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中世(約11世紀后半葉至16世紀)是戰(zhàn)爭頻發(fā)的時代。盡管較少遭到外敵的威脅,但自武士登上歷史舞臺以后,日本列島就不斷受到全國性戰(zhàn)亂的襲擾。其中有使得平氏覆滅、鐮倉幕府建立的“治承·壽永之亂(1180—1185)”及緊隨其后的“奧州戰(zhàn)爭”。十三世紀初期又有幕府與后鳥羽上皇兵戎相見的“承久之亂(1221)”。鐮倉時代中后期,隨著蒙古鐵蹄席卷歐亞大陸,日本又遭受“蒙古襲來(1274—1281)”的威脅。對于執(zhí)政者而言,如何走出“戰(zhàn)時”的非正常狀態(tài),讓社會秩序過渡到“平時”是永恒的課題。
鎮(zhèn)魂:從“戰(zhàn)時”到“平時”的過渡儀式
日本中世的統(tǒng)治者,特別是武家政權的執(zhí)政者,往往需要通過舉辦大型的鎮(zhèn)魂儀式(即追悼、超度儀式)對數以萬計的戰(zhàn)爭死難者(及相關人員)進行撫慰和宗教救渡,以當權者親自宣告“終戰(zhàn)”的形式,向社會宣示天下安定,并將自己樹立為“和平再造者”的形象。譬如在“治承·壽永之亂”時,京都的后白河法皇仿效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并重建“鎮(zhèn)護國家”的寺院東大寺。當戰(zhàn)爭結束之后,鐮倉幕府的初代將軍源賴朝(1147—1199)親自率領浩浩蕩蕩的隊伍趕到奈良參加東大寺落成大法會,宣告新秩序的來臨?!懊晒乓u來”以后,鐮倉幕府在北鐮倉建立圓覺寺,聘請南宋禪僧無學祖元(1226—1286)為住持,將圓覺寺作為敵我雙方戰(zhàn)死者超度的寺院。近期,拙文《南北朝期幕府的鎮(zhèn)魂佛事與五山禪林》(2020)關注了日本十四世紀南北朝戰(zhàn)亂期間室町幕府舉辦的“終戰(zhàn)”鎮(zhèn)魂儀式。
京都利生塔(法觀寺塔)
鐮倉幕府因后醍醐天皇(1288—1339)的倒幕活動及鐮倉幕府軍足利尊氏(高氏)等的臨陣倒戈而覆滅?!短接洝酚涊d了鐮倉幕府統(tǒng)治集團滅亡時的慘狀,京都六波羅探題滅亡時“四百三十二人同時切腹”,鐮倉覆滅時“一處自殺者就有八百七十三人,此外平家(北條氏)門葉及受其恩惠者不論僧俗男女,泉下報恩者不計其數,僅鐮倉一地據傳就有六千人死難”。中世日本人相信,死于非命的人死后將會化為怨靈作祟,繼續(xù)為敵。甚至可以說,“死去的敵人”比“活著的敵人”更可怕。因此,當鐮倉幕府一倒臺,后醍醐天皇就開始了對戰(zhàn)爭死難者的鎮(zhèn)魂活動。然而中央政局瞬息萬變,僅數年之后,后醍醐天皇就因為足利尊氏、足利直義兄弟的反叛逃出京都,死在吉野山,日本陷入“一天兩帝”的南北朝對峙局面。于是,南朝的后醍醐天皇自己也就變成了新興的室町幕府的鎮(zhèn)魂對象。后醍醐天皇死后,由于京都災異不斷,在室町幕府的實際領導人足利直義(1306—1352)的推動下,幕府在全國設立六十六處安國寺、利生塔為后醍醐天皇及戰(zhàn)爭死難者鎮(zhèn)魂,并舉辦超度后醍醐的千僧法會。十四世紀40年代以后,隨著南朝方武將接連戰(zhàn)死,南朝據點吉野被攻陷,日本列島眼看就要重歸和平。然而,事情卻沒有按照足利兄弟的預想展開。
后醍醐天皇
觀應擾亂:手足相殘的慘劇
剛建立十余年的室町幕府,盡管將軍是足利尊氏(1305—1358),但政務的實際負責人卻是其弟足利直義。足利尊氏麾下的親信武將高師直與足利直義的矛盾,最終將室町幕府推到了分裂的局面。足利直義聽信讒言,向光嚴上皇上奏罷免高師直一黨。高師直沒有坐以待斃,貞和五年(1349)七月,高師直一派發(fā)動政變,逼迫足利直義引退。將軍足利尊氏之子足利義詮上京接替足利直義的工作。但此后形勢突變,足利直義養(yǎng)子足利直冬(實際上是足利尊氏的庶子)在九州起兵連戰(zhàn)連捷,足利直義逃出京都,并聯合南朝勢力,一舉將足利尊氏、高師直軍擊敗,高師直兄弟被殺。獲勝的足利直義與兄長握手言和,然而好景不長,和談僅半年就宣告破產,兩兄弟再度兵戎相見。迫于形勢,足利尊氏與南朝議和,廢除原本自己一手扶持的北朝。此后足利尊氏軍勢如破竹,足利直義戰(zhàn)敗身死。這就是日本南北朝史上因手足相殘、父子相殺而聞名的“觀應擾亂”。
