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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破狐貍窗》:搭一扇狐貍窗,看穿近代東洋

《勘破狐貍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與書事》,吳真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11月出版,243頁,37元2011年,吳真博士在東京高圓寺舊書集市上以一百日元(人民幣六元)的白菜價,不,白


《勘破狐貍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與書事》,吳真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11月出版,243頁,37元

2011年,吳真博士在東京高圓寺舊書集市上以一百日元(人民幣六元)的白菜價,不,白送價,淘得沈從文《邊城》1934年初版本。軟精裝帶護封。消息傳回中國,別人我不知道,本人是嫉妒得整宿睡不著覺,認真琢磨過有沒有機會去她家時南蠻入侵順手牽羊,主要還是覺得冤枉:你說你一個研究道教和日本文化的博士,跟我們現(xiàn)代文學的搶什么沈從文哪?

不過,看到《在東京的邊城,偶遇〈邊城〉》,才讀出了“高圓寺淘《邊城》”的另外一重含義:它不僅是舊書集市“撿漏”那么得瑟的拉仇恨,也不單是中文書的海外流傳那么輕飄的感慨,這本《邊城》,見證著東京城市文化史的變遷,與中日文化交流的偶然與注定。

1923年關(guān)東大地震之后,高圓寺是東京地價最便宜的荒野,吸引了大批失去住所的文人,從川端康成到井伏鱒二、寺山修司,昭和文學的開場,伴隨著中央線沿線的開發(fā)。2018年我在東京訪學,去過兩次高圓寺,都是為了“古本書市”。那里至今仍談不上繁華,卻像塞納河的左岸一樣,印遍了文人墨客的足跡。吳真淘得《邊城》的那種半年一度古本大祭的日子,從中央線南口拐入對面窄小的街道,時時會撞見提著大捆小捆舊書的眼鏡男,這種景象與游客追尋的繁華東京格格不入,也很難讓人相信是在舊書店不斷倒閉的2018年。遙想數(shù)十年前,熱愛中國文學的《邊城》日譯者松枝茂夫、風魔全球布爾喬亞的村上春樹,都曾經(jīng)這樣在高圓寺的老街上走過吧。

而《邊城》在日本的流播,與周作人的大力推薦分不開,也與岡崎俊夫、松枝茂夫的評騭譯介息息相關(guān)。湘西小城的動人風韻,就這樣慢慢融入日本文學青年的中國想象之中。

左為1938年改造社出版的松枝茂夫譯本《邊城》,中為吳真在東京高圓寺以一百日元所購1934年《邊城》初版精裝本,右為1938年的第三版平裝本《邊城》。

《在東京的邊城,偶遇〈邊城〉》篇幅很短,不過十一頁,五千多字,但里面的信息量相當大,文學、歷史、城市三者并置融合,如果讀者能勘看實地,當更有所悟。這一評價,也可以移用于吳真博士《勘破狐貍窗》一書,全書不到十五萬字,但涉及中日文化“互看”的層面之多、材料之富、用功之深,在遮天蔽日的“知日”讀物中,仍能頑強地顯出它的矯矯不群。

書分兩輯,上輯“人事”六篇文章中,“中國看日本”三篇,“日本看中國”兩篇,“風月同天”一篇,即《“甘黨”夏目漱石與周作人的羊羮》,這篇屬于小考證,出發(fā)點是中日“甘黨”各出一位文學大家,文豪味覺與常人無殊,但追覓同物同味,是欽慕人物,還是愛屋及烏,就難說清楚了。1957年,夏目漱石墓木早拱,周作人于枯苦生涯中,猶自念想東京的羊羮,心中所思,與舌上所憶究否相同,不得而知。文章落腳于藤村羊羮的消亡與“職人文化的純粹”,看似散漫,卻分輕了歷史沉重的感喟,像是羊羮最好是配苦茶,甘口苦口之間,才是世事本來的況味。

