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90年代初開始,作家唐諾每天都去咖啡館坐上一天,專注地閱讀與寫作,比上班還要守時。在訪談節(jié)目《十三邀》中,他被稱為“天下第一讀書人”。
在今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期間,理想國和百度百科邀請廣大讀書人一起在線回答“唐諾問卷”?!疤浦Z問卷”由14個與閱讀有關的問題組成,涉及閱讀的各個方面——閱讀的困惑、時間、開始、代價、方式、意義,等等。該問卷由唐諾在其經典作品《閱讀的故事》中,以自己的閱讀為例,正視與解決閱讀中會遇到的若干常見問題而來。
4月20日,梁文道率先回答了“唐諾問卷”,他選擇回答的問題是“你喜歡在哪里或者平時在哪里讀書”,而他的答案是:“通常一個人如果太計較閱讀的環(huán)境,這個人多半其實是不怎么閱讀,或者不是太愛閱讀的。”
接著,梁文道發(fā)起了“回答接龍”,潘粵明、陳丹青、史航、趙又廷等人接連被點名,并選擇了部分問題作答。比如對于“書讀不懂怎么辦”,陳丹青說:“我實話告訴大家,我從小讀書到現(xiàn)在,小說的理論的歷史的,我沒有一本書讀懂過”;對于“太忙了沒時間讀書怎么辦”,史航說:“不管你是忙事業(yè)、忙感情還是忙健身,總有不順利的時候。不順利的時候你就讀書,讀書就是幫你度過那段不順利的時光?!?/p>
“唐諾問卷的靈感來源于 ‘普魯斯特問卷’,我們從唐諾的經典作品《閱讀的故事》里提煉出14個有關閱讀的問題。在微博上,讀者可以選擇14題都答,也可以選擇其中1至2個提問回答。讀者可以自己回答,也可以艾特梁文道、陳丹青等作家,或者是潘粵明、趙又廷等明星,如果問題有趣,也可以換來他們的答案?!崩硐雵臓I銷編輯小飛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此次活動希望可以號召讀者們還有作家、明星都可以一同參加。
他說:“閱讀中我們難免會遇到各種問題,比如讀不進去怎么辦,要不要重讀,什么是有效地讀。這些問題其實對于每個人都一樣,在閱讀中或早或晚會遇到,希望能通過大家相互對唐諾問卷的回答和提問,對自己的閱讀有所啟發(fā)。就像《閱讀的故事》這本書里寫的:在書籍鋪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上,你必會遇見和你做同一種夢的人。希望大家通過唐諾問卷,找到同夢人吧?!?/p>
截至目前,“唐諾問卷”已在微博上引起864.8萬閱讀,2393次討論。4月23日晚,唐諾本人還將與史航有一場關于讀書日的主題直播。
【附:唐諾本人關于閱讀的回答】
問:馬爾克斯推薦的書,和百萬人投票選出的書,你會買哪一本?
唐諾:閱讀的世界是不玩民主游戲的。閱讀的世界自有它不妥協(xié)、寸步不讓的判準。馬爾克斯說一部書好,對我個人而言,永遠超過百萬尋常人等的網絡投票結果。閱讀者痛惡集權,但他相信是非對錯,衷心信任某一些了不起的人。即使是非對錯暫時陷入混沌而呈現(xiàn)出懸而不決的矛盾樣態(tài),也并不因此跳入另一端的相對主義里,因而民主表決殊無意義可言,解決不了任何真的、具體的懷疑和矛盾。
問:重讀有必要嗎?
唐諾:唯有重讀,才是真正的閱讀。唯有在不同生命階段的一次次重讀中,作品的偉大才會一點一點顯現(xiàn),一次一次給予我們啟示與勇氣,面對生活的瑣細與生命的虛無。唯有重讀,那些偉大的心靈才得以喚醒、重放光芒,不再只是一個沉睡的名字。偉大的作品,值得一讀再讀。好書像真愛,可能一見鐘情,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杳遠理解和同情卻總需要悠悠歲月。
問:如果注定流落荒島,你只能帶一本書在身上,你會帶哪一本?
唐諾:我大概知道你們想問什么,但我還是要說,如果不介意,我想多帶兩個罐頭或一把瑞士刀,只要行囊還有空間。
因為我實在不愿再加深這個書的迷思,這曾經帶來災難,帶來書的焚燒浩劫——我以為,沒有“唯一”的那本書,甚至,我以為孤伶伶的一本書是沒意義的,不再是書了,它成為別的東西。單一一本書有成為純粹命令的風險,宗教的,集權的,從而不思索,不對話,不猶豫,不自由云云。再說一次,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我們拿這些去換得。
好吧,也許帶《辭?!钒桑朴崎L日,這樣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看,應該是很有趣很富想象可能的。
問:買錯書,你會懊惱嗎?
