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近兩千年,早已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有機(jī)組成部分?!斗ㄈA經(jīng)》“化城喻品”曰:“爾時有佛名大通智勝如來?!瓲枙r所化無量恒河沙等眾生。”更好地了解佛教歷史文化,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華文明自身。有鑒于此,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欄目特約請北京大學(xué)佛教研究中心主任王頌教授開設(shè)專欄“爾時有佛”,從多元的角度介紹佛教的思想、歷史與文化。
“自由”這么一個美好的詞,與佛教有諸多因緣。自由在漢語中的普及,得益于漢譯佛典的流行。
早期漢譯佛典中就已經(jīng)有了多種關(guān)于自由的表述。后漢安世高翻譯的《佛說太子慕魄經(jīng)》中說“當(dāng)生貧苦,或作奴婢,愿不自由”,這是指人身自由。失譯者但一般認(rèn)為譯自后漢的《雜譬喻經(jīng)》中有一則老婦賣身為奴供養(yǎng)僧人的故事,其中老婦“報答臣曰:‘吾身系屬長者婦,不得自由?!边@同樣指的是人身自由。
又后漢曇果和康孟詳翻譯的《中本起經(jīng)》中說:“于時如來,......身出水火,升降自由”,這是指變化的自由。又東吳康僧會翻譯的《六度集經(jīng)》中說:“王治其國,日出布施,四百里內(nèi),人車馬眾寶飯食自由,東西南北惠育如之。”這是我們現(xiàn)在喜歡說的財物自由。又西晉白法祖譯《佛般泥洹經(jīng)》記述世尊涅槃、眾弟子悲戚不已,偏偏有一僧說,世尊在世時對大家多有約束,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今世尊逝,吾等自由,不亦快乎?!”這里的自由指的是擺脫他人的約束和管制。
總體而言,渴望自由是人類的天性,“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無論是上述哪一種含義的自由,都是對有限、困乏、約束的掙脫與克服。人生充滿了不自由,死亡是不自由的集中體現(xiàn),“死至令人不自由,命去如水漂一草”(《佛本行集經(jīng)》),因而追求自由也就成為了人生的永恒旋律。
佛典以外漢語文獻(xiàn)對“自由”一詞的使用,可能受到了漢譯佛典的影響。著名的漢代樂府《孔雀東南飛》中有“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qū)區(qū)!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這是較早的一則用例。1924年.梁啟超先生在歡迎泰戈爾的儀式上發(fā)表了一篇演講,談佛教對漢語文學(xué)的影響。他根據(jù)《孔雀東南飛》的體裁和內(nèi)容,提出其受到《佛所行贊》等翻譯文學(xué)的影響,應(yīng)該創(chuàng)作于六朝時代。梁先生本人未能對他的觀點做出進(jìn)一步論證,后世學(xué)者則根據(jù)詩文中的一些線索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年代提出了不同看法。不過,從我們以上羅列的早期漢譯佛典的用例來看,即便該詩創(chuàng)作于東漢末年,也不排除“自由”一詞源自于漢譯佛典的可能。筆者并非這方面的專家,聊備一說以供讀者參考。
語詞是思想的媒介,是思想的反映,佛典中大量出現(xiàn)“自由”一詞,是因為佛教是一種充滿了自由精神的宗教。佛教追求解脫、追求真理。早期佛教徒在漢地被稱為“道人”,因為他們是求道即求真理之人,是奉道的修行之人。佛教徒認(rèn)為,人生的困苦、煩惱和不幸,源自于貪嗔癡、我見的系縛,即我們被各種欲望、情緒,乃至對自我的執(zhí)著所包圍、所禁錮,而解脫就是獲得自由。
佛教以為,自由以真理為依歸,反對任何對外在權(quán)威的盲從。佛陀教誡說:“以法(真理)為師”、“依法不依人”。以筆者曲解,這一思想在古典自由主義者那里可以獲得共鳴。哈耶克說:“如果一個人不需要服從任何人,只服從法律,那么,他就是自由的?!?/p>
自由是一種追求,沒有自由之思想,就沒有獨立之精神,反之亦然。佛教傳入中國,華梵交接所開出的最奇妙的花朵就是禪宗,而禪宗宣揚的就是一種具有“主人翁”意識的自由思想。達(dá)摩西來,只是為了“覓個不為人惑的”,可以比附為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批判思維。自由的潛在可能性在哪里?在于我們的思想原本就是自由獨立的,在于我們的心原本就是廣大無邊、含容宇宙的?!秹?jīng)》說:“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yīng)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庇终f:“自由自在,縱橫盡得,有何可立?”
