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6月16日上午，上海迪士尼樂園開幕典禮，小雨。華特迪士尼首席執(zhí)行官羅伯特·艾格上臺，有些緊張的他，從上衣口袋拿出準備好的講稿，認認真真念了一遍。那一刻，筆者在臺下，不禁有些感嘆，這不太像迪士尼的風格，這是艾格留給人們的一個謎。
4年后，艾格在他最新出版的回憶錄《一生的旅程》中，揭開了謎底。所謂過往，皆是序章。序言即是一個中國故事，主題圍繞著“痛苦和榮譽”。上海樂園開幕前夕，艾格抵滬彩排，奧蘭多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鱷魚吞食兒童游客的慘劇，半個地球距離的這一端，正在張燈結彩。艾格在書中細膩復盤了他的心路歷程，從開幕當日凌晨4點親自給男孩父親打去越洋電話致歉，到早上9點在數(shù)百萬計的全球觀眾面前發(fā)表演講、剪斷彩帶，悲傷始終揮之不去。上海樂園是迪士尼百年歷史的里程碑，也是艾格執(zhí)掌公司11年的凱旋門，為了這一幕，他等了18年，來中國整整40次，把演講稿中精心準備的普通話臺詞，全都熟記于心，可一上臺，腦子里卻是一片模糊。這是他職業(yè)生涯的高光時刻，卻也是最痛苦的一天。
《一生的旅程》很寫實，深諳媒體之道的艾格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巧妙地平衡著故事、經(jīng)驗和情感。和前任艾斯納那部引起諸多爭議的自傳《高感性事業(yè)》相比，艾格的筆下，并沒有“朕即國王”的話語姿態(tài)，也無意渲染“迪士尼戰(zhàn)爭”式的聳人內幕，他用了一個主題樂園的術語“RIDE”來概括他45年的職業(yè)生涯，這條通向迪士尼首席執(zhí)行官的螺旋式通道，漫長、驚險而刺激，30年是“學習”，15年是“領導”。他借用迪士尼“十誡”的創(chuàng)意法，總結了10條所謂的領導者原則：從樂觀、勇氣講到誠信，其中，大部分無關能力，而是品行。
作為一本關于領導力的自述，吸引筆者的并不是迪士尼品牌全球擴張的收購故事，也不是運營超級商業(yè)帝國的管理經(jīng)驗，最打動人心的，恰恰是那些決定著公司命運且交織著人性選擇的瞬間。
2006年，迪士尼對皮克斯的偉大并購，是艾格記述的另一個尖峰時刻。當日中午，迪士尼董事會完成收購皮克斯的表決，即將進行全球發(fā)布。史蒂夫·喬布斯突然約艾格去散步，他親口告訴了艾格一個只有家人知道的隱密，喬布斯已是癌癥晚期，他提出艾格可以要求取消協(xié)議。一邊是合伙人即將到來的死亡，一邊是幾分鐘后就要敲定發(fā)布的協(xié)議，艾格震驚片刻，選擇了挽手攜行。面對皮克斯千名員工，他拿著皮克斯著名的跳跳燈，堅定地告訴他們，將會用這盞明燈照亮迪士尼的城堡。若干年后，艾格深情地在書中回憶了他和喬布斯收購漫威時的激烈爭論、舉杯時的熱淚盈眶和“互相拯救”的惺惺相惜，這些從未對外披露過的細節(jié)告訴我們，真誠、尊重和信任對于合作的重要，每一樁激烈的商業(yè)競爭和超級并購背后所隱藏的密鑰：復雜而具有決定性的個人情感因素。
正如托馬斯·沃森對于IBM、杰克·韋爾奇對于通用電氣，對一個偉大公司來說，價值觀是無法用錢來交易，但是可以用通過人來分享，尤其體現(xiàn)在首席執(zhí)行官的品格中?，F(xiàn)任迪士尼總裁羅伯特·派屈克指出，書中開篇就提到的正直品格，和樂觀、勇氣和誠信等一樣，正是根植在所有迪士尼員工身體里的基因，是工作開展的內在核心。對此，羅伯特·艾格有更為清醒的認識，他至今保持著作為ABC記者時養(yǎng)成的早晨4時15分起床的自律，他認為，一家公司的聲譽，就是其人員行為及其產(chǎn)品質量的總和。你在人前的一舉一動，都是公司價值觀的體現(xiàn)。