足利直義(神護寺藏傳源賴朝像,實為直義)
足利直義死后,足利直義一方武將倒向南朝,與足利尊氏為敵。很快,尊氏父子就被南朝出賣,南朝軍攻入京都,將北朝的三位上皇(光嚴、光明、崇光上皇)及皇太子等一并“接收”,拐到了南朝控制的山中。等到足利義詮返回京都時,北朝一方上皇、天皇乃至皇太子全都已經沒了蹤影,象征皇權繼承的“三件神器”也被南朝一并卷走。悲慘的北朝之中,已經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可以出來繼承皇位。才創(chuàng)建不到二十年的室町幕府的合法性岌岌可危,很快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此后,室町幕府迫不得已拉出了原本要送入妙法院出家的皇子彌仁(后光嚴天皇),在相當簡陋“不正規(guī)”的即位儀式之后將他扶上了皇位。文和二年(1353),南朝軍再度攻入京都,這次足利義詮吸取教訓,帶著后光嚴天皇一同逃出。七月底,身在鐮倉的足利尊氏聞訊率軍上京。南朝軍再一次被逐出京城。重新回到京都,恢復短暫和平的將軍足利尊氏決心利用其母親十三回忌日薦亡佛事的機會,重新舉行一次超度戰(zhàn)死者的鎮(zhèn)魂儀式。這就是文和三年(1354)的水陸法會。
被俘之后北朝三上皇與南朝天皇共同的生活場所河內金剛寺
將軍尊氏的終戰(zhàn)儀式與東渡的元僧
重新回到京都的將軍足利尊氏已經年近五十。在中世的日本,五十歲已經算是高齡。足利尊氏青年時響應后醍醐天皇的號召臨陣倒戈,成了倒幕的功臣。但很快足利尊氏就與主君后醍醐天皇決裂,造成了南北朝對立的局面。到中年以后,親手建立的室町幕府因為手足相殘的慘劇一度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早在其反叛后醍醐天皇時,尊氏就曾在一篇愿文中透露自己的心跡,其中說道:“我對于此世,已經沒有什么期望。我寧愿出家遁世,祈求來世的幸福?!庇^應擾亂平息以后,足利尊氏期望能在自己在世的時候結束戰(zhàn)爭,通過鎮(zhèn)魂儀式安撫敵我雙方戰(zhàn)死者的怨靈,祈愿戰(zhàn)爭結束,讓“太平”重新到來。
足利尊氏先是從1354年一月開始,召集了六百多位僧侶,以宋元版大藏經為底本,將一套大藏經抄寫一遍。其中包括足利尊氏親筆抄寫的部分寫經至今尚存,尊氏在愿文中說,抄經的目的是超度其父母、后醍醐天皇乃至南北朝戰(zhàn)爭以來死難者的亡魂。而后在12月23日其母忌日這一天,足利尊氏又召集京都五山的禪宗僧侶在等持院舉行水陸法會。水陸法會是中國佛教當中常見的法會,但這卻是日本歷史上“水陸法會”作為鎮(zhèn)魂儀式登場的第一次。法會之際,幕府官員與諸山僧侶列席,根據史料記載,水陸法會的同樣是追悼“陣亡魂眾”。但就在法會進行期間,足利尊氏的庶子、足利直義養(yǎng)子足利直冬再度起兵,而后一路高歌猛進,到了儀式這一天時已兵臨城下。但即便如此,足利尊氏也沒有選擇中止法會,而是繼續(xù)待在京都,堅持參加到24日法會結束。當天,足利尊氏攜后光嚴天皇逃出京都。
等持院
