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阜西(1895~1976),知名古琴演奏家、音樂理論家和音樂教育家,曾著《古琴的常識和演奏》。由陳夢家研究學(xué)者方繼孝撰寫的此文以陳夢家夫人趙蘿蕤女士向查先生問琴為主線,追述了陳夢家、趙蘿蕤夫婦與查阜西夫婦跨度近40年的深厚友誼。2011年,查阜西曾借趙蘿蕤練琴之用的宋琴“寒泉”拍出517.5萬元高價。然古琴猶在,斯人已逝。
查阜西 1936年攝于陵園花圃。原題有“彈到梅花月滿琴”。
二十年前收藏到陳夢家、趙蘿蕤夫婦舊存的書籍、手稿、信札等物。其中有:著名古琴家查阜西 1959 年初撰寫并謄印的《古琴的常識和演奏》一冊;查先生毛筆手書《梅花三弄》琴譜一冊;查阜西于 1944 年至 20 世紀 60 年代,寫給陳夢家、趙蘿蕤的信多封。
查阜西致趙蘿蕤信札
20世紀40 年代,陳夢家、趙蘿蕤夫婦與查阜西在云南昆明結(jié)識,并建立起深厚友誼。那時,陳夢家是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因夫妻不能同校工作,趙蘿蕤賦閑在家,偶爾寫寫文章與翻譯些作品,還短期教過中學(xué)以及在昆明的其他院校臨時代課。查阜西約于 1940 年入滇,時任滇緬鐵路工程局充材料處副處長。
1942 年轉(zhuǎn)入軍事工程局,1943 年奉調(diào)改組歐亞航空公司為中央航空公司,任副總經(jīng)理。為避日機的轟炸,查阜西一家于 1940年2月從昆明東南的呈貢縣城外附近的龍街,搬到昆明北郊的龍泉村鄰近的棕皮營。幾乎同時,陳夢家、趙蘿蕤也搬到了棕皮營。據(jù)老舍先生說,查、陳二家曾住在同一個院落里。
在棕皮營期間,趙蘿蕤問琴于查先生。趙蘿蕤少時接受西式教育,喜歡西洋音樂,英語和鋼琴均有很高的造詣。在查先生的教習(xí)下,趙蘿蕤入門很快,沒過多久就掌握了古琴的常識、技法,并可獨立彈奏《憶故人》、《梅花三弄》、《瀟湘水云》等曲。原本是新月派詩人的陳夢家自然喜歡古琴與昆曲,在查先
生組織的雅集上,他都會坐在一個角落,靜靜地欣賞。趙蘿蕤向查先生問琴時,陳夢家多會相伴左右。
陳夢家、趙蘿蕤夫婦
查阜西和陳夢家相處融洽,有如兄弟。查先生為人謙虛謹慎、平易近人,且具有高超的琴藝。陳夢家詩人氣質(zhì)獨特,浪漫瀟灑,且才華橫溢。查夫人徐問錚溫和賢淑,典型的賢妻良母;趙蘿蕤有良好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還有很好的廚藝。大概都有在蘇州生活過很長時間的緣故,趙蘿蕤、徐問錚二人很是投緣,形同姐妹。查家和陳家親如一家,常常雅聚。查先生不僅精心教授趙蘿蕤琴藝,還把他手中珍貴的宋琴“寒泉”給趙蘿蕤練琴之用。
1944 年秋,美國哈佛大學(xué)的費正清先生給陳夢家聯(lián)系了到芝加哥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教授中國古文字學(xué)的工作,趙蘿蕤則隨夫赴美入芝加哥大學(xué)攻讀英語語言
文學(xué)。查、陳兩家暫時分離。此時,查阜西任中央航空公司副總經(jīng)理。
1945年春,中國向美國派出了一個十人組的考察團,查阜西以中央航空公司副總經(jīng)理的身份,負責(zé)考察美國的民用航空事業(yè)。雖然日程緊張,查先生仍
擠出時間赴芝加哥與陳夢家夫婦晤面。查先生應(yīng)邀為在芝的朋友演奏古琴,特請趙蘿蕤助演。
1947 年秋,陳夢家由美返國。趙蘿蕤因博士未畢業(yè),仍留在美國繼續(xù)學(xué)業(yè)。
陳夢家抵滬探母,在這短暫的停留期內(nèi),專程赴蘇州查府探望。1948年12月底,趙蘿蕤自美抵滬亦作短時逗留,經(jīng)查阜西疏通關(guān)系,趙蘿蕤得以乘傅作義“剿總”司令部一架運物資的飛機飛往北平。
查阜西致陳夢家信札
查阜西致陳夢家信札
新中國成立后,查家遷京,查、陳兩家時有往來。癡迷于古琴研究的查阜西,雖為民航局顧問并央航理事,但主要從事琴學(xué)活動。1952 年秋,查阜西因病休息,醫(yī)囑其“切宜調(diào)養(yǎng),多息少作。弦歌則可代息”。于是,查阜西在每日撫琴之余,做些古琴研究。同年秋冬時節(jié),陳夢家自清華大學(xué)調(diào)入中科院考古所,同住城里的查阜西的來往更加方便。陳夢家對古琴并不在行,但他喜歡聽古琴曲,常伴趙蘿蕤參加查阜西牽頭組織的定期古琴會演。
1953年,查阜西當(dāng)選中國音樂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后,大部分時間從事古琴演奏和研究。同年9月4日,查阜西以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名義,邀集在京的一些古琴家,舉辦古樂觀摩演奏會。從1953年11月會演開始,趙蘿蕤作為查阜西的古琴學(xué)生,自是會演的成員。
“揚州廣陵琴社雅集圖” 攝于1936年,左起第七位為查阜西
