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集外文》,陳子善、趙國忠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1760頁,268.00元
一、竹頭木屑的微光
中國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覺得有損于他現(xiàn)在的尊嚴,魯迅《集外集》(楊霽云編,上海群眾圖書公司,1935年)自序如是說。但魯迅的態(tài)度更坦然,對自家“少作”,“愧則有之,悔卻從來沒有過”。在他看來,那些露屁股、銜手指的照相,雖惹人發(fā)笑,“自有嬰年的天真”。
保留“嬰年”的天真——文字及思想的天真,是魯迅在《吶喊》《熱風》《華蓋集》《彷徨》之后,回頭來編《墳》的用意。將此前未入集的文字,視為往昔生活的痕跡,亦即年青時代的夢影,明知是“糟粕”,卻不忍遺棄,把它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墳,“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
周氏兄弟早年的思想軌跡高度重合,但在周作人自編文集中,卻沒有與《墳》相對應(yīng)的集子。無意“造墳”的周作人會如何看待后人編輯的這三冊《集外文》?是將其視為露屁股、銜手指的兒時寫真,呵呵一笑;還是能從中尋出“乳犢不怕虎”的勇猛與天真?如果說“自編文集”是周作人有意留給后世子孫看的定妝照,從這三冊集外文中我們又能看到一個怎樣的周作人?
所謂“集外文”只是一個含混的統(tǒng)稱,需要進而分疏各自的成因。如魯迅《集外集》序所言,有的遺漏是因為沒存底稿,也有故意刪掉的,或因為看上去好像抄譯,無從確證;或“因為不過對于一人,一時的事,和大局無關(guān),情隨事遷,無須再錄”;或“因為本不過開玩笑,或出于暫時的誤解,幾天之后,便無意義,不必留存了”。周作人集外文的成因,大體不出魯迅所說的范圍。有的緣于無意的散佚、自然的忘卻;有的則出于故意的刪削、主動的遺忘。這兩類中更耐人尋味的是“有意為之”的集外文。需要進一步追問,作者將此文置于“自編文集”之外的主客觀原因,包括潛意識的作用。
周作人在編訂文集時,偶爾會在序言中對這一時期未入集的文章略作交代。如《自己的園地》1923年晨報社版序,稱結(jié)集的目的“只想表現(xiàn)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把近兩年的文章都收錄在內(nèi),“除了許多風刺的‘雜感’以及不愜意的一兩篇論文”。在1928年北新書局版《談虎集》序中,對故意刪削之文,周作人有更詳細的說明。不同于以文藝批評為主的《談龍集》,《談虎集》收錄的是1919-1927年間周作人“關(guān)于一切人事的評論”。周氏自稱這類文字的總數(shù)約在二百篇以上,而《談虎集》只收錄了一百三十二篇,被他刪去的文字:
小半是過了時的,大半是涉及個人的議論;我也曾想拿來另編一集,可以表表在“文壇”上的一點戰(zhàn)功,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的紳士氣(我原是一個中庸主義者)到底還是頗深,覺得這樣做未必太自輕賤,所以決意模仿孔仲尼筆削的故事,而曾經(jīng)廣告過的《真談虎集》于是也成為有目無書了。(《談虎集》序)
“集外文”固然是“自編文集”的剩余物,但從剩余物中正可窺見周作人急于擺脫的他者——自我中的他者。當我們復(fù)原、打開這些“隱藏文件”,與同時期的自編文集對讀,不難發(fā)現(xiàn)周作人對自我形象的管理如何影響了同時代人及后來者對他的認識。在進行分期討論前,不妨引入兩個周氏發(fā)明的概念來說明“集外文”作為剩余物的價值。周作人在《自己的園地》晨報社版序中,引法郎士的話:
