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边@首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曾經(jīng)吸引了無數(shù)旅人造訪寒山寺，但對寒山寺的一段舊史，恐怕沒有幾個人知曉，那就是這座寺廟曾經(jīng)在道光年間突然廢棄，直到光緒三十二年才由江蘇巡撫陳夔龍重新修復(fù)，而導(dǎo)致其廢棄半個世紀的原因，則是一起聳人聽聞的“一百四十人余命案”。
一、“忽一日盡死寺中”
“寒山寺在姑蘇城外，唐人詩已累累見之，千余年來，為吳下一大禪院?！鼻宕鷮W(xué)者薛福成在《庸盦筆記》里的這句話，足以見得寒山寺歷千余年而不減的盛況，但是在道光年間，“寺僧之老者、弱者，住持者、過客者，共一百四十余人，忽一日盡死寺中”。
《庸盦筆記》
《庸盦筆記》與很多清代筆記不同之處在于，其中所述內(nèi)容真實者多而杜撰者少，是以史料價值大于文學(xué)價值，而寒山寺發(fā)生的這起離奇命案亦翔實可信。上山的香客走進寺門，發(fā)現(xiàn)寺內(nèi)寂靜如死，累累遺尸的時候，嚇得魂飛魄散，找到地保，一起報官。突然死亡一百四十余人，擱在哪個朝代都是特大命案，縣令不敢含糊，趕緊帶著仵作前來勘查現(xiàn)場和驗尸，發(fā)現(xiàn)尸體上并無傷口。恰好有個在室內(nèi)做飯的廚工死而復(fù)蘇，縣令問他“諸僧今日食何物”，那廚工說“吃面”，縣令就詳細詢問是誰煮的面，用了什么佐料調(diào)的面湯等等。那個廚工說：“今天正值方丈和尚的生日，他特別讓我們設(shè)素面以供諸僧和香客。我恰好在后園中發(fā)現(xiàn)兩枚蘑菇，紫色鮮艷，其大徑尺，于是采下來調(diào)羹澆面。但覺其香味鮮美異常，還沒來得及親口品嘗，忽然頭暈倒地，不省人事。醒來才知道寺里死了這么多人……”說著不免嚎啕痛哭。
縣令讓他帶路到采摘蘑菇之處，又在叢莽中發(fā)現(xiàn)了兩枚顏色鮮艷的蘑菇。縣令讓衙役摘下蘑菇，在蘑菇下面發(fā)現(xiàn)兩個洞穴。“縣令復(fù)集夫役，持鍬镢，循其穴而發(fā)掘之。”挖了一丈有余，突然鉆出來了大大小小數(shù)百條赤練蛇，“有長至數(shù)丈者，有頭大如巨碗者”。原來這些蘑菇的下面就是赤練蛇出入之所，那些蘑菇長年累月受到蛇毒的熏染，是以亦成劇毒之物，故僧食之無一生還。“縣令乃命儲火種，發(fā)鳥槍，一舉焚之，蛇之種類盡滅”，而寒山寺也從此荒廢了。
如果說在“動物性野味”中，致死最多者不好統(tǒng)計的話，那么在“植物性野味”中，拔頭籌者絕對是菌菇。此類案例在古代筆記中記載很多，但像寒山寺這樣一下子毒死一百四十余人者，則極其罕見。眾所周知，現(xiàn)在科學(xué)研究已經(jīng)證明，毒蘑菇上的毒素都是“自帶”的，但古人囿于科學(xué)不昌，所以往往認為毒蘑菇是有毒的蛇蟲熏染而成，比如宋代陳仁玉就在《菌譜》中說：“俗言毒蟄氣所成，食之殺人?！敝x肇淛在《五雜俎》里說：“菌蕈之屬多生深山窮谷中，蛇虺之氣薰蒸，易中其毒?！边€有清人吳林在《吳菌譜》里提到一件事：陽山西花巷里，有個人“在一荒墩上采菌一叢，煮而食之，率然毒發(fā)”。官府在調(diào)查這一案件時，往他采菌處搜尋，“掘之，見一古冢，滿中是蛇”。就連明代大文學(xué)家、美食家李漁在《閑情偶寄》里也堅定地認為：“蓋地下有蛇沖，蕈生其上，適為毒氣所鐘，故能害人！”
二、口蘑價格是木耳的2000倍！
盡管食用毒菌菇不免致命，盡管分辨菌菇是否有毒的辦法在古代莫衷一是，大多全不靠譜——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凡菌為羹，照人無影者，不可食。”《食療本草》里說：“凡煮菌，投入姜屑、飯粒，若黑色者殺人，否則無毒。”——但人們還是像拼死吃河豚一樣，想方設(shè)法采摘蘑菇烹飪，原因只有一個：蘑菇真的很好吃。
