那個極目遠眺的望鄉(xiāng)人,也仿佛穿越了《黃鶴樓》篇末的那個凝固的瞬間,從日暮一直佇立到月夜,進入了《鸚鵡洲》的時間范圍。

回頭來讀李白《鸚鵡洲》的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我們不難看到,詩歌文本的互文關(guān)系何等強大,足以抹殺或掩蓋掉題寫勝地自身的特殊性。李白以鸚鵡取代黃鶴,但它們背后的典故卻各不相同,無法相互替換。黃鶴樓固然是因為黃鶴而得名,但鸚鵡洲之所以得名,卻與鸚鵡無關(guān),而是因為東漢晚期的禰衡(173—198)曾經(jīng)作過一篇《鸚鵡賦》。

據(jù)傳,江夏太守黃祖的長子黃射曾在此設(shè)宴,有客獻鸚鵡,黃射便請禰衡為之作賦。禰衡的《鸚鵡賦》借鸚鵡以自寓,寫自己寄人籬下、懷才不遇的命運。他如同鸚鵡那樣,或流飄萬里,遠播隴山,或身陷雕籠,心力交瘁。可那畢竟是寓言文字中的鸚鵡,未可坐實來看。而客人獻上的那只鸚鵡,本為籠中之物,又哪里談得上自來自去呢?

所以,《鸚鵡洲》的頭一句“鸚鵡來過吳江水”,實際上完全沒有根據(jù)??蓻]有根據(jù)不等于沒有出處,它的出處就正是崔顥《黃鶴樓》中的“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黃鶴的掌故與鸚鵡毫不相干,用到《鸚鵡洲》中,自然造成了名實之間不相吻合?!敖现迋鼷W鵡名”,已經(jīng)是空有其名了,正如“此地空余黃鶴樓”。而“鸚鵡來過吳江水”從一開始就子虛烏有,有名無實。它唯一的憑借正是它與《黃鶴樓》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這是一個文本上的聯(lián)系,因文生事,因事見情,只不過用“鸚鵡”偷換了《黃鶴樓》里的“黃鶴”罷了。

這無疑是一只寓言中的鸚鵡,但在李白的《鸚鵡洲》中似乎失去了《鸚鵡賦》中的象征寓意,而變成了描寫的對象。不過,這一轉(zhuǎn)變并沒有真正完成,畢竟“鸚鵡”是從《鸚鵡賦》中引申或借用而來的,因此也只能通過這一互文關(guān)系來理解。此外,在《鸚鵡洲》的尾聯(lián)中,李白將言說者的身份確定為“遷客”,可見他并沒有完全放棄禰衡《鸚鵡賦》中鸚鵡流飄萬里、遠播隴山的顛沛流離的象征性。然而,李白的《鸚鵡洲》不僅復(fù)制了《黃鶴樓》的篇章和句法,而且在尾聯(lián)中從意義和結(jié)構(gòu)的層面上同時呼應(yīng)并延續(xù)了崔顥《黃鶴樓》的尾聯(lián)。這再次提醒我們,它的母本是《黃鶴樓》,而不是《鸚鵡賦》。而在《黃鶴樓》所設(shè)置的框架中,《鸚鵡賦》中的那只鸚鵡終不免徘徊于實寫與寓言之間,顯得進退失據(jù),左右為難。由上可見,李白雖然題寫鸚鵡洲,但念茲在茲的,仍然是崔顥的《黃鶴樓》。在李白這里,題寫的具體對象絕非關(guān)注的所在,甚至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方便的借口,讓他去復(fù)制《黃鶴樓》的詩行句式與通篇結(jié)構(gòu),并對其實施改造。

關(guān)于《鸚鵡洲》,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懷疑它是崔顥的作品,對此我們需要做一點說明。實際上,李白與崔顥的詩作發(fā)生混淆,并不限于這一首。傅璇琮在《唐才子傳校箋》中,參照清人王琦的注本《李太白全集》,對《入清溪行山中》二首,略作考辨。正如王琦指出的那樣,《文苑英華》把這兩首詩都列在了李白的名下,但其中一首又見崔顥集??芍谒纬蹙鸵呀?jīng)出現(xiàn)了李、崔二人詩作相混的情況。前面說過,他們兩人的詩風(fēng)頗有相近之處,發(fā)生混淆也不令人驚訝。但《鸚鵡洲》一詩的情況還略有不同。崔顥模仿自己的《黃鶴樓》重寫一篇的可能性不高,除非是拿它來試筆,也就是先有《鸚鵡洲》,而后有《黃鶴樓》。但無論何種情況,都缺乏證據(jù)的支持。從藝術(shù)成就來看,同樣是出自《黃鶴樓》,《鸚鵡洲》跟《登金陵鳳凰臺》固然無法同日而語,與《黃鶴樓》相比,也只能算是一篇模擬的習(xí)作。有人猜想,李白先依照《黃鶴樓》寫了《鸚鵡洲》,自知不如,卻又“于心終不降”,直到寫出了《登金陵鳳凰臺》,“然后可以雁行無愧矣”。雖無證據(jù),可備一說。不論如何,崔顥都沒有必要在《鸚鵡洲》的題目下重寫一遍《黃鶴樓》,但李白這樣做的可信度就要高得多——關(guān)于他與《黃鶴樓》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呢。

重溫崔顥《黃鶴樓》首句的“白云”“黃鶴”之辨,我們既已讀過了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頭一句“鳳凰臺上鳳凰游”,又有李白《鸚鵡洲》開篇的“鸚鵡來過吳江水”為證,《黃鶴樓》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看起來也并非沒有可能了,至少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在李白的心目中是如此。這正是李白的《鸚鵡洲》帶給我們的一個意外收獲。

本文節(jié)選自《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商偉著,三聯(lián)書店,2020年1月出版。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