他們即使并不是大人物,只要他們有所愛,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筆尖下留下了他們自身的一部分。若想到這個,那庸人的心的確即是一個驚異。
“庸人的心”有別于尼采式的天才,或中國人崇拜之英雄,象征著周作人趨向“凡人”的自覺。集外文固然是一地散碎的文辭,從這些“竹頭木屑”的微光中,我們可以觸摸到那顆“庸人的心”。1930年代周作人提出“藥中存性”的譬喻,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集外文的價值。所謂“藥中存性”本指一種煅藥手法,使藥材除去不要的分子仍不失其本性。從這些蕪雜的、“閱后即焚”的集外文中,或可窺見周作人文章的本色及做人的本色。
周作人
二、纏斗之文,期于速朽
周作人集外文以1917年文學革命與1945年被捕入獄為界,可分為三階段。文學革命以前,包括清季留學日本及回國后在故鄉(xiāng)紹興的寫作,姑且名為早期集外文。早期集外文中有分量的文字,不論篇幅長短,如《中國人之愛國》(1907)、《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1908)、《哀弦篇》(1908)、《小說與社會》(1914)等,從中能看出周作人在晚清種族革命思潮影響下,經(jīng)由日本這一中轉(zhuǎn)站汲取西學資源所形成的文學觀與民族國家觀。對周作人留日時期的寫作(文學翻譯與創(chuàng)作暫且不論),如《哀弦篇》之類,應(yīng)仿效日本學者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的方法,追尋其材料來源,并將源文本的理路與周氏自身的文脈相對勘,弄清譯、述、論之間的關(guān)系,考察周作人當時的思想構(gòu)造。這類問題需專文處理,無法在此處展開。
文學革命以后,至1945年以前的集外文,總體而言,是“纏斗”之文、“即物”之文、“放蕩”之文,因而是期于“速朽”之文。此類文字是從生命淤泥中生出的雜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魯迅《野草·題辭》),吸取污濁的時代空氣,牢牢附著于對手與瑣事上,決非傳世之文,實乃警世之言。
放蕩其文,謹重其行,是周作人欣賞的作風。集外文中不全是清醒的戰(zhàn)斗,也有“醉漢的歌”。周作人曾說每個人心頭都住著兩個鬼,一個紳士鬼,一個流氓鬼。這是一種雙頭政治,兩個鬼的意見往往不統(tǒng)一,他則像一個鐘擺搖蕩于其間。有時候流氓鬼占優(yōu)勢,周作人便隨他去十字街頭彷徨,酗酒、斗毆、辱罵,無所不為,儼然是一個精神上的無賴,或謂之“破腳骨”。當跟隨流氓鬼四處撒野時,紳士鬼又會冒出來呵斥他,命他擺出正人君子的做派。泛覽1917-1945年間的集外文,流氓鬼的勢力絕對占上風,因紳士鬼大都被安置于“自編文集”內(nèi)。
集外文中少有周氏典型的閑適文章,大多掩不住正義的火氣,或尖刻的紹興師爺氣。用周作人的話說,“里面都含著道德的色彩與光芒,雖然外面是說著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話”(《雨天的書》自序二)。只是周作人的“匪氣”與“匪筆”,時常被自身的紳士鬼壓抑著,或被過分“老實”的讀者誤解。閑適小品的標簽一旦被貼上,連作者自己也揭不下來。周氏屢言,平淡雖是他追慕的文章境地,但自家文章的好處,卻在未能平淡閑適處:
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定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雨天的書》自序二)
