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物錄》：發(fā)自逝物、抵達文學(xué)

“一如所有書籍，本書也想讓某些事物活下去，它想讓過往的前現(xiàn)、遺忘的還魂、喑啞的說話、被錯過的得到悼念。書寫什么也不能挽回，卻讓一切都可能被體驗。因此，這本書同等關(guān)心尋找和發(fā)現(xiàn)、失去和獲得，它讓人隱約感到，只要有記憶，在和不在的差別或許就不那么重要?！?/em>

——尤迪特·沙朗斯基

15世紀，帕多瓦一位發(fā)瘋的洗衣婦聲稱：地球上一切消逝的東西都會降落在月亮上。人文主義者阿爾貝蒂記錄了這則奇想。1532年，阿里奧斯托在《瘋狂的羅蘭》里幾乎一字不差地轉(zhuǎn)借了阿爾貝蒂的記錄。從此，借詩行的翅膀，洗衣婦的瘋言不脛而走。而那些循環(huán)往復(fù)的流言，總是集體無意識的表達——在月亮上！為什么不呢？在人們的希冀中，總會有一處幻地，存儲所有逝去的歲月、毀滅的帝國、昔日的情愛、尚未傾頹的建筑、尚未滅絕的物種、尚未冰冷的懷抱。

此時此刻，科學(xué)家拋棄了“月亮背面”的狂想，人類造的“云”已經(jīng)運行十年。無數(shù)比特字節(jié)似乎存儲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切，以電子信息的形式。可是，就像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向浩瀚蒼穹，看得見的是燦爛星系，而看不見的暗物質(zhì)，那才是宇宙的主要成分。我們遺忘的比我們保留的多，我們感知的比我們記錄的多，我們不知的比我們知道的多。如果世界本身是一個無比龐大、沒完沒了的記錄系統(tǒng)；如果根據(jù)能量守恒定律，任何事物都會在某處留下痕跡；那么，帕多瓦瘋婦其實只需要一個全知全能的程序員，他旁觀、他記錄、他存儲，所有曾有的、無遠弗屆，不僅有人為的信息、還該有心靈的悸動、夏蟲的絕唱、一粒鸚鵡螺化石的滄海時光。

然而，萬事皆有終、抑或萬物皆無盡，何種想象更令人毛骨悚然？有限信息與無盡數(shù)據(jù)，遺忘與永遠不忘，什么更適應(yīng)人類需要？如果弗洛伊德說對了，任何一個夢、任何一種念想都不會被真正忘記；如果他的弟子和敵人榮格也說對了，世世代代的活動方式和經(jīng)驗，在人腦結(jié)構(gòu)中留下遺傳痕跡；那么，在還沒有找到一位全知全能的程序員的時候，一個壽數(shù)有限的肉身凡人，或許可以在布萊克的詩里尋找啟迪：一顆沙里一個世界，一朵花里一座天堂，將永恒存于一個時辰，把無限放在自己的手掌。

20世紀50年代，在瑞士的翁塞爾諾內(nèi)谷，一個退休公務(wù)員將自己的18頃隱居之地，改造成一片“林中百科全書”。他把上千塊寫有人類知識的牌子按主題置于林中、掛在樹上，小屋的每個角落都堆滿了書籍、紙張和廢物，知識在這里恣肆蔓生。這個公務(wù)員表達了無數(shù)知識分子的執(zhí)念：讀一切可讀之物，分類保存一切讀過的東西。比之帕多瓦的無知洗衣婦，翁塞爾諾內(nèi)谷的公務(wù)員有知識，他要把自己的“阿曼德之家”變成“月亮”，其瘋狂程度更勝一籌?？蓢@的是，“阿曼德之家”是他的知識領(lǐng)地，是他的自在之所，卻遠遠不是天堂樂園，因為他同時也期望這是“愛的巢穴”，他渴望一個可以分享這些百科知識的愛人-讀者，終不可得。1973年，在他去世之后，花園徹底被毀，只有寥寥幾塊知識牌和幾部自制書幸存。

如果不出意外，阿曼德的故事必定會失落在時間中，湮沒無聞。但是德國作家沙朗斯基是他的救星，她重述了他的故事，在一本叫做《逝物錄》的書中。就像帕多瓦瘋婦的奇想被《瘋狂的羅蘭》傳布，翁塞爾諾內(nèi)谷的隱士有可能隨《逝物錄》不朽。

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

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1980年出生在民主德國的格賴夫斯瓦爾德（Greifswald），獲得藝術(shù)史和傳播設(shè)計雙學(xué)位。目前，她是柏林的自由撰稿人和設(shè)計師，也長期在波茨坦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印刷原理課程。她認為，印刷書籍是人類將無限萬物存于有限實體的努力，“書籍是最完美的媒體，開放的時間膠囊，從它被寫下、被排印起，就把流逝的時間之痕一并記錄下來，它的每一版都會開顯出與廢墟不無相似的烏托邦空間，死者滔滔不絕，往昔生機勃勃，文字成真，時間失效?！?鑒于載體與內(nèi)容的不可分割，她不止寫書、同時也親自操刀設(shè)計。十年前，她出版了《島嶼書》，以手繪地圖和精致的文字，描述了50個遙遠的島嶼，世界盡頭50個孤獨而瘋狂的小世界，一舉榮獲2009年德國萊比錫書展“世界最美的書”金獎、2011年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設(shè)計獎及2011年全球紅點傳播設(shè)計大獎。越十年，沙朗斯基出版了新作《逝物錄》，同樣是精準的手繪、唯美的文字、考究的設(shè)計，立即獲得2019年度“德國最美圖書”獎。