唐諾:很奇怪,幾乎完全不會。一方面大概因為書價相對于其他生活花費是低廉的,而且錯誤到此為止不會衍生麻煩;另一方面,書沒那么容易理解穿透,真正的理解卻得在綿密的相處過后才見分曉,因此,買書是有幾率問題的,換句話說,書的上帝是跟我們擲骰子的。
買錯書甚至應該作為閱讀找書的前提。因為閱讀的真正主體,永遠是在不確定的狀況下發(fā)現(xiàn)各種可能性,而不是找一個排他的、唯一的明確解答。
事實上,我個人干脆這么算,我給自己五百到一千本寬裕的犯錯空間。如此計算結果令我精神抖擻,頓覺得自己富裕闊綽得不得了,天底下再沒多少你不敢放手一買的書了。至此,我成了個快樂的農夫。
問:為什么也要讀沒那么經典的書?
唐諾:整體永遠大于部分的總和。最好的那些書往往太接近完美了,相反地,一部不那么成功的作品,通常會留下更多線索,把書寫者的煩惱和書寫過程給暴露出來,尤其是珍貴而且不容輕易察見的思考過程和書寫判斷。看最好的書,是閱讀者最美好的享受,然而,讀一本沒那么好的書,卻有機會換取思維的更豐富線索以為的補償。
我以為臺灣應該到了大量閱讀“二流好書”的時候了,因為只讀最頂尖的寥寥好書,是標準的業(yè)余性閱讀的象征,是幼年期閱讀社會的象征;開始往更廣大的下一層書籍去,才是專業(yè)性閱讀的建構,個人的實踐是如此,社會整體的實踐亦復如此。
問:書讀不懂怎么辦?
唐諾:閱讀世界的困惑,是沒徹底解除辦法的,因為它不是某一個或某一組特定難題。閱讀開向龐雜無序的人類總體世界,它所面對的可能困惑,恰恰好是人類世界可記錄的所有難題總和,甚至遠遠要多要嚴重。困惑其實是瞻望。
書讀不懂怎么辦?我比較推薦大江健三郎的辦法,“暫且就把它放入括弧內,放置一段時間之后再看看”。把困惑放入括弧之內,不讓這單一困惑恣意膨脹到甚至讓我們心神大亂懷疑起自己的智商、精神狀態(tài)和人生價值,我們正常的閱讀仍可持續(xù)進行沒被絆住。正正因為正常的閱讀仍持續(xù),你才會“成長”“變健壯了”,問題也往往因此才“自動解開”。
問:請說出一件因為閱讀而發(fā)生的美好的/記憶深刻的事。
唐諾:很抱歉,我實在想不出來有值得一說的故事或深刻記憶。
沒錯,閱讀有時會“擊中”你,一種幾乎驚心動魄的幸運,也許你會在那一瞬間想起很多事,很多相關的生命經驗和思索。但根本上,這不是把你拎回去過去的哪一天哪一點,而是“打開”,你由此得到一個你未有的,或說一直擦身錯過的全新視野,使連你的記憶都有了新的面向、新的意義和光彩。
我的往事和記憶,在閱讀時可能發(fā)生最好的事是這四個字——原來如此。
問:你喜歡在什么地方(場景)閱讀?
唐諾:我認為其實書本是一個很親民的事情,在旅途中不必插電,不必干別的什么,安靜地看書。比如在家中我常常在浴缸里面看書,我住的地方沒有冷氣,又住在頂樓,必須夏天在浴缸里面看書,這是我十幾歲到現(xiàn)在養(yǎng)成的習慣。萬一睡著了書掉到浴缸里面,撈起來晾一晾還可以看。我旅行一般會帶兩到三本書,要看你到的地方。出來旅行我通常會帶平常不看的書,在旅行途中無聊的時候你沒有別的選擇,只帶了這一本書,非把它看完不可,破釜沉舟,沒有別的選擇。而你有一百萬本書選擇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災難。
問:你心中理想的書店長什么樣子?
唐諾:人和書的關系,人和書店的關系,終究是很復雜的,買書也從來不止于是一種銀貨兩訖的純經濟活動或購買行為而已。
愛默生講,書店(他原來講的是圖書館)是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是因為我們進去,才將他們從酣睡之中喚醒。再沒有任一種尋訪書、取得書、閱讀書的形式,比書街更準確契合著這樣的時間感受了。比方說你人在查令十字書街,走進一家魔法洞窟,出來,再進去另一家……你不停穿梭在不同的時間里,可你也一再返回到天光云影的當下活人世界來,你不僅不會在時間中迷路,而且你讓自身像顆鵝卵石般在時間之流中碰撞、切割并打磨,在你尚未真正打開書之前,仿佛你的閱讀已提前展開來。
書街是這樣有溫度的書籍展示販售之處。書街里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
問:太忙了沒空讀書你會怎么辦?