日趨粗糙、荒蕪的心境,折射出風沙撲面、虎狼成群的大時代;被紳士鬼的外衣遮掩的,那些不夠平和沖淡的文字中,更存有時代的眉目。
集外文中不乏“纏斗”之文,周作人與魯迅一樣深諳“罵”的藝術(shù)?!墩撜Z》云:“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北恢苁咸蕹鲎跃幬募?,即包括此類“不可與言”卻偏要與之言的筆墨官司。周作人謂打架也是一種人生之消遣,且容易上癮,如嗜痂之癖。名士打架給看客消遣之資,打架者自身的形象未必好看(《關(guān)于寫文章之二》)。周作人不忌諱此類不好看的“纏斗”之文,火氣上來了,赤膊上陣,明知難免出乖露丑,也要痛打落水狗,毫不吝惜筆墨。只是不愿意把纏斗時不夠優(yōu)雅的姿態(tài)定格在自家文集中。
三、與魯迅及魯迅風的剝離
將集外文與同時期的自編文集對讀,非但能看出周作人對自我形象的塑造,更明顯的感覺是他在不斷驅(qū)逐自我中的他者。與周作人糾葛最深的他者,無疑是兄長魯迅。這里不涉及周氏兄弟失和的隱曲,只想觀察兄弟失和事件在周作人集外文中的倒影。
最醒目的表征是1922年周作人為魯迅《阿Q正傳》寫的批評。文中的一些斷語,如阿Q是中國一切的“譜”的結(jié)晶,是一個民族的類型,是一幅中國人品性的“混合照相”,皆非外人所能一語道破的真相。這篇文章原載1922年3月19日《晨報副鐫》,是周作人“自己的園地”這一系列“文藝談”的第八篇。據(jù)周氏晚年回憶,此文“當時經(jīng)魯迅自己看過,大抵得到他的承認的”,“本來也已收在文集里,作為晨報社叢書發(fā)行了,但為避嫌計也在第二版時抽了出來,不敢再印”(《魯迅的青年時代》附錄《關(guān)于〈阿Q正傳〉》引言,1957年)。目前所見《自己的園地》作為晨報社叢書第十一種,于1923年8月30日印刷,9月20日出版,同年10月10日再版,均未收錄對《阿Q正傳》的批評,與周氏晚年回憶不盡吻合,有待考證(承止庵先生提示)。
兄弟失和在周作人集外文中的隱性表征頗多,僅舉一例,如1922年底周作人應(yīng)錢玄同之邀,為《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撰文,卻未收入自編文集。周作人并非漢字革命軍的主力,他認為“游魂”的力量比活人的更強,因此漢字革命可能無限延期。周作人主張漢字改革不是專替不識字的“小民”設(shè)法,而是為了“我們”,為了孩子。《漢字改革的我見》未收入自編文集,或是因為“魯迅風”的結(jié)尾:
兌默耳(Dehmel,筆者注:德國詩人)的詩里說:“不要像他,不要像他!”我們回憶自己的覆轍,不得不為子女計,去尋求新的道路。這就是《狂人日記》里的“救救孩子……”的心情,——然而在為傳統(tǒng)而生存的人們,這個能夠理解么?……
文學革命以后周作人的集外文,除新詩、演講稿、藏書題識,文體上更接近魯迅的雜文,而非苦雨齋小品文。“尊閑話而重隨感”,是1920年代周作人集外文的主要特色。比如《晨報副鐫》上署名“荊生”“陶然”的雜感,及1926-1927年間刊于《語絲》的“閑話”與“隨感錄”。后者是與現(xiàn)代評論派對壘的產(chǎn)物,周作人戲仿陳源的“西瀅閑話”,自命為語絲社“閑話部”主任,“以魚目之混,為狗尾之續(xù)”。后又易名為“隨感錄”,專登“不倫不類”之文,就正于淑女紳士。
周作人主持的“閑話部”及“隨感錄”,符合語絲社的宗旨:有所不為,無所不談?!半S感錄”之名,起于《新青年》。周氏兄弟曾是《新青年》隨感錄的臺柱?!缎虑嗄辍方怏w后,周作人重啟“隨感錄”之名,意在接續(xù)“五四”文學革命、思想革命的傳統(tǒng)。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際,周作人以“語絲社收發(fā)處處長兼前閑話部主任、現(xiàn)任隨感錄編修”的名義發(fā)布公告,呼吁拋棄革命的文學青年,“改心”研究禮教,效忠閑話。隨感錄的題材,不拘古今中外,周作人感興趣的仍是:“吃人禮教,究竟用什么齒牙;覺世經(jīng)書,到底是如何面目。”(《布告第三號》)這些“不倫不類”的隨感與閑話,終被放逐于周作人自編文集之外,除了時過境遷的原因,未嘗不是與魯迅及魯迅風的自覺切割。