《逝物錄》記錄了12件已在地球上消逝的事物：一個再也找不到的名叫圖阿納基的太平洋小島（《圖阿納基》），一種現(xiàn)已滅絕的名叫里?；⒌拿瞳F（《里?；ⅰ罚挥袀卧斓墓羌苣Ｐ筒⑸⒁娪诠偶涗浀莫毥谦F（《居里克的獨角獸》），有想象圖畫存世真跡坍塌的建筑（《薩切蒂別墅》）；存檔的電影片段與息影的大明星嘉寶（《藍衣男孩》），殘存的詩行與傳奇的女詩人薩福（《薩福的愛之詩》）；“異端”經(jīng)典多么自信：“千萬經(jīng)書，多少失傳、多少毀滅？千萬失傳，又有千萬回到手上、終被重新找到”（《摩尼七經(jīng)》）；個人記憶又如何不可信：1984年7月31日，當年三歲半的尤迪特從墻頭跳下，到底為何（《馮·貝爾宮》）；20世紀翁塞爾諾內(nèi)谷的隱士徒勞地在林中處理百科知識（《林中的百科全書》），18世紀波西米亞的貴族管家從植物學(xué)研究里發(fā)現(xiàn)了天文的秘密（《基瑙的月面學(xué)》）；一處廢棄的國家建筑是一樁個人愛情消亡的場所（《共和國宮》）；一次春天的漫游超出大畫家的描繪，成為一曲自然的贊歌（《格賴夫斯瓦爾德港》）。12件事物，散落于不同的時空，或宏大如鴻蒙，或微小至木末，貌似東鱗西爪，實則有作者的哲思貫穿：失去不是失去，忘記才是。如果說人活著，就意味著經(jīng)歷失去，且本該保留一切的記憶，在本質(zhì)上什么都留不住，那么，人就更該求助于藝術(shù)，哪怕藝術(shù)本身也會遭遇水火災(zāi)厄、乃至人為破壞，但是被藝術(shù)加持的逝物，總有機會在忘川中魂兮歸來、熠熠生輝。

《島嶼書》以美術(shù)聞名，《逝物錄》則以文學(xué)取勝。12篇不斷變換文體和敘事角度，各有各的精彩。作者用古老的宣喻體處理宗教（《摩尼七經(jīng)》），用新小說體處理愛情（《共和國宮》）。女演員嘉寶、百科全書愛好者阿曼德和天文學(xué)家基瑙，都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在意識流和自言自語中步入癲狂（《藍衣男孩》、《林中的百科全書》、《基瑙的月面學(xué)》）。作者用華麗的文筆刻畫大航海時代的波瀾壯闊（《圖阿納基》）、羅馬斗獸場的熱血黃沙（《里?；ⅰ罚?，讓人想起福樓拜的《薩朗波》。用發(fā)現(xiàn)之眼寫林中的景象（《居里克的獨角獸》）、荒野的早春（《格賴夫斯瓦爾德港》），不輸于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還有那幾篇隨筆的信手拈來（《薩切蒂別墅》、《薩福的愛之詩》），牽枝攀蔓，酣暢淋漓。書中有大量精深的專門知識，天文與地理、植物與動物、文學(xué)與藝術(shù)、自然與科學(xué)、歷史與宗教，博大鴻富，但是又絕不以知識炫耀為能事，僅有知識是不夠的，經(jīng)驗、想象、哲思與文筆，才是知識的解藥、書本的防腐劑?！妒盼镤洝芬蝗绻巧仙?、老樹新花，又像琥珀凍結(jié)了瞬間、像糖蜜對抗了時間，作者用意象與細節(jié)，將鉤沉的12樁事物變成了一件藝術(shù)品?！斗ㄌm克福匯報》評論說：“這是一本關(guān)于宏大議題的短篇集：失去。但我們從中得到的，是文學(xué)，已經(jīng)少能找到的文學(xué)。” 是知人之語。

德語作品本身難譯，這部作品涉獵甚多，文筆獨特，尤其難譯。難得的是，青年翻譯家陳哲的譯筆達到了信、達、雅的高度，煉字鍛句，妥帖優(yōu)雅。好作者遇到好譯者，誠為幸事。看她在書中譯的薩福詩，對照他人翻譯，堪稱一絕：

他好似神，

他對你坐，

他近你身，

他聽你言如蜜

你牽魂一笑

我就胸中心怯；

我凝眸一瞥，

就啞然失聲

我舌癱成結(jié)，

我微火侵膚，

我眼不能視，

我耳中呼嘯。

我汗下成瀑，

我戰(zhàn)顫欲折，

我枯似草，

我形如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