作為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美食家，李漁在《閑情偶寄》里一邊痛陳菌菇的毒性酷烈，一邊又盛贊菌菇曰：“求至鮮至美之物，于筍之外，其惟蕈乎……茍非有毒，食之最宜。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許葷食尤佳，蓋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鮮味無窮?！绷硗庖晃淮竺朗臣以对凇峨S園食單》中亦云：“蘑菇不止作湯。炒食亦佳?！笔聦嵣夏⒐阶鳛橐环N食材，其珍貴從另一個角度有更直觀的體現(xiàn)：美國學(xué)者謝健在《帝國之裘》一書中考證：清代“每采一斤蘑菇，采菇人能掙7錢到1兩2錢銀子，如果一年的收獲量達到8000斤，僅從批發(fā)商那里產(chǎn)生的利潤就能達到9000兩銀子”——這是一筆巨款，因為北京的普通旗人一個月的收入只有4兩銀子。在18世紀末，北京的商稅衙門做出的估價是每斤蘑菇與一件新貂裘具有同等的稅收價值。《岫巖縣志》記載，1927年，每斤口蘑的價格居然高達每斤木耳的2000倍！
也正因此，當(dāng)人們采摘到野生蘑菇時，往往喜出望外，忘了胡亂食用可能有性命之虞。如宋代學(xué)者洪邁在《夷堅志》中寫崇寧年間事：“蘇州天平山白云寺五僧行山間，得蕈一叢，甚大，摘而食之，至夜發(fā)吐，三人急采鴛鴦草生啖，遂愈，二人不甚肖食，吐至死?！苯袢丝赡懿唤怿x鴦草為何物，其實就是金銀花，“此草藤蔓而生，對開黃白花，傍水處多有之，治癰疽腫毒有奇功”。《五雜俎》記嘉靖壬子年四月事：“金陵有井皮行者，于其家竹林中得一大菌，烹而食之，數(shù)口皆毒死?！?/p>
最最令人聞之膽寒的當(dāng)屬清人朱海在《妄妄錄》里所述一事：四川某地有個名叫鐘六兒的，食用毒蘑菇中毒而死。幾天后，有個姓張的鄰居從外地返鄉(xiāng)，他不知道鐘六兒已死，途中忽然遇到鐘六兒，“指山中菌味甚佳，遂摘百十枚，以襟盛歸”。到家后正要將這些蘑菇下廚，剛巧被兄長看見了，連忙阻止他說：“這種蘑菇有毒，鄉(xiāng)中已經(jīng)有很多人吃它而亡，所以你千萬不可食用！”張某說是鐘六兒在半路引導(dǎo)他摘這些蘑菇的，其兄大驚失色道：“鐘六兒已經(jīng)中菌毒而亡，莫非你見了鬼么？！”張某還不信，“詢諸其鄰，果然，始棄去”。
《妄妄錄》
《妄妄錄》中的故事顯見得是虛構(gòu)的，但編撰者的用心則一眼即明，那就是奉勸愛吃蘑菇的人要謹慎小心，不可隨意采摘食用。在文章的后面還總結(jié)了一套“甘草解毒法”：于驚蟄日找一個大竹筒，“去皮，兩頭留節(jié)，一頭開一小孔，以甘草研細末滿貯筒中，用木塞緊，再以桐油、石灰封固，浸大糞缸內(nèi)一年”，此后遇到有吃了毒蘑菇中毒的，從中取甘草末一兩，冷水調(diào)服，可立愈。想來是甘草有解毒之效，加上糞臭可以催吐的緣故吧！
三、吃了“笑矣乎”差點笑死人
說來奇特的是，毒蘑菇除了毒死人以外，還能讓人患上奇怪的疾病——比如狂笑不止。宋代陶谷在《清異錄》中有記：“菌蕈有一種，食之令人得干笑疾，土人戲呼為‘笑矣乎’?！?/p>