（二）
對一個有近百年歷史、年營收入過500億美元，市值超過2500億美元,在全球５大洲擁有13座樂園、22萬名員工的商業(yè)帝國來說，如何保持這艘巨輪在驚濤駭浪中，安全地躲過每一次浩劫，不顛覆，不迷航，考驗著每一任的船長。戰(zhàn)略定力，如同錨一樣重要。艾格把它比喻為“基石”。無論是2004年，艾格上任伊始，向董事會匯報的公司愿景，還是2019年，完成和默多克收購?？怂购灱s后的全球說明會，這些理念都未曾動搖，期間，公司收入增長了５倍。
從收購皮克斯、漫威、星球大戰(zhàn)到二十世紀?？怂?，近年來，迪士尼掀起高潮迭起的帝國反擊戰(zhàn)，一度被外界質疑為“瘋狂”，其實，這一輪的全球擴張中，迪士尼有著一條清晰的主線。羅伯特·艾格把它概括為：“創(chuàng)造高品質的品牌內容、擁抱科技以及實現(xiàn)全球性增長”，他當年模仿喬布斯在模板上寫下這些的公司優(yōu)先事項，已被實踐所證明，成為迪士尼核心戰(zhàn)略，他領導下的公司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基于這三大基石。綜觀迪士尼97年的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艾格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開天辟地，他只是聰明地順勢而為。
這個勢，即是遵循華特·迪士尼本人開創(chuàng)的以IP為核心的創(chuàng)意生產(chǎn)體系，任何一次出手都是在做內容布局。例如，創(chuàng)造高質量的品牌內容，即是對優(yōu)質IP資源的整合和集成。實際上，在艾格時代，通過一系列的收購，迪士尼已經(jīng)完成了從傳統(tǒng)利基市場到全年齡段覆蓋的戰(zhàn)略布局，實現(xiàn)迪士尼內容供給的蛻變，如今“四大IP矩陣”組成了無可匹敵的內容資源。以“冰雪奇緣”為代表的公主系列，主打女孩市場，向真人動畫演進，繼續(xù)著傳統(tǒng)動畫的傳奇；以“總動員系列”為代表的皮克斯動畫，主打從兒童市場，屢屢闖進十億票房俱樂部；以“復仇者聯(lián)盟”為代表的漫威電影，主打青年男性市場，創(chuàng)下影史票房冠軍紀錄。以“星球大戰(zhàn)”系列為代表的盧卡斯影業(yè)，主打成人男孩市場，滿足著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的中產(chǎn)家庭幻想和懷舊。如今，收購了?？怂褂皹I(yè)后，迪士尼的超級IP版圖中，又增加了“辛普森一家”、“阿凡達”等品牌，涵蓋從傳統(tǒng)電視到數(shù)字電影的優(yōu)質內容，為品牌延展提供了無窮的想象。