事實上,擔任這次水陸法會導師,升座說法的僧侶并不是一個日本人,而是十四世紀最后一位東渡日本的元朝僧人東陵永玙(1285—1365)。東陵永玙是浙江人,在東渡日本前曾擔任寧波天寧寺的住持。1342年的時候,當時執(zhí)政的足利直義為了推動對后醍醐天皇的鎮(zhèn)魂,于是修建了專門祭祀后醍醐天皇的寺院天龍寺(世界遺產)。但由于資金不足、銅錢缺乏,幕府派遣了一艘貿易船到寧波交易,籌措資金。同時,足利直義還委派一名特使,到江南地區(qū)尋找知名的禪僧,欲聘請他到日本來,作為“引進人才”做天龍寺的住持。這位被足利直義聘請到日本來的僧侶就是東陵永玙。但是當東陵永玙到達日本之時,日本已經爆發(fā)了觀應擾亂。招聘東陵永玙的足利直義也很快戰(zhàn)敗死去。但兄長足利尊氏仍然繼承其弟的遺志,重用東陵永玙。當足利尊氏需要重新舉辦一次“終戰(zhàn)”的鎮(zhèn)魂儀式之時,他選用了東陵永玙,或許正是在東陵永玙的建議之下,幕府將此次鎮(zhèn)魂儀式設定為元朝時興的水陸法會的形式。不僅如此,參與這次儀式的其他僧侶,有好幾位都是有過入元留學經歷的日本禪僧。
寧波天寧寺塔
鎮(zhèn)魂儀式的越境:從鎮(zhèn)江金山寺到京都等持院
南宋至元代是前近代中日交流最鼎盛的時代,至少有數百位日本僧侶曾在中國的江南地區(qū)留學。許多日本僧人在華期間,曾擔任元朝寺院的住持,并被元朝皇帝授予師號,有的還被元朝政府動員到大型國家法會儀式當中。在江南禪林中,最受日本留學僧歡迎的是古林清茂、月江正印、中峰明本等幾位“知名導師”。其中與元文宗圖帖睦爾關系頗好的古林清茂(1262—1329)座下有日本留學僧數十名。1322年古林清茂被任命為集慶(南京)鳳凰臺保寧寺的住持,這時候其門下的留學僧達到頂峰值。1323年,已出家為藏傳佛教僧侶“合尊大師”的南宋恭帝(1271—1323)死去,元英宗碩德八剌(1303—1323)“命僧誦十萬部經”,并敕命大都的藏傳佛教寺院萬安寺、禪宗慶壽寺、五臺山萬圣祐國寺、鎮(zhèn)江金山寺等一齊舉辦水陸法會。其中僅鎮(zhèn)江一地舉辦的水陸法會就有1500名僧侶參加,多名江南知名禪僧被邀請說法。其中古林清茂與同樣門下日本弟子眾多的月江正印、元叟行端都在被邀請之列。古林清茂親赴鎮(zhèn)江金山寺——水陸法會的發(fā)源地升座說法,此時,那位后來東渡日本的東陵永玙,就在古林清茂門下擔任侍者(秘書)。
大都萬安寺
《倚天屠龍記》當中的萬安寺
1329年,古林清茂的得意弟子,同為浙江人的竺仙梵僊(1292—1348)東渡日本。竺仙梵僊赴日后,深受足利尊氏、足利直義兄弟的信賴。其師古林清茂去世之后,竺仙梵僊依據從中國拿來的古林語錄,在花園上皇等的幫助之下,在日本重新出版古林清茂的語錄,并在語錄之后附上了自己撰寫的古林清茂傳記。這篇傳記記載了古林清茂1323年受元朝政府邀請,去鎮(zhèn)江金山寺參加水陸法會的景況?;蛟S正是在此時,鎮(zhèn)江金山寺的水陸法會的情報第一次進入了足利兄弟的耳中。
東陵永玙到達日本時,竺仙梵僊已經死去。進入京都天龍寺之后,東陵很快出任了天龍寺的住持。由于語言不通,曾搭乘那艘募集天龍寺造營資金的貿易船到寧波的留學僧愚中周及擔任了東陵永玙的翻譯。無獨有偶,這位留學僧愚中周及后來進入鎮(zhèn)江金山寺學習,并參加了1347年元朝政府在金山寺舉辦的水陸法會。愚中周及后來在京都周邊的丹波創(chuàng)建了一座名叫天寧寺的寺院,并將天寧寺的山號取名叫“金山”。
就這樣,鎮(zhèn)江金山寺的水陸法會與足利尊氏在等持院所舉辦的那次“終戰(zhàn)儀式”被種種因素聯系到了一起。中國佛教的水陸法會也以此為契機進入室町幕府的國家儀式當中,而后每逢戰(zhàn)亂、饑荒,室町幕府都會舉辦大規(guī)模的水陸法會,舉行這一鎮(zhèn)魂儀式超度因戰(zhàn)爭和饑饉而死難的亡靈。水陸法會自此成為由“亂”到“治”,由“戰(zhàn)時”到“平時”的象征之一。而其背后活躍的東渡元僧和日本留學僧,也為戰(zhàn)亂中的兩國交流譜寫了一段有趣的插曲。
參考文獻
康昊:《南北朝期における幕府の鎮(zhèn)魂仏事と五山禪林―文和三年の水陸會を中心に》,《アジア遊學》245號(アジアの死と鎮(zhèn)魂?追善),東京:勉誠出版,2020年。
龜田俊和:《観応の擾亂:室町幕府を二つに裂いた足利尊氏?直義兄弟の戦い》,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7年。