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食同源”：《食療本草》與食物治病

【編者按】

本草文獻是中醫(yī)藥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草文獻十八講》一書作者王家葵老師在此領域深耕多年，本書從東漢《神農本草經》談起，一直到清代的《植物名實圖考》，共以十八部具有代表性的本草著作為線索，全面系統(tǒng)介紹本草文化。本文摘自該書的《食療本草》一篇。

“藥食同源”為保健養(yǎng)生家津津樂道，卻很少有人去追問，藥物與食物在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

藥食關系與食物療病

農耕時代以前，食物主要通過采捕獲得，漁獵需要體力，采集更需要智慧?！痘茨献印ば迍沼枴氛f：“（神農）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笨伤闶菍ζD難時世的追憶。

藥物的出現(xiàn)，基于人類有意識的覓藥行為，這一過程確實與覓食有關。可以設想這樣的場景，“神農”品嘗了大黃的根莖，腹痛腹瀉，于是將這種“葉大根黃”的植物列入有毒有害品的清單，成為傳說中所遭遇的“七十毒”之一。直到有一天，部落中的某人，因飲食積聚而備受煎熬，“神農”忽然想起這株能夠“蕩滌腸胃，推陳致新”的植物，找來給病者服下，各種不舒服霍然而愈。人類治療史上第一種藥物就此產生，“聚毒藥以共醫(yī)事”，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按照《周禮》設想的政治制度，天官冢宰之下有膳夫，總管王宮的飲食烹飪，在與膳夫平級的醫(yī)師系列中有“食醫(yī)”，專門“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同劑）”。食醫(yī)的職責，無關乎食品的色香味，而是根據當時的醫(yī)學邏輯來搭配飲食，其工作性質類似于后世的營養(yǎng)配膳師?！稘h書·藝文志》經方十一家中著錄有《神農黃帝食禁》七卷，其書雖然不傳，但參考《金匱要略》之“果實菜谷禁忌并治”，推測其內容乃是食物禁忌雜療之類，可能就是“食醫(yī)”們的創(chuàng)作。

魏晉南北朝食物類著作甚多，大半不傳，從書名和少數(shù)佚文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偏于膳夫庖官，以記載原料貯存、加工釀造、烹飪操作為主，乃至如祭祀等重大活動中的儀式化程序也在其中；另一類偏于食醫(yī)，主要有食禁、食養(yǎng)、食治等三個方面，而仍然以食物禁忌為主。如《隋書·經籍志》著錄之《老子禁食經》《黃帝雜飲食忌》，以及他書所引的《扁鵲食禁》《華佗食論（禁）》等，從書名看顯然屬于此類；此外，陶弘景《養(yǎng)性延命錄·食戒篇》也專門討論食忌。至于以食養(yǎng)、食治為宗旨的專著，或當以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六之“食治”為始作俑者——此篇單行本通常稱為《千金食治》。

食物治病并非唐代才有，《周禮·天官·疾醫(yī)》“以五味、五谷、五藥養(yǎng)其病”，據鄭玄注：“五谷，麻、黍、稷、麥、豆也?！毕嚓P“醫(yī)學”解釋，則見于楊上善《黃帝內經太素》：“五谷、五畜、五果、五菜，用之充饑則謂之食，以其療病則謂之藥。是以脾病宜食粳米，即其藥也；用充饑虛，即為食也。故但是入口資身之物，例皆若是?！?/p>

藥物與食物之間，難于截然劃斷，典型的例子有二?！督饏T要略》有當歸生姜羊肉湯，治寒疝，腹中痛、里急：“當歸三兩、生姜五兩、羊肉一斤，以水八升，煮取三升，溫服七合，日三服?！比绻哟死杏玫搅怂幬锂敋w，不夠純粹，還可以看華佗的故事。《三國志·華佗傳》云：“佗行道，見一人病咽塞，嗜食而不得下，家人車載欲往就醫(yī)。佗聞其呻吟，駐車往視，語之曰：向來道邊有賣餅家蒜齏大酢，從取三升飲之，病自當去。即如佗言，立吐蛇一枚?！睂Υ?，陶弘景在《本草經集注·序錄》中說：“此蓋天地間物，莫不為天地間用，觸遇則會，非其主對矣。”所以，米谷果菜、蟲獸禽鳥，諸多可食之品，也堂而皇之地載入《本草經》。

從《千金食治》到《食療本草》

《千金食治》共分五篇，序論說：“夫含氣之類，未有不資食以存生，而不知食之有成敗。百姓日用而不知，水火至近而難識。余慨其如此，聊因筆墨之暇，撰五味損益食治篇，以啟童稚，庶勤而行之，有如影響耳?！睂⒈静莨麑?、菜蔬、谷米、鳥獸部類中有關條文摘錄出來，并將食忌的內容增補其中。比如茗葉條說：“茗葉，味苦、咸、酸，溫，無毒?？删檬?，令人有力，悅志，微動氣。黃帝云：不可共韭食，令人身重?！避~即茶葉，據《茶經》引《神農食經》云：“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庇忠龎鼐邮俊妒臣伞吩疲骸翱嗖杈檬秤鸹?。與韭同食，令人體重?！边@些文獻都可能為孫思邈參考，轉錄入《千金食治》。