1956年,陳夢家夫婦在錢糧胡同置辦了私宅,距南鑼鼓巷的查府很近,兩家的走動更多了起來。
1957年夏,陳夢家被劃為“右派分子”。一向謹言慎行的趙蘿蕤,難以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整夜失眠,終致精神分裂。治療一段時間后,仍時時犯病,生活難以自理。昔日的朋友怕與“右派分子”界限不清,多有遠離。而查阜西夫婦則與陳夢家夫婦交往依然如昨,不離不棄。
在陳夢家“戴帽和摘帽”的五年多時間內(nèi),他先后被派遣到居庸關(guān)、洛陽、甘肅、河北等地。其間,最長的一次是1958年12月中旬,陳夢家被下放到河南洛陽郊區(qū)的植棉場勞動。此去,要一年的時間才可返京。這時,趙蘿蕤的病情不穩(wěn)定,為使她放松心情,陳夢家與查阜西商議,決定讓趙蘿蕤重操古琴,以緩解精神壓力,抑制病情發(fā)展。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查阜西 著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查阜西 著 方繼孝整理
1959年初,趙蘿蕤重新開始了古琴的彈奏。為讓她盡快掌握古琴的演奏技法,查阜西將撰寫的《古琴的常識和演奏》贈予她。趙蘿蕤最喜歡彈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因長時間不練,已手生了,查阜西便親錄《梅花三弄》琴譜,以供她練習(xí)。按約定,趙蘿蕤每周二赴査府習(xí)琴。查阜西夫婦全天候陪伴。平日里,只要有空,查阜西夫婦就到錢糧胡同陳宅,查與趙切磋琴藝,查夫人則幫助料理一些家務(wù)。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查阜西 著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梅花三弄》 琴譜
查阜西不負陳夢家囑托。這一年里,查夫人徐問錚像親姐妹一樣關(guān)心照顧著趙蘿蕤,她們用蘇州話聊家常,常常談得很開心。趙蘿蕤喜歡做、更喜歡吃
蘇州菜,徐問錚去趙家時總會帶上自己精心燒制的“家鄉(xiāng)菜”;趙蘿蕤到查家學(xué)琴時,徐問錚也是提前做準備,讓趙吃上可口的飯菜。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平沙落雁》 古琴的伴奏譜
因多年忙于教學(xué),趙蘿蕤幾乎沒有再摸過古琴。查阜西從趙蘿蕤曾彈得很好的琴曲入手,然后指導(dǎo)她彈奏《平沙落雁》和《洞庭秋思》二曲。趙蘿蕤習(xí)琴用的“松風(fēng)”全段琴,是查暫借于她的。1959 年 9 月 20 日,查阜西從韻古齋收古琴七張,其中一琴曰“海潮”,乃明成化年間所制。因陳夢家曾“乞助置一琴”,查便將“松風(fēng)”琴轉(zhuǎn)讓于趙。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古琴的常識與演奏》
1959年12月下旬,陳夢家回京。新年時,陳夢家攜趙蘿蕤專程至南鑼鼓巷查府致謝,并請查賜賞“海潮”。陳夢家精于古物鑒賞,見“海潮”琴,知其為稀見明代“百衲琴”。此琴,稀見、音質(zhì)雄奇,他琴無可比擬。其特別之處在于琴體系多塊六邊形小塊桐木拼接而成,其意為“取古桐材之精髓,拼連為之,使出正音”?!鞍亳那佟毕鄠鳛樘拼紫嗬蠲惆l(fā)明,“因取每段桐木之紋理細密流暢者,拼攢而成,歷來制琴,因制作玄機深奧,多不制之”。陳夢家藏有極好的明代琴桌,多年覓大明上等古琴與其相配未能如愿。但因查亦酷愛此琴,故“海潮”仍留存查宅。
趙蘿蕤以古琴為伴,精為神穩(wěn)定,常與陳夢家往査府問琴。每到查府,陳夢家都會對“海潮”欣賞、摩挲一番。
1961年春節(jié)前夕,查先生特遣琴生楊潔秋攜“海潮”拜訪趙蘿蕤。行前,查手書一函,云:遣琴生楊潔秋送上“海潮”琴,請哂納。楊生能“憶故人”“梅花”“古怨”等五六曲,技巧尚不甚高,如賜談?wù)堖M而教之為幸。一句“送上,請哂納”,見證了查、陳兩家的深厚情誼。
趙蘿蕤
1966年“文革”初期,陳夢家即遭沖擊。陳夢家和趙蘿蕤的藏書、手稿,陳夢家經(jīng)年搜集與珍藏的明式家具和古董字畫,及趙蘿蕤心愛的斯坦尼鋼琴,查阜西轉(zhuǎn)給她的“松風(fēng)”和“海潮”兩把古琴,等等,都被紅衛(wèi)兵抄家抄走。不久,陳夢家自縊,查阜西夫婦沉痛不已,冒險探望住在大佛寺娘家的趙蘿蕤,并鼓勵她要堅強地活下去。
查阜西 攝于1974年或1975年,圖中古琴為查阜西最鐘愛的名琴之一“一池波”
1978年,查阜西離世。
1998年,趙蘿蕤病逝。
2011年,在西泠印社春季拍賣會“首屆中國歷代古琴專場”上,查阜西曾借趙蘿蕤練琴之用的“寒泉”一琴,以517.5萬元人民幣被拍賣。
自此,曲終人散琴猶在。
方繼孝
2017 年10月19日于雙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