這個勢，即是承續(xù)邁克爾·D·艾斯納所開創(chuàng)的“垂直整合”增長戰(zhàn)略，即收購既創(chuàng)造內容又播出內容的企業(yè)。艾格收購二十世紀?？怂沟纳虡I(yè)邏輯，不過是沿襲當年收購ABC廣播公司的舉動。迪士尼天生具有創(chuàng)新基因和擁抱技術的傳統(tǒng)，每一代領導者都面臨媒體技術重大變革的挑戰(zhàn)，上世紀20年代，華特·迪士尼本人抓住了電影引領的黃金時代，開創(chuàng)了迪士尼動畫片的王朝；上世紀90年代，艾斯納利用收購ABC廣播公司，為迪士尼注入了媒體基因，一舉登上了電視所開創(chuàng)的家庭娛樂業(yè)的巔峰；而到了羅伯特·艾格這里，他要面對的是媒體業(yè)的劇變，以及這種變化對于迪士尼內容傳播平臺的挑戰(zhàn)。2019年，迪士尼推出了重磅舉措，打造“迪士尼+”流媒體平臺，艾格在自述中，把這次應戰(zhàn)稱為“拼死創(chuàng)新”。這是一次顛覆自我的變革，迪士尼要通過打造全新的科技平臺，實現(xiàn)影視、體育和新聞內容的全新傳播。
當然，還有借全球化的勢。羅伯特·艾格在書中，坦露了迪士尼并購?？怂沟膽?zhàn)略考量。憑借?？怂乖谟《葘TC業(yè)務、電視制作和創(chuàng)意人才培養(yǎng)方面的多年深耕，為未來中國之后的全球業(yè)務拓展，預埋了伏筆。羅伯特·艾格強調，這次收購遠超皮克斯、漫威和盧卡斯影業(yè)三者的總值，其戰(zhàn)略價值恐怕要化若干年才能體會，如同18年前，他在上海浦東選中的那塊地，誰也無法想象他今天的樣子。
在《一生的旅程》中，艾格一再強調，所謂戰(zhàn)略，重點是未來，而不是過去。筆者認為，這也是觀察這個商業(yè)帝國的新視角，不要固守于迪士尼的舊頻道，它在不停地在與時俱進，經(jīng)過華特·迪士尼、邁克爾·D·艾斯納和羅伯特·艾格的不斷定義，它已從當年洛杉磯的一家動畫公司，變成了一家擁有電影、電視、新聞、體育和旅游全產(chǎn)業(yè)鏈，具備創(chuàng)意、制作、傳播一體化平臺能力，業(yè)務遍布三大洲的帶有跨文化、跨業(yè)態(tài)和體制特征的全球性經(jīng)濟體。
（三）
2020年2月26日，羅伯特·艾格在洛杉磯加州樂園舉行大會，正式交棒給羅伯特·派屈克，比起帝國的前6次權杖轉移，這一次，風平浪靜，沒有戰(zhàn)爭。這是艾格期待已久的時刻，他數(shù)次提出辭呈要求，都未能被董事會認可。他認為，對于一個人來說，太長時間擁有太大的權利，總不是一件好事。
作為迪士尼第六任的CEO，無疑，艾格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的時代，他的職業(yè)生涯有23年服務于迪士尼，其中，在一把手位置上停留了15年，盡管打破了他妻子的預言：世界 500強公司的 CEO平均任期僅為 3年。但還不及他的前任，艾斯納統(tǒng)治迪士尼長達20年，最后釀成了一場“拯救迪士尼”的風暴，顯然，艾格不愿重復莎士比亞式的“權力的游戲”。
艾格在《一生的旅程》中不止一次感嘆道，接班難，退位更難。自ABC入職第一天起，他一共經(jīng)歷了20種職位和14位老板。從最低級的日間肥皂劇的工作人員做起，一直到執(zhí)掌全球第一的娛樂帝國，艾斯納對艾格的評介，“頭腦聰明、思維縝密，而且非常坦率?！钡?，并沒有把他作為接班人來培養(yǎng)。在二把手職位上的等待、彷徨和堅守，對艾格是一段最重要的經(jīng)歷，他親歷了波云詭譎的上世紀90年代，見證了動蕩不安的迪士尼“諸神之戰(zhàn)”: 艾斯納和羅伊·迪士尼家族的戰(zhàn)爭、夢工廠老板卡森伯格的出走、皮克斯董事長史蒂夫·喬布斯和迪士尼的決裂，最后能順利從“暴君”國王中接過衣缽，全身而進，需要非凡的智慧和素質。