孟詵（621-713）是孫思邈的弟子，善于攝生，常以藥餌為事，亦享遐齡，卒年九十三?！杜f唐書》本傳載其格言云：“若能保身養(yǎng)性者，常須善言莫離口，良藥莫離手?！眱伞短茣方匝悦显栕小堆a養(yǎng)方》《必效方》各三卷，另據《嘉祐本草》引書解題，提到《食療本草》云：“唐同州刺史孟詵撰，張鼎又補其不足者八十九種，并舊為二百二十七條，皆說食藥治病之效。凡三卷?！惫室话阏J為，孟詵所著原書名“補養(yǎng)方”，經張鼎增補而改名“食療本草”。因為稱作“本草”，此書遂從為數(shù)眾多的方書中脫穎而出，《食療本草》的書名也大顯于世。

所謂“食療”，其實與“食治”同義，應該是為避高宗李治之諱，改用“療”字。就內容來看，延續(xù)《千金食治》而有發(fā)展。仍以茗葉條為例，《食療本草》云：“茗葉，利大腸，去熱解痰。煮取汁，用煮粥良。又，茶主下氣，除好睡，消宿食，當日成者良。蒸、搗經宿，用陳故者，即動風發(fā)氣。市人有用槐、柳初生嫩芽葉雜之。”其中“主下氣，除好睡，消宿食”，乃是根據《新修本草》增補；而“用陳故者，即動風發(fā)氣”，應該是針對《千金食治》說茗葉“微動氣”的補充說明。

有意思的是，《食療本草》在很多條目下都提到南北方差異，如海藻條說：“南方人多食之，傳于北人，北人食之倍生諸病，更不宜矣?！崩ゲ紬l說：“海島之人愛食，為無好菜，只食此物。服久，病亦不生。遂傳說其功于北人。北人食之，病皆生?！本科湓?，認為“是水土不宜爾”。杏條說：“若南方人北居，杏亦不食；北地人南住，梅乃啖多?！弊髡呓忉屧疲骸柏M不是地氣郁蒸，令人煩憒，好食斯物也?！边@些內容，似來源于作者之聞見。

按，孟詵是汝州梁人，根據現(xiàn)存文獻，他至少有兩次南方任職的經歷：一次時間甚早，《太平廣記》引《御史臺記》說孟詵“解褐長樂尉”，長樂即今福建長樂；一次約在永昌元年（689）前后，因為識破藥金，為武后所厭，由鳳閣舍人遷臺州司馬，稍后回京擔任春官侍郎（禮部侍郎）。而據《舊唐書·孫思邈傳》云：“上元元年（674），辭疾請歸，特賜良馬，及鄱陽公主邑司以居焉。當時知名之士宋令文、孟詵、盧照鄰等，執(zhí)師資之禮以事焉?！薄妒朝煴静荨分嘘P于南北方地域差異的記載，更可能與他在浙江做臺州司馬的經歷有關，由此判斷，此書當成于公元689 年以后。

《食療本草》原本早佚，大量條文通過《醫(yī)心方》《證類本草》等文獻的引用而保存下來；更為可喜的是，20世紀初敦煌出土此書的五代寫本，朱書藥名，墨書正文，雖僅存完整條目二十余條，原書面目由此窺見，彌足珍貴。晚近多有輯復校注本流傳。

食養(yǎng)、食禁、食治

除《食療本草》外，重要的食療著作還有唐昝殷《食醫(yī)心鏡》、五代陳士良《食性本草》、北宋王懷隱等《太平圣惠方》、元忽思慧《飲膳正要》、元賈銘《飲食須知》，以及明代幾部分別題名為盧和、汪穎、薛己、姚可成、孟笨的《食物本草》，清王士雄《隨息居飲食譜》等，皆各有特點，但內容上總不超出食養(yǎng)、食禁、食治三個方面。

先說“食養(yǎng)”，這與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有一定聯(lián)系，也是古代食療表現(xiàn)特出的地方。如利用海藻、昆布以及動物的甲狀腺（羊靨、鹿靨）之類含碘豐富的物質，治療缺碘引起的地方性甲狀腺腫（癭瘤）；以富含維生素A的動物肝臟改善夜盲癥（雀盲）病人的視力。此人所共知者，毋庸贅言。

尤可注意者，《食療本草》黍米條云：“不得與小兒食之，令不能行。若與小貓、犬食之，其腳便踻曲，行不正。緩人筋骨，絕血脈?！睆陌Y狀描述來看，與維生素B1缺乏引致腳氣病出現(xiàn)的病理步態(tài)非常類似，其中甚至提到，可以利用“動物實驗”來做驗證。根據營養(yǎng)成分表，黍米含有B族維生素，按道理不應該引起腳氣病，或許也與稻米的情況一樣，精加工導致維生素丟失，具體情況有待進一步研究。

