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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嘉勵:浙江城市考古漫談

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越國,定都今日之紹興。秦統(tǒng)一中國,推行郡縣制,今浙江全境幾乎全屬會稽郡。東漢“吳會分治”,舊會稽郡一分為二:吳郡(郡治在今江蘇蘇州)、會稽郡。新會稽郡的治所仍在紹興,依然管轄浙江的多數(shù)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越國,定都今日之紹興。秦統(tǒng)一中國,推行郡縣制,今浙江全境幾乎全屬會稽郡。東漢“吳會分治”,舊會稽郡一分為二:吳郡(郡治在今江蘇蘇州)、會稽郡。新會稽郡的治所仍在紹興,依然管轄浙江的多數(shù)區(qū)域。

古代越國與吳國的界碑

三國以來,境內(nèi)陸續(xù)分出臨海郡(今臺州)、吳興郡(今湖州)、東陽郡(今金華)、永嘉郡(今溫州)等。隋唐時期,增設杭州、處州(今麗水)、睦州(治所在今建德市梅城鎮(zhèn))、衢州、明州(今寧波),五代吳越國又有秀州(今嘉興)之設。浙江的城市格局,即明清所謂“上八府,下三府”,至此全面形成。

隋唐以前,紹興始終是浙江最重要的城市。唐末,錢镠追隨董昌,轉(zhuǎn)戰(zhàn)四方,割據(jù)兩浙。后來,董昌在紹興自立,卻把杭州讓給了跟班的小兄弟錢镠,當然不是因為董昌大度,而是紹興乃浙東的節(jié)度使州,杭州只是浙西的普通“支郡”,地位遠不及紹興重要。杭州超越紹興,主要是錢镠開創(chuàng)的吳越國定都杭州,經(jīng)營近百年的結果。后來,宋室南渡,以臨安府為首都,杭州一躍而為全國性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迥非紹興可以企及。

南宋重海外貿(mào)易,明州是通往日本、朝鮮的主要貿(mào)易大港,在經(jīng)濟生活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唐開元年間才新設的明州,后來居上,趕超紹興;近代溫州開埠后,西風東漸,紹興在區(qū)域城市中的地位,甚至被溫州超越。

今天浙江的車牌號,杭州是浙A,寧波浙B,溫州浙C,紹興浙D,排行老四,大概就是這種歷史發(fā)展趨勢的反映。

簡而言之,兩千多年來的浙江城市史,主要是一部“千年老大”紹興不斷邊緣化,隋唐以前的“山中小縣”,也就是后來的杭州,逐漸取而代之成為“浙江首府”的歷史。

前述城市發(fā)展史,極粗線條,不足為訓。但今天的話題,城市考古,絕不僅是古代城市政區(qū)沿革的變遷,更是城市具體形態(tài)和規(guī)劃的變遷;絕不僅是寫在紙面上的城市歷史,更是深埋于地下的實物的歷史。

我們的城市,晚至宋代,尤其到南宋,始有較詳細的記載,比如杭州、寧波均有完善的宋元方志傳世。除了文字記載,還有描繪詳細的“輿圖”,因此,我們對宋元以后的城市形態(tài)才多少有點感性認識。與此相反,我們對隋唐以前的城市,簡直可說一無所知,甚至連南朝的東陽郡有無城墻,唐代越州城內(nèi)的坊區(qū)有無坊墻等基本問題,也無法回答。

這因為文獻無載,歷史學家無從著手;更因為金華、紹興等城市,世代都在同一地點建設、發(fā)展,六朝隋唐的遺跡已經(jīng)深埋在地下四五米的地方,南宋臨安城的地面也在今杭州城內(nèi)水泥路面以下兩三米的深處。浙江城市人口多,經(jīng)濟發(fā)達,高樓林立,考古學家有限的發(fā)掘工作,只能見縫插針,在基本建設的間歇空隙進行。這種城市我們稱其為“古今重疊型城市”,開展考古工作困難重重,幾乎無法觸及早期遺跡。

偶爾才有例外:三國孫吳時期自會稽郡析置的臨??ぃń衽_州),郡治在今椒江北岸的章安,即原秦漢回浦(章安)縣治。唐代,臺州的郡治從章安遷至臨海,舊治廢棄,姑且可稱為“章安故城”。長期以來,人們認為章安故城疊壓于今日的章安鎮(zhèn)街區(qū)之下,悲觀地以為遺址已經(jīng)無存。

實際上,章安故城遺址并不“古今重疊”。唐代廢棄后,新章安鎮(zhèn)重建于舊城區(qū)外,故城長期為稻田,并無建筑覆蓋。這種城市遺址可稱為“曠野型城市”——這個重要發(fā)現(xiàn)緣于當?shù)厍靶┠甏笠?guī)模的挖掘窨井,每隔幾十米挖一口圓井,出土大量東漢至南朝的磚瓦、瓷器和建筑構件。根據(jù)遺物的分布,甚至可以勾勒出臨??ぶ蔚囊?guī)模和范圍。

“曠野型城市”適宜開展考古,倘若加以全面勘探,有可能厘清六朝郡城的具體布局和形態(tài)。在別地已然不具備工作條件的狀況下,章安故城的重大意義,再怎么形容也不過分。這無論對于臺州,抑或?qū)τ谡憬?,絕對是罕見的、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敬請當?shù)丶訌娺z址保護!

