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冷生師友書札》,盧禮陽編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290頁,78.00元
“此札”是指盧禮陽編注的《梅冷生師友書札》。在日記、書信整理出版的熱潮中,《梅冷生師友書札》似乎有泯然眾書之虞。然此書的箋注考釋,也頗有可觀之處,值得拈出其精彩看點。
梅冷生
所謂“有泯然眾書之虞”,是因為梅冷生并非著名人物,其師友書札的價值和文采,未必能引起一般讀者的閱讀興趣。當然,也不完全是“非著名”,梅冷生(1895-1976)在溫州還是非常知名的。1920年代,他發(fā)起組織了地方性的文學團體慎社、甌社,同學少年,意氣風發(fā),名動一時,所以夏承燾稱其“才能又足領袖一鄉(xiāng)”。1935年浙江省第三特區(qū)(永嘉區(qū))征輯鄉(xiāng)先哲遺著委員會成立,梅冷生擔任委員、總務兼印行股主任,深得前輩劉紹寬、劉景晨等人的信任。1941年起任籀園圖書館館長,1949年后又續(xù)任溫州市圖書館館長,改弦易調(diào)之際,梅冷生一直深得各界推重。作為溫州學界的中心人物,梅冷生師友的往來書札,自能反映梅氏一生的為人處事,足以概見溫州的人事代謝和時代風云,亦可提供民國溫州學術史的生動細節(jié)。這樣的史料價值,也正是近來名人學者的日記、書信備受青睞的原因。
可是從全國范圍來看,梅冷生僅為一地方圖書館館長,所歷秘辛固不如政治明星豐富,所以《梅冷生師友書札》的史料價值自然不如《汪康年師友書札》《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等書。梅冷生也不如好友夏承燾、夏鼐更具全國性影響,其師友也未必盡皆用心修辭,文字清麗可讀當不如《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等文學名家的書信。加上本書又非專題書札,學術性上也不如《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lián)陞往來書札》《胡適王重民先生往來書信集》《冰繭庵論學書札》等。更嚴重的是,書信的存佚具有偶然性,此信彼札往往不相連屬,而且書信往來雙方所共喻者則不必細述,東鱗西爪,言近旨遠,化俗為雅,當事人默會于心,而后世讀者如墜五里霧中,因此可讀性就大打折扣了。
提供背景資料,應該是書信整理評注的基本要求。該書編注者盧禮陽的箋注考釋,成績相當可喜?;A性的注釋包括考定書信寫作的時間和相關人物的生平。編注者利用夏承燾、夏鼐、張棡、符璋、劉紹寬、劉祝群等人的日記,前后排比聯(lián)絡,大多能考定書信的寫作時間,偶有不能確定者,也不強作解人,如《徐寄庼復梅冷生》中提到《岐海瑣譚集》一書,盧禮陽根據(jù)該書的出版時間而考定此函作于1936年,但此函末所署時間為“十七”,則注云:“十七,十月七日,還是某月十七日,難以判定?!?/p>
補充書札所涉及的人物生平資料,最難得的是“詳盡”。當時溫州重要學者、官員、名人以及與梅冷生朋友關系較明確者自不待言,即使書信中偶一提及者,也必有交待。如夏承燾來信中提及“止水”,注釋說:“止水,姓游,名長齡,系作者妻舅,長期供職于溫州教育界。梅冷生打退堂鼓,擬以其為接任人?!碑斎灰灿袔孜淮_實查無此人的情況,如《夏承燾與梅冷生》第十二通提及“虞寬”,注釋說“虞寬,未詳”,但馬上引了《天風閣日記》提及此人的內(nèi)容。事實上全書注以“未詳”的人物寥寥可數(shù),因為書信中有時僅提及其人的姓氏或略稱等,實在難以索解,可惜書后未能附以“人名表”以便讀者索引,也以便讀者了解此項工作的價值。