“食忌”大約有三種情況。一種是疾病禁忌，比如痛風病人避免食用嘌呤含量較高的食物，如豆制品、海產品；糖尿病患者應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攝入；高血壓病人應該注意低鈉飲食。一種是藥食禁忌，比如飲茶降低鐵劑的吸收，使用頭孢菌素期間飲酒可能出現(xiàn)雙硫侖反應等。古代食療文獻中，這兩類食忌也有很多，盡管某些禁忌在現(xiàn)代醫(yī)學看來，未必正確，但其出發(fā)點古今基本一致。

還有一種是食物之間的禁忌，這一類直到今天，仍通過各種信息渠道廣為流傳。隨手點開微信，“警惕十種最致命的相克食物”，“十二種飲食禁忌，小心吃錯喪命”，不同版本的禁忌清單，內容錯綜復雜，看得人頭皮發(fā)麻。仔細追究起來，這些流言的始作俑者便是《食療本草》之類的文獻。而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家可以負責任地說，兩種或多種食物，絕不會因為合用的緣故，在短時間內，導致嚴重的不良反應，更遑論引起死亡。

各類禁忌中流傳最廣的是蜂蜜與蔥的傳說。《金匱要略》云：“生蔥不可共蜜食之，殺人?！庇终f：“食蜜糖后四日內食生蔥韭，令人心痛?！边@是所見最早的蜜蔥食忌文獻?！夺t(yī)心方》引《養(yǎng)生要集》云：“蔥薤不可合食白蜜，傷人五臟?！庇衷疲骸笆成[啖蜜，變作腹痢，氣壅如死。”《千金食治》引《黃帝內經》云：“食生蔥即啖蜜，變作下利。食燒蔥并啖蜜，壅氣而死?！薄妒朝煴静荨吩疲骸笆[，切不可與蜜相和，食之促人氣，殺人?！笔聦嵱秩绾文兀縿游飳嶒炇怯眯“资笞龅?，先蜜后蔥、先蔥后蜜、蔥蜜同食，多蜜少蔥、多蔥少蜜、蔥蜜等量，蔥葉、蔥白，大蔥、小蔥，總之一切可能性都考慮到了，也沒見到有確切的毒性反應發(fā)生；慮及人與動物的差異性，更有勇敢者“以身試蔥蜜”，同樣安然無恙。養(yǎng)蜂專家提出一種具可能性的解釋，或許真有人因同吃蜂蜜和生蔥死掉，旁觀者先入為主地覺得蜂蜜、生蔥都不會有問題，于是直接將死亡原因認定為二者合用；可事實上，以有毒植物如烏頭、雷公藤、狼毒、羊躑躅、胡蔓藤為蜜源獲得的蜂蜜，仍含有原植物中的毒性物質，攝入過多，照樣可引起死亡，這與吃蔥與否，全無干系?？梢坏┍弧敖浀洹庇涊d下來，既有文獻的層疊略加，再加上民間的口耳相傳，遂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

食物療饑，藥物治病，乃是常識；若是顛倒過來，以藥丸充饑，用食物治病，則成為笑談。一項比喻可以說明“食養(yǎng)”與“食治”的不同?；诓惶_切的研究報告，說芹菜所含的芹菜素或許有助于控制血壓，于是讓高血壓病人常吃芹菜，這樣的建議算不得離譜；可因此讓病人停止正規(guī)的高血壓藥物治療，專門靠芹菜來降低血壓，就荒謬而有害了。

何以如此呢？藥與食同源而異途，食物是能夠滿足機體正常生理和生化能量需求，并能延續(xù)正常壽命的物質。相對于藥物而言，食物對機體生理生化過程的干預極小，正因如此，長期乃至終身食用，一般不會給機體造成嚴重傷害；也正因如此，食物不足以改變因疾病而異常的生理生化過程，故不可能取代藥物。

即使站在傳統(tǒng)醫(yī)學的立場，過度強調食物療疾，也很難做到邏輯自洽。孫思邈可能注意到了這一點，故在《千金食治》的序論中明確承認藥與食為兩途，即所謂“安身之本，必資于食；救疾之速，必憑于藥。不知食宜者，不足以存生也；不明藥忌者，不能以除病也”，并指出，只是緣于藥性猛烈，擔心“發(fā)用乖宜，損傷處眾”，所以建議醫(yī)生治病，先“以食治之”，若“食療不愈，然后命藥”。但是，并沒有以食療代藥療的意思。《太平圣惠方·食治論》即秉承此旨，把食療作為藥療的輔助。如在“食治三消（消渴、消中、消腎）諸方”的引論中說：“今以飲食調治，以助藥力也?！碑斎唬凑战裉斓尼t(yī)學觀點，能被食物治愈的疾病，多數(shù)也算不得真正意義的疾病。

《本草文獻十八講》，王家葵著，中華書局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