魯迅
四、執(zhí)拗的低音
周作人集外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些議題:如思想自由、禮教吃人、男男女女,構(gòu)成了他與大時代不盡合拍的“執(zhí)拗的低音”。如1922年的一組集外文:《古今中外派》《擁護宗教的嫌疑》《信教自由的討論》《思想壓迫的黎明》,寫在非基督教運動的背景下,出于周作人對“取締思想”的憂慮。他相信干涉信仰,利用社會輿論制裁不同意見者,是取締思想自由的開端。周氏希望下一世代的青年能放開眼界,擴大心胸,成為真的“古今中外派”。又如寫于1925年的《鬼的叫賣》《鬼的貨色》《人的叫賣》,則用曲筆批評禮教吃人。在他看來,吃了人肉做忠義之民,是中國禮教的象征。
集外文中最見出周氏個人關(guān)切的話題是男男女女,即兩性間的糾葛。在關(guān)乎男女的議題上,周作人有超乎常人的敏感,源自他對性史及性道德的長期關(guān)注。如《一角錢的離婚》(1923年)這則短文,從離婚廣告中窺見現(xiàn)代中國婚姻觀念的遽變。離婚廣告登在報紙分類廣告欄里,一方寸以內(nèi),五號字大小,共計四十九字,每日大洋一毛,只登一天了事,所以廣告費總共一角錢。離婚這一人生的大關(guān)目,卻只花一角錢,登一天小廣告就草草收場,周作人以為這是極可注意的現(xiàn)象,由此掂量出婚姻在世人心中的輕重。近代文史研究者無不知利用報刊材料,卻少有人留意報上五花八門的分類廣告,從中洞悉世態(tài)人心的微妙變化。
周作人以為離婚是男女關(guān)系上一種不幸而又不得已的分裂,不能象征禮教和習慣的破壞;兩性關(guān)系是世間最私密的事,自有其絕大的理由,無須再有堂皇的口實。在周作人的婚姻觀中,遷就比自由更重要,如不愿遷就,只好預(yù)備犧牲,但犧牲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離婚與結(jié)婚》)。在此次新收的集外文《討論“戀愛難題”的第四封信》里,周作人承認自己“重肉”的主張,因小我的生存“第一系于肉體”,故不敢輕視肉體及與之相關(guān)的作用和現(xiàn)象。見了異性,不免感到“性的牽引”,這不過是性意識的自然活動。在靈肉問題上,即便新文化人亦難得有如此坦誠的剖白。
據(jù)新版《周作人集外文》凡例第三條,周作人“因職務(wù)行為”所作的各種公文、演講、講話、事務(wù)性的通知,概不收錄。因此還有《集外文》之集外文,即周作人事偽時期的“官樣文章”。這批未入集的“官樣文章”,是周作人“落水”后以偽教育督辦的身份,在公開場合發(fā)表的各種言論,散見于日偽背景的報刊雜志上,大體分為兩類:一類出自他人代筆,周作人照本宣科,充當敵偽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另一類則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與周作人思想的混合物,在“應(yīng)酬話”中羼入個人主張。這類夾帶“私貨”的應(yīng)酬文章,既不同于留聲機式的發(fā)言,亦有別于收入文集,預(yù)備給后世子孫看的正經(jīng)文章,時常會冒出“串話”(cross-talk)的狀況。借助此類“假公濟私”的官樣文章,或可重構(gòu)知堂文集中被凈化處理的正經(jīng)文章與當時言論場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