禪師追求的就是這種“自由自在,縱橫盡得”的境界?!豆抛鹚拚Z錄》說:“若知撲落非他物,須信縱橫得自由。”《禪林類聚》:“葉路縱橫得自由,牢關(guān)捩轉(zhuǎn)妙全收。個中密意人難會,喝下須教水倒流?!弊杂傻墨@得不能依賴他人,在于自己的努力和證悟,在于自我精神的超越,“自由”即“由自”。
自由是一種悠游自在、隨心所欲的境界。人難以自由,但自然是自由的,或者說人類賦予了它自由的象征?!熬迷诜\里,復(fù)得返自然”。“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人生活在自然之中,受自然的束縛,卻又渴望像自然一樣自由。李翶向惟儼禪師問道,禪師一手指天,一手指凈瓶,“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漢語中“自由”與“自然”一詞的通用與別用,恰好反映了人們對自由與必然關(guān)系的辯證思考。早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莊子哲學(xué)對此已經(jīng)進(jìn)行了深入探討(《莊子》中“逍遙”“無待”等概念與自由含義接近),魏晉玄學(xué)充分發(fā)揮了這一議題。當(dāng)二者通用時,“自然”強調(diào)自由的一面,如“越名教而任自然”;當(dāng)二者別用時,“自然”指規(guī)律、必然性的一面。
佛教流行于魏晉南北朝,也為時風(fēng)所染。佛典《法華經(jīng)》有兩個代表性的漢譯版本,即西晉竺法護(hù)翻譯的《正法華經(jīng)》和姚秦鳩摩羅什翻譯的《妙法蓮華經(jīng)》。其中《正法華經(jīng)》中有這樣一個段落:
又見諸佛,各各自由,
端正姝妙,紫磨金色,
如琉璃中,而有眾寶,
在于會中,為雨法教。
《妙法蓮華經(jīng)》則譯作:
又見諸如來,自然成佛道,
身色如金山,端嚴(yán)甚微妙。
如凈琉璃中,內(nèi)現(xiàn)真金像,
世尊在大眾,敷演深法義。
查日本學(xué)者辛島靜志教授編纂的《法華經(jīng)》辭典,可知“自由”與“自然”對應(yīng)的梵語原詞都是svaya?bhu。一詞兩譯,直接源自于譯者對這兩個漢語詞的不同理解,深層反映了時人對二者關(guān)系的辯證理解,相即相異。若溯源于佛陀,正如佛教哲學(xué)家舍爾巴茨基所指出的:“照佛教傳統(tǒng)的說法,釋迦牟尼就主張這樣一個似非而是的論題——自由是存在的,以有必然性故?!?/p>
佛教承認(rèn)自由與必然的辯證關(guān)系,但他更強調(diào)自由對必然的超越性。佛教所追求的自由是以個體為第一性的。個體自由的起點與終點都是精神自由,其它具有群體社會屬性的自由都是次級的。因為只有個體的精神自由是不可剝奪的,也是可以當(dāng)下實現(xiàn)的,且無需借助于其它就可以實現(xiàn)的。有觀點認(rèn)為,對個體而言,群體社會是一種必然性,脫離群體的個體是不存在的,脫離具體的歷史、社會背景的自由是抽象空洞的,故而群體社會是第一性的。嚴(yán)格來說,群體社會只具有一種在特定時空相對有效的合法性和限定性,盡管這種限定性相對于個體而言,貌似歌利亞一般強大。在歷史上,群體社會對個體自由往往起著壓制作用。佛教以及其它宗教的歷史告訴我們,對個體自由的束縛與壓迫不僅僅來自世俗團(tuán)體,也來自宗教團(tuán)體,自由隨時都要接受血與火的考驗和歷練。好在近世以降,人類終于認(rèn)識到,沒有對個體自由的尊重與維護(hù),群體社會的秩序與公正也就失去了基礎(chǔ)。保障個體自由成為了文明、健康社會的標(biāo)志。然而,如果說人類進(jìn)步的歷史就是一部爭取自由的歷史,自由主義者在嘲諷、壓制、質(zhì)疑的泥濘之路上,依然步履艱難。
自由的金曼陀花如此美好,但她終究不是靠會心一笑就能獲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