以上只說州郡城市。其實,城市既有等級之區(qū)分,如浙江南宋城市,有都城、州府、縣城和縣城以下城堡等諸多等級;也有類型之區(qū)分,如嘉興、湖州等“水鄉(xiāng)型”城市,與麗水等“山地型城市”,在城市規(guī)劃和形態(tài)上,理應有所區(qū)別。具體對象,都要具體說。

無論哪一類城市,“曠野型”都是特例,我們始終要面對“古今重疊型”的硬骨頭,只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追尋舊時痕跡。

“古今重疊型”城市的考古工作,總結起來,只是兩句話:一是“平面找布局”;二是“縱向找沿革”。說起來容易,做來卻是無止境的事業(yè)。

城市考古的基本目標,是復原城市平面布局,然后在復原的基礎上,討論城市規(guī)劃。以杭州為例,南宋臨安城考古的目標是描繪出一幅詳盡的臨安城地圖??脊抨犘量喙ぷ骱枚嗄?,猶如躬身田畝的老農(nóng),收成只是在地圖上畫出南宋太廟的一條線,或者德壽宮的幾個框框。這是艱苦卓絕的“拼七巧板”,需要幾代人工作的疊加,最終完成拼圖游戲。

在具體操作的層面,城市復原可以分成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尺度?!昂暧^尺度”的復原,討論城市的選址、環(huán)境、基本形態(tài)的變遷。隋朝杭州設立之初,州城在鳳凰山上,城墻“周圍十里”,范圍甚小。錢镠割據(jù)兩浙,在“小城”之外,加筑一圈外城,將鳳凰山小城改為王宮,杭州始為“腰鼓城”的形態(tài),北宋因之。南宋定都臨安,將小城范圍辟為皇宮區(qū),元陳隨應《南渡行宮記》說“皇城十里”,正是隋城的規(guī)模。元滅南宋后,拆除城墻,大內(nèi)毀棄。元末重建杭州城,竟將原來的政治中心鳳凰山,整體割棄于城外。這就是唐宋元三代杭州城變遷的宏觀考察。

“中觀尺度”的復原,討論城市局部規(guī)劃、道路肌理、坊巷格局等。南宋御街,貫穿杭州城南北,南起皇城北門,經(jīng)朝天門(今鼓樓),兩側(cè)有太廟、三省六部;過朝天門,經(jīng)德壽宮側(cè),一路向北;在觀橋附近,折西而行,抵達終點景靈宮,即今武林路與鳳起路交叉路口。御街遺址深埋于今中山路下兩三米,嚴官巷發(fā)掘的南段御街,遺跡十分重要,但受工作條件制約,竟然未能完整揭露,盡管可以判斷御街的砌筑工藝,但寬度只能推測。但我們知道,各段御街的寬度不同,南段約在15.5米,中段約11.6米,北段自觀橋以后,街道較窄,應在3至9米之間。這些數(shù)據(jù)看似平常,卻是文獻無法告訴我們的,對認識臨安城極為關鍵,至少我們可以知道,南宋皇帝前往景靈宮行禮時乘坐的玉輅車,無法通過御街的全部路段。

現(xiàn)在的杭州南宋御街

“微觀尺度”復原的工作更多,通過考古發(fā)掘,復原德壽宮、楊皇后宅等具體建筑的格局、形態(tài)、營造工藝、建筑構件,甚至可以比較兩主體建筑的等級差異,臺基、柱礎的工藝差別。對遺跡和遺物的細致分析,是考古工作者的當行工夫。也許,細節(jié)能夠引領我們通往歷史的幽微之處。

最后說城市考古的“縱向找沿革”。2015年,我發(fā)掘嘉興子城遺址,先確定城墻四至,再揭示中軸線,這是“平面找布局”;在北城墻位置,發(fā)掘一條探溝,解剖至生土,由剖面可見,北城墻位置最早在戰(zhàn)國時期已有聚落,兩晉時期存在高規(guī)格建筑,可能已是浙北的中心城市;五代建起城墻,蒙元滅宋后,拆毀城墻,從此再無恢復;明代在舊城基址上,建筑土垣,作為嘉興府衙署的北界圍墻;1949年后,圍墻拆除,護城河被填平,一切封存于水泥路面之下。

這就是“縱向找沿革”。兩千多年來嘉興城市的變遷,直觀展示在地層剖面上,堪稱歷史文化名城的“城市年輪”。

一座城市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既來自平面鋪開的格局:城墻、道路、河道、衙署、文廟、城隍廟、街區(qū)、坊巷的排布,也來自縱深的歷史沿革。2018年我發(fā)掘明清金華府文廟的泮池遺址,明朝人將泮池開鑿于六朝東陽郡的地層上;民國時期,文廟改為金華中學;1975年泮池拆毀并填平。如今重建文廟,根據(jù)考古揭示的泮池遺跡,將在原址重建新泮池。莫說故事太尋?!@是金華城區(qū)東南一隅,一千多年來發(fā)生的故事,在一口池塘大小的同一地點。城市的好故事,從長時段、有縱深的歷史脈絡中生長出來。

(本文摘自鄭嘉勵著《考古者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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