許多管理者的領導稟賦來源于童年、性格和上帝。艾格把它歸之于神秘莫測的先天因素，執(zhí)掌迪士尼這樣一座航空母艦式的企業(yè)，對艦長來說，最重要的一種能力是掌舵，對于大副而言，最重要的技術則是平衡。在筆者看來，平衡是對艾格助力最多的一種特質。如他自己總結，為了在這個品牌和全球數(shù)十億受眾之間搭建橋梁，他努力工作，謹慎前行。
跟隨著《一生的旅程》指引，我們看到，艾格的迪士尼之路，有三次重要轉型，每一次都是連根拔起，卻又都是平安降落，盡量多吸收和學習是利器。從負責賽事直播的體育記者到管理黃金檔節(jié)目的ABC娛樂總裁，艾格需要平衡的是紐約和洛杉磯，這不僅東西海岸的空間切換，也是兩種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的平衡，在媒體向娛樂轉型過程中，包含和創(chuàng)意人士打交道的技巧：管理創(chuàng)意是一門藝術，而不是科學，對與錯往往是不存在的。在分享見解或提出批評時，要細心體恤創(chuàng)意者為項目付出的心血和肩負的風險。對于全國性公司來說，洛杉磯和紐約，還分別代表著創(chuàng)作和資本之間的平衡，重工具理性和追求數(shù)據(jù)的華爾街作風和藝術創(chuàng)造和反規(guī)制的好萊塢范兒也是需要管理的一對沖突。
從ABC到迪士尼總裁，艾格擔任了艾斯納的副手，他全面介入迪士尼最主要的業(yè)務核心，了解到主題樂園的創(chuàng)意和設計精髓，推動了超級IP的擴張和創(chuàng)新，此時最需要的平衡是好萊塢和硅谷。艾格不遺余力地推動了對皮克斯動畫的收購，不僅修復了迪士尼和喬布斯的關系，更重要是用新科技連接并激活迪士尼的傳統(tǒng)，在艾斯納時代，迪士尼曾經(jīng)一度迷失，忘了科技作為講故事的強大工具。硅谷所代表的社交媒體、流媒體平臺背后是可操作和數(shù)字化的互聯(lián)網(wǎng)消費方式，好萊塢則代表了高品質的內容產(chǎn)品，艾格堅信，處理好娛樂和科技這對關系，是確保迪士尼通向未來的關鍵。
當然，還有一對平衡，艾格傾注了更多的精力。即是中國和美國。這是艾格引領迪士尼邁出的最具標志性的一步，迪士尼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全球企業(yè)，他深知，要解決跨文化的平衡，在處理本土和全球的關系時，他親自破題，為上海迪士尼樂園定下了創(chuàng)意法則：“原汁原味迪士尼，獨一無二中國風”，成為整個樂園的指針。上海樂園對迪士尼的全球戰(zhàn)略有深遠的意義，這是一次跨越體制、跨越時代和跨越文化和的合作。上海樂園開幕一周年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艾格說，中美雙方攜手在上海創(chuàng)建了一座全新的樂園。一個“創(chuàng)”字，艾格點出了其中深義。
羅伯特·艾格改變了迪士尼。他身上的這種卓越能力，使得迪士尼的文化更加包容，無論是國家間合作，還是品牌間收購，所有交涉，都是一種對平衡點的摸索。最重要的是信任?！笆返俜蛐枰嘈?，我會堅守尊重皮克斯精髓的承諾。艾克需要理解，我會對漫威團隊予以重視，也會提供讓他們在新公司茁壯成長的機會。而喬布斯則需要肯定，他視為“孩子”的心血之作，會在迪士尼得到精心呵護?！边@段文字，在筆者看來，應該是全書最精彩的片段。
（作者系上海申迪文化研究院副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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