注釋最有助讀者的,則是交待書信中所涉及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宋慈抱與梅冷生》第二、三兩通主要是1920年宋慈抱向梅冷生求援的事,他請梅冷生幫助自己謀求籀園圖書館館長一職。此兩函的注釋,首先說明了關于籀園圖書館館長人事上的背景,時年六十九歲的王毓英老館長欲辭職,宋慈抱聞風而動,結果知事汪楚生并未接受王的辭職,宋慈抱謀職未遂。至王毓英故于任上、嚴琴隱接掌圖書館旋遭罷免,宋慈抱再次活動,謀求館長不成,退而求其次為“會辦”,卻遭各界強力反對,宋慈抱又一次與圖書館失之交臂。這些注釋生動地呈現(xiàn)了《兩浙著述考》作者生計窘迫、求職失意的一面,讀來令人低回不已。上述三項,雖然是基礎性的注釋,但跟同類著作相較,本書做得更為扎實、全面。
我還要鄭重指出,盧禮陽的評注,結合不同時代的來信去札,似有拼出一部梅冷生別傳的意味。全書共收錄書札兩百零八通,其中梅冷生本人致師友僅十七通,僅以此數(shù)如何能連綴以成別傳呢?錢穆曾說:“朋友的死亡,不是他的死亡,而是我的死亡。因為朋友的意趣形象仍活在我的心中,即是他并未死亡;而我在他心中的意趣形象卻消失了,等于我已死了一分!”(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與我》)梅冷生的真生命,在《梅冷生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12月版)中其實未能完全展示,而這批師友書札經(jīng)過盧禮陽的箋釋,反倒能彰顯一二。
涉及圖書事務諸札的注釋,最能彰顯梅冷生對圖書事業(yè)的熱愛。梅冷生不是從任圖書館館長才開始關注、收集、整理鄉(xiāng)邦文獻的,1935年《趙柏庼致梅冷生》第二通有“天一閣捐款,移寫郡志,鈔費七十金”等語,經(jīng)過盧禮陽的注釋,可知當時溫州學人收集圖書的一種方式,他們請在寧波當教員的趙氏,去天一閣抄寫弘治、嘉靖兩版《溫州府志》和《樂清縣志》,而梅冷生則在溫州向各界募捐落實經(jīng)費,盡顯其長袖善舞的一面。而且這一注釋,分別從劉紹寬和張棡日記相關記錄入手,指出這個鈔費有數(shù)目上的出入,抽絲剝繭,引人入勝,讀此書者萬勿放過此節(jié)。至于任館長以來,與各地藏書機構交換復本,梅冷生的往來書札常有書單明細,注釋的重心則轉(zhuǎn)到記錄這些書籍后來的收藏、整理以及出版情況。到了1950年代,溫州舊家大族之藏書事業(yè)跌到低谷,唯有圖書館尚有力挽狂瀾、魯陽揮戈的資格?!吨泄矞刂莸匚麄鞑繌兔防渖芬缓?951年1月12日晚發(fā)出,盧禮陽的注釋特意點明這個“晚”字:“足見事情緊急,系當晚回復”,因為是圖書的浩劫間不容發(fā)。在此情勢之下,梅冷生的歷史貢獻更為突出:
一九五一年初,溫州農(nóng)村土地改革運動中,個別工作隊采取過火行動,竟然將樂清倪悟真家藏古籍六萬卷焚毀,梅冷生獲悉,心痛如焚,連夜草就關于保護溫州地區(qū)古跡文物圖書的建議,翌晨由軍事代表林大夏陪同謁見李培南,李表示接納意見,即寫手令,交代圖書館派人迅速下鄉(xiāng),搶救古籍文物。同時,溫州地委宣傳部也趕緊通知各縣及土改工作隊加意收集保護。梅冷生隨即率館員到近郊點收戴家祥白鵑樓、王希逸雪蕉齋等多家藏書。之后又奔赴各地,陸續(xù)點收瑞安張棡杜隱園藏書,戴炳聰、張組成等殘留古籍,瑞安陳介石燭見知齋、林公鐸叔苴閣、項慎初染學齋藏書,平陽劉紹寬厚莊、王理孚念廬、吳承志培英圖書館等藏書樓部分古書。溫圖古籍由此驟增至二十萬冊。除此之外,派員到溫州造紙廠檢回名貴圖書多種。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梅冷生為保護浙南諸家藏書,夜以繼日,雷厲風行,立下汗馬功勞。
類似書札彰顯了梅冷生之于溫州圖書館事業(yè)的貢獻,關于梅冷生對溫州市圖書館的管理能力,只舉一例即可概見,《王榮年致梅冷生》中對“之芳”的注釋云:“之芳,系梅冷生次子,曾供職于籀園圖書館,梅冷生接長籀園,以父子一館共事不便,不得不辭去館職?!鄙碚齽t令行,讀者自可領會。至于梅冷生對讀者的關愛,《韓天衡致梅冷生》一函的注釋錄入韓天衡跋語,以見前輩提攜、后輩緬懷之情。這些注釋中,盧禮陽對梅冷生的才干和人品,是至為佩服的,《包通華致梅冷生》是向梅冷生借款治病的求助信,注釋則又提及相似的情況說:
樂清張云雷一九五五年因為上海、溫州兩家公司股息收束停止,生活發(fā)生困難,估計包通華情形與之仿佛,致函梅冷生求助,當在同年或稍后。以常理推斷,梅冷生不會拒絕她的請求。
“以常理推斷”簡直與全書的風格迥異,全書收錄書札清楚交待來源,一一說明書札的用箋樣式,文字識讀審慎,校訂認真仔細(與同樣見收于《梅冷生集》的書札兩相校對即可知),完全是講求文獻的樸學路子,言必有據(jù),扎扎實實,而這里完全因為出于對梅冷生人品的推重。這樣的情感之中,也不免有為尊者諱的嫌疑。比如夏承燾書札中有“風流自賞、不矜細行之陋習”等極重的用語,盧禮陽雖然也錄了夏承燾的日記,但側(cè)重于夏的規(guī)勸,是為“畏友”,而敘事似有囁喏未盡之感,其實所謂“風流自賞”,夏承燾日記中:“冷生皓然須發(fā),尚有綺障。其家人極困窘,尚借錢周其情婦之子,自謂道義之交”云云,已為《梅冷生集》所附錄。
本書的箋注除上述所謂的基礎性注釋、彰顯梅冷生的真生命外,還能見到箋注者自己的真性情?!读蛀d翔致梅冷生當選通知書》中的抬頭是“梅雨清君”,讀者一般不太會注意到,盧禮陽箋注說:“通知書稱梅雨清君,可見當時習尚。而晚近省人民委員會或省人民政府給館員發(fā)聘書,一九五七年尚稱先生,至二〇〇六年已直呼其名,姓名之后不書先生或同志,相形之下,令人啞然失笑?!薄稐羁∮阎旅防渖芬缓瘶O短,引錄如下:“頃奉武昌委員長行轅秘書處函,囑寄《永嘉縣志》一部以為參考之用,可否向鄉(xiāng)遺著會照預約特價購買,請示知,以便價買為禱?!北R禮陽評論說:
為委員長行營采訪參考書,楊俊友作為轉(zhuǎn)達者,并沒有狐假虎威,而是以商量的口氣提出,只是希望按“預約特價”(《永嘉縣志發(fā)行預約》辦法:定價六元,預約僅收工料費四元)給予優(yōu)惠,可謂明白人。由此推知,武昌委員長行轅秘書處也沒有就此大肆張揚,隨意勒索。當時官場與社會風氣還不是一團糟。至少他們頭腦里沒有區(qū)區(qū)幾塊大洋不算什么的念頭。聯(lián)想到一九六二年一月,中辦秘書田家英以領袖名義向溫州博物館“借”取譚嗣同書贈宋恕的扇面,從此一去不還,杳無音訊,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最后一段憤慨之情溢于言表。再如《中華書局復溫州市圖書館》的注釋借周夢江之口,為溫州圖書館鳴不平,中華書局當年整理《葉適集》時,主要得益于溫州圖書館所藏《水心文集》幾種本子和一些選本、抄本、校本等,“而《編校后記》中對溫州圖書館所給予的幫助竟只字未提,因此不為外人所知”。
注釋既有怒目金剛的一面,對人對事也有“同情之理解”的一面。如《江蕙林馬翊中與梅冷生》第二通附有“冠三先生暨介庵、宋庼諸同志均此問候!”這一客套語,注釋則讀出這里的深情和俠氣:
冠三先生,即溫州市文管會主任、市政協(xié)副主席劉景晨。此前不久劉景晨在市政協(xié)小組上的發(fā)言,被媒體與讀者來信歪曲為“反共言論”,正處于風口浪尖之上,被迫檢討。連同情劉景晨的市文管會兼職副主任方家溪也受到批判,稍后被打成“反黨分子”。而江蕙林、馬翊中兩位在劉景晨落難之際,特地附筆問候,看似平平淡淡,其實飽含深情,很不一般。兩天之后,七月四日的報紙公開點名,稱劉景晨“確是右派分子”。
總之,本書的箋注評釋,勾勒書札的背景知識,詳考其所涉及的人物生平履歷,梳理事勢前后因果,讀來有置身局中晤對其人之感。這些洞幽燭微的評注還彰顯了梅冷生的真實生命,抉發(fā)了梅冷生在圖書館事業(yè)上的慘淡經(jīng)營,也透逗出評注者自家的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