風靡江戶人的老字號——藤村羊羹,2007年尚有零星出售羊羹,2011年之后徹底歇業(yè)。

我自己讀來最親切的,當然是《一個清朝官員在東京逛博覽會》。文中主角楊芾,正是我的高祖,他逛博覽會的記載,也見于我整理的《扶桑十旬記》。吳真博士也曾在閱讀鄰居《扶桑十旬記》讀書會上講過文章大義。正如上文所述,她敏銳地抓住了歷史、社會與城市的交叉點,從上野博覽會入手分析楊芾游記,顯然是有備而來,“六經(jīng)注我”。也是受吳真的啟發(fā),我2018年探訪楊芾游跡,特別留意1907年博覽會材料,自博覽會而勸業(yè)場,明治末年東京生活歷歷如繪,而關(guān)注民生,于博覽會用意“非徒炫華麗、廣商業(yè),且藉以開民智,俾之增見聞也”“頗會于心”,也正是楊芾考察日本,與或敷衍公差,或?qū)>珜崢I(yè)的晚清官紳考察大相徑庭之處。這種差異,對于今日之初識異域,仍有提示作用:不可流于個人瑣碎,亦不可遽言整體特征,而是入而能出,胸中有自家問題,才能借鏡異邦。許多留學生白白留學經(jīng)年,其實是不了解他者,也不解自身之故。

《一份申請失敗的日本民俗調(diào)查計劃》寫鐘敬文日本游學故事,最見出材料工夫,以鐘敬文一人之留學生涯為線索,串連起“中國作家在日本”的大背景,又讓人看見鐘敬文在日時學術(shù)發(fā)展的多種可能性,實是史家眼光。而《被魯迅記憶抹去的敷波先生》,當日在《讀書》首發(fā),即已驚艷四座,它為魯迅研究界早已議論再四的“魯迅與藤野”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新的材料。正如文化研究常提的法則:沒有說出來的,比說出來的,可能更重要,所謂“缺席的在場”。被魯迅記憶抹去的敷波先生,與被魯迅書寫并放大的藤野先生,背景之差異,為人之不同,一經(jīng)并列比較,不僅“魯迅的留日心態(tài)”,得到了更好的印證與闡發(fā),于當年日本議會“為何留日者皆仇日”的天問,也提供了更切近的理解。

藤野先生故居客廳正中懸掛《孝經(jīng)》掛軸,右邊大衣即藤野先生出診時所穿外套。

《日本最早的中國道觀實地調(diào)查》《1928年常盤大定的廣東佛寺調(diào)查》則是“日本看中國”的示例。相較之下,中國學者要去理解日人之眼光手段,比理解“中國看日本”更為艱難。好在此是吳真的“正業(yè)”宗教民俗研究。這方面學識,非我所能置喙,只好“她說什么我信什么”。

下輯“書事”七篇,統(tǒng)而言之,比上輯要更“緊”一點。我指的是作者的內(nèi)在情緒。因此這一輯的主題,概括一下,無不關(guān)于中日兩國的“文獻爭奪戰(zhàn)”。三菱巖崎家、文求堂、皕宋樓、嘉業(yè)堂、文奎堂,這些名字,稍知近代舊書業(yè)的人,決不會沒聽說過。而中國古籍的東傳與回流,更是種種相關(guān)學科近代的起點。從黎庶昌、楊守敬,到鄭振鐸、朱世明、王世襄,幾代學人付出的努力,均可歌可泣,于故宮文物南遷之壯舉,未遑多讓。日本學者在這種往復爭奪的過程中,與中國學人或合作,或疏離,或為敵,不一而足,種種驚險情節(jié),拍成影視劇也一定好看。而國運與文運之升轉(zhuǎn)離合,更令人感慨。長澤規(guī)矩也敢于面對中方代表說出“(這些古籍)如果不是保管在上野,放在香港的話,一定早就化為灰燼了,你們大概應該感謝我們吧!”這樣的話,身為中國后輩學人讀到,一定也會像吳真一樣,為古籍的艱辛命途與前輩的堅卓努力“捏一把汗”,于眼花繚亂之中體味無比矛盾的心情。

1943年,北平舊書店文奎堂寄到東京的郵包。仁井田陞將這些郵包的包裹皮、購書明細都貼在所購書籍的封底。

吳真在《自序》中解題曰:“狐貍窗,是日本民間流傳至今的一種手訣……狐貍窗,不僅是勘破妖怪‘正使’(原形)的透視鏡,也是一部時光倒讀機。搭上狐貍窗回望過去,據(jù)說可以看到歷史場景、記憶場面的一幕幕重現(xiàn)。當然,我還希望借助這扇狐貍窗,看破那些被大歷史敘事所遮蔽的,影影綽綽的‘附魅’(enchanted)之物?!眳钦娲畹倪@扇狐貍窗,只有八根手指(十四篇小文),于滄海巨瀾的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當然只是管中窺豹,但一旦給了讀者“去魅”的提示,有心人自可破除虛妄,求尋新知。這樣,也就不負吳真博士十年異域求索之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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