唐諾:時間不夠,所以無法閱讀。這可能只是常見的迷思,或方便的借口,尤其在我們所身處這個匆匆忙忙的、老把生命描述成競賽或甚至賽跑的社會。老實說,我們絕大多數(shù)的人真的都沒自己認定的那么忙。因此,不真的是時間的絕對值匱乏,而是我們一己的價值排列和選擇問題。當我們聲稱沒時間閱讀,其實真正講的是,我們認為有這個事那個事遠比拿一本書看要急迫要重要,我們于是沒那個美國時間留給閱讀這件事,就這樣。
閱讀,毫無疑問可以穿梭在每一分時間的縫隙之中。交通工具上,浴缸里,臨睡前,甚至在飯桌上甚不禮貌地讀報讀雜志,在步行時甚危險地仍卷本書看(應該附加安全警語:“這樣的閱讀者均受過嚴格訓練或不要命,請勿任意模仿?!保@都是每個像樣的閱讀者做過的事,但閱讀終究不能一直只存活在這么窘迫沒余裕的神經質世界中,最根本處,它仍是自由的,從容的,伸展的。
問:如何尋找你的下一本書?
唐諾:找尋第一本書只是意志的宣達,找尋第二本書才真正是閱讀的開始;第一本書可以是任意的,第二本書則多少是有線索的。我個人喜歡這么回答:“下一本書,就藏在此時此刻你正念著的這本書里頭。”想說的就是書籍暫時性的、未完成的本質,以及書與書之間的聯(lián)系和彼此召喚,一本書靠另一本書說明,這本書所遺棄的細節(jié),在另一本書里被逐線逐條地描繪,這本書所懸缺的答復,你在另一本書里也許可多發(fā)現(xiàn)完整答案的變形蟲似的另一角拼圖……因此讀一本書你不僅在自己的想象中模模糊糊地旁及其他可能,你還能實物地在其他書中看到這些可能被一個一個、一次一次實現(xiàn)出來。書,便是這樣不間歇地召喚同類。
問:你認為,閱讀帶給你最好的禮物是什么?
唐諾: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個人堅信,這才是閱讀所能帶給我們真正的、最美好的禮物。閱讀的人窮盡一生之力,極其可能還是未能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閱讀一天仍頑強進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
閱讀可能會因意義的喪失而絕望、難以持續(xù),然而,意義最豐饒的生長之地卻是在書籍的世界之中。在這道書籍鋪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上,有時雖然一人踽踽獨行,但前方極目之處永遠看得到遠遠走在自己前方的堅定人影,你甚至認得出來那是誰,那些都是你最尊敬的人,你很榮幸能和他們居然真走在同一條路上,感覺到蕓蕓世間你有朝一日沒想到可以和這些人成為同一個族裔,問同樣的問題,被同樣的好奇所召喚,這不只讓你感到安慰而已,你簡直忍不住地覺得光榮與雀躍。
問:你有沒有自己獨特的閱讀方法?
唐諾:閱讀有沒有方法?我相信一定有的,坊間有不少本好心教我們閱讀的書??煞椒ǘ嗟饺绱颂锏兀頉]一個最適合的方法,你干脆全不理會它們,從吾所好——我個人基本上采取的是這種態(tài)度,你呢?
我個人不是反方法的人,我只是擔心一種唯方法是從的迷思,這容易變成一種焦慮,原本可愉愉快快打開書直接來讀的自由時光,卻虛耗在閱讀門外徒然地徘徊尋求。
閱讀者個個不同的“性格”決定各自適用的閱讀方式,有它的獨特性;或者如名小說家阿城講的“教不來”,它是因應著閱讀自然生長出來的,時候不到,說了也沒感覺、進不去。
問:你覺得讀小說有什么用?(為什么我們要讀小說?)
唐諾:博爾赫斯曾正色地說:“閱讀是一種經驗,一種千真萬確的經驗?!边@說的當然是文學的閱讀,大概只剩文學的閱讀,還能是“千真萬確”的,好像你在大街碰到真實的人、從此展開一段無可替換生命經歷那樣的經驗,其他以概念思維書寫而成的書籍很難這樣。
而小說是文學中最謙卑最體貼的一種,它距離我們普遍的生命現(xiàn)場最近,保留了最多生命實物素材的樣態(tài)讓我們得以交換感受,還有它所使用的語言,即巴赫金所說的“雜語”,進入我們可參與的語言稠密地帶。因此,它仍是可傳述的、可指指點點的。
小說能將現(xiàn)實開掘得最為深刻。小說仍能為我們說出自己的故事,表達我們的處境,把“勸告”編織在實際生活體驗中,讓閱讀成為一種千真萬確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