清末學(xué)者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中記錄自己親歷一事：他所住的馬醫(yī)科巷，鄰居姓潘，潘某的丈母娘跟女兒女婿生活在一起，有一天，老人家吃完蘑菇之后，覺得肚子不太舒服，就到床上躺著，然后不知不覺間開始吃吃發(fā)笑，繼而大笑不已。她的女兒聽到笑聲，趕緊來看母親是怎么回事，其母說：“我吃了毒蘑菇了，恐怕要死了！”說是這么說，可是依然笑不絕口。過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旋即跌倒在地，遂伏地狂笑。其女見母親此種情狀，驚惶失措，突然想起隔壁住著的俞樾是個大學(xué)問家，且頗通醫(yī)學(xué)，趕緊叩門求救。俞樾“檢視滬上所刊經(jīng)驗良方”，知道患者吃的乃是“笑菌”，用薜荔可以治療，恰好家中小園種有薜荔，“乃采一束，煎湯與之飲之，須臾笑止。至今無恙”。
《右臺仙館筆記》
其實從現(xiàn)代科學(xué)研究來看，這位老人家吃的蘑菇里應(yīng)該是含有神經(jīng)精神型毒素，如光蓋傘素等，這類毒素可引起交感神經(jīng)興奮、心跳加快，導(dǎo)致患者興奮異常，產(chǎn)生幻覺，從而大笑不止或狂歌亂舞，仿佛喝醉酒一般。當(dāng)然，也正是因為不同的蘑菇含有不同的毒素，所以在遇到某些奇特的疾病時，有些毒蘑菇也可以化毒為藥，起到對癥之效。
清代學(xué)者鈕琇在筆記《觚?！分袑戇^一事：明朝萬歷年間，吳元夫總制兩粵，他只有一個兒子，“甫弱冠而身染黃病，吐嘔膨脹，不能飲食。兩粵名醫(yī)，延致殆遍，百治不效”，于是貼出求醫(yī)榜文：“府中公子患病，有能治者與百金。”有個名叫林茂的賭徒輸光了家當(dāng)，餓急了眼，便想先揭下榜來，混個飽死鬼，“遂揭榜紙納于懷”。被請進府中后，吳元夫問林茂是否懂醫(yī)？他硬著頭皮說懂，于是吳元夫讓左右把兒子扶出來。林茂放眼望去，只見眼前這位公子面黃如金，奄奄一息，讓人驚奇的是他的肚子不是一般的膨隆，好像頂著口鍋一般。林茂一邊裝作給公子把脈，一邊想混頓飽飯就開溜，于是信口說：“這個病不難治，待我進一草藥，定獲神效。”吳元夫一聽，趕緊賜以酒食。林茂吃飽喝足，出外尋找“草藥”。本來他準備就此腳底抹油，誰知吳元夫亦有防備，“遣中軍官與同騎而出”，其實就是防止他逃跑。偏巧林茂饑餓很久，突然吃了一頓飽的，消化不了，腹中作痛幾欲墮馬，行至城外曠野之地，便下馬對中軍官說去找草藥，實則是解大手。解完正待起身，“見鮮蕈一枝，色白肥大，采取入袖”，回來告訴中軍官說：“仙草已得”，便聯(lián)轡還府，煮湯給患者喝下。
當(dāng)夜，林茂被留在府中，因為心中有鬼，輾轉(zhuǎn)難寐，暗想若是那白蘑菇無毒還好，倘若有毒，患者吃了一命嗚呼，吳元夫豈能饒了自己……第二天一早突然有人急匆匆來找林茂，林茂以為把戲拆穿，嚇得魂飛魄散，誰知跟著那人進了內(nèi)府，只見吳元夫的公子正坐在床上喝粥，巨腹已平。公子對林茂說：“昨晚喝完先生的藥，吐了一大口濃痰，痰中有三根紅筋，析而細視，則是血裹人發(fā)，糾纏成團。吐后胸膈空洞，再無膨脹感，我的病徹底好了！”吳家上上下下自然感激不盡，不僅設(shè)宴款待數(shù)日，臨別時“贈以冬夏之服一篋，黃金十笏，白金三百兩”……
《觚剩》
事雖荒誕不經(jīng)，但也證明，“是藥三分毒”與“是毒三分藥”不過是同一件事的兩面。其實就以蘑菇本身而論，恰是這種“兩面性”的集中體現(xiàn)：吃對了是美味佳肴，吃不對是穿腸毒藥?，F(xiàn)如今蘑菇已經(jīng)大規(guī)模科學(xué)養(yǎng)殖，無論多么珍惜的品種，只要安全無害，都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但總有些迷戀“野味”的人，還是喜歡去采摘野生蘑菇，以為能在人跡罕至之地，嘗到世間難尋之味——他們忘記了蘑菇的兩面性，更忘記了世間萬事萬物都存在著這種兩面性——就在人跡罕至之